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大唐狄公案肆(43)
第190章 大唐狄公案·肆(43)
狄公往後靠在椅背上。這是一份吸引人的材料,當時這起震驚全國的案子就是在這個衙門審判的,而今坐在這個地方閱讀當時的卷宗,這種切身的感受在看其他文檔時是不會有的。狄公挑出一份列著莫將軍全府上下名單及充公的家產明細單的文書。突然,他倒抽了一口氣。莫將軍前後有三妻,外加兩妾,第二位妾的姓氏是宋。宋氏沒有被審訊過,因此沒有關於她的詳細資料。她在二月三日,也就是監察御史到達金華的前一天傍晚自縊身亡。她給莫將軍留下個兒子,名叫依文,莫府遭難時,那孩子年僅五歲。一切都吻合!這就是狄公苦苦尋找的線索!他靠在椅子上,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然而狄公臉上的笑容驀地僵住了。宋依文是來為父報仇的,這就說明他已經有證據證明莫將軍是無辜的,而且他懷疑匿名信的作者有意栽贓,所以他認為寫信的人是殺害他父親的兇手。而如今這個不知名的人殺死了宋依文,這一事實無可辯駁地證實了宋依文的判斷是正確的。老天啊,十八年前的誤判不知使多少人蒙冤!
狄公又拿起此案證人記錄的卷宗。他慢慢地捋著鬍子看完了全部內容。這裡面只有一點是對莫將軍有利的,那就是皇九子的其他同謀都不知道莫大凌也參與了反叛。可是監察御史對這一點並不予考慮,他認為皇九子多疑,即使對自己的同謀也不信任,於是在判案時就以從莫府搜出來的信件為依據,那些信件全是皇九子的筆跡,信箋也是皇九子的私人便箋,還蓋有他的印章。
狄公搖搖頭,挑出那封匿名信來看。這裡收藏的是文案管管理員的抄件,所有的原始文件和證據都被送到京城了。抄件的字體平平,並無特色,可是那完美無瑕的文體表明,原信必定出自一位學識淵博的文人之手。在頁邊空白處抄有監察御史的批語:「此函或朝中某大臣所為,其人於莫心懷不滿。速核內中情形並查筆跡。」從下一份文件上狄公得知,儘管監察御史派人四下探尋,信的作者還是不得而知。官方還曾發布告示,重金賞賜告發者,可仍一無所獲。
狄公慢慢地摸著長鬍須,腦子裡思考著這起案子。偽造皇九子的書信是不可能的,那上面還有印章為證,而印章是皇九子始終帶在身邊的。再說,判案的監察御史素以正直出名,訪案最為細緻周到,曾果決地判過許多牽涉高官顯貴的疑難案件。狄公記得自己的祖父、已故的宰相曾經談起過這些事情,並對監察御史的才智讚賞有加。這麼說,既然他認為莫將軍有罪,那肯定是有十分把握的。狄公站起身來,開始在屋裡踱步。
宋依文會得到什麼新的證據呢?十八年前事情發生時,他僅僅五歲,所以對這起案子,他不是聽別人說就是從文書中看來的。怎樣才能得知宋依文發現了哪些情況?宋書生已被殺害,殺人兇手又攫取了宋依文藏在住處的文書,看來宋氏母親的娘家似乎是調查取證的第一選擇。他跟那老書吏打了聲招呼,問道:「這地方有許多姓宋的人家嗎?」
老頭使勁地點點頭。
「是有很多,大人。有窮有富,沾親帶故的、非親非故的都有。古時候,這個地方就叫作宋國。」
「給我把那年的稅簿找出來,只要跟宋姓有關的那部分。」
那老頭兒把稅簿攤開在桌子上時,狄公只查閱了收入最低的宋氏納稅戶。因為宋依文的母親僅是個二房小妾,她的父親肯定是個佃農、小店主或者手藝者。這一欄里只有六七個名字,第三個是宋文塔,開蔬菜鋪的,有一妻兩女;大女兒嫁給一個姓黃的陶瓷商,小女兒賣給莫將軍為妾。狄公用食指點著第三個名字說道:「請查一下今年的人口登記,看看宋某是否還在世。」
老書吏走到邊牆的架子前,不一會兒便抱著一大摞卷宗拖著腳步回來了。他打開幾個卷宗,盯著密密麻麻的名字,嘴裡小聲念叨著:「宋文塔……宋文塔……」最後,他抬起眼睛搖搖頭,「大人,他們夫婦肯定已死,且無男性繼承人,因為這裡沒有宋家的人名了。您想知道他們死於哪一年嗎?」
「不,沒有必要,給我看看陶瓷幫會的成員登記!」狄公站起身來,這是最後的機會了。
老書吏打開一個標著「行幫」標記的箱子,挑出一個薄薄的小冊子遞給狄公。
狄公在翻看小冊的時候,老書吏便把人口卷宗收攏起來。不錯,是有一個姓黃的陶瓷商,娶了宋姓女子為妻。在這一行的頁邊有一個小圈,表示黃氏未交清幫會費。他住在東門附近的一個巷子里。狄公記住了地址,然後把那個小冊子往桌子上一扔,露出了滿意的微笑。
接下來,狄公把莫家的檔案仔細審閱一遍,證實了莫將軍被處死後,莫家人便四下散落。宋依文,那個自縊身亡的二妾之子,由京城裡一個遠房舅父收養。狄公將那封控告莫將軍的匿名信從文案中拆下,揣進袖子里。他謝過老書吏,並說會把所有文書還給他,然後便走出文案館,朝羅府走去。
接近第四進院子時,狄公聽到一陣孩童的嬉笑聲。院子里喜氣洋洋,二十多個小孩都穿著色彩鮮艷的服裝,在一人高的月壇周圍打鬧。月壇搭在院子中央,最上面是麵糰做的長耳朵白兔,站在一摞月餅上。下面是放著各色鮮果和糕點的碗碟,兩邊則放著高高的紅燭和銅香爐,待天色黑下來時都要點上的。
狄公穿過院子,走到寬敞的大理石柱廊前,那裡站著一小群人:御前侍讀張蘭波和如意法師挨著大理石欄柱,羅縣令、邵學士和女詩人玉蘭站在他們身後。旁邊有個不高的檯子,放著一張紫檀木椅子,一位穿黑袍的瘦弱老婦人坐在上面,雪白的頭髮挽在腦後,滿是皺紋的手裡扶著一根檀木手杖,把手上還鑲著青玉。椅子後面站著一位高個子中年婦女,模樣端莊挺拔,穿一件綠錦緞袍。顯然,她是羅縣令的大太太。這一小群人身後的大廳內有二十來位婦女的身影晃動,她們是羅縣令的妾室和丫鬟。
狄公目不斜視,徑自走到紫檀木椅子前,深深作了個揖。老婦人銳利的目光打量著狄公,一旁的羅縣令彎腰恭敬地小聲對她說:「娘,這位是我的同行,浦陽縣令狄仁傑。」
老婦人點頭,對狄公說了幾句表示歡迎的話,聲音雖不高,卻驚人地清晰。狄公禮貌地詢問了老婦人的年齡,得知她已七十二歲。
「狄縣令,我有十七個孫兒孫女!」她自豪地宣稱。
「家和子孫旺,老夫人!」邵學士高聲說道。老婦人高興地笑著,連連點頭。狄公這才與邵學士打了招呼,然後又向張蘭波和如意法師致意,最後問了女詩人玉蘭是否安好。玉蘭說羅縣令的大太太對她照顧周到,她感覺不錯。可是狄公覺得她的臉色憔悴蒼白。他把羅縣令拉到一旁,小聲對他說:「那姓宋的書生是莫將軍一個姓宋的小妾所生之子。他來這裡是為了證明他父親是被誤判的,正如他對紅花說的那樣。他並沒有用假姓名,因為當年離開此地時僅僅五歲。還有個姨母健在。羅兄,不要灰心!儘管小鳳確實有可能是玉蘭殺的,但是你要是能同時提出你發現莫大凌是被誤判的,你就很有可能避開這場迫在眉睫的危機!」
「哎呀,狄兄,這真是太好了!等一會兒吃飯的時候再跟我說說。飯就擺在那裡,涼棚下!」
他指指柱廊後面的露天過道。兩根柱子之間擺著桌子,上面擺滿冷盤,中間還有堆成塔形的月餅。
「羅兄,我這就要走。我必須先到城裡走訪一趟,然後要去黑狐祠,不過我會盡量在傍晚的聚會前趕回來。」
當他們又回到那一群人中間時,老夫人說她想回房歇著去了。邵學士與眾人都行禮,羅縣令與大太太送她進屋裡去。狄公告訴邵學士,浦陽派人送來了緊急公文,他不能去涼棚用餐了。
「公務為重。狄縣令,你快去吧!」
十五
狄公先回到了自己住的小院,他要好好準備一下。一個人被以反叛罪處死後,他的親戚,哪怕關係十分疏遠,也極為懼怕見官。即使過了許多年,有時也會有新的證據使他們陷入危險之境。狄公從文房四窗盒中取了一張小紅字條,寫上「宋良」兩個大字,在右邊添上「牙人」字樣,在左邊寫上了一個捏造出來的廣州地址。他換上一身簡樸的藍布袍子,頭戴黑色小方帽,從衙署的邊門走了出去。
街角有一頂待雇的小轎。狄公對轎夫說要去黃記陶器鋪,轎夫們嫌路太遠,又說那地方十分破敗,路不好走。可是狄公爽快地答應了他們開的價,又預付了一筆可觀的賞錢,他們便高興地抬著小轎上路了。 看到大街上買賣興隆的商店,狄公想起姓黃的掌柜還欠著同行幫會的會費,這說明他實在是窮困潦倒。狄公命轎夫停下,然後去買了一匹上好的藍布、兩隻熏鴨和一盒月餅,收拾好這些東西后,重新上路。
過市場后,小轎又經過一個居民區,狄公認出那是孟員外住的地方,可接著又進入了貧民區,那裡的街道彎彎曲曲,臭烘烘的,鋪著大大小小的卵石。垃圾堆里光著上身的孩子正在玩耍,看到轎子過來都停下來張望,因為在那種地方是不常見得到轎子的。狄公不願招惹許多人看到他的走訪,便叫轎夫在一家小茶館門口停下。他讓一名轎夫在那兒等著,另一名扛著布匹和熏鴨等物跟他步行。不一會兒,他們便走進兔窩般的小巷裡,那轎夫只得用當地方言打聽要找的人,狄公慶幸自己帶了個人同行。
黃記陶器鋪實際上是個露天的攤位,一塊打過補丁的帆布篷遮從後面土牆小屋的屋頂上搭下來。蓬下面的大台板上擺滿了碗和盤子,台板上方懸著的杆子上掛著一排廉價的陶制茶壺。臨時搭起的櫃檯後站著一個寬肩膀的男子,衣著破舊,正在費勁地把十幾個銅錢穿到繩子上去。狄公把紅字條放在櫃檯上,那男子搖搖頭。「我只認得宋字,」他的嗓音又粗又啞,「你想要什麼?」
「這名刺上寫著我叫宋良,是廣州的牙人。」狄公解釋給他聽,「我是你夫人的遠房兄弟,進京路過此地,順道來看望你們。」
黃掌柜黑黝黝的臉上放出了光彩。他轉身對坐在牆邊長凳上做針線活兒的女人喊道:「老婆,總算你還有個親戚沒忘掉你!廣州的宋賢弟來了!請進屋吧,老弟,路上辛苦了!」
那女人馬上站起來。狄公命那轎夫把禮物遞給她,然後到街對面的貨攤處等候。
黃掌柜把狄公引進小屋,這是一間吃、住、燒飯全在裡面的小屋。黃掌柜忙不迭地用抹布擦拭油膩膩的桌子,狄公在一張竹凳上坐下,對那女人說道:「姐姐,三叔從京城寫信給我,說你的父母都已去世,他給了我你的地址。今日路過此地,又恰逢中秋,我想該來看看你,並帶些節禮。」
那女人已經打開包裹,正瞪大眼睛瞅著那匹布。狄公看她年齡四十左右,相貌端正,只是臉很瘦,而且已有深深的皺紋。
黃掌柜驚呼起來:「賢弟真是出手大方!我的老天,這布多漂亮呀!我如何能回報這……」
「這簡單!請一位孤單的趕路人同自個兒的親戚吃頓中秋團圓飯!我帶來了一點小意思。」他揭開提籃的蓋子,又把那一盒月餅遞給黃掌柜。黃掌柜的眼睛直盯著籃子。
「兩隻整鴨!老婆,好好切一下!從店裡拿一隻新碗和幾隻杯子!我留了一小壺酒今天用,可我從沒夢到過還有下酒的肉食!還是價錢很貴的熏鴨!」
他給狄公倒了一杯茶,然後禮節性地詢問了宋良在廣州的家人、買賣做得如何、一路上是否順利等。狄公的答話編得天衣無縫,並說當天下午還要趕路。最後他說:「咱們現在吃一隻鴨子,另一隻留著晚上吃。」
黃掌柜舉起手。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賢弟,」他一本正經地說道,「咱們現在就吃個飽!」
黃掌柜的妻子一直在聽他們談話,操勞過度的臉上掛著喜悅的笑容。黃掌柜轉而對妻子說:「老婆,我保證從今往後再也不說你娘家一句壞話!」她羞澀地瞅了一眼狄公,說道:「那年出事之後,誰也不敢上門來看我們了。」
「莫將軍的事南方都議論紛紛,」狄公說道,「二姐在出事前就自盡實在令人傷心,不過從咱們家的長遠計較來說,也是上策。她那樣做把咱們都解脫了。」黃氏夫婦一個勁地點頭,狄公問道,「依文怎樣了?」
黃掌柜不屑地哼了一聲:「依文?幾年前聽說他成了文人。勢利小人,哪裡還記得這個姨母!」
「大姐,二姐為什麼要自盡呢?莫將軍家對她不好嗎?」
「不是,」那女人慢慢答道,「他們待她很好,尤其是她生了依文以後。那是個健壯漂亮的男孩,可是我妹妹……」
「她是該死的——」黃掌柜剛開口,他的妻子就打斷了他:「別嚼舌頭!」她對狄公說:「她確實控制不住。也許是我父親不好,畢竟……」她嘆了口氣,倒了些酒出來,「一直到十五歲,她都是個文靜聽話的女孩,特別喜歡動物。有一天,她撿了一隻小狐狸回來,父親一見就嚇得要命,因為那是只黑的雌狐狸。他馬上把狐狸殺了,我妹妹就大發脾氣,從此以後就變了個人。」
黃掌柜緊張地看了狄公一眼:「那隻淫狐狸上她身了。」
他的妻子點點頭:「父親請了個道士,念了許多經,可還是沒有驅掉狐精。等她十六歲的時候,只要看到年輕的男人就擠眉弄眼的。由於她長得俊俏,母親只得從早到晚對她嚴加看守。後來有個在大戶人家賣梳子脂粉的老婆子對父親說,莫將軍的大太太正在給老爺物色小妾。父親很高興,妹妹被帶去見了大太太,竟被相中了,這件事就定了下來。事情辦得很順利,她在那裡幹活兒,大太太逢年過節都給她新衣服,她生了依文以後再也沒挨過打。」
「那賤人自作自受!」黃掌柜喃喃地嘟囔著,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他的妻子撩開前額上的一綹灰白頭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