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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0章 大唐狄公案伍(5)

  第200章 大唐狄公案·伍(5)

  狄公卸下官服,換上寬鬆長袍,正欲再理出些卷宗過目,方班頭走將進來。施禮畢,方達恭敬說道:「大人,在當日襲擊大人的山谷之外,尚有三十餘眾糾集於一臨時營地,皆為錢牧所逼,棄家逃命。其所有人眾,我都熟識,除五六人不務正業外,都是良善百姓,小人可做擔保。適才小人想起,可擇日出城去到山中,擇其中出眾者前來衙門當差,大人以為如何?」


  「此主意甚好!」狄公歡喜道,「你即刻牽馬疾馳前往,選出你相中之人,命其於黃昏時分,各自擇路,三三兩兩地入城。」


  方班頭應諾,匆匆告辭而去。


  傍晚時刻,縣衙大院內像是成了一座軍營。十名衙卒頭戴黑色漆盔,身穿皮製鎧甲,腰系紅色布帶,儼然正統衙卒模樣,正由方班頭領著操練;另外十名衙卒身穿淺色鎧甲,頭戴銀盔,由馬榮領著,練習刺槍;有些衙卒則由喬泰傳授使刀舞劍之法。


  縣衙大門緊閉,由洪亮和陶干把守。


  入夜,狄公命衙內所有男子聚於公堂之內,整個大堂只點了一根蠟燭。憑藉昏暗燭光,狄公將命令一一傳下。傳令畢,又命眾人靜候片刻,不得有一絲聲響,隨即,便命人將蠟燭熄滅。


  陶干走出大堂,隨手將門仔細關好。他手提一盞小小燈籠照路,穿過漆黑之走廊,來到牢房,打開牢鎖。


  牢頭此時正被鐵鏈鎖於牆頭鐵環之上。陶干替其除下鎖鏈,惡聲惡氣地說道:「原任縣令將印信交付於你,你卻未好生保管。大人已拿定主意,因你玩忽職守,現已將你革職,不再用你當差。大人不日即要在縣衙錄用新人,屆時第一個鐵鏈纏身、跪倒在大堂公案之前的人犯,就是自封的蘭坊惡霸錢牧那畜生!」


  牢頭聽了,只是皺眉,並不出聲。


  陶干領著牢頭,經過空蕩蕩的走廊,穿過空無一人的大院,又經過空空如也的衙役住房。只見得到處一片漆黑,寂無聲響。


  陶干打開衙門,將牢頭一推,口中吼道:「快滾!休得再到此地顯露你那張醜臉。」


  牢頭鄙夷地斜視了陶干一眼,冷笑道:「你這狗頭,爺回來的速度之快,非你所能預料!」說罷,便消失在漆黑的街道之內。


  五


  午夜剛過,衙院內一片漆黑,悄無聲息,衙外卻突然聲響大作,打破一片沉寂。


  只聽有人嘶啞著嗓音,高聲發號施令,又聽兵器撞擊發出哐當聲響。有人抬著長木柱猛撞縣衙大門,沉悶的撞門聲在寂靜的夜空中回蕩著。


  縣衙之內,悄無動靜。


  木質的衙門已被撞裂,沉重的木板碎落在地,二十個潑皮揮舞棍棒、長槍、大刀,衝進衙內。一膀大腰圓的漢子,手舉火把在前引路。


  眾潑皮一起衝進前院,齊聲發喊:「狗官何在?那渾蛋縣令今在何處?」


  那大漢一腳踹開大院之門,抽出長劍,閃到一旁,讓其餘潑皮進到院內。院內漆黑一片,眾潑皮躊躇其間,不敢貿然進退。突然間,會客大廳的六扇大門一起大開,數十支大蜡燭和燈籠在廳內列成兩排,頓時將院子照得亮如白晝。


  漆黑的大院頓時變得通明,照得眾潑皮眼花目眩。眾潑皮恍恍惚惚看到左右兩側站滿軍士,軍士們所戴頭盔反射出蠟燭寒光,且個個手握長槍,躍躍欲擊;階梯之下,站著一排衙卒,也是個個手執利劍,殺氣衝天。


  台階之上,威風凜凜站著一人。只見他身著錦袍緞帶,官服齊整,頭頂烏紗,正氣逼人。此人正是狄縣令無疑。狄公左右站著兩個大漢,二人皆身著巡騎校尉戎服,護心鏡、鐵披肩閃閃發光,頭盔頂上紅色帽纓隨風飄拂,好不威武。其中一人一手持著硬弓,一手搭箭在弦,箭頭直指院中潑皮。


  狄公聲若巨雷,喝道:「我乃蘭坊縣令是也!汝等速速棄戈就縛。」


  那手執利劍的高個子潑皮,先從驚愕之中清醒過來,高聲向其他潑皮叫道:「快快殺將出去!」


  他正待舉劍,喬泰的箭已貫穿他的咽喉。他慘叫一聲,栽倒在地。


  此時只聽大門之內一人嘶啞著嗓音高聲號令:「全體轉身!」


  剎那間,傳來鏗鏗兵器撞擊聲和跫跫腳步聲。


  眾潑皮驚恐得面面相覷,其中一人跳將出來,轉身對眾潑皮喊道:「官兵已到,我等已無路可逃!」


  說著,他棄槍於地,之後邊解寶劍邊說道:「我在隊伍之中熬了六年,才熬了個隊正,看來我又得從小卒干起了。」


  馬榮聞言吼道:「階下何人自稱隊正?」


  此人聞言,迅即正襟躬身答道:「校尉大人,卑職姓林名強,在左都尉麾下三十三軍步兵隊服役。卑職聽候校尉大人調遣。」


  「官兵逃卒通通走將出來!」馬榮喊道。


  只見五人面露窘相,站在林隊正身後,躬身肅立。


  馬榮言道:「爾等須到軍法司受審,聽候發落。」


  其餘潑皮見狀,遂將兵刃交與衙卒。


  衙卒們將其一一反剪雙手,聽候狄公發落。


  狄公說道:「馬校尉,你去問問,城內共有多少逃卒。」


  馬榮向林強喝問:「有多少逃卒,如實報來!」


  「大人,約有四十名逃卒。」


  狄公捋了捋長髯,對馬榮說道:「爾等去巡邊之時,我須留些兵卒守衙。汝可報請都尉允准,將這些逃卒再次徵召入伍。」


  馬榮隨即高聲喊道:「林隊正及眾軍卒聽著,縣令大人有令,爾等行伍服役。速去脫下民服,換上戎裝,佩上刀劍,明日正午到縣衙聽命,不得有誤!」


  六人齊聲應道:「遵令!」隨後列隊離去。


  狄公使個眼色,眾衙卒上前將其餘人犯押往牢房。


  陶干已在牢房等候一時。見眾人犯到得牢房,遂將其姓名一一登錄。第十五名,亦即最後一名人犯,卻不是別人,正是才剛放走的牢頭。陶干滿臉生光,咧嘴笑道:「你這狗頭,適才倒是讓你說著了。我確未曾料到,你回來得竟如此神速。」


  陶干邊說邊將舊牢頭撥過身子,一腳踢個正著,將他踹進原先所蹲之牢房。


  大院之內,方達招募來的衙卒肩扛長槍,隊列整齊地回到衙卒住房。狄公見眾衙卒步伐齊整,井然有序,遂向馬榮笑道:「只操練半日就能有如此長進,實屬不易。」


  狄公步下台階,兩名衙卒隨手關上客廳大門。此刻洪亮背了一身舊鍋、舊壺和銹跡斑斑的鐵鏈從房後來到前院。


  狄公對其言道:「參軍發號施令起來,倒確是像位將軍。」


  翌日清晨,太陽剛露頭,三人騎馬離衙而去。狄公身著獵裝,驅馬在中間飛馳,馬榮、喬泰身著巡騎校尉戎裝,一左一右護定狄公。


  一行三人向西行去。狄公端坐馬鞍,轉向遙望,只見一面杏黃大旗在縣衙上迎風招展,旗上兩個紅字「軍營」分外醒目。


  「我三位夫人綉此大旗直綉到深夜。」


  三騎徑直來到錢府,只見四名壯漢手持畫戟站立門首。


  馬榮縱馬到得四人面前,方才將馬勒定。他手持馬鞭,指向錢府大門,說道:「將門打開!」


  無疑,昨晚放走的逃卒已將官兵到來的消息傳了開來。門丁遲疑片刻,遂將大門打開。狄公和兩名幹辦驅馬而入。 前院內,四散站著數十名漢子。他們三五成群,議論紛紛,見三人騎馬而入,相互投過心領神會的目光,隨即閉口不再言語。那些帶刀的漢子,忙不迭地將刀藏於袍袖之中。


  狄公等並不左顧右盼,而是徑直騎馬入內。


  馬榮策馬躍上四級台階,到得中院,狄公、喬泰則緊隨其後。


  此刻,林隊正正率三十餘名漢子擦拭刀槍,油潤甲胄。


  馬榮並不停步,只向隊正喊道:「帶上十名兵卒隨我而來!」


  後院內除幾名僕役之外別無他人,見到三人騎馬而入,眾僕役便匆匆散去。


  馬榮縱馬直奔院后大屋,馬蹄踩得門前石板嘚嘚直響。眼前雙扇紅漆大門雕花精美,一看便知此處是錢府上房。


  三人甩鐙下馬,將馬鞭甩給林隊正手下三個兵丁。


  馬榮腳穿鐵靴,踹開大門,快步入內。狄公、喬泰尾隨而入。


  屋內中央,貼近坐著三人,不難看出,狄公等攪了他們的秘密磋商。大屋正中,太師椅上蓋著虎皮,椅中所坐之人身高膀寬,發稀須黑,下巴寬厚,橫肉滿面。他內穿白色絲綢睡服,外罩寬鬆紫色家常便袍,頭戴黑色布帽,看情形剛剛起床。另外兩人都已上了年紀,坐於錢牧對面的雕花烏木凳上,分明也才匆匆穿戴完畢。


  屋內靠牆放著刀槍劍戟,各式兵器樣樣俱全,地上鋪滿各式獸皮,酷似一座兵械庫。


  三人抬頭,見有人闖入室內,皆驚得呆若木雞。狄公一言不發,徑自走到一張空椅邊,就勢坐下。馬榮和喬泰則在錢牧面前站定,怒目而視。錢牧兩名師爺匆忙從凳上起身,站到主人椅子背後。


  狄公淡淡地對馬榮言道:「校尉,蘭坊現以軍法管制,處置這些惡徒之事,本縣就託付於你了。」


  馬榮轉身喊道:「林隊正!」


  林隊正快速引著四名軍卒,邁過門檻,進入大屋。


  馬榮問道:「三個人犯,誰是叛賊錢牧?」隊正指了指椅中所坐之人。


  馬榮喝道:「錢牧,你犯下叛逆大罪,本校尉前來拿你歸案。」


  錢牧跳將起來,直立於馬榮面前,高聲咆哮,其聲色之厲,毫不亞於馬榮。


  「在我府中,誰人膽敢發號施令?家將們,將這三人給我砍了!」


  話未說完,馬榮鐵拳飛出,正中錢牧面門,錢牧翻身倒地,將一隻精緻茶几撞翻,几面上一套貴重細瓷茶具摔至地面,砸得粉碎。


  六個相貌兇惡之徒從屏風背後沖了出來,為首的手持大斧,其餘的各持長劍。然見馬榮、喬泰全身披掛,不由得停步不前。馬榮交叉雙臂向家將們喝道:「趕快棄械投降!錢牧是罪魁禍首,爾等乃下人,有罪與否,本校尉大人以後自有區處,又何故要為此逆賊賣命?」


  此時錢牧鼻樑已斷,血流如注,染得睡袍血跡斑斑。他掙扎著抬頭喊道:「家將們,休聽那廝胡言!先將狗官宰了!汝等食我錢糧十年有餘,今用人之際,汝等豈能畏縮不前?」


  為首的家將手持長斧向狄公撲來。狄公端座椅內,巋然不動,卻是慢慢捋著鬢須,不屑一顧。


  「兄長且慢!」林隊正喊道,「小弟早已稟過兄長,如今滿城官軍,把住蘭坊各處要衝,我等全無絲毫勝算。」


  持斧之人聽罷,當即猶豫不前。


  喬泰很不耐煩地用足跺地,喊道:「快快動手捆綁這幾個賊子,我等還有大事要辦!」說罷,轉身向門外走去。


  錢牧此時已昏暈過去。馬榮將家將們撇在一旁,不予理睬,自顧自彎腰將錢牧捆了。


  狄公從椅中站起身來,整整袍服,冷冷地對持斧之人言道:「還不放下手中兵器?!」


  狄公繼而轉過身來,目不轉睛地怒視那兩位師爺。


  兩個師爺自始至終站立原地,一言未發,分明是在等著觀望事情如何結局,再做打算。


  狄公官氣十足地問道:「爾等均系何人?」


  年長的那位師爺深深一揖,回道:「大人,小人為錢牧所逼,在其手下聽候使喚。小人向大人起誓——」


  狄公將其打斷:「爾到得縣衙再如實招來!」轉而又對馬榮言道:「速回縣衙,我等還有大事要辦。只將錢牧逆賊和兩個師爺押走,其餘眾人,日後再做處置。」


  馬榮隨即答道:「遵令,縣令大人。」


  他向林隊正使個眼色。四個軍卒上前將兩名師爺捆個結實,喬泰也從腰間解下一條細鏈,兩頭各做了個套,套在兩個人犯頭上,然後牽著來到院中,將細鏈掛於馬鞍之上。喬泰對兩人說道:「汝二人若不想被勒死,就須快步跟上。」


  喬泰、狄公踩鐙上馬,馬榮將不省人事的錢牧放於自家坐騎鞍座之上,隨後又對林隊正喊道:「將你手下軍卒分成四隊,每隊十二人,各捉拿錢牧手下潑皮十人,鎖入四處城門箭樓。正午時分,自有官員去四門巡查。」


  狄公等三人策馬穿過院子,兩名師爺在喬泰馬後緊追慢趕,直喘粗氣。


  錢府中院,一名留著山羊鬍須之老者正等候狄公等人。見狄公等出來,便雙膝跪地,頭叩得階石咚咚直響。


  狄公勒住馬,問道:「下跪何人?快起身報上姓名。」


  那老者匆忙爬將起來,深作一揖,答道:「小人乃錢府管家,姓匡名鍾,在此聽候大人發落。」


  狄公命道:「你要看管此宅和其中一應物件以及所有僕人和女眷,不得有誤。單等縣衙派員前來接收處置。」


  話畢,狄公徑自策馬而去。馬榮坐在馬上,彎腰俯身,用閑聊的口吻向管家問:「軍營之中,但凡處死罪犯,常用細藤條慢慢抽打,打上三個時辰,直抽得罪犯皮開肉綻,斷氣為止。這等刑罰,你可曾見過?」


  老管家不解此意,畢恭畢敬地答道,他從未有此眼福。


  馬榮淡淡地說道:「大人的吩咐,你若不字字照辦,你就會嘗到此種滋味!」說完,立即驅馬離去。老管家嚇得面色死灰,站立原地,渾身顫抖不止。


  狄公等三騎穿過錢府大門之時,四個護門家丁舉刀向三人致禮。


  六


  到得縣衙,錢牧照舊昏迷不醒,錢府兩位師爺則氣喘不止。馬榮和喬泰將他們一併交給方班頭,之後,來到狄公私宅,見洪亮正侍候狄公換穿便服。


  馬榮將頭盔向腦後一推,擦去額頭汗珠,讚許地看著狄公,高聲說道:「這次虛張聲勢成功至極,卑職可是從未經歷過此種妙計。」


  狄公淡然笑道:「要同錢牧那廝硬拼,斷難成功。即便我們真有兩百來名軍校可供調遣,那也必定要血戰一場。錢牧固然是個流氓,但絕非膽小之人,再說,他手下那幫潑皮也會拚死抗拒。因此,一開始我便謀划用虛張聲勢之計,令錢牧與其手下潑皮深信他們已無計可施,而我們則勝券在握。我原本打算扮成黜陟使或御史前來巡邊,后聽陶干稟報,說是錢牧手下有不少官軍逃卒,便立即重新謀划。」


  喬泰問道:「錢牧手下來襲縣衙被擒,大人將那隊正和五名軍卒放回,此舉不是個險著兒嗎?倘若錢牧手下四處打聽,探明我們乃虛張聲勢,豈不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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