第228章 大唐狄公案伍(33)
第228章 大唐狄公案·伍(33)
這個時刻,衙廳里狄公和洪亮、馬榮三人的商議已近尾聲。狄公倚在靠椅上,手捋鬍鬚,銀燭台映照出他凝重的神情。洪亮蜷縮在角落的一張竹榻上。這個炎熱的下午,他隨同狄公在紫雲寺奔波完后,接著又去文案館查閱資料,一氣忙碌了半天,燭光下顯得有點兒疲累,此刻只是有意無意地翻著手邊的文書。馬榮坐在狄公的對面,一臉悶悶不樂的表情。狄公同他談了在古寺搜查的情況后,他稟報了在塔拉住處的所見所聞,狄公又讓他逐字逐句地重複了和女巫彼此的對話。雖然和圖爾比得以重續舊情讓他擺脫了今後再無法同女人相愛的恐懼,但重述和塔拉在一起的那一段經歷,又激起了他的憤怒,儘管他口頭上不屑承認。
狄公終於開了口。
「對塔拉這樣的女巫,我不想做進一步的議論,只能談談一般的看法,要不就會涉及那些已被弄得臭烘烘的大逆不道的謬說,似乎什麼正派人都可能成神成聖。至於她竟能準確地說出小玉的名字,能猜出你心裡的想法,那很容易解釋,馬榮。她和那老婦人交談時,你在旁等候,心思一定集中在小玉身上。塔拉就像她那行當里最出色的女巫,明顯掌握了讀心術,那與感同身受的分析心術有關,能猜出別人的心思。許多巫師能夠未卜先知,部分也是靠它。至於她如何知道小玉的生卒年月日,我還不敢妄下斷語。」
「乾脆把這個可惡的女人抓起來痛打一頓,看她說不說實話!」馬榮發作道。
狄公從他書桌上的文案里抽出一張公文令狀,用紅筆填寫完畢,又蓋上了衙門的大印。但他還是搖著頭。
「逮捕塔拉這種女巫雖是我的職責,但只怕成功的希望極微,因為她絕對明白我們隨時有理由這麼做。說不定這時她早就越過國界,到了韃靼境內。特別是最近甚至連北寮她本族的人都起來反對她。不管怎樣,捕她的命令我簽發了。馬榮,你交給方班頭,不要忘了告訴他塔拉的住處在哪裡。」
馬榮離開后,洪亮問:「為什麼那女巫要把小玉的事告訴馬榮呢?」
「我還漫無頭緒,洪亮。不過現在我們至少知道了,紫檀木盒裡面的小紙片和血字不能當成純粹的玩笑。至於它的真正含義嘛,我想……」狄公一時語塞。他陰鬱的目光盯住了那個紫檀木盒,此刻他正將其當作鎮紙派用場。盒上那塊光潤的綠玉,也在搖曳的燭光下顯出柔柔的幽光。
狄公撫摸著自己的上髭,把視線轉到了桌上的文件堆,可視線又頻頻回到了紫檀木盒上。
馬榮向方班頭吩咐完逮捕塔拉的事後便又回到了書房。狄公從座椅上直起身子。
「馬榮,拿一支筆和一張紙,」狄公直截了當地說,「我口授,你筆錄。」等馬榮潤好筆,狄公便口授道,「茲有女子,人名小玉者,於去歲九月失蹤,凡知悉其姓氏、現下居所及相關消息者,望及早向本衙稟告。蘭坊縣令布。」接著他說,「好了,完畢。馬榮,你把它拿到文書處,讓書吏們謄抄十二份,連夜就在城內各處告示張貼。對紫檀木盒這一疑案,這是我們能採取的最佳措施了。」
狄公重新靠回座椅里,精神顯得活躍了一點兒,對洪亮說:「告訴馬榮你從文案館的縣衙文書里查到的紫雲古寺的興衰歷史。」
洪亮把坐處往燭光挪近,一邊參考著他摘錄的紙片,一邊介紹說:「紫雲寺是天竺高僧來此地創建的,距離現在已有二百八十年了。布施捐建的是當地的異族民眾,當時他們富甲一方。儘管此後各種戰亂災禍頻仍,但長期來香火不絕。三十年前,從西域來了三個番僧和三個番尼,在這裡傳播密宗,吸引了此地的居民。雖然有人因不喜密宗而離開了,可也有新的信徒加入,其中既有胡人,也有漢人。在雜居的胡人中間信徒頗眾,一時來進香朝拜的絡繹不絕,聲勢大盛。然後大約十五年前,因寺內淫祀邪神,污褻清教,有瀆風化,激起了本地縉紳的公憤,他們提出了訴狀。官府進行了嚴密的調查,結果為首的住持被帶枷押往京師,所有的神魔圖像、雕塑和其他祭祀物品皆在市集當眾焚毀,信徒們也遭流放。」
「幹得好!」狄公贊同地說,「那是對付越軌行為的唯一辦法。」
洪亮瞥了一眼他的摘錄,繼續說下去:「但這些嚴厲措施也激起了胡人的反感,甚至有人揚言要起事謀反。官府為了安撫僧俗民眾,遂於距紫雲寺三里的地方另建清風寺,以接續佛界香火,光大釋教法輪。當時有一僧一尼住持,弘揚大乘正宗,誦經佈道,接納各族的善男信女。不數年,因沙漠隨季風移動,沙磧浸淹,通往西域的官道往北偏移,不再經過蘭坊城,一時城內商賈雲散,市場蕭條,城鎮逐漸冷落下來,崇奉釋教去寺廟燒香的信徒人數自然大為減少。而後,清風寺的和尚和女尼先後逃逸,清風寺也就關閉了,直到去年本城的張銀匠亡故。這銀匠頗有家產,膝下卻無子息,他妻子沈氏一向喜好吃齋念佛,見夫君辭世,越發淡薄了塵世俗念,遂把家產全部捐奉給了庵堂佛院,本人立志削髮為尼。官府念其志誠,於去年八月二十日讓沈氏入住清風寺,該寺改名清風庵。沈氏正式落髮受戒,法號寶月,從此身披緇衣,青燈為伴,她也就是現在清風庵的住持。清風庵每逢初一、十五開門納香客,讓信徒進去燒香拜佛,平時就閉門靜修。寶月身邊,就一個叫春雲的丫頭伺候,那就是我和大人下午見過的那個不懂禮數的姑娘。」
「馬榮,你看這是不是個有意思的故事?」狄公議論道,「可對解決我們的問題沒有任何幫助。我原希望獲得寺院里老早藏了多少寶物的材料。」他嘆了口氣,一時間悶熱的書房內沉默無語。然後馬榮把帽子往後腦勺一推,自告奮勇道:「既然我到城西北角沒有得到有關兇殺案的材料,何妨今晚我再到城東門周圍一帶去轉轉?那裡有許多廉價的小酒店和小飯館,沈三又是下三爛的知名人物,找到那些熟悉沈三的人,讓他們談談有關的消息,或許更容易得手。」
「你去辦吧。」狄公表示贊同,又吩咐說,「你不妨去找一找那一帶的乞丐頭目。俗話說得好:行有行首,團有團頭。這些乞丐也是有頭有領的團體幫伙。這些做頭領的一邊關照幫內的眾乞丐,一邊也向大家抽利收頭,所以丐幫團頭對手下人的情況了如指掌。馬榮,設法找到這樣的人,同他好好談談。」
馬榮見自己的建議得到採納,很受鼓舞,轉眼又添了個主意:「還有,依我看,另一個斷頭和屍身的藏匿處所,並沒有出古寺庭園的範圍。今晚上,我索性再從城東門順道去紫雲寺摸一下情況,許多白天里會疏忽的事,到了黑夜反而會更清楚。雖然方班頭和兵丁們也搜查了寺廟的花園,但憑當年我當過綠林漢子的經驗,我敢擔保,天一黑樹林子就是另一種模樣。我還需換個角度,以盜賊的心態來揣摩一下藏屍的地方。比方說,由我殺的人、作的案,我又會把屍體和首級藏在哪兒?」
狄公緩緩地點了點頭,答應了他的請求:「馬榮,你這番話,倒是給人不少啟發。不錯,你就試試吧。我在古剎里安排了兩個留守值崗的兵丁,你可以同他們聯繫,讓他們幫你清理清理通道。還有,要小心廟外林叢草地的稠密處,聽說那裡可能有毒蛇。」然後狄公站起身來,「好了,現在我該儘快洗個澡,換換衣服,去出席大夫人的壽宴了。」
一刻鐘后,狄公沐浴更衣完畢,步進了衙門后自己宅第的宴席廳。他換上了鑲金綠錦緞禮袍,戴上了高高的黑帽。他到的正是時候,此刻大夫人正領著清風庵住持寶月走進宴席廳的前堂,兩位如夫人跟隨在後。
狄公匆忙上前迎候。他躬身施禮,表示歡迎寶月光臨宴席。寶月躬身還禮如儀,雙手籠在她寬大的紅色袍袖裡。她還言道,甚謝狄大人的熱情邀請,措辭精當,始終謙遜地垂目而視。狄公對寶月頗為好奇,因為往常只有在寶月穿過院子到他妻妾閨房傳授插花技藝時,他才偶爾得以一窺她高高的身影。聽說寶月年近四十,但他認為她依然面貌姣好,表情冷峻而又嚴肅。她的頭部和肩部裹著黑披巾,只露出臉龐。他也注意到她那高聳且線條分明的鼻子,以及薄而果毅的嘴唇。
五人坐在一張四方大理石條几旁的圓凳上。六折格子門敞開著,讓夜晚的涼風能吹進來。從他們坐的地方能清楚看到前花園的景色,色彩鮮艷的彩紙燈籠在暗綠的樹木叢中熠熠閃亮。兩個丫鬟在他們杯盅中倒入了茉莉香茶,別的丫鬟則在條几上擺下了蜜餞和瓜子小碟。四個婦人恭恭敬敬地等待著狄公開口說話,開始餐前的閑談。
「我首先得向寶月大士致歉!」狄公開了頭,「今夜壽宴僅是小小的家庭酒饌,粗釀淡餚,希望不至於敗壞了您的清雅口味。」
寶月低首還言道:「大人多禮了!有緣相聚便是福,何必饕餮貪口欲?小尼也有一事順便致歉。大人下午來訪,春雲丫頭本當立即通報,可恨那丫頭竟然擋駕,把大人堵在門外。事後我才知道,實在慚愧。那春雲雖是本城姑娘,奈何不通詩書,不懂禮節,我已管教她多次,只不過……」她伸出豐腴的手,做了個辭退的手勢,右手腕上一串水晶念珠隨之叮噹作響。
狄公忙道:「不礙事,不礙事!其實我只想了解一下,昨晚與清風庵相鄰的紫雲古寺有無賴潑皮鬥毆滋事,不知貴庵有沒有受到驚擾。據春雲所說,她可是什麼動靜也沒聽到。」 寶月抬起頭來,用她那雙雖大卻漠無表情的眼睛看住了狄公。
「那紫雲古寺也是罪過,一度曾讓密宗邪教橫行。畢竟我佛慈悲,寶光廣照,普救眾生,滌此污穢。」她伸出白白的手,拿起茶盅啜了一口茶,「說起春雲這丫頭來,我怕她有可能對您說的不儘是實話。」看到狄公抬起目光注視著她,她又繼續說下去,「不怕諸位恥笑,這丫頭不僅缺乏教養,而且平素行為舉止多有放蕩不端之處,時常與上山來的潑皮閑漢勾搭廝混。有一次,我甚至看到她站在庵門口與骯髒襤褸的乞丐擠眉弄眼。為了這類事,我曾嚴厲責罰過她,不知對她改悔是否有益。我只有求佛祖保佑她!」說完便數著水晶念珠,默默念了幾句經咒。
「你不應該再僱用那丫頭了!」大夫人一聽,立即提議說。她轉向二夫人:「你在你那些信仰佛教的朋友中間打聽一下,她們會認識些女傭,適合寶月大士用的。」
二夫人朝狄公瞥了一眼,心裡有點兒害怕。她是到了蘭坊以後才信仰佛教的。她受的教育不多,佛家簡單的信條和豐富多彩的儀式吸引了她。雖然狄公沒有提出過反對,但她知道他對她的皈依並不高興。不過此刻狄公的心思卻在別的地方。他在琢磨,那春雲耐不住尼庵的寂寞冷清,願意和上山來的潑皮閑漢搭訕,說不定倒能提供一些有價值的消息和線索,因為潑皮閑漢就喜歡在女人面前胡亂吹噓,以博取女人的歡心。
他告訴寶月:「我的親隨幹辦馬榮今夜要去紫雲寺勘查,也許會順路拐到清風仙庵去,找你的丫鬟進一步了解情況。」
寶月正色道:「找春雲了解情況,最好是我在場。否則如果讓她一個人接待您的屬下,難保她……不捉弄他。」
「當然,我會……哦,孩子們來了!」
說話間,老媽子領著狄公二男一女的三個孩子來給大夫人祝壽,其中最小的只有三歲,被抱在懷裡。大夫人將三個孩子都引到寶月跟前,這時管家進來報告說晚宴已準備好了。
大家走到了大廳另一頭的大圓桌跟前。狄公坐在主位上,就在靠後牆的一張紫檀木雕供桌的前方,供桌上就懸挂著他中午親筆書寫的大大的「壽」字。他讓寶月坐在他的右席,大夫人坐在他的左席,兩位如夫人則在她們對面入座。大夫人告訴保姆把孩子們帶回到自己的房間里去,但那個三歲的小孩兒堅持要在娘親的金髮簪里插上花,還要不叫他們退下。結果大夫人讓保姆也留在宴席廳里,就站在自己的椅子后。
大家嘗過冷盤菜后,管家上了第一道熱菜——煎豆腐,丫鬟給每一位斟滿了酒。狄公舉杯祝酒,家庭壽宴就此正式開始。
九
夏日西沉,暮雲初合。差不多正當狄公家壽宴喜氣洋洋開始之際,馬榮正在城東的關帝廟背後,踏進了街頭一家出售廉價酒的小酒店。見他進來,兩個挑夫模樣的人「吱溜」一聲吸干手裡那杯酒,擲出幾個銅子兒,趕緊起身離開了。店掌柜又高又瘦,黃黃的面容像具蠟屍,看樣子也是三教九流中人。他敞著馬甲,露出胸口的汗毛,起身撥亮了照著店堂前後的唯一一盞油燈。
馬榮明白,是自己晚上出來穿著這套衙役行頭把這些人嚇著了。他會意地一笑,往櫃檯邊一靠,從袖口裡抓出一大把銅錢,在櫃檯上一撒,同時吩咐要酒。店掌柜伸出了手,但馬榮迅即張開大巴掌籠住了那堆錢。
「慢著,夥計,你會掙到這些錢的,只不過我想同你聊聊沈三。那小子昨晚上被害了。你知道他吧?」
「當然知道。瞧,又一個好酒鬼走了!不然他也許很快會變得更好。人家告訴我,上禮拜他有一筆大買賣,能撈一大筆錢!」
「喂,是不是和外邦蠻族人攪在一塊兒的那種事?」
「哦,不!沈三不是那種成幫結夥幹事的傢伙,不過他向那些狗娘養的外番野人套線索。」
「那他為誰幹活兒?他四肢發達,頭腦簡單,憑他一隻手要想獨挑大樑,難!」
店掌柜擤了把鼻涕:「我覺得像是敲竹杠之類的事。這種事情嘛,沈三靠他自己一個人,當然幹得了!」
「你知道他打算敲誰的竹杠?」
「打聽這可沒門兒!雖說沈三是個嘮叨貨,可這種事他卻守口如瓶,只說他有大把銀子可到手。」
「這狗雜種住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