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9章 大唐狄公案伍(24)
第219章 大唐狄公案·伍(24)
黑蘭只覺兩頰發熱,趁馬榮牽了李夫人去卧房之際,匆匆穿上衣褲。待她來到卧房之內,馬榮已將李夫人手足綁個結實,擲在床上。
馬榮將白蘭人頭放於籃中,說道:「快去打開大門,衙役們少頃便到。我打聽到這妖婆住處,趕緊驅馬先至。」
黑蘭不悅,說道:「你這蠻漢,我可不聽你的差遣!」馬榮大笑。黑蘭匆忙離去。
黃昏時分,狄公與眾幹辦聚在私宅之內。此時吳峰進得室內,向狄公請安畢,嗓音嘶啞地說道:「白蘭頭顱已安放在屍身上。小生購下一厚棺,不日便可入殮安葬。」
狄公問道:「方班頭現在如何?」
吳峰迴答:「回大人,他既知白蘭已死,空悲無益,今已止哀。黑蘭現今在其身旁伺候。」
吳峰言罷,作揖退出。
狄公道:「那後生如今已清醒了許多!」
馬榮不悅道:「卑職卻是不明,此後生在縣衙內進進出出,忙個不停,卻是為何?」
狄公說道:「依我之見,白蘭慘遭不幸,吳峰自覺處置不當,心中過意不去。今解助料理後事,此乃人之常情。可嘆白蘭落入那妖婆李夫人掌中,必定受盡凌辱折磨。爾等均見她遍體鱗傷,好不可憐。」
洪亮說道:「卑職依然不明白,大人何以在迷宮便知曉白蘭之死與那李夫人有關?」
狄公身靠椅背慢捋鬍鬚說道:「細想也不難明白。老按察使從未將密道之事透露給他人知曉,即使其子余基、其續弦梅氏都不曾到得其中,因此唯有一人有機會知此奧秘。我等皆知,那李夫人常在園內亭中與余大人、余夫人一起品茗論畫。我想,余大人作那《虛空樓閣》畫軸時,曾被李夫人撞見。李夫人乃丹青高手,自不難看出此畫軸非尋常山水畫。那李夫人熟知迷宮入口處情形,便自然猜得畫中之意,而余大人則渾然不知。」
陶干說道:「興許余大人作畫之初,那妖婦便見得此畫,其時畫中唯有松樹而已,其餘之物乃余大人日後所畫。」
狄公點頭,又道:「李夫人因對年輕女子心存邪念,自思日後遇有急難便可用此迷宮,故也不對他人言講。此後,李夫人耍弄手段,將白蘭騙入府中。白蘭乃一溫馴柔弱之女子,李夫人定以為不難令其就範,遂將其囚在府內一月有餘。白蘭去到那舊廟一事使李夫人心神不寧,李夫人便將白蘭帶至余大人鄉間府第,鎖在那帶格窗的空室里,故眾衙役搜查東城時,並未在李宅內搜得白蘭蹤跡。然此搜查令李夫人驚疑不止,其便拿定主意殺死白蘭,而那余大人之秘亭便是最佳行兇之處。」
馬榮驚道:「那日我等首次去那鄉間府第,倘若早半個時辰離得縣衙,本可救得白蘭性命!李夫人定是在我等到達之前不久方才離去的。」
狄公正色說道:「那日上午恰遇余夫人來訪,我等不得早離,此乃天定,我等又能奈何?我等察看迷宮入口之時,我便見得兩位女子足印,只是不曾言語罷了。當時我站在迷宮入口,一陣恐懼襲上心頭,現在想來,一定是那才遭毒手的女子冤魂到得我身邊。而且我也曾見余大人之陰靈從暗處向我招手……」
狄公語音漸輕,想起當時那陰森情景,不禁打個寒戰。
一時間,室內竟無一人言語。狄公打起精神,朗聲說道:「所幸馬榮及時趕到李宅,才免卻另一起兇案。現天色已晚,我等各自用膳。膳后你等好生歇上一個時辰,興許今晚還有大事。胡人究欲何為,實難預料!」
當日下午,喬泰已將守城事宜安排妥當,命精壯驍勇士卒守衛在水門附近,又將其餘軍士分佈在城頭之上。依喬泰之命,諸里正已將蠻兵興許於夜間襲城之事曉諭城內百姓,因此城中體健男子皆忙碌異常,將滾石、檑木、乾柴等物搬至城頭,又趕製竹矛箭鏃。子時前,城內男子亦將登上城頭,五十人一隊,由軍卒率領參戰。
鼓樓之上亦駐有兩名軍卒,一待番兵靠近界河,便擂鼓報警。聞聽鼓聲,城頭之人便點燃火把。番兵如若膽敢攻城,便會遭滾石、檑木、燃火柴捆痛擊。
狄公在內宅用畢晚膳,又在書齋榻上歇了個把時辰。將近子時,馬榮全身披掛來接狄公。狄公在官袍內穿一薄甲,從牆上書架旁取下祖傳長劍,戴了縣令官帽后隨馬榮出縣衙而去。
二人策馬行至水門。喬泰正在此等候,稟報道,洪亮和陶干帶了四名軍卒已往錢府哨樓駐守,務保哨樓之上不見星點兒火光。
狄公聽罷點頭,沿陡峭石級登頂水門。雉堞之上,一健壯高大軍卒巍然而立。他手持長桿,桿頂唐軍軍旗迎風招展。狄公登上雉堞,右有軍士手執軍旗,左有馬榮扶定狄公帥旗。
狄公想道,此乃自己首次率兵抵禦番兵犯境,又抬首見那唐軍軍旗在晚風中招展飄拂,不免躊躇滿志。狄公將長劍抱於懷中,放眼向城外平原望去。
午夜將至,狄公遙指遠方,只見夜色中火光閃爍,那胡兵正整裝待發。
火光漸近,然後又停止不前。胡人騎兵分明是在等那哨樓之上燃起烽火。
狄公等三人立在城頭,半個時辰不發一言。突然界河對岸火光熊熊,而後又越變越小,直至全然消失在夜色之中。
番兵等了許久,不見哨台之上燃起烽火,便掉頭退去。
二十五
次日早上,狄公升堂審訊李夫人一案。李夫人因被當場拿獲,人證物證俱在,便痛快招認,免了堂上皮肉之苦。
在余大人身故之前不久,李夫人與余夫人坐在花園之內品嘗香茗,等候余大人到來。李夫人已然看過余壽乾幾幅畫作,其中有那山水畫初稿。從余大人寫在初稿上之註腳獲知,此山水畫乃穿越迷宮捷徑之指南圖。
李夫人對余夫人梅氏甚為中意,心存邪念已久,然懾於余大人之威,不敢向余夫人吐露真情。余大人入土之後,李夫人曾到那鄉間府第探訪,卻只見得老門丁夫婦,不見余夫人蹤影。余夫人被余基逐出家門之後去至何方,老門丁夫婦卻不知情。李夫人在鄉間四處尋訪,不料余夫人早已叮囑農戶,勿將其與余杉之藏身所在告知他人。
一月之前,李夫人又在鄉間走動,恰巧到得余大人之鄉間府第,見得老門丁夫婦已然歸天,遂入得迷宮,探看捷徑前兩段路程,明白心內所記之餘大人山水畫中之松樹確為指路標記。
白蘭那日出得錢府,正巧被李夫人撞見。李夫人見白蘭年輕貌美,便花言巧語將其騙至家中。李夫人軟硬兼施,嚇得白蘭對她言聽計從,李夫人又將白蘭軟禁府內,供己受用,還令其做宅內一應雜務,其稍有不從,李夫人便用手杖責打。
白蘭曾偷偷溜出宅門,去到三寶寺內見得一後生。李夫人得知此事,火冒三丈,便將白蘭拖至一間庫房,命其脫去衣褲,將其綁在柱子上。那庫房房高牆厚,外人聽不見內中動靜。
李夫人反覆拷打白蘭,問其可曾向那陌生後生透露自己下落。每次拷問,白蘭均說不曾。李夫人用細細藤杖將白蘭打得遍體鱗傷,口中還不斷威脅怒罵。那白蘭連疼帶怕高聲求饒,李夫人反倒更加著惱,遂揮起手杖,朝白蘭劈頭蓋臉打將下來,直待胳膊酸麻方才住手。白蘭被打得死去活來,卻一口咬定,不曾透露半點兒風聲。 可李夫人擔心惡行已經敗露,次日清早,便將白蘭扮成尼姑,領至余大人鄉間府第,將其鎖在老門丁夫婦居室之內,並剝去其全部衣褲,使其難以逃脫。
李夫人每隔一日前來一次,給她帶一壺水、一籃干豆、大餅,指望幾日之內不見風吹草動便將其帶回宅中。
然而,衙卒們大舉出動在城東逐戶搜尋白蘭蹤跡,以致李夫人驚恐萬分,次日一早便匆匆趕至那鄉間府第。李夫人手持藤杖驅趕白蘭,依那松樹標記尋至迷宮內之秘亭。到得亭中,又令白蘭躺在石凳之上,遂將刀刺入姑娘左胸。李夫人此時已獸性大發,舉刀便將白蘭之頭切下放於籃內,又將屍身順凳邊推下。匆忙之中,竟未顧及石桌上之玉盒。
不經用刑,李夫人便一一招來。李夫人招供之時,對己之惡行竟顯露得意之色。不僅如此,她還供出三十年前曾在酒中下藥毒死親夫。對此無恥兇惡之婦人,狄公心甚惡之。待李夫人在供狀上簽字畫押、被押往大牢之後,狄公才舒了口氣。
審罷李夫人,狄公又審那欲助胡人之三位店主。三人並不詳知內情,只道是趁亂打劫幾家店鋪,撈取錢財罷了。狄公便判三人各責五十大板,肩扛重枷一月。
午後,丁府管家急奔縣衙稟報,言稱丁秀才已懸樑自縊,丁將軍四夫人也服毒自盡。二人皆未留下片字只語道明死因。街坊鄰里都稱二人因丁將軍慘死而痛不欲生,更有舊派士紳對那婦人之死好評有加,稱其殉節隨夫而去,堪稱烈女,並欲募集善款,為其建造貞節牌坊。
此後十日,狄公整日埋頭理結錢牧、余基二案。錢府兩位師爺與其他助錢牧行惡之人皆一一被定罪。狄公又遣人將余大人遺言詳情告知余夫人,待京師刑部批複到得蘭坊,即召其進衙聽候裁定。
狄公理結三件大案,又挫敗胡人攻城奸謀,洪亮以為,狄公自當好生將息。然狄公依舊憂心忡忡,洪亮甚是不解。狄公多次光火惱怒,朝令夕改,此種情形在狄公身上甚是少見。洪亮費盡猜度,不解其因,而狄公也守口如瓶,不透一言。
一日早晨,聞得大街上馬蹄聲、銅鑼聲響成一片,兩百名唐軍手舉旌旗、腰佩刀劍進得城來。此乃應狄公之請,前來蘭坊屯駐之軍。為首的年輕聰慧軍校曾在北疆抗擊番兵,狄公見之甚喜。那後生向狄公呈上兵部公文,明示狄公全權掌管蘭坊軍務。
守軍即刻前往錢府屯駐,喬泰交割完畢回至縣衙復命。
官軍進駐蘭坊,狄公自是歡喜一陣,然不出一日,便又默然無言,鬱鬱寡歡,整日深居簡出,埋頭縣衙瑣碎事務,唯有白蘭送葬之日,才出縣衙一次。
吳峰將白蘭喪事操辦得十分隆重,並執意承擔一應花費。那畫師遭此不幸,全然換成另外一番模樣。吳峰斷然戒酒,為此還與永春酒店掌柜大吵一場。那店掌柜誤以為吳峰不喜其酒,便與吳峰翻臉,鄰里酒客皆為此段友情至此告終而惋惜不已。
吳峰將字畫全部賣出,在孔廟大院內租一小屋棲身,整日閉門不出,埋頭四書五經,只是偶爾至縣衙探視方班頭。二人似乎已成至交,在衙役值房內一談便是一兩個時辰。
一日午後,狄公正在私宅批閱公文,心中索然無趣。洪亮手中捧著一大封套進得室來,說道:「大人,京師驛騎剛將此函送至蘭坊,呈請大人過目。」
狄公聞言,面露喜色,忙開啟封套,急急閱讀起來,讀畢點頭,將公文折好。
狄公用手指點著公文,對洪亮說道:「此乃刑部對余基謀反案、丁虎錮兇案及李夫人兇殺案的批文。胡人陰謀襲城一事已由高層議決,朝廷已派遣使節與回紇可汗交涉,自會妥善處置。自明日起,蘭坊便再無刀兵之災。明日我將此三案具結,之後便可輕鬆悠閑了!」
洪亮不甚明白狄公最後一語究為何意。不等洪亮發問,狄公便發命令,安排明日早堂一應事宜。
次日一早,離破曉還有一個時辰,衙內眾人便忙碌起來。縣衙大門之前點起火把,一群衙卒忙著備好檻車,好將死囚押往南門外刑場。儘管天色未明,大群百姓已聚集在縣衙之前,興緻勃勃地看著衙卒們忙乎。一隊巡騎從駐地趕來,將檻車團團圍住。
離破曉還有半個時辰,一壯實衙卒在衙前將大鑼連敲三下,另兩名守門衙役開啟衙門,看審百姓循著燭光魚貫而入。
狄公步上案台,在案后椅中緩緩坐定。堂下眾人恭敬肅立,注目而視,不出一聲。只見狄公身著全套綠錦官袍,肩披猩紅緞帶。那聽審之人見得紅色緞帶,便知今日將處決案犯。
余基先被押上堂來,跪在狄公案前石板地上。書吏將一公文呈給狄公。狄公將蠟燭拉近,正色念道:「查案犯余基謀反朝廷,罪不容誅,本應凌遲處死,然念其先父余壽乾大人於國於民功勞卓著,且留下遺書,懇請朝廷垂憐,故免去凌遲酷刑,改為處死後碎屍。又念及已故按察使余大人名聲,案犯余基人頭免於懸挂城門示眾,其家財亦不予以沒收。」
狄公停了片刻,將一紙文書遞給方班頭,說道:「案犯可閱其親父遺書。」
余基聽狄公宣讀批文,面如死灰,再接過生父遺書讀畢,遂放聲慟哭。兩名衙卒將余基雙手反剪,綁於身後。方班頭取一事先備好的白色法標,插在余基背後繩內。那法標之上用大字寫下其名「基」字、罪行及刑罰。為老按察使之故,將其姓氏略去。
衙卒將余基押下堂去。狄公說道:「朝廷來文,說那回紇可汗已遣長子出使長安,為烏爾金郡王之奸謀向大唐朝廷賠禮謝罪,重申臣服朝廷。朝廷寬大為懷,不咎既往,已將烏爾金及四名從犯交給使臣帶回,由可汗自行處置。」
馬榮聽得此言,對陶干俯耳說道:「說白了,『自行處置』便是由可汗用油鍋將烏爾金活烹,而後剁成肉泥。那可汗不會輕饒壞其計謀之人!」
狄公又道:「朝廷已請可汗之子作為朝廷貴賓,再於京師滯留些時日!」
看審之人齊聲歡呼。眾人明白,可汗之子羈留長安,胡人便不會反悔而興兵來犯蘭坊。
狄公見眾人議論紛紛,便喊道:「肅靜!」隨即又向方班頭做個手勢,方班頭即將余夫人及其子余杉引至狄公案前。
狄公和顏悅色道:「夫人,你已知曉,在迷宮秘亭內找得已故余大人遺書書中言明,你和你子余杉繼承余家全部家產。本縣以為,余杉由你撫養教誨,定能與其父一般有出息,而不愧余門姓氏!」
余夫人母子雙雙跪地,連連叩頭,稱謝不止。
二人起身退於大堂一側,書辦又將一公文呈在狄公案前。
狄公說道:「本縣現將丁虎錮一案批文當堂念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