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大唐狄公案伍(11)
第206章 大唐狄公案·伍(11)
陶干再探頭觀望時,吳峰已消失在廟門內。陶乾等了片刻才走入空巷,靜悄悄地朝廟門走去。到得廟前,陶干依稀見到廟門之上有三個大字:三寶寺。字由彩色瓦片嵌於磚中而成。
陶幹上得台階,進入寺內。看來此廟已廢棄多年,廟內無一家什,佛台內空空如也,唯徒石壁而已。廟的屋頂已有幾處塌陷,抬頭可見夜空星斗。陶干踮起腳尖,走向寺廟深處探看,只不見吳峰蹤跡。到得寺廟後門,陶干向外張望,卻又急忙縮身回來,藏於門柱之後。
後門之外為一小園,四周砌有圍牆,園子中央有個魚池,池邊有張舊石凳,吳峰正獨自坐在石凳之上。他雙手托腮,似乎那舊魚池甚是令人心馳神往。
陶干心內忖度:「此處定是個密會之所。」他尋到一洞窗龕,便坐於龕內,這樣既可觀察吳峰舉動,又能守候其他入廟之人,而不露形跡。
陶干在窗洞之內坐穩之後,袖起雙手,合上雙眼,豎耳細聽動靜。他不敢盯視吳峰,生怕看得太多會被吳峰察覺。有人對別人暗中偷窺甚是敏感。陶干在窗洞坐了許久,不見有何動靜。
吳峰偶爾更換一下姿勢,還有一兩次竟拾起幾塊石子投入池中以自我消遣。等得不耐煩,吳峰便站起身來,在園中來回踱步。又過了一陣,吳峰突然走出廟門離去。陶干見狀,急忙縮進窗洞,將身子緊緊貼在潮濕的石牆之上。
吳峰快步返回住所,一路上毫不左顧右盼。來到酒店的小街,吳峰在街角佇立片刻,仔細張望,分明是要看清是否有人站在街內。見無人,他便疾步消失在酒店和鄰房之間的窄道內。
陶干長舒了口氣,慢慢踱回縣衙。
酒肆之內,眾人個個興味昂揚。馬榮已是江郎才盡,於是酒店掌柜自己也講了幾則。兩位閑漢聽得滿心歡喜,每聽完一則故事,二人都使勁擊掌叫絕,滿心想要連續聽上幾個時辰。
夜深之時,吳峰下得樓來,入座共飲。
馬榮記不清酒已喝了幾巡,然馬榮飲酒海量,雖說喝了不少,頭腦依然清醒。馬榮心中尋思,若是能將吳峰灌醉,興許能從其口中掏出些實言真情。想到此處,馬榮熱情招呼吳峰,並向其敬酒,好似是其京師故交。
眾人開始痛飲,將那上好之酒又喝了數壇。之後數月之內,附近鄰人提起這場豪飲,還是津津樂道。
吳峰說道,他入席遲了,所飲之酒遠少於他人,故將半壇烈酒倒入海碗中,一飲而盡。那烈酒灌進吳峰肚內,猶如一碗清水,吳峰絲毫不見醉意。
之後,吳峰又要了壺酒和馬榮對飲,且邊飲邊聊,故事說得極其真切動人。
此時,馬榮已感覺酒勁發足。他強打精神,搜索枯腸,十分費力地嚷著又講完一則故事。
吳峰聽畢,高聲叫好,又急急連飲三盅。而後,他把頭巾推到腦後,雙肘撐在桌上,講了一連串的京師奇聞逸事,偶爾也停嘴不語,飲上幾口好酒。
吳峰飲得饒有滋味,每每舉杯,總是一飲而盡。
馬榮則是捨命相陪,隱約覺得吳峰乃可交之人。馬榮心中記得,要向吳峰打探虛實,然而卻想不起要問何事。
馬榮提議再喝一巡。兩位閑漢已先行醉倒,酒店掌柜請鄰里友人將其抬回家去。馬榮此時已酩酊大醉,幾次開口欲言,臨了卻語無倫次。吳峰又飲了一杯,講了個粗俗不堪的笑話,引得店掌柜狂笑不已。馬榮沒聽明白,卻依然覺得滑稽而放聲大笑,然後又向吳峰舉杯祝酒。
此時,吳峰已雙頰通紅,額上汗珠涔涔而下。他摘下頭巾,擲於屋角之內。
此後,兩人皆變得語無倫次,偶爾停嘴拊掌大笑,舉杯飲酒。
時過午夜,吳峰才說要上樓安歇。他費力地從座位上站起身來,來到樓梯腳下,不停地和馬榮絮絮叨叨,說是願倆人交情地久天長。
店掌柜扶著吳峰上樓之時,馬榮思忖,此酒店真是個快樂、好客的地方。他悄無聲響地滑跌在地,隨即便鼾聲大作。
十二
次日上午,陶干正穿越縣衙大院往狄公私宅走去,見馬榮雙手抱頭,曲身坐在一石凳之上,便站停看那一言不發的馬榮,問道:「仁兄身體有何不適?」
馬榮舉起右臂隨便揮了揮,頭也不抬,嘶啞著嗓音答道:「仁兄只管忙去,我要在此歇息歇息。昨日夜間,我與那吳峰飲了幾盅,后因夜色已深,故留在那酒店之中住了一宿,希冀多打探到吳峰之所作所為。我剛回縣衙不久,故而有些疲乏。」
陶幹將信將疑地看了馬榮一眼,不耐煩地說道:「隨我同去,我正要向大人稟報,你須前去聽聽,還須看看我拿了何物回來。」
陶干邊說邊拿出一油紙小包。馬榮無奈,好不情願地站起身來。二人穿過大院,進到狄公私宅之內。
狄公坐在書案之後埋頭審閱公文,洪亮則坐在私宅一角呷著香茗。狄公抬起頭來問道:「二位,那畫師昨夜可曾出得酒店?」
馬榮見問,抬起大手直搓前額。
「大人,」馬榮愁眉不展地回道,「我目下頭痛得緊,好似裝滿一頭石子。稟報之事還得勞煩陶干!」
狄公注視馬榮,見其面容憔悴,遂不多問,轉過身來聽陶干稟報。
陶幹將其尾隨吳峰到「三寶寺」一事,以及吳峰之奇特行止原原本本地講述一遍。
陶干稟報畢,狄公無語,緊鎖雙眉沉思片刻,然後言道:「如此說來,那年輕女子未曾露面!」
洪亮與陶干聞言,皆面露驚詫之色。馬榮儘管身體不適,亦想聽個究竟。
狄公拿起吳峰所贈之畫,起身將畫展於書案上。用鎮紙壓住畫之兩端,又取過數張宣紙將大半畫面蓋住,只露出觀音菩薩面容。
狄公命道:「諸位過來細瞧此臉!」
陶干與洪亮站起身來,低頭觀畫。馬榮亦起身離凳,然又旋即坐下,面露疼痛之色。
陶干看了一陣,緩緩言道:「大人!此臉絕非常見觀音面容。佛門女菩薩之臉向來畫得恬靜而不露聲色,然此畫上乃一生氣勃勃的年輕女子。」
狄公聞言,面露喜色。
「正是如此,」狄公高聲說道,「昨日我遍觀吳峰之畫,只覺所有觀音菩薩不但相貌相同,且頗富凡人氣息。我以為,吳峰定是深愛一名女子,其面容不斷出現在他腦中,故吳峰所畫之菩薩都是此女相貌,而自己卻未曾察覺。既然吳峰畫藝甚佳,此畫定是那神秘女子的精妙畫像無疑。我斷定,吳峰正是為此女子而滯留蘭坊。從此女子身上興許能找到線索,可以弄清吳峰與丁將軍遇害一事有何干係!」 洪亮道:「要尋找這女子並非難事,我們不妨去那寺廟四周轉轉。」
狄公道:「此法甚好。爾等三人須將此面容熟記,以便辨認。」
馬榮呻吟著站起身來,看了一眼畫像,又用雙手壓住太陽穴,合緊雙眼。
陶干嘲諷道:「我們的酒仙有何不適?」
馬榮並不惱怒,睜開雙眼慢慢言道:「我定是見過這位女子。不知何故,我看此相貌甚是面善。然我苦思冥想,也記不起在何時何地見過此女子!」
狄公復將畫軸捲起,言道:「待你頭腦清醒時興許能回想起來。陶干,你手中所持何物?」
陶干小心翼翼地打開小包,包內有一木片,木片之上貼著一方小紙。陶幹將木片置於狄公面前,說道:「大人須仔細,這薄紙仍潮濕未乾,極易撕破。今日清晨,卑職揭下余大人畫軸襯裡之時,見得此紙糊於畫軸緞邊襯裡之後,紙上所寫正是余大人遺言!」
狄公俯身看那蠅頭小楷,臉色驟變,然後將身子靠在椅背上,氣得直拽鬍鬚。陶干攤了攤手,顯出一副無奈的模樣。
「大人,相貌常給人錯覺。那余夫人一直在戲弄我等。」
狄公將木片推至陶乾麵前,冷冷地命道:「高聲念來!」
陶干聽命,念道:「本人余壽乾,自知不久於人世,特立遺囑如下:本人填房梅氏向來為婦不貞,其所生之子非我骨血,故本人全部遺產均歸餘之長子余基所有。余基須好生照顧家產,揚我余家之遺風。立囑人余壽乾(簽字並蓋章)。」陶干停頓片刻,繼而言道,「我自然已將此遺囑上之印鑒與余大人畫軸之印鑒做了比較,兩個印鑒全然相同!」
室內一片寂靜。
不過片刻,狄公俯身向前,以拳猛擊書案,言道:「全然錯了!」陶干不解地看了洪亮一眼,洪亮微微搖頭,馬榮則瞪大眼睛望著狄公。
狄公嘆了口氣,說道:「我來說明我何以確信其中定然有假。余壽乾遠見卓識,聰明過人,我依此推斷,他必定明白其長子余基心術不正,而對其異母幼弟忌恨萬分。余杉出世之前,余基素來自以為是余家唯一後嗣。因此余大人行將就木,想的必然是如何保護年輕的夫人及幼小的次子,使其免受余基詭計之害。」
「前按察使大人明白,即便他將家財在二子之間平分,更不用說不給余基家財,余基必定會傷害其年幼異母兄弟,甚至可能殺了余杉來奪取那份遺產。故而余大人表面上並不分給余杉財產。」
洪亮聽了點頭,又意味深長地瞥了陶干一眼。
狄公又道:「余大人在其畫中隱藏著把大部分家財留給余杉的真實用意。從老按察使大人在留遺言時所採用的古怪方式,就能看出端倪。余大人說得明白,畫軸須歸餘杉所有,而餘下之物歸餘基所有;他不說明這『其餘』二字究竟所指為何,可謂用心良苦。前按察使大人想藉此暗藏之遺言保護幼子,直至其長大成人,繼承遺產。余大人希望,約莫十年之後有位聰明縣令能解開畫軸之謎,使余杉應得的那份遺產物歸原主。他囑其遺孀將畫軸交給每位到任的新縣令驗看,正是為此。」
「大人,」陶干插話道,「興許余大人從未有過這等吩咐,我們不過是聽了余夫人的一面之詞。依卑職之見,此遺書說得明白,余杉乃私生子。余大人心地善良,寬宏大度,意在免使余基為其復仇。同時,余大人又欲在適當時機使真相得以大白,故而把遺書藏在畫軸之內,等哪位新任縣令發現了遺書,就可以以遺書為憑,駁回余夫人訴余基之狀紙。」
狄公仔細聽罷此番言語,問道:「余夫人企盼解開畫軸之謎,你又作何解釋?」
陶干答道:「凡女子都以為,男子若是深愛自身,便會體貼入微,處處為之著想。女子往往高估此事。卑職深信,余夫人指望余大人出於仁愛會在畫軸之內藏一銀票或一紙文字,指點其尋得藏匿好的家財,補償其所失之一半家產。」
狄公搖頭道:「你之所言聽來倒也有理,然與余大人之為人甚是不符。我確信,此遺言為余基仿造而成。我想余大人在畫軸之中曾藏了一封不甚要緊之遺書來矇騙余基。我先前已說過,余大人若使用此畫軸來藏匿至關緊要之文書,不免過於笨拙,以余大人之智,絕不會有此愚笨之舉。依我之見,在此虛假證據外,余大人必定在畫軸中藏下真實遺言。余大人擔心,余基若疑心此畫軸中藏有珍貴之物,必會將其毀掉,故而在畫軸內襯中安下一紙文字,故意讓余基找到,以此法來確保余基在找到文書後,不會再去找尋那真實遺言。」
「余夫人對我言道,余基拿走此畫,留了七日有餘方才歸還余夫人。余基自有充裕時間尋找畫中所藏之文書。且不論此文書上寫了何種言語,余基定是以此假遺書將其取代。那樣,不論余夫人如何處置此幅畫軸,他都可以高枕無憂了。」
陶干點了點頭,說道:「大人之說,卑職聽來也確實有理,然卑職還是以為,卑職之說更為簡單明了,合乎案情。」
洪亮道:「卑職以為,要弄到余大人手跡來對比一番,原本並非難事。然而不巧的是,余大人在畫上所題之字乃篆體。」
狄公憂心忡忡地言道:「我早已打算拜訪余基,今日午後便去設法弄得余大人日常手跡和印鑒樣品。洪亮,你即刻拿我的名刺去到余府,就說我想登門造訪。」
洪亮和陶干、馬榮起身離去。穿過衙院之時,洪亮說道:「馬榮,你現在需要一壺熱乎乎的濃茶,喝上幾盅,酒自然會醒。在你酒醒之前,我不願你離開縣衙而去。」
馬榮稱是。
到得衙役值房,三人見方班頭正坐在方桌旁與其子說話。方班頭之子見三人進來,忙起身讓座。
眾人坐定后,洪亮命當值衙役取來一壺濃茶。閑聊數語之後,方班頭說道:「三位爺進來之時,我正與犬子計議應往何處找尋我長女下落。諸位有何高見,望不吝賜教。」
洪亮呷了口茶,緩緩言道:「方班頭,在下本不想提起刺痛你內心的話題。既然你提起此事,我倒要說,令愛可能已與意中人一起遠走高飛,也未可知。你須估計有此可能。」
方達聽了,使勁搖頭,言道:「在下長女與小女兒大不相同。黑蘭任性有主見,僅長到膝頭高矮時,便知該做何事,並知如何去做。黑蘭原該生成男兒身;相反,我之長女為人寧靜,素來聽話,性格溫和柔順,從未想過要找個心上人,更不用說與之私奔了。」
陶干說道:「既然如此,恐怕我等須做最壞打算,是否有人將她擄去賣給了青樓?」
方班頭凄然點頭,嘆道:「陶兄所言甚是有理,在下亦以為須查查那些風月場所。這類去處,蘭坊城內有兩個,一個稱作『北寮』,位於城牆的西北角。北寮的女子大多來自疆界那邊,當年通西域之路經過蘭坊時,這去處甚是繁華,現時卻盛時已過,反成了城內潑皮偷兒等常去之處。另外一處稱作『南寮』,其間都為上等妓院。那裡的女子全為漢人,其中有的頗識得幾個字,與都市大埠中的歌伎舞姬並無不同之處。」
陶干拽了拽左頰上的三根稀毛,說道:「依我之見,應從北寮查起。在下據你所言推斷,南寮的煙花場所應不敢擄掠女子,逼良為娼。似那類高等妓院大多小心謹慎,他們往往出錢買人,不致違法行事。」
馬榮將大手按在方班頭肩上,說道:「方班頭休要煩惱,一俟狄大人審畢丁將軍命案,我即向大人請命,請大人委派我和陶兄尋訪你長女下落。如有人能找到令愛,那必定是陶干這老鬼精靈,更加上有我為他出力動手,我想必定能夠成功。」
方達含淚謝了馬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