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大唐狄公案伍(10)
第205章 大唐狄公案·伍(10)
狄公背靠座椅,將此二畫端詳良久,方才開口言道:「此兩幅畫定能解開余按察使遺言和丁將軍遇害之謎!」
洪亮、陶乾和喬泰聞言,都把凳子轉將過來,面對畫軸,細細觀看。此時馬榮走了進來,見此情景,大為驚奇。
狄公命道:「馬榮,你也坐下,我等共來鑒賞品味牆上這兩幅畫軸。」
陶干站起身來,反剪雙手站在余大人所作之山水畫前。少頃,他轉過身來,搖頭說道:「卑職原先一時以為,畫中樹葉或石縫之間會藏有極其細小之文字,可看了好半晌,也未曾見得一字!」
狄公心事重重地捋著長須,說道:「昨日夜間,我對此畫苦苦思索了幾個時辰;今日一早,我又逐寸細觀,可實言相告,此畫實在令我費解。」
陶干捻著稀毛,問道:「大人,難道此畫後背襯紙之間夾有紙條?」狄公答道:「我也曾想到這一點,故此,我將畫對準強光細細看遍,如若有紙條夾於襯紙之間,必定見得。」
陶干說道:「當年卑職於廣州之時,曾學得裱畫手藝。大人是否准許卑職將襯紙全部取下,連同錦緞邊框一起察看?此外,我也可驗明畫軸上下兩根木棍究竟是空是實。卑職以為,按察使大人或許將卷緊的紙條藏入木棍之中,也未可知。」
狄公答道:「倘若事後你能把畫軸恢復原樣,那定然要試試。儘管依我之見,將文書藏在那地方,這主意未免淺陋,況且也不能顯示按察使大人的聰明才智。然而,如能解開此畫之謎,即使機會甚微,也不能錯過。說到吳峰所作之菩薩畫像,情形卻截然不同,確可從中看出些端倪。」
洪亮聞言,甚感驚訝,問道:「大人,何以如此?那畫可是吳峰親自挑選交給大人的。」
狄公淡然一笑,答道:「那吳峰於此畫中已露出破綻,而他卻全然不知。吳峰以為我對繪畫一事不甚通曉,可我卻已看出他畫中疏忽之處。」
狄公呷了口茶,又命馬榮去喚方班頭。少頃,方班頭便到得狄公案前。狄公正襟危坐,看了方達片刻,然後和顏悅色地說道:「令愛黑蘭在我府中做得甚是出色,據我大夫人所言,她聰明伶俐,手腳甚是勤快。」
方班頭聞言,深作一揖。
狄公繼而言道:「要讓你女兒離開此安全穩妥之處,實非本縣所願,尤其你長女白蘭現今還杳無音信,本縣更是心中不忍。可我目下急需了解丁府虛實,黑蘭前往丁府打探情況,當是最合適的人選。丁將軍下葬之日已近,丁府忙亂異常,必定需要添加幫手,黑蘭如能進得丁府,充當臨時婢女,就可從其餘婢僕之中探得許多內情。不過,你是黑蘭生身父親,非經你許可,本縣不願妄自做主。」
「大人,」班頭平心靜氣地答道,「小人和小人全家都自認是大人的奴僕,願聽大人調用。況且小女很有主見,極想有些作為,倘能擔當此任,自然歡喜不已。」
馬榮在椅中始終坐立不安,此時插話道:「大人,此事由陶干去做,豈不更加合適?」
狄公狡黠地看了馬榮一眼,答道:「要探得丁府虛實,奴婢之間的閑聊乃最好的消息來源。方班頭,你可命黑蘭即刻前往丁府!」
「至於吳峰,本縣要安排雙重監視。馬榮,你今晚前往永春酒店,充當明哨。你須裝出生怕被吳峰覺察的模樣,但又須讓其明白,你是縣衙派去監視他的人,還要給他一切機會偷偷離開酒店而不為人察覺。須知,吳峰可是聰明絕頂,你可要使出渾身解數做好這件差事。」
「陶干,你去充當暗哨,嚴密監視吳峰。一等吳峰從馬榮眼皮底下溜走,你便暗中緊隨,查明他去到何處,幹了何事。倘若吳峰試圖出城,你便亮出身份將其捉拿歸案。」
陶干聞言,臉露喜色,說道:「大人,卑職和馬榮也曾做過這雙重監視的差事,可以稱得上是老手。現在我先將余大人畫軸取走,用水潤濕,使其襯裡分離。做罷此事,小人即與馬榮同去永春酒店。」
陶干、馬榮離去之後,狄公、喬泰和洪亮三人商議如何處置錢府事宜。狄公決定,將錢牧妻妾各自遣回娘家;奴婢僕役由縣衙發給一月薪餉,釋放遣散;唯羈押管家一人,以便日後再加訊問。
喬泰稟道,眾守城兵卒軍紀嚴明,甚是令人滿意。他親率眾兵卒刻苦演習刀槍棍棒等行伍技藝,每日早晚兩次,兵卒日有長進;另又報稱,眾軍卒對林隊正甚是敬畏。
洪亮與喬泰離去之後,狄公身靠椅背,想起多年來喬泰一直跟隨自己,自己卻對他知之甚少。喬泰和馬榮曾同為「綠林」中人,狄公曾聽馬榮說起全部身世,其中有些情節還聽了兩次,可狄公對喬泰早先的身世卻一無所知。喬泰素來沉默寡言,閉口不談自身遭遇。到得蘭坊之後,他似乎更埋頭軍務,不問他事。狄公心中納悶,拿不準喬泰先前可曾在軍旅中任過官職。狄公拿定主意,近日之內定要弄個明白。可眼下急務甚多,無暇顧及於此。想到此處,狄公嘆了口氣,拿起陶干放在桌上的案卷,只見案卷詳盡記述錢牧罪行,遂細細批閱起來。
十一
馬榮以為並無喬裝打扮的必要,只將縣衙差官之皂帽換成平民百姓所戴的尖頂小帽即可。陶干則換了頂可摺疊的黑色薄紗帽。
二人離開縣衙之前,在衙卒住地簡略地商討一番。
馬榮說道:「必得讓我惹人眼目,使吳峰明白,我受官府派遣看住他,使他不得離開酒肆,此事易辦。然我等並不知曉那廝會有何反應。倘若其離店外出,在路中設法擺脫我,又該如何處置?」
陶干搖頭道:「吳峰不致如此。道理很明白,他並不知曉你領受了何種使命。他不敢貿然外出,冒被你當場拿下之風險,因為這會被縣衙推斷為可疑之舉。吳峰絕不會有此舉措。我唯一擔憂的是他根本不想躲你,而是按狄公之命待在店中。萬一他溜了出來,你盡可放心,我定會將他擒住!」
計議已畢,二人出縣衙而去。馬榮走在前頭,陶干則隔開一段距離,尾隨在後。此前,洪亮已向馬榮二人說明永春酒店的位置,故二人不費多大難處就找到了酒店。
酒店之內,酒香十分誘人,兩盞彩紙燈籠燭火通明,映得酒罈之上的紅色標籤分外醒目。店掌柜正低頭沽酒,兩名閑漢站在酒店之前,身倚櫃檯,慢吞吞地伸手抓起盤中的鹹魚塊送往嘴中。
馬榮見酒店對面是一富足人家宅第,便走了過去,站在門廊下,將身倚靠在黑漆大門上。
酒店二樓點了好幾支蠟燭,馬榮見有人影移過窗紙,明白是吳峰在辛勤作畫。
馬榮探身向前,把黑黢黢的街道左右掃視一遍,並不見陶干蹤影。他遂將雙臂叉於胸前,意欲在門廊內久候。
待那兩名飲酒之人喝酣之時,馬榮身後大門突然洞開,一名老者由看門家奴引了出來。老者見了馬榮,言道:「客官是否要見小老兒?」
「我可不想見你!」馬榮沒好氣地說道。他轉過身去倚在門柱之上。
老者聞言,惱怒道:「客官聽著!此處乃我私宅。你既然言明在此無事,那就請離開此地,小老兒自是感激!」
馬榮喊道:「此街道乃百姓之街道,誰又能阻止我站立在此?!」
老漢高聲叫道:「客官還是快快離去,不然我要喚值更之人了!」
馬榮高聲回道:「你這老東西,倘若你不喜歡我站在這裡,你來將我推走試試!」
那兩名飲酒的閑漢轉過身來看熱鬧。他倆身靠櫃檯,雙手籠袖,美滋滋地看馬榮與那老漢爭吵。
此時,二樓之上一扇窗戶推了開來。吳峰探出身子,不知是向誰高聲慫恿道:「敲他腦袋!」
守門的家人問主人:「主人,小人再去喚些家人前來,如何?」
「把那幫雜種通通喚來,」馬榮吼道,「我一概奉陪!」
那老者見馬榮一副好鬥架勢,知其來者不善,便氣呼呼地說道:「讓那土佬兒站在那裡,直站到爛了骨頭才好!」 說罷,關門而去,嘴裡還生氣地嘟囔不已。
吳峰見狀,大為失望,遂將窗戶合上。
馬榮則大搖大擺地走入酒店,那兩位閑漢連忙給他在櫃檯邊讓出一個位置。馬榮瞪了兩人一眼,冷冷說道:「我想二位不是對面宅內之人吧。」
其中一人聞言,答道:「不是。我倆住在隔壁街中。住在對面的老東西是位開學館的,脾氣甚壞。」
另一閑人說道:「我倆來到此地並非是要跟那老東西念書的,只是到這善待客人之酒店吃菜喝酒罷了!」
馬榮聞言,朗聲大笑,遂取出一把銅錢放在櫃檯上,向掌柜的喊道:「來壺上等好酒!」
酒店掌柜忙不迭地走上前來,將幾個酒盅斟滿,又用一隻新盤子裝了些乾魚和腌菜放在酒盅之前,這才笑盈盈地問道:「這位客官從未謀面,敢問來自何方?」
馬榮將一盅酒一飲而盡,待店掌柜重新斟滿,然後說道:「在下乃京師大茶商王老爺之車夫。我等帶了三車磚茶,今日下午才到得此地,欲將磚茶售往邊界那端。主人給了我三塊銀子,叫我出來自尋樂趣。我本欲找個標緻的青樓女子,現在看來,肯定是走錯了地方。」
店掌柜答道:「客官說得不錯,客官要去的地方離此地甚遠。從邊界那頭來的蠻人女子都在蘭坊的西北角,又叫北寮,走去要半個時辰;此類漢人女子則在南寮,過了荷花湖,到得蘭坊的東南角便是。」說罷,店掌柜又奉承道,「似你這等從京城來的爺,這些女子都配不上。客官所干之營生必定是豐富多彩,見多識廣,客官何不入得店來,給我等講講你一路上之奇遇?」
酒店掌柜邊說邊將銅板推回馬榮手中:「這第一巡酒算是酒店請客!」
那兩位閑漢盼著白吃白喝,立即興緻高漲。
另一閑漢對馬榮言道:「似你這樣的好漢,必定除掉過許多兇惡強人!」
馬榮從了眾人所言。他們進得店內,在一方桌旁坐下。馬榮選了一個面向樓梯的座位坐定。
酒店掌柜也入席湊趣,一時間酒盅在桌上快速傳遞,那酒一盅盅地灌下四人肚內。
馬榮的故事令人毛髮倒豎。說完幾個,只見吳峰向樓下而來。
吳峰在樓梯中間停住腳步,以銳利的目光迅速掃了馬榮一眼。
「吳相公,是否也請下樓同飲?」店掌柜高聲說道,「這位爺講的故事實在驚險離奇,不妨同來聽上一二!」
吳峰答道:「我眼下正忙,恕不能奉陪。不過,夜間晚些時候我會下來,務必要給我留些酒菜!」說罷,又返身上樓而去。
酒店掌柜說道:「彼乃我之房客。他生性快樂,與之交談必然樂趣無窮。汝等不要離開本店,也好等他下得樓來會上一會。」
店掌柜言罷,又斟酒一巡。
此時,陶干則一直忙個不停。
陶干見馬榮到得酒店對面門廊之內,便迅即走進一條黑洞洞的小巷,飛快地脫下袍子,又將它里朝外地反穿在身上。
這袍子乃特製而成,其面子為上等褐色絲綢,看來華貴非凡,可其襯裡卻用粗麻布縫製,而且污跡斑斑,還歪歪斜斜地補了幾片補丁。陶干拍了一下帽子,帽子即成扁平狀,樣子與乞丐常戴的帽子竟無二致。
收拾成這副狼狽相后,陶干進入那吳峰所住酒店與另一排房舍之間的窄小通道。兩牆之間,陰暗異常,地面上滿是污物,陶干只得小心擇路而行。陶干估量已到了酒店后牆,便停住腳步,踮起腳尖,剛好能用手夠到牆頂。他曲臂將頭拉過牆頭,仔細觀望起來。
店堂後面黑漆漆的,看不清裡面究竟如何。然樓上所有的窗戶都透出燭光,酒店後院滿是空酒罈,整整齊齊地堆成兩排。這無疑便是吳峰所住房舍之後側。
陶干又下到地面,四處摸索,找到一個破舊酒罈。他將酒罈滾到牆根,站到上面,雙肘正可擱在牆頭上。他將下巴枕於雙臂之上,從從容容地注視起酒店上下。
吳峰房間的後面是一窄條陽台,上面放了一排盆花;其下則是酒店的泥灰后牆,一扇小門虛掩著,門旁則有一間側室,應該是個廚房。陶干心想,吳峰想要翻陽台而出房間,則是易如反掌。
陶干耐著性子守候。
過了約莫一個時辰,吳峰房間的窗子慢慢推啟開來。吳峰探出頭來四處張望。陶干紋絲不動,心中思忖,自己身後一片漆黑,吳峰必定看不見自己。
吳峰跨過窗檯,像貓似的沿陽台穩步走到側室上方,翻過欄杆,下到側室的屋頂之上。吳峰在瓦上蹲了片刻,分明是要在下面的酒罈之間選一個適宜的空地以便落腳。然後,他輕輕一跳,落在兩排酒罈之間,隨後疾步鑽進那酒店與隔壁房舍間的狹窄通道。
陶干亦緊接著起身離開,竭力跑出小巷。他絆著了一隻舊木箱,差點兒將腿弄折。轉過房角,又和吳峰撞了個滿懷。
陶干口出惡語,罵了一聲,但吳峰卻頭也不回,只顧匆匆趕路,向大街而去。
陶干隔了一段距離,尾隨其後。
街上四處人頭熙攘,故陶干無須躲於暗處。吳峰則因所包頭巾模樣怪異,且高出常人所戴皂帽好多,跟蹤起來倒也方便。
吳峰一直向南而行,然後突然拐入一條偏僻小巷。此處,行人變得稀少。陶干腳不停步,緊追不放,一手抓住帽子中間的紐扣一提,帽子便成了尋常百姓戴的小帽,又從袖中抽出一根尺許長的竹管。此乃陶干諸多聰明的法子之一。此竹管內套有六根竹管,一根細似一根,陶幹將其抽出,它便成了一根竹制手杖。陶干放慢步履,行路的模樣像位腳步又慢又穩的老年管家。陶干繼續向前,直走到離吳峰很近之處才收住腳步。
那畫師又拐入一小巷之內,陶干則緊隨其後。兩人一前一後,到得一僻靜之處。陶干心中思忖,此地定離東城牆不遠。看來吳峰對這一帶十分熟悉,只見他又進入一條空無人跡的狹窄小巷。
陶干在拐角處四處打量了一番,才尾隨吳峰而入。陶干看得明白,那原來是條死巷,巷子盡頭是一座小廟的寺門,寺之木門已不復存在,廟內也無絲毫燈光,四周杳無人跡。顯而易見,這小廟早已廢棄不用。
吳峰徑直向前走去,上通向廟門的石階時,卻突然停住腳步,轉過身來。陶干見狀,忙將腦袋縮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