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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9章 大唐狄公案伍(14)

  第209章 大唐狄公案·伍(14)

  狄公本人亦驚詫不已,然還是瞧見,在方班頭認出女兒之時,吳峰極其焦急不安,丁浩卻如釋重負,長舒了一口氣,臉面由灰變紅。


  吳峰定睛觀那畫像,默不作聲。


  狄公喝道:「你與此女有何瓜葛,從實招來!」


  吳峰此時面如死灰,然答話則鎮定如常:「小人不願招供!」


  狄公身靠椅背,冷冷言道:「看來被告早已忘卻身處縣衙大堂。本縣命你如實回話!」


  吳峰一字一句地說道:「你可用刑,小人寧死不招!」


  狄公嘆道:「你今犯有藐視公堂之罪!」說罷向衙役使個眼色。兩名衙卒走上前來,脫去吳峰衣袍,另兩名衙卒擰住吳峰雙臂,將其按倒在地,然後張眼望著手持皮鞭之方班頭,等其上前施刑。


  方班頭心內似熱油煎熬。他臉露凄慘之色,抬頭看著狄公,只不上前。


  狄公明白,方班頭乃正直人,唯恐盛怒之下會鞭打吳峰致死,故不願動手。狄公手指一名壯實衙役,命其上前。


  衙役接過皮鞭,舉起手臂,細細的鞭子便落在吳峰赤裸的背上。


  隨著背上綻起一條鞭痕,吳峰也發出聲聲呻吟。鞭至十下,吳峰背上已是皮肉俱裂,血流不止,但他依然拒不招供。鞭至二十,吳峰身體癱軟,昏暈過去。


  衙役稟報道,吳峰已不省人事。狄公將手一擺,兩名衙役將吳峰拉起,在其鼻下燃香熏蠟,吳峰漸漸醒了過來。


  狄公命道:「抬頭望著本縣!」


  一衙役手揪吳峰髮髻向後拽拉,使吳峰面朝狄公。


  狄公俯身向前,細看吳峰,只見吳峰此時已疼得嘴歪眼斜,雙唇抽搐,語不成聲,然還是迸出兩字:「不招!」


  那手持皮鞭之衙役正欲以鞭柄敲擊吳峰臉面,狄公舉手制止,放緩口氣道:「吳峰,你乃聰明後生,你須明白,你今日在堂上之所為實乃不智之舉。你與那誤入歧途之可憐女孩之事,本縣所知甚多,你卻不曾料到。」


  吳峰聽了只是搖頭。


  狄公又平心靜氣地說道:「你與白蘭在東門近旁的三寶寺內相會,本縣盡知……」


  聽得此言,吳峰突然跳將起來,搖搖晃晃幾乎跌倒,一名衙卒伸手抓其手臂,吳峰方得站穩。吳峰此時已顧不及此,只見他舉起鮮血淋漓的赤裸左臂向狄公揮拳,囂聲罵道:「如此,白蘭性命休矣!正是你這狗官壞了她的性命!」


  聽審人群交頭接耳,議論紛紛。方班頭步至大院,結結巴巴問聽審之人何以雜訊四起,眾衙役皆不知所措。狄公將驚堂木猛然一擊,聲色俱厲地喝道:「聽審之人不得喧嘩!」經此一喝,喧嘩之聲頓止。狄公又道:「如再有喧嘩之聲,本縣便將爾等趕出縣衙。爾等個個站立原地,不得走動。」


  此時吳峰已癱倒在地,渾身抽搐,泣不成聲。方班頭直立一旁,呆若木雞,牙齒緊咬下唇,滴血於地。


  狄公慢撫鬍鬚,又開口說道:「吳秀才,事到如今,你須將事情和盤托出,此外別無他法。本縣聽你適才之言,倒像是本縣談及你與白蘭相約在三寶寺內而危及她之性命。然依本縣之見,是你使白蘭身處險境。你須知曉,你原本有法子事先提醒本縣不要說及此事。」


  說罷,狄公向衙役擺手。衙役會意,取來一盅濃茶,吳峰一飲而盡,然後凄聲說道:「既是白蘭之事已全城皆知,已無法救其性命矣!」


  狄公不動聲色道:「白蘭性命是否可救,你只把事情原委告訴本縣,縣衙自會權衡。本縣再次命你將事情原委如實說來!」


  吳峰打起精神,低聲說道:「東城門旁有座小佛寺,名喚三寶寺。多年以前,通西域之路經蘭坊而過,西域高僧便到此建了此寺。後來,這些僧人棄寺而去,寺廟失修,鄰里小民紛紛取走寺門及其他木質器件以做燒柴之用,然西域高僧所作之畫卻完好無損。一日小人繞城閒遊,意欲覓得佛門弟子所繪之畫,偶然去到此寺,故得見寺內壁畫,此後小人便常去寺內臨摹。小人對那寺后寧靜小院甚是喜愛,故常常於夜間步入院內賞月。」


  「約二十日前,一日夜間,小人多飲了幾杯,頭腦昏沉,故去到院內想醒醒酒。小人剛在石凳坐下,忽見一女子進得院來。」


  說到此處,吳峰將頭垂得更低,公堂之上鴉雀無聲。停了片刻,吳峰抬起頭來,雙眼一無所視,說道:「小人只覺是觀音下凡。她身穿白色薄絲長袍,一條白色絲巾蓋在頭上,貌可閉月羞花,容能沉魚落雁。她面容悲戚,兩行淚珠掛在臉頰,更顯得楚楚動人。其天仙般的容貌銘刻小人心間,小人終生不忘!」


  吳峰言畢,雙手掩面,然後又頹然垂下雙臂。


  「小人疾步走到那女子跟前,也不清楚向她說了些什麼胡話,只見她嚇得連連倒退,低聲說道:『相公勿言,快自離去,奴家心中甚怕!』小人聽罷,便在她面前雙膝跪地,對天盟誓:『請姑娘相信小生之言!』」


  「只見她裹緊衣袍,低頭說道:『奴家被拘於他人之手,得到吩咐,不得離宅。今夜私自溜了出來,現今便須趕回去,不然會被毒打至死!相公切勿對他人提起此事,奴家還會設法前來!』此時一片烏雲遮蔽明月,小生只聽得姑娘疾步離去之聲!那日夜間,我在那寺里寺外、寺左寺右尋了數個時辰,只是不見那姑娘的蹤影。」


  吳峰停頓下來。狄公擺手又命衙役給吳峰遞上一盅茶水。吳峰心煩地搖頭,說道:「自那難忘之夜過後,小生幾乎夜夜去那寺廟,然那姑娘卻再也不曾露面。無疑,她必是被歹人嚴加看管。如今她私訪三寶寺一事已盡人皆知,那歹人必會害她性命!」


  吳峰說罷,泣不成聲。


  稍過片刻,狄公說道:「你現時已親身經歷,若不將事情原委說明,該是何其危險。本縣衙自會儘力查訪那女子下落。此事今日暫且不談,你先從實招供究竟是以何法害了丁將軍性命!」


  吳峰哀告道:「大人要小人供認之事,小人自會招供,然必非急在此時!小人求大老爺速遣衙役救那女子!興許為時尚未晚矣!」


  狄公聽罷,抬了抬眼眉,向衙役點頭示意。衙役上前將吳峰拖起,送回大牢。


  狄公轉向丁秀才,說道:「丁秀才,吳峰與白蘭相會一事,我等均未曾料到,而且分明與其謀害汝父一案毫不相干。然今日公堂之上,吳峰挨了鞭刑,又加上白蘭一事,他已身心交瘁,不宜再審。今日審案就到此為止,汝父命案改日再審。」


  狄公一拍驚堂木,起身離案台而去。


  觀審之人慢慢出得縣衙,對案情橫生枝節說長道短,議論紛紛。


  狄公換上便服,命洪亮傳喚方班頭前來。


  馬榮、陶干則在狄公身旁的椅凳上坐定。


  狄公待方班頭進得室內,便道:「方班頭,今日之事定然令你受驚不小。事前沒將那畫讓你瞧一瞧,實在不巧。然本縣確實無從知曉,此畫上之人乃你長女。不過,對於你女兒白蘭的下落,到是首次有些眉目。」


  狄公邊說邊提起硃筆,批了三道手令,說道:「方班頭,你率二十名衙役即刻前往三寶寺,馬榮、陶干為你引路。他們兩位乃本縣最得力之人,於此類差事又是行家,你大可放心。憑本縣所批之三條手令,你可在城東一帶挨戶搜查,有敢違抗者,即抓來縣衙!」 說罷,狄公將三紙手令蓋上大印,交給馬榮。馬榮急忙將手令納於衣袖之內,與方達、陶干匆匆離去。


  狄公命書吏取來一壺熱茶,飲完一盅,對洪亮道:「至少方班頭之女有了些音信,且現在已弄明白,吳峰畫上之人乃方班頭之女。現在看來那畫上之人與方班頭次女黑蘭確有些相似之處。我原本早該看出,不想竟疏忽了。」


  「大人,」洪亮狡黠地笑道,「那唯一看出相似之人乃縣衙勇將馬榮是也!」


  狄公淡然一笑,說道:「馬榮觀瞧黑蘭比你我都要仔細。」言罷,狄公面容又嚴肅起來,慢慢言道,「若真能找到白蘭,天曉得她會是何種模樣。那白蘭夜訪三寶寺之時,身上分明穿的是睡袍。據此推斷,白蘭應該是被囚於離寺不遠的房舍之內,而囚她之人多半是個酒色之徒。此歹徒獲知此女曾偷偷溜了出去,便會心生疑懼,害了姑娘性命。我擔心,不知哪一日會從枯井中找到姑娘屍身……」


  洪亮說道:「查尋白蘭之下落對勘查丁將軍命案絲毫無補。小人以為,再審吳峰之時須嚴刑拷問。」


  狄公對洪亮最後之言不置可否,只是說道:「今日我審案之時,提起此案牽涉到一名女子時,吳峰、丁浩二人皆臉色灰白,且丁浩更是神色慌張。我看得很清楚,一俟說明那女子乃白蘭姑娘時,丁浩即如釋重負。如此看來,定有一名婦人捲入丁將軍命案,且分明是那丁浩艷詩情書所書之對象。」


  此時有人輕敲房門。洪亮起身開門,黑蘭進得房來。


  黑蘭向狄公作揖,道了萬福,然後說道:「大人,奴婢尋父不見,故斗膽獨自前來向大人稟報。」


  狄公喜道:「姑娘此舉甚好,不必客套。我正與洪亮議論丁府一案,你快告知本縣,丁秀才可是經常離家外出?」


  黑蘭頻頻搖頭,答道:「大人,情況並非如此。眾奴僕都盼他多多外出,但丁少爺卻幾乎整日在家,四處窺視。若奴僕們做事有半點兒差錯,他即可查獲。一日,某位婢女還深夜見他躡手躡腳地在迴廊之上行走。那婢女猜想,少爺多半要查訪是否還有僕人在賭牌耍錢。」


  「今日上午,本縣不經知會便造訪丁府,丁浩又作何論?」狄公問道。


  「一位門丁前來稟報大人已到丁府時,奴婢正在丁少爺房中,與少夫人一起估算喪事所需開銷。聽得大人又至丁府,丁少爺不禁喜形於色,對少夫人言道:『我曾對你說過,縣令大人上次查驗書齋只不過是走馬觀花。這不,他如今復來查驗,真合我意,亦不出我之所料。我斷定,他們上次查驗之時,必忽略了諸多線索!』少夫人聽了不以為然,勸丁少爺切勿自以為比縣令大人高明。丁少爺則不答話,匆匆前去迎候大人您了。」


  狄公邊聽邊品香茗,此時說道:「姑娘真是耳聰目明,探得丁府諸多真情,本縣甚是感激!從今日起,你無須再去丁府。今日下午,我等於公堂之上得悉你大姐些許消息,令尊已率衙役前去搜尋。你先回住處歇息,希望令尊能帶得喜訊而歸!」


  黑蘭連忙辭別而去。


  洪亮言道:「丁秀才夜間不常外出,這倒有些蹊蹺。小人以為,他總該有個秘密去處,也好與那暗中女子幽會。」


  狄公點頭,說道:「說不定是往日舊情,二人早已分手,也未可知。然有些痴情種子不忘舊情,偏要留存舊日信物。不過,黑蘭交給我等之艷詩情書似是近日寫就。不知陶干可曾從那剩下的詩文中覓得些許蛛絲馬跡,以便探查那女子究竟是何許人。」


  洪亮答道:「卻還不曾。不過陶幹辦此差事倒是樂在其中!他拿出看家本領精心謄抄,且邊抄邊竊笑不止。」


  狄公寬厚地笑了笑,從書案上的文牘中找出陶干工工整整所謄抄之詩文,身靠椅背讀了起來。過了片刻,狄公說道:「這些艷詩題材雷同,只是寫法不同罷了。丁秀才可算是個情種,異常痴迷。仿詩歌之長,莫過於吟風頌月,卿卿我我了!且聽我念來:


  緊鎖朱門落羅帳,

  繡花緞被溫柔鄉。


  足似花蕾唇似榴,

  玉臂圓潤散芳香。


  酥胸綿軟白勝雪,

  疵點怎掩明月光。


  擁得佳人美如斯,

  豈顧倫常與典章。」


  狄公鄙夷地將詩稿擲於書案之上,慢捋長須,漠然言道:「還算有韻,其他則無是處!」


  驀然,只見狄公身子一顫,又撿起那詩文細細地閱讀起來。


  洪亮見狀,心知狄公必然有所發現,便起身立在狄公身後看那詩文。


  狄公以拳猛擊書案命道:「速將在丁府中所錄之管家供詞取來一閱!」


  洪亮取來丁將軍案卷皮箱,拿出一卷加封卷宗。


  狄公從頭至尾細閱一遍,又將其放回皮箱之內,然後從椅中站起,在室內來回踱步。少頃,他說道:「那些痴男情女,墜入情網便無所不為。而今,我對丁府命案已知其一半。此案真可謂傷風敗俗,無恥至極!」


  十六

  初更鼓響之後,馬榮、陶干與方班頭在東城裡正家中會齊。三人坐在方桌旁一個個面露倦容,默然無語。


  三人已領眾衙役將東城梳篦了一遍,卻是一無所獲。


  馬榮將衙役分成三路,每路七人,陶干領一路,方班頭領一路,馬榮自領一路。每路又三人一組,兩人一夥,由不同路徑進得東城,行動可謂隱蔽。每組人馬以各種口實查訪,將茶肆酒樓、商家民居,里裡外外看了個遍。


  方班頭衝散青樓一幫毛賊,馬榮驅散一夥賭徒,陶干則攪了香羅帳內兩對鴛鴦好夢,卻不見白蘭的蹤跡。


  陶干細細盤問了妓院老鴇,因其心知,只要有人擄得姑娘羈押在某處,老鴇遲早會得到音信。可陶干用盡手段盤問了半個時辰,也未曾問出個所以然,只是獲知蘭坊城內的幾位頭面人物也常來青樓走動。


  最後,三人手持里正戶籍簿冊,逐戶逐人核查,最後又聚於里正家內,搜查仍一無所獲。


  過了片刻,陶干說道:「依在下之見,只剩一種可能,即白蘭被囚在此附近房內不過幾日,而那歹人知悉白蘭曾私下去了三寶寺,吃驚不小,便將其移至城內別處青樓,或是賣給某家地下妓院。」


  方班頭聽罷,神情沮喪地搖頭道:「在下不信那歹人會將我長女賣與妓院。我家世代居住蘭坊,如有嫖客前往,自會認出我女並稟告於我。在下以為,他絕不會冒如此風險。地下妓院則是最有可能的地方。然要遍查這些去處,則需數日之久。」


  馬榮言道:「小弟曾聽說,那城北之北寮極少有漢家客人光顧,不知是否確實?」


  方班頭點頭說道:「那是下等青樓,只有界河那邊諸國胡人前往取樂。昔日蘭坊興盛之時,城內頗多西域諸國之王公富商,故北寮門庭若市。然今非昔比,現時北寮之女子皆是舊時留下之人。」


  馬榮起身,束緊腰帶,說道:「小弟即刻前往北寮。為避人耳目,在下只身前往,夜間我等於縣衙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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