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5章 大唐狄公案伍(20)
第215章 大唐狄公案·伍(20)
余基停了片刻,語氣突變,憤然說道:「小人心知家父厭惡我,因此小人雖懼怕家父,然亦怨之恨之。家父尚在人世時,小人便立志要勝過家父。他曾官居按察使,小人則要成一國之主,萬人之尊!」
「小人細察邊界形勢多年,看出蠻人諸部落如若能齊心合力,得人輔助,便可輕而易舉地縱橫邊境地帶。若能佔得蘭坊,小人便可以蘭坊為都城,建一橫跨邊界之國。之後,便一面應允向唐室俯首稱臣,一面與之討價還價拖延時日,搪塞大唐朝廷,並乘機聯絡諸多胡人部落,穩步向西拓展疆土。遵循此法,待我勢力向西擴展之時,我對唐室態度也會日益強硬,等我國勢強盛,便無人膽敢起兵襲我。」
余基長嘆一聲,又說道:「小人自信在外交上有縱橫捭闔之才,對內務則精通唐室政事,足可展此宏圖大計,然而對於揮兵征戰之事,小人卻不甚通曉。我觀錢牧乃有用之才。此人處事決斷且兇狠無情,然其自知無統領群雄之才,小人便慫恿他在蘭坊稱霸,又授他鞏固地位及對付朝廷之法。他認小人為主公,可謂言聽計從。待我等計謀成功之時,小人便拜錢牧為大將軍,令其統帥天下兵馬。小人令錢牧在蘭坊稱霸,意欲觀察朝廷動靜。在大人到任之前,諸事可謂順利,朝廷似乎也已默認蘭坊異常局面,故小人決意依計而行,聯絡胡人部落共圖大事。」
「正在此時,那潘縣令到蘭坊上任。不知何處出了差錯,我寫給胡人頭領之密信竟落入他的手中。只因事關性命,小人便迅即行事,命烏爾金將潘縣令誘至河邊殺死。那烏爾金是可汗之侄、小人心腹。錢牧聞知此事,大為惱火,生怕朝廷興師問罪。然小人授之以計,讓他遮掩此案,瞞天過海。此後便風平浪靜,諸事順遂。」
狄公本想打斷余基話語,然轉念一想,讓他自己供出實情豈不更好,故欲言又止。余基照舊語不成聲地說道:「若非可汗探得消息,說是漢軍征討北方蠻人而大獲全勝,小人便已出面稱王。可汗此時舉棋不定,最後便決意不再幫襯小人。我轉而同下級酋長商議,終得三個強悍部落相助。三位酋長應允,如若我確能打開水門,且手下亦能佔得城中要緊之處,胡人部落便起兵攻城。」
「我等已定下舉事之日,不期大人率兵前來巡邊,接著錢牧遭擒,其手下之人皆作鳥獸散。小人擔心計謀已經泄露,朝廷不日即派大軍前來駐紮,故決定立即舉事。今晚三支胡人兵馬將於平川會集,午夜時分若見得哨台之上燃起烽火,便涉水渡河由水門入城。以上所供,全屬實情。」
堂下聽審之人不禁交頭接耳,議論紛紛。眾人心知險遭蠻人騎兵蹂躪,今得倖免,故無不稱頌狄公功德。
「肅靜!」狄公喝道,隨後又命余基:「那三支胡人部落共有多少人馬,快快招來。」
余基思索片刻,答道:「約騎兵兩千,步卒數百。」
狄公又問:「那三名店主在舉事之時各司何職?」
余基答道:「小人從未與那三人謀面。小人盡量藏在幕後而不拋頭露面。我命奧洛拉其募集十數名漢人,引回紇軍兵至縣衙及四大城門。奧洛拉其找得所需漢人,並設法確保其效忠於我。」
狄公向書吏示意,書吏遂將所記之餘基供詞當眾讀來,余基聽后確認無誤,遂按印畫押。
狄公正色道:「余基,本縣判你犯下謀反之罪。念及你亡父功勞,且你不經用刑便供出實情,興許能免去酷刑,只將你處死。然本縣須提醒你,依據唐律,謀反朝廷者須凌遲處死。本縣自會備文請刑部免此酷刑,然如何發落,還須由刑部定奪。衙役,將人犯押回大牢!」
隨後,狄公對堂下聽審人眾說道:「本縣已將謀反要犯全部擒獲歸案。今晚,蠻人軍兵不見烽火信號,斷不敢貿然來犯。然本縣也已下令嚴加警戒,以防不測。天黑之前,你等自會聽到里正傳達本縣號令。以前番兵攻城從未得手,故爾等無須驚慌!」
聽審之人聽得此言,頓時齊聲歡呼。
狄公一擊驚堂木,高聲說道:「本縣現審理丁浩訴吳峰一案!」說罷,提起硃筆批出提審手令。少頃,吳峰由兩名衙役牽至狄公案前。
吳峰剛一跪定,狄公便從袖中取出一個紙盒,推至案邊,只聽「啪」的一聲,紙盒跌落在吳峰面前。
吳峰不解地看著紙盒。此紙盒乃從遇刺丁將軍袖中取出之物,黑鼠嚙咬之角早已修補如新。
狄公問道:「你可曾見過此盒?」
吳峰抬頭答道:「此類紙盒乃店家出售蜜棗所用,小人在鼓樓市肆內見過無數,偶爾也買上一盒。小人儘管對此類紙盒十分熟識,卻未曾見過堂上此盒。據盒上對聯,此盒分明用作禮品贈人。」
狄公言道:「此言不差。此盒乃壽禮,盒內裝有蜜棗數枚,不知你是否願意嘗上一枚?」
吳峰迷惑不解地望了狄公一眼,揚揚眼眉,說道:「大人,未嘗不可!」說罷,打開紙盒,只見九枚蜜棗整整齊齊地排列在白紙上,遂用食指逐個按來,揀一軟者送入口中,食畢,又將棗核吐在地上。
「大人是否要小人再食一枚?」吳峰恭敬地問道。
狄公說道:「一枚足矣!你且站在一旁!」
吳峰站起身來,將眾衙役環視一遍,見衙役並不上前將他牽回牢房,遂退後數步,站立一旁,抬眼望著狄公,心中好不納悶。
狄公命道:「命丁秀才上堂!」
待丁浩於狄公案前跪定,狄公開口言道:「丁秀才,是誰將你父殺害,本縣已勘查明白。本縣不願偽稱已將此案細枝末節看得清楚明白,卻知要害你父性命者不止一人,且謀殺之舉亦不下一次,然本縣衙只審理那致使你父死命之舉。被告吳峰與此命案並無干係,故本縣將其無罪開釋!」
聽審之人聞言,無不驚訝而竊竊私議。丁秀才沉默不語,不再堅持吳峰有罪。吳峰則喊道:「大人可曾尋得白蘭下落?」
但見狄公搖頭,吳峰不發一言,旋即擠過看審人群,衝出縣衙。
狄公從公案上取過朱漆毛筆一支,命道:「丁秀才,起身過來看此狼毫,將你所知之事說與本縣知曉!」
狄公邊說邊將狼毫遞與丁浩,那筆管空心一端直指丁浩臉面。
丁秀才不知所以,便從狄公手中接過狼毫,用手指將其翻轉過來。待讀罷筆管上所刻之字后,點頭說道:「大人,小人見了筆桿兒上所刻之字才想起來,幾年前,家父讓小人看其所藏之稀有玉器、古玩時,其中便有此筆。此筆乃一貴人為賀家父六十壽辰預先所贈之禮。家父不曾道出此人名姓,僅說此人自覺壽數將盡,故預贈此筆。此人言道,須在家父慶賀六十壽誕之時方可用之。家父視此筆為珍寶,待小人看完此筆,便又鎖進玉器盒內。」
狄公正色道:「此狼毫乃謀害你父之兇器!」
丁秀才看那手中所持狼毫,心中不解,便反覆端詳,又眯眼看那狼毫管孔,看畢又疑惑地連連搖頭。
狄公將丁秀才之一舉一動均看在眼裡,冷冷言道:「將狼毫交還本縣,還是本縣來告訴你此筆何以殺死你父!」
狄公接過狼毫握在左手之內,又用右手從袖內取出一小木棍,將木棍高高舉起,讓堂上堂下眾人看了,隨後說道:「此小刃乃以硬木按丁將軍咽喉中之匕首複製而成,長短寬窄全然相同。本縣現將此小刃插入那狼毫管孔。」那木棍不粗不細,正可插入那管孔之內,然插入少許即被卡住。狄公將狼毫遞給馬榮,命道:「將那木棍繼續下壓!」 馬榮將拇指按在那露出筆管的刀刃之上,費力地將其壓入狼毫管孔,之後,便轉身望著狄公,等候示下。
狄公命道:「伸直手臂,再飛速將拇指移開!」馬榮剛將拇指移開,那木棍便射出筆管三尺多高,然後墜落於地。
狄公身靠椅背,慢捋鬍鬚說道:「此狼毫實乃一精緻細巧之兇器。該筆管孔內裝有多圈彈簧,本縣以為此彈簧乃用南國白藤所制。制此兇器者用一空心細管儘力將彈簧壓入筆管底,又熔松香灌入,待松香已干凝住彈簧之後,再取出空心細管,裝入此物。」
狄公將一小盒打開,小心翼翼地將丁將軍喉中所見之匕首取出,又說道:「此管狀刀柄恰可插入筆管,而匕首之刃則緊貼狼毫管壁,即使有人向管內窺視,也無法見得刀刃。數年之前,某人將此狼毫贈予丁將軍,想取他的性命。那人心知,你父親使用此筆之時,遲早會於燭火之上燒焚筆尖飛毛。我等用新筆之時,皆都如此。那燭火烤熔管內松香,則彈簧鬆動,塗有毒液之刃便從筆管內飛將出來,十有八九會擊中用筆人臉面或咽喉。之後,那細藤彈簧沿筆管伸展,不易被人察覺。」
狄公言語之時,丁秀才始時茫然,慢慢卻顯出驚恐之態,高聲喊道:「大人,究竟何人如此歹毒,費盡心思制此兇器?」
「此人已將姓名刻在筆管之上,」狄公說道,「若非如此,本縣焉能解得此謎?待本縣將那所刻之字念給你聽:賀丁兄六秩壽誕——寧謐軒。」
丁秀才又喊道:「此是何人?小人從未聽得此間有一書齋叫得此名。」
狄公點頭,答道:「此書齋之名只至交密友方才知曉。本縣也至昨日方才獲知,已故按察使余壽乾乃此書齋之主!」
堂下聽審之人聞得此言,大多失聲驚呼。待那交頭接耳之聲沉寂之後,狄公又道:「今日余門父子二人都上了本縣公堂,那子余基活著到此,其父卻亡靈過堂。丁秀才,興許你比本縣更加明白你父生前犯下何種滔天罪孽,致使按察使余大人判其死刑,並以此奇異之法將其處死。儘管案情一清二楚,本縣卻不能審那已亡之人,故本案審到此處便已具結!」
言畢,狄公以驚堂木擊案,起身掀起案后帷簾,退入私宅。
堂下看審之人魚貫而出縣衙,邊走邊議。眾人都未料到丁將軍命案會如此審結。狄公識破此精緻細巧之殺人兇器,眾人皆讚不絕口,然有幾位曾多次赴縣衙聽審之年長者卻仍心存疑惑,不知那盒蜜棗有何干係,故交頭接耳說道,案情並非如此簡單,定有隱情未讓眾人知曉。
方班頭進得衙役值房,只見吳峰正在房內等候。吳峰見到方班頭,深施一禮,匆忙說道:「方伯,晚生聞得尚不知白蘭下落,請准許小侄幫著尋訪!」
方班頭看著吳峰,想了片刻,答道:「吳相公,你已為小女吃盡皮肉之苦,在下實在過意不去。然吳相公一片至誠,在下應允便是。此時我尚有差事在身,你且在此稍候,待我回來,再將前次尋找白蘭之事盡皆告訴於你。」
吳峰還待再說,方班頭卻匆匆離去,到得縣衙大門,將那蜂擁出衙之人一一看來,只見丁秀才正向街內走去。方班頭趕了上去,說道:「丁相公,縣令大人想在內衙與你一敘。」
此時狄公坐在私宅案后,四位親隨幹辦圍坐在書案之前。狄公命陶幹將那筆桿兒鋸成兩半,四人見筆桿兒底部尚殘留松香,一條細細白藤則順筆管伸開。
方班頭將丁秀才引入室內,狄公轉身對四名幹辦說道:「我與丁秀才說話,你等暫且退下!」
馬榮等三人起身離去,喬泰卻立在狄公案前不動,說道:「大人,卑職請求留下!」
狄公揚起雙眉,詫異地看了喬泰一眼,但見其臉面緊繃,便點頭指了指身旁小凳,喬泰遂於凳上坐下。丁秀才亦想坐下,然因縣令未言賜座,遲疑片刻,仍立在原地。
狄公言道:「丁秀才,今日本縣於大堂之上未曾當眾訴說你先父罪行。你乃你父獨子,若非出於特殊緣由,本縣亦不會當你之面數落你父之罪。現時,本縣便將那原因告知於你。」
「你父被迫解甲歸田,本縣盡知其中就裡。本縣在京師刑部供職之時,恰好見到你父一案卷宗,卷宗之內並無詳細記載,因你父罪行所害之人無一倖存。然吳棣將軍尋得大量間接證據,證明我數百禁軍將士性命均斷送在你父手上,證據確鑿,無可辯駁。朝廷本欲將你父治罪,只因當時政局不穩,才未予追究。然余大人疾惡如仇,決意親懲你父。若非擔憂禍及滿門,余大人早已將你父當眾處死,故將此事安排在法制所不能及之時,造此狼毫,取了你父之命。」
「對余大人之所為,本縣不欲妄加評說。余大人這等樣人絕非尋常尺度所能裁處。本縣只想告訴你,對此番糾葛之來龍去脈,本縣自是一清二楚。」
丁秀才聽罷並不言語,只是低頭而立,目視地面一言不發。分明他亦知其父罪孽深重。
喬泰端坐於小凳之上,雙目茫然地直視前方。
狄公手撫長髯良久,說道:「丁秀才,你父之案已然了結,現本縣要說你本人之事!」
喬泰聞言起身,說道:「大人,卑職告退!」
狄公點頭,喬泰離去。
一時間狄公並不言語。丁秀才誠惶誠恐地抬起頭來,只見狄公雙目之內怒火燃燒,嚇得忙將目光縮回。狄公雙手緊握座椅扶手,俯身向前,鄙夷地說道:「你這無恥之徒,抬起頭來看著本縣!」
丁浩眼內充滿恐懼,略略望了望狄公。
狄公氣得顫聲說道:「你這卑鄙蠢材!你自作聰明,還以為你那骯髒勾當能瞞過本縣!」
狄公停頓片刻,好不容易才壓住怒火。等重新開口之時,便不再聲色俱厲,卻聲聲似刀,字字如劍,嚇得丁浩縮成一團。
「圖謀殺死你父者非吳峰也,乃爾父獨子丁浩你本人!吳峰到得蘭坊后,你便想出那遮蓋罪行之計。你造謠中傷吳峰,又暗中監視他,再趁吳峰外出或在店內飲酒之際竄入其畫室,將蓋了其印章的畫紙偷盜出來!」
丁秀才意欲張口狡辯,狄公以拳擊案,喝道:「好生聽著,休得開口!你父壽誕之夜,你將那毒棗盒納於袖中。待你父離開壽堂,他那孝順之子便送其回至書齋,另有管家尾隨於后。等你父開啟門鎖時,你便跪倒在地,恭請晚安,那管家則進得書齋將案上兩支蠟燭點燃。此時,你便將那棗盒從袖中取出,默默呈給你父。興許你又深深作揖。然那盒上『壽』字已將你意說得清楚明白,故無須你再多言。你父向你道謝畢,便將棗盒納入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