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章 大唐狄公案伍(17)
第212章 大唐狄公案·伍(17)
馬榮聞言喜形於色。他將雙手置於膝上,笑道:「大人,光天化日之下,自然不宜辦此差事。然卑職以為,此事可以辦得!」
狄公命道:「你即刻與喬泰一同前往!然你二人務須記住,捉拿此人須於暗中進行,若你二人無法避人耳目將他擒來,則先回縣衙,切勿驚動此人!」
馬榮點頭應允,起身招呼喬泰隨他而去。二人到得衙役住處,低聲計議一番后,馬榮隻身離衙而去。
馬榮繞過縣衙,沿大道往北門而去,到得一家小酒店門前,站了片刻,然後走入店內。
馬榮前日曾到過此酒店,掌柜與他相識,知其姓名,故直呼其名。「在下想在樓上小間用膳!」馬榮說罷,即上了樓梯。
馬榮到得二樓,進入隅角單間,點過酒菜。此時房門開啟,喬泰走了進來。喬泰系從後門上得樓來,他人並不知曉。
馬榮匆忙脫去上裝、皂帽,打散髮髻,在頭上裹一塊臟布。喬泰則將馬榮衣帽包在一布包之內。馬榮將下衣衣角塞入腰帶里,捲起衣袖,匆匆別了喬泰,躡手躡腳地下樓而去。
馬榮進得廚房,向那滿頭冒汗的胖大廚吼道:「你等無有油餅不成?爺腹中飢餒,快快拿些與爺!」
那廚子抬頭見一蓬頭垢面潑皮,忙去鍋中剷出一片油餅。馬榮嘟噥一聲,抓起油餅,從後門出廚房而去。
樓上小間之內,喬泰兀自用膳。店小二見得褐色長袍、尖頂皂帽,只道還是原先那位客官,喬泰則在店掌柜忙著張羅生意時出得店來。
此時,馬榮一搖一擺地到了鼓樓一旁的市肆之內,先在小販攤位旁磨蹭片刻,然後向鼓樓走去。
鼓樓石頭拱道之下陰暗無人。每逢雨天,小販都將攤子設在拱道之內,但今風和日麗,自然都將攤子擺在陽光和煦之處。
馬榮扭頭觀瞧,見無人注視他,便急步進了拱道,沿狹窄樓梯上了二樓。
此二樓乃一閣樓,四壁皆有大窗。夏季悶熱之時,間或有人上來吹風納涼,然此時並非炎夏,故空無一人。通向三樓之梯有一木門阻隔,門未上鎖,只插一鐵閂,閂上貼有封條,封條之上蓋有縣衙大印。
馬榮撕下封條,撥下鐵閂,開門入內,上得三樓。
樓上地板中央有一方台,台上立一巨大圓鼓,鼓面積有厚厚的灰土。據唐制,只有事態緊急之時,方可擂動此鼓而警諭百姓。看此情形,此鼓已有多年未曾啟用。
馬榮點頭,隨後便疾步下得樓來,躲在拱道之內探頭張望,見無人看見,便溜出拱道,往北寮而去。
日間,那北寮比夜間更顯凄涼蕭索,街上不見一人。不用多問,定是屋內之人因前晚熬夜,此時正蒙頭大睡。
馬榮四處走了一遍,卻找不到他曾去過之妓院,便胡亂推開一門,只見一衣衫邋遢的女子躺在一木榻之上。馬榮伸腿踢那木榻。那女子慢慢坐起身來,慍怒地瞪了馬榮一眼,自顧自搔起頭來。
馬榮粗聲說聲:「奧洛拉其!」
那女子驀地變得腿腳敏捷,從榻上一躍而下,轉到屏風後面。少頃,拉出一邋遢男童,手指馬榮用胡語說了一陣,又對馬榮用胡言說了一番。馬榮不曾聽懂一字,卻頻頻點頭。
那男童向馬榮招手示意,隨即跑入街內,馬榮則緊隨其後。
那男童鑽入兩棟房屋間之窄縫,馬榮身高體壯,好不容易才擠了過去。從一方形小窗底下走過之時,馬榮心想,倘若此時有人要砸他腦門,也只能束手待斃了!
一道鐵釘鉤住馬榮衣袍,馬榮立停片刻,懊惱地看了看那撕破之處,無奈地揚揚雙眉。然轉念一想,這樣裝束倒更像潑皮了。
突然,馬榮聽得頭頂之上有人喊道:「雍豹!雍豹!」馬榮抬頭,只見圖爾比正從頭上小窗探出頭來與他說話!
馬榮喜道:「姑娘可好?」
圖爾比模樣驚惶不安,睜大眼睛看著馬榮,壓低嗓音同他說話。
馬榮搖頭,說道:「姑娘,你有何難事?然在下有急務纏身,容我以後再來!」
馬榮正待要走,圖爾比從窗口伸出手臂,抓住馬榮衣領,手指那孩童所去方向,使勁搖頭不止,又用食指在頸上比畫,做出割脖模樣。
馬榮明白其意,笑道:「我知那幫潑皮乃殺人歹徒,然姑娘無須擔憂,在下自有道理!」
圖爾比將馬榮拉至窗口,臉頰貼在馬榮臉上,身上雖微微散出膻味,然馬榮聞來卻似花之幽香,溫馨異常。
馬榮輕輕推開圖爾比手臂,向前走去。出得那狹窄通道,便見那男童正在等候他。那男童一見馬榮便急切地叨絮起來,顯然擔心馬榮已失去蹤跡。二人爬過一堆垃圾、一堵塌牆,男孩便用手指了指一棟房屋,隨即就跑開了。那房子泥灰整齊,相比之下,周圍之房卻是泥灰剝落,形似破棚,搖搖欲倒。
馬榮認出,這便是前一夜與「獵手」同來之處,遂舉手敲門。
「進來!」門內有人喊道。
馬榮將門推開,頓時一怔。門對面牆前,一瘦高男子背牆而立。馬榮目不轉睛地盯著那男子右掌所握之長刃,防備那男子將刀擲來。
一陣緊張過後,那男子開口言道:「雍豹,原來是你,過來坐下!」說罷,便將刀插回皮鞘,坐在矮凳上,馬榮則另擇一凳坐下。
馬榮言道:「昨日夜間,『獵手』引我至此——」
那人說道:「住嘴!倘若我不曾聽得『獵手』說起你之身世,你早已成了刀下之鬼。須知,我之飛刀從不虛擲!」
馬榮思忖,此言可能不假。這胡人說得一口流利漢語,定是胡人小頭目無疑。馬榮奉迎地笑道:「我聽聞頭領能助我有個掙錢的營生,故而前來。」
那人輕蔑說道:「你乃一逃兵叛將,心中所思唯錢而已。不過你對我等興許有用。然而在我用你之前,有一事須言明在先。你須聽命於我,倘若發現你行事有詐,此刀定將插在你後背之上!」
「頭領,這個在下明白!」馬榮匆忙答道,「頭領亦知我今日處境。我——」
「休再多言!」那胡人好不耐煩,「你須仔細聽著,我所發之令,從來不說兩遍。現今三個部落的人馬正集結在界河對岸平川之上,明日午夜之前來攻佔此城。我等原先隨時可占蘭坊,然我等不想傷人過多,故而一直未曾下手。你大唐朝廷疏於政事,卻又自命不凡,且蘭坊離京城有千里之遙,朝廷可謂鞭長莫及。蘭坊失陷未必會在長安引起多大騷動,朝廷亦不會急急派兵前來。況且,通向西域之路已然改道,不經蘭坊而過,漢人朝廷無須擔憂我們胡人會攔截西域諸國東進獻禮之駝隊。待長安朝廷決意興兵前來之時,我等已開疆立國,扎穩根基,足以抵禦任何來襲之敵。要奇襲此城,出其不意最為要緊。現今已將一切安排停當,先佔縣衙,殺死縣令和其手下之人。只是我等尚需幾位漢家朋友做內應,殺掉守城兵丁。」
馬榮聽罷大笑:「說起此事,真乃巧極!我在此地有一友人,恰好是頭領所需之人。他原本在唐軍任火長之職,只因與此地縣令不和,便逃出營寨躲避一時。聽說狄仁傑那廝甚是狠毒,今有如此機會,我那朋友必然應允!」
那胡人嗤的一聲,說道:「你們漢人就是害怕縣令!我卻絲毫不怕。幾年之前,我就親手割了一位縣令的首級!」
馬榮假裝佩服,望著胡人說道:「我那朋友劍術非比尋常,且又熟知軍中暗語及一應軍務。你最好與我那朋友見上一面。」
那胡人急問:「此人現在何處?」
馬榮答道:「頭領,離此地不遠,我替他尋了個極好的藏身之處。他只在夜間出來走動,白天就在那鼓樓上睡覺。」
那胡人笑道:「那地方倒是不錯,沒有人會去鼓樓上尋他。你即刻前去將他領來!」
馬榮面現疑慮,皺眉道:「頭領,我剛才已經稟報過,他萬不肯在青天白日下冒險外出。鼓樓離此地不遠,我們還是去那裡會他吧。」
那胡人狐疑地看了馬榮一眼,沉思片刻,起身將刀藏於袖內,說道:「朋友,若你還想活命,千萬別耍把戲。你走在前頭,我在後面跟著,若見你有半點兒異樣,我就甩出此刀穿透你背。你喪命之後,無人能猜得此刀來自何方!」 馬榮裝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模樣,說道:「頭領無須如此。須知我等已盡在你掌握之中,你只需向縣衙傳一句話,我和我那朋友便再也無活路可走!」
那胡人答道:「你只需記住此話就可!」
二人出門,沿街而行,馬榮在前,那胡人於十數步之外緊跟。
馬榮進得市肆,只見喬泰背對一石碑而立,雙手籠袖,悠閑地看著市內眾人。喬泰頭戴尖頂皂帽,身穿褐色長袍,更兼那一身公人氣派,一看便知是縣衙公差。
馬榮放慢腳步。走到此處,馬榮自知需冒風險,身後那人隨時都會飛刀插入背內,然馬榮必得放慢腳步,好讓喬泰看個明白。馬榮額冒冷汗,小心翼翼地扮演潑皮角色。
馬榮慢步行來,裝出躊躇不前的模樣。只見喬泰抬手慢撫鬍鬚,馬榮心內明白,便轉身從石碑后折向鼓樓而去。
一待馬榮安然進入鼓樓拱道之內,那胡人也隨即緊跟而至。馬榮裝作不安,說道:「頭領是否見得背靠石碑那廝?此人是縣衙官差!」
那胡人冷冷說道:「我已見得。你速上樓!」
馬榮沿樓梯上得二樓,等那胡人也上得樓時,便手指門上撕破之封條,言道:「頭領請看,我那朋友即從此處上至鼓樓。」
那胡人從鞘中拔出尖刀,用拇指沿刀刃試試鋒芒,命馬榮道:「上去!」
馬榮順從地點頭,慢慢向窄梯上爬去,那胡人則在後緊隨。
馬榮雙肩一過三樓地面,隨即叫道:「那懶狗還在酣睡!」一面快步上了最後幾道階梯,一面朝那大鼓喊道,「瞧瞧這廝,還睡得爛熟!」
那胡人亦快速上梯而來。待其頭一過樓面,馬榮猛起一腳,正中其面。那胡人大叫一聲,跌下梯去。
馬榮迅即沿梯滑下,到得梯腳,那胡人拔刀便刺,馬榮閃往一旁躲過。那胡人側身躺在地上,左臂壓在身下,一條腿分明已經摔斷了,光頭之上有一黑孔還兀自流血不止。
馬榮明白,時間緊迫,須從速擒獲此人,故旋即轉到胡人身後,未待其轉過身來,便又狠命踢上一腳,那胡人的頭猛然撞到梯側,昏暈過去,手中的刀也跌落在地。
馬榮將刀拾起,插在腰帶上,然後將胡人反綁,又摸那胡人斷腿。看來所斷不止一處。
馬榮下得樓梯,出了鼓樓,似無事人般步入市肆,向那石碑走去。
馬榮即將過得石碑,那喬泰走向前來抓住馬榮手臂喊道:「休走!」
馬榮掙脫手臂,慍怒地瞪了喬泰一眼:「你這狗頭,休用那臟手碰我!」
喬泰怒道:「我乃衙役公差,你須隨我去縣衙走一遭,縣令大人自會有話問你。」
馬榮憤憤不平,說道:「為何有話問我?你這公差須知,我乃守法良民。」
一群閑漢圍將上來,興緻勃勃地觀看二人爭吵。
喬泰威逼道:「你若不跟我走,我便將你打倒,然後捆上牽走。」
馬榮轉向眾人說道:「縣衙之內這些走狗四處欺壓百姓,難道我等就忍了不成?」
馬榮言罷,無人應聲。馬榮心內暗喜,一攤雙手,說道:「也罷,我且隨你走上一遭。我一身清白,縣衙能奈我何?」
喬泰將其雙手綁在身後。馬榮轉過身來,說道:「官差老爺聽著,我有位朋友病倒在此,行走不得,我欲用幾個銅錢換些米糕給他送去。」
喬泰問道:「此人現在何處?」
馬榮遲疑片刻,勉強答道:「事到如今,在下只得實言相告。昨日夜間,他上得鼓樓觀賞蘭坊夜色,不料摔下梯子,跌折一腿,現正躺在鼓樓二樓之上。」
圍觀之人聞言,皆訕笑不止。
喬泰說道:「本差爺以為,縣令大人亦會有話問你那狐朋狗友。」說罷,轉向眾人說道:「敢煩哪位去將里正找來,帶一副門板,幾條毛氈,另喚四人抬那摔傷之人前去縣衙!」
少頃,那裡正率四名壯實漢子肩扛竹竿趕來。
喬泰命道:「里正,小心看管此人,休叫他跑了!」說罷招手,示意其中兩位漢子隨他前往鼓樓。
喬泰肩扛毛氈,上得樓來。那胡人依然昏迷不醒。喬泰速將一油紙膏藥貼在他嘴上,然後將其捲入一毛氈內,另用一條毛氈將其頭肩裹嚴,又向樓下高喊一聲,那兩位漢子即上得樓來抬那氈內之人。
兩位壯漢將那胡人放在竹竿之上。喬泰牽著馬榮在前引路,一行人向縣衙而去。
眾人由邊門進得縣衙。一入衙院,喬泰即對里正說道:「爾等可將那病人放下,各自回家。」
喬泰待眾人出得縣衙,即將衙門鎖定。馬榮將縛手繩索解開,與喬泰二人將胡人抬至大牢,置於一牢房床榻之上。馬榮先為那胡人包紮頭傷,喬泰則用一塊粗木板將那斷腿固定。
之後,馬榮匆匆趕往狄公私宅稟報。
喬泰鎖起牢門,背對牢門而去。見牢頭過來,喬泰說道:「現捕得潑皮一名,此人凶蠻異常,你須好生看管。待其醒來,即刻問他姓名。」
馬榮進得狄公私宅,只見陶干一人坐在室內一角打盹兒。馬榮將其搖醒,急切問道:「大人現在何處?」
陶干抬起頭來,不悅道:「你與喬泰走後不久,大人即與參軍離衙而去。你因何事如此焦急?可曾將那胡人擒獲?」
馬榮喜不自勝,說道:「不僅將那胡人擒獲,我等還將謀害潘縣令之兇手也捉拿歸案!」
陶干聽了,滿心歡喜,言道:「兄弟,今晚你須破費請我等喝上一巡!哦,大人命我前往余府,邀余基下午至縣衙一敘。我以為,大人定是問他余家鄉間府第門丁夫婦亡故一事。天色不早,我須即刻前往。」
十九
馬榮、喬泰奉命離縣衙而去,狄公從案頭取了一紙公文,置於手中看了半晌,卻不知公文所云何物。洪亮見狀,明白狄公心中煩悶,自然難以研讀公文。
狄公煩躁地放下公文,說道:「如馬榮、喬泰無法擒獲那胡人,我等處境危矣!」
洪亮安慰道:「大人,馬、喬二人膽大心細,智勇兼備,往昔所干差事有難於此者,亦皆能馬到成功。卑職以為,二人將會凱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