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 大唐狄公案伍(18)
第213章 大唐狄公案·伍(18)
狄公聽罷,並不出聲,只是低頭批閱公文。過了半個時辰,仍不見二人回衙,便放下手中狼毫,說道:「看來在此空候無益。想是那馬榮、喬泰已經找到機會,逮獲那胡酋。今日天高氣爽,我等何不去那城南山中尋訪鶴衣先生?」
洪亮追隨狄公多年,深知每遇狄公心內煩悶,那消愁解悶之良藥便是外出勘案,遂急忙出了狄公私宅,命人備馬。
二人由大門出了縣衙,向南而來。二人策馬過石橋,出南門,沿城外大道行了一刻,經農夫指點,上得一狹窄小道,直奔南山。到得一陡峭山樑之下,便再無道路可循。
狄公與洪亮甩鐙下馬,見近旁有位樵夫,便賞了幾枚銅錢,令其代為看馬。
二人一口氣攀上山脊,稍稍歇腳喘息。只見山脊之上青松蒼翠。狄公放眼看那山谷,清涼山風吹入狄公寬大袍袖,好不爽快。
待洪亮喘息已停,二人沿腳下一曲折蜿蜒的羊腸小道下谷而去。
到得谷中,只覺風不吹,草不動,異常寧靜,唯聞那山間溪水潺潺之聲。
二人經一石橋過得小溪,沿一岔道而行。前面綠蔭叢中,隱約可見一低矮茅屋。二人遂撥開荊棘,穿過草叢,沿小道到得一竹門跟前。竹門之內為一小園,兩旁樹木足有一人多高,樹上花滿枝頭,幽香四溢。狄公心想,似這般奇花異卉集於一園,甚是少見。
小屋藤蔓滿牆,屋頂茅草青苔碧綠,那泥牆似乎不堪屋頂重壓而向內凹陷。幾級木階通向木門。木門無漆,未曾上鎖。
狄公本欲高聲呼喚,稱有客來訪,卻又不願攪擾如此靜謐氣氛,遂撥開草木,向前觀望。
狄公見一竹台之上有一老翁。老人身穿襤衫,頭戴斗笠,正俯身澆灌花木。竹台四周,蘭香飄溢。
狄公將樹枝往兩旁再推上一推,高聲問道:「鶴衣先生是否在此?」
老翁轉過身來。只見他銀白須髯蓋住一半臉面,另一半臉面又被斗笠遮住,狄公無法看清其容貌。老翁聞言並不答話,朝房子方向做了個手勢,又放下手中水壺,便默默轉到屋后。
對此漠然待客之禮,狄公不以為意,故命洪亮候在門外,自己卻上得木階,進到茅屋之內。
屋子甚大,木地板,泥灰牆,屋內並無裝飾之物。矮窗之前僅有木桌一張、矮凳一對,另有一張竹案靠後牆而立。此屋看似與農舍相似,然屋內潔凈明亮,一塵不染。
不見屋中主人,狄公心中頗為氣惱,自思遠道而來,竟遭此冷落,不免懊悔,便嘆息一聲,往凳子上一坐,朝窗外觀瞧。
只見窗外竹台之上,排排花草競相開放,陶瓷盆內奇蘭異葩爭芳鬥豔,微風飄來,滿室幽香。
四周寧靜無比,狄公坐於室內,心中煩惱漸漸消去。一隻蜜蜂嗡嗡作響,狄公聽著,只覺光陰不前,時間凝滯。
此時,狄公惱怒之情已煙消雲散,遂將雙肘擱在桌上,悠然四顧起來。但見竹案上方泥牆上有副對聯,筆跡蒼勁雄健。狄公隨意看來,只見上面寫著:
蒼龍騰空入仙境,
地螾掘土得正途。
狄公尋思,這副對子甚不尋常,其中寓意倒有多種解法。那對子下方有簽名蓋印,可狄公離其太遠,故看不清楚。
此時后牆上一幅綠色舊布簾掀起,老翁進得屋來。老翁此時已換上寬鬆褐色長袍,脫去斗笠,露出一頭銀髮。手中所持水壺熱氣蒸騰。
狄公忙站起身來深施一禮。那老翁略略點頭,背對窗戶,在另一矮凳上坐下。狄公躊躇片刻,又坐在矮凳之上。
老翁一臉皺紋,卻雙唇丹紅。低頭沏茶之時,雪白長眉擋住雙眼,故狄公未能看清。
狄公恭敬危坐,單等老者先開口說話。
老翁沏茶畢,將壺蓋蓋上,雙手籠袖,雙目直視狄公。老者濃眉之下,一雙眼睛銳似鷹隼。
老翁開口說話,聲音低沉洪亮:「某居深山,少有訪客,於那世俗禮儀,不甚了了。若有怠慢之處,請多擔待。」
狄公見那老人齒白如珠,心中暗嘆,說道:「在下不請自來,萬望老先生見諒。余——」
「噢,余公!」老人截斷狄公話頭,「原來先生是那余門之人。」
狄公急忙糾正道:「余非姓余,乃姓狄。余今日——」
「是了,」老者說道,「自從上次見得余老先生至今已有多年。容我想來,余老先生謝世已有八年?抑或九年?」
狄公心想,此老翁定是年老昏聵。不過,老翁之言正好與此行目的有關,倒不如因勢利導,故不再執意更正其錯。
老翁又將茶斟滿,若有所思地說道:「前按察使余大人胸懷大志。是了,七十年前,我倆於京師同窗苦讀。他胸懷大志,深謀遠慮,意欲革除一切弊端,整肅朝綱……」
老翁說著,聲音漸輕,且說話時頻頻點頭,還連連品嘗香茗。
狄公則將話岔開,說道:「余大人晚年居住蘭坊,在下甚想知曉其中情形。」屋主似乎不曾聽得狄公言語,照舊品呷香茗。狄公只得耐著性子,也將茶盅舉至唇邊。剛呷一口,便知從未飲過此等好茶,那茶之幽香直沁心肺。
屋主突然說道:「此水取自岩間泉眼。昨夜老夫將茶葉放入菊花花蕾之內,今晨陽光初露,菊花開放,便將茶葉取回。茶葉之內,盡為晨露之精華也。」
說罷,又直接轉換話題,說道:「後來余公出仕為官,老夫則在大唐疆界之內四處漫遊。余公先任州府刺史,後為按察使,朝堂之上,聲名甚隆。余公懲惡揚善,於整肅綱紀上亦大有所為。然正當他宏圖盡展之時,卻突然覺察未將其子余基教養成才。於是余公辭去高位,隱退蘭坊種田養花,故我倆於五十年後又得相見。我二人正可謂殊途同歸矣。」
那老翁突然似幼童般咯咯發笑,說道:「所不同者唯一途長,另一途短而已!」說到此處,屋主停住不語。狄公心內疑惑,欲請那老翁說明此話究竟何意,可未及張口,老者又說道:「就在余公故世之前不久,我二人還就此事商討一番,余公寫下牆上之對聯。先生不妨過去觀其書法之蒼勁雄渾!」
聽得此言,狄公站起身來看那牆上對聯。此時,狄公將那落款看得清楚明白:寧謐軒余壽乾書。狄公此時已全然明了,余夫人畫軸內之遺書確系他人所偽造。此對聯上之簽名與假造遺書之落款看來相似,然絕非出自一人之手。狄公慢捋鬍鬚,心中諸多疑團變得清明起來。
狄公重又坐下,說道:「老丈,恕在下妄加評論。余大人書法確是出眾,然老先生之書更是爐火純青。您在余大人迷宮門上之書可謂龍飛——」
那老丈似乎不曾聽得,只將狄公話頭打斷,說道:「余公志向高遠,此生苦短,不足以踐其所願。即使定居蘭坊之後,依舊憂國憂民。余公精心策劃,旨在昭雪沉冤,有些深謀遠略須在其去世后多年方可見效!為求避人獨處,才造那駭人迷宮,似乎能求得清靜。須知他日夜煩心,放不下心中籌劃之事,又怎能清靜得了?」
老者說罷搖頭,又將茶盅斟滿。
狄公問道:「余大人在蘭坊可有許多至交高朋?」
老翁慢捻長眉,吃吃一笑,說道:「余公篤信儒術。儘管數十年間歷盡人間滄桑,卻照舊研讀夫子著述。余公曾給老夫送來一車卷帙,老夫將這車書卷用作柴薪,燒水做飯,火力極旺!」 狄公聽得此言,心內自不好受,意欲對老翁貶低儒家經典之言辯上幾句,然老翁並不聽其言語,又兀自說道:「孔子!現今孔子被視為志向高遠之人,其實,其乃碌碌之輩,一生四處奔波,到處說教,嗡嗡不止,像只蒼蠅。他從不知他所為愈多,所獲愈少;所獲愈多,所失愈多。孔夫子真乃壯志凌雲之人,余公亦然……」老翁停了片刻,又說道,「年輕後生,你亦然也。」
狄公聽得老翁如此評說,大驚失色,惶惶然站起身來,深作一揖,小心說道:「晚生有一處不明,可否請老先生賜教?」
那老翁亦站起身來說道:「一處不明還是一處,未有窮盡也。你好比漁夫,背對河水、漁網,前來緣木求魚;又好比那渡河之人,將那船底鑿個大孔,卻想乘船過河!你切勿捨近求遠,卻須腳踏實地,將那不明之處一一解來,早晚自會柳暗花明。失陪了!」
狄公正欲作揖告辭,那老翁早已轉過身,向後牆門帘走去。直待老翁出屋而去,狄公方才轉身出屋。到得園門,見洪亮倚門而睡,遂將其喚醒。
洪亮以手揉眼一笑道:「卑職從未睡得如此香甜,且還夢見幼時身邊之物。其實,幼時情景我早已忘個乾淨,不知為何又在夢中見得!」
狄公若有所思地說道:「只因此地是個奇異之處……」
二人默默無言,從原道返回。到得山脊之上,洪亮站在松樹下問道:「大人,那隱士是否說出諸多內情?」
狄公心不在焉地點頭,稍停片刻,說道:「我確已獲知諸多內情。我已知,那按察使大人畫軸內所藏之遺書確系偽造,也知余大人何以突然辭官,並且對那丁將軍命案也已知其大概。」
洪亮還欲再問,但見狄公臉色陰沉,便不再言語。稍事休息之後,二人下得坡來,上馬回城。
馬榮正在狄公私宅內等得心焦。見狄公回衙,便急忙向稟報狄公他與喬泰將那胡酋擒獲之經過。狄公聽此稟報,愁悶之情頓然全消。
馬榮又道,擒獲胡酋之事全然沒有走漏風聲,又將他與胡酋所談之言細細講了一遍,唯將他與圖爾比相遇一節略去。馬榮心知,狄公對此類男女之情毫無興趣。馬榮稟報完畢,狄公拍案叫道:「好極!此趟差事幹得極好!我等今已勝券在握!」
馬榮又道:「現時陶干正同餘基在前廳品茶閑話。適才卑職向那花廳望了一眼,只見陶干滿臉不悅之色,因那余基喋喋不休,陶干毫無機會說上隻言片語。」
狄公面露喜色,對洪亮說道:「洪亮,你去前廳見那余基,說是我有急務,一時不得脫身,一旦得空,我立即前去會他。還有,就說我深感歉疚。」
洪亮起身要走,狄公又問道:「對了,可曾探得余大人遺孀之友李夫人下落?」
洪亮答道:「大人,我已命方班頭辦此差事。卑職以為,他乃蘭坊土生土長之人,耳目眾多,辦此差事自然比卑職快捷許多。」
狄公又問馬榮:「仵作驗了余大人鄉間府第門丁夫婦之屍,結果如何?」
馬榮答道:「大人,仵作已然驗明,那門丁夫婦均屬老死。」
狄公點頭,起身換上官服,正待向頭上戴那縣令官帽之際,又對馬榮言道:「馬榮,我記得十年前你已獲角抵最高級別九級,是也不是?」
馬榮聽了不禁沾沾自喜,挺胸抬肩,說道:「大人,確有此事。」
狄公說:「你且回頭想來,在你初學之時,比方說,在你有二或三級能耐之時,你如何看待業師?」
馬榮不慣細析心內所想,故緊皺雙眉,冥思苦想片刻,慢慢答道:「大人,卑職對業師敬佩至極。我師乃當時一流高手,因此我不勝欽仰。在我與其比試之時,他擋我拳擊不費吹灰之力,破我防守之術亦易如反掌。卑職對業師確是萬分敬佩,然因他強我十分,故心甚惱之!」
狄公淡然一笑,說道:「我要謝你此番言語。今日下午,我去到城南山中遇見一人,此人甚是令我著惱。我未敢明說之言,你卻替我明明白白地道了出來!」
馬榮雖不解狄公之言,不過對狄公的讚許之詞倒是受寵若驚,於是滿臉堆笑地掀起帷簾走入公堂。狄公亦出得私宅,進入大堂,於案台之上坐定。
二十
午後三聲鑼響,縣衙升堂審案。
百姓之中,無人知曉今日審理要案,只道是處理縣衙例行公務,故只有數十人到得公堂聽審。
狄公在公案之後坐定,宣布開堂審案,命方班頭率四名衙役去大堂入口處把住大門。
狄公對眾人高聲言道:「今日審案,關乎國家社稷。退堂之前,無人可離公堂一步!」
看審之人聞言,驚得交頭接耳,不知所以。
狄公提起硃筆,批了公文,命人交給牢頭。少頃,二衙役將那胡酋帶至公堂之上。那胡人斷了一腿,行走不便,由二衙役攙扶而來。
胡酋到得公案之前,屈那好腿跪下,又忍痛將那斷腿直直地伸在身前。
狄公命道:「堂下人犯,姓甚名誰,做何營生?」
那胡人昂頭怒視,眼中仇恨畢露,惡聲惡氣道:「我乃回紇藍部落烏爾金郡王!」
狄公冷笑,言道:「你蠻人之中,多有不知天高地厚之人,手中只得二十匹馬,卻要自稱郡王!然此事與本案並無干係,本縣不欲多加評說。」
「我大唐皇帝龍恩浩蕩,對回紇可汗以王侯之禮相待,可汗亦對天地盟誓,效忠大唐。烏爾金,你卻圖謀攻掠此城,既背叛可汗,又犯下叛亂天朝之罪。你可知曉,謀反乃彌天大罪,須以酷刑處死。你若欲減輕刑罰,就須將實情從實招來,速速供出那欲做內應之漢人叛賊。」
那胡酋喊道:「狗官,你將此漢人稱作叛賊,我卻稱他為正人君子!漢族之內有人承認,從我回紇所取之物須還我回紇。你們漢人奪我草場,漢人農夫在我草原之上推犁耕作,將草原轉為稻地,以致我們回紇人被往北越趕越遠,致使羊只成群死去,難道此非實情?那些漢人明白對我回紇做了何種錯事,我豈能供出其姓甚名誰?」
方班頭舉鞭要打,狄公舉手制止,坐在椅中俯身向前,不溫不火地問道:「本縣公務繁重,不會費時一審再審。現今你右腿已斷,行走不得,如那左腿也斷,想來不會有多大不便。」
狄公向班頭示意。
兩名衙役把烏爾金掀翻在地,將其雙手踩在腳下,另一衙役則搬來高約兩尺木凳一張。那班頭抬起烏爾金左腿,將左腳綁在凳上,然後舉目看定狄公,待其示下。
狄公將頭一點,一壯實衙役手起棍落,正中烏爾金左膝,疼得他嘶聲尖叫。
狄公命那衙役:「莫要性急,且一棍一棍慢慢打來。」
衙役往烏爾金小腿打了一棍,又往大腿上打了兩棍。烏爾金用胡語尖叫辱罵不止。待小腿又挨上一棍,烏爾金罵道:「有朝一日,我部落大軍必來攻城略地,殺男掠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