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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9章 大唐狄公案肆(32)

  第179章 大唐狄公案·肆(32)

  「不錯,是有教益,不過有點乏味。哎喲,這轎里怎麼這麼熱呀?」羅縣令的額頭上滲出了細汗,他把那頂帶翼翅的黑官帽往後推了推。他和狄公剛才是去見上司刺史大人,因此都穿著全套官服。秋日的早晨寒意襲人,可這會兒正午的太陽直逼轎頂,曬得熱烘烘的。


  羅縣令打了個哈欠:「好了,現在議事結束了,公事議完,咱們可以換個話題,輕鬆輕鬆了!這回蒙狄兄賞光,能在此小住兩日,我已定了一個周密的計劃。不是自吹,一定讓狄兄在此盡興兩日!」


  「羅兄如此張羅,實在令人不安!請勿為我費心。如能在你的書房裡看點書,我便——」


  「你不會有多少時間看書的,我的老兄!」羅縣令撩起了轎上的窗帘,轎子正行進在縣城的主大街上,商店門口全都張燈結綵。羅縣令指著形狀各異的彩燈說:「明天是中秋,我們今天晚上就開始慶祝!我安排了個晚宴,人不多,卻是精挑細選的!」


  狄公禮貌地微笑了一下。聽到羅縣令提起中秋節,他心裡不禁掠過一陣遺憾。與其他節日相比,中秋是一個家庭團聚的日子,一切大小事務都該由家中的女眷安排、操持,孩子們也是重要的角色。狄公一直盼著能回到浦陽與家人共度佳節,可是刺史大人卻命他在金華再待上兩天,因為刺史數日後方回州府,這兩天也許會再召見他。狄公嘆了一口氣,他真想立即回到浦陽,這倒並不全是為了回家過節,而是因為他的衙門裡懸著一起複雜的詐騙案,他想親自審理。這次狄公獨自來金華,就是要讓他的助手洪亮以及其他三個親隨都留在浦陽,讓他們訪查案情,收集證據,為案子的最後審理做好準備。


  「嗯,你說請了些什麼人?」


  「學士院學士邵範文,老兄!他已經應允光臨寒舍!」


  「你不是指那位前任集賢殿知院事吧?就是不久前還起草所有機密詔令的?」


  羅縣令得意地笑了:「正是他!當代大文豪之一,他的詩和文都是最好的。御前侍讀張蘭波也將光臨。」


  「哎喲,又是一個如雷貫耳的名字!羅兄,你實在不該自稱詩門外行,這麼多名人應邀而來,說明你——」


  身材肥碩的羅縣令趕緊抬起手:「不不,不敢當!這僅是巧合。學士院邵學士正巧返京路過此地,而張大人是土生土長的金華人,這次返鄉祭祖。你知道,這金華的衙門,連同我的官邸所在,以前是親王的夏季行宮,曾經屬於那個臭名昭著的皇九子,就是二十年前意欲陰謀篡位的那一個。那裡有許多互不相連的院落,還有不少花草怡人的園子。兩位貴客之所以肯賞光,是因為他們覺得我那地方要比客寓舒適些!」


  「羅兄過謙了!邵學士和張大人均非等閑之輩,若不是欽慕羅兄的詩才,是萬萬不會下榻府上的。他們何時能到?」


  「現在應該到了。我已吩咐過管家請他們在大廳內用午膳,由我的幕僚代為招待。我想,咱們一會兒就到家了。」他說著把轎上的窗帘撩到一邊,「哎呀,高放在那兒幹什麼?」羅縣令把頭伸出轎窗,對著領班的轎夫喊道:「停轎!」


  轎子在衙門前緩緩放下,狄公看到一群人神色不安地聚攏在大門前寬闊的台階上。著藍衫外罩玄色袍的是金華縣令幕僚高放,而那個穿黑邊褐色衣褲、頭戴紅纓黑漆盔的必是衙役班頭無疑。另外兩人像普通百姓。三名衙役分開站著,穿著跟他們班頭一樣的制服,只是帽子上不帶紅纓。他們的腰間系著細鏈子,上面掛著各色鏈具刑具。高放快步走下台階,在轎窗前躬身行禮。


  羅縣令厲聲問道:「什麼事,高放?」


  「回稟大人,一刻時前,茶葉鋪孟員外的夥計報來一起人命案。那個租住孟員外後院房子的宋姓書生被人割斷了喉管,錢財被一盜而空,案子好像發生在今天凌晨。」


  「佳節前夕出了人命案!倒霉透了!」羅縣令低聲對狄公說道。隨後,他神色憂慮地問高放:「客人怎麼樣了?」


  「大人剛走,邵大人便到了,隨後張大人也到了。在下領他們看了各自住的院子,並代大人向他們致歉。兩位大人剛要坐下用午膳,如意法師也來了。午膳后,三位客人都進房小憩了。」


  「好。這就是說,我可以馬上去看現場,等客人們午睡起床后再來不遲。高放,叫衙役班頭帶上兩三個人騎馬開路,告訴他們保護好案發現場。你囑咐仵作了沒有?」


  「吩咐過了,大人。我還把被害者和房東孟員外的有關文書都取出來了。」他從衣袖內抽出一捆卷宗,恭恭敬敬地遞給上司。


  「幹得不錯!高放,你留在衙門裡,處理來往公事!」轎夫們都聽得發獃,羅縣令朝著領班的轎夫喊道:「認得孟員外的家嗎?在東門附近?好吧,快走!」


  轎子抬起來走了,羅縣令把手搭在狄公的臂膀上,連珠炮似的說:「狄兄,真對不住,擾了你的午覺!你知道,我需要你幫忙出主意。剛剛酒足飯飽,我一人實在無力處置這起人命案。喝過了酒,這時候該歇一會兒。我怕是多喝了幾杯!」他擦擦臉上的汗,急切地問道,「狄兄,你不介意吧?」


  「當然不,很樂意能盡點力。」狄公捋著鬍鬚,平靜地補充道,「尤其樂意跟你同去現場,羅兄,這樣你就騙不了我了。還記得在樂苑島的事吧?」


  「哦,老兄,你也不是那麼好對付的!我是說去年的事,你到這裡來把那兩個漂亮姑娘搶走了!」


  「算了,咱們兩人打個平手!我看這起案子也許很平常,多數人命案都是謀財害命。咱們看看被害人究竟是什麼人。」


  羅縣令趕緊把卷宗往他的同僚手裡一推:「你先看吧,老兄!我閉一會兒眼睛,理理思路,行嗎?到東門還遠著呢。」他把帽子拉下來蓋住眼睛,朝身後的靠墊上一靠,心滿意足地吁了口氣。


  狄公把靠自己座位邊上的轎簾拉開,想就著亮光看卷宗。打開卷宗前,他若有所思地看了看羅縣令那張泛著紅光的臉。縣令是極少有機會看到同行處理公務的,因為沒有上司的指示,縣官是不被允許擅離所轄縣城的。再說,羅縣令是一位非同尋常的人。他擁有巨額家產,人們傳說他之所以接受金華縣令這個職位,是因為在金華他可以獨立行使職權,有條件或沉溺酒色,或吟詩作詞。金華縣令的交椅不是容易坐的,衙門官邸宮殿般的豪宅,沒有其他財源的縣令是絕對維持不了的。官場里有一種說法,正是因為羅縣令的萬貫家財,才使他端坐在這個職位上。狄公卻不人云亦云,他懷疑羅縣令花天酒地、不事公務是一種假象,是精心偽裝的,事實上,他把金華縣治理得有條不紊。剛才羅縣令決定親自去案發現場察看,給狄公留下了良好的印象。換作其他縣令,都會把現場勘察的活兒交給下屬去干。狄公展開卷宗,最上面一頁記有被害書生的詳盡信息。


  被害者宋依文,二十三歲,尚未婚娶,經過鄉殿兩試后,成績名列前茅,官府發給膳食津貼,因此他衣食無虞,致力於校訂一部舊時的史書。宋依文是半個月前來金華的,他一到便去衙門登記,要求居留一個月。他曾對高放說過,來金華只是為了查閱地方志。數百年前,確切地說,就宋依文研究的那個朝代,金華曾經爆發過農民暴動,宋依文希望透過查閱那些塵封的文檔而得到一些補充性的史料。高放允許他到檔案室查閱。從來訪記錄上看,宋依文每天下午都在衙署的文案館里。關於此人的書面資料就這些。


  卷宗的其餘部分是關於宋依文的房東,也就是茶商孟蘇採的情況。孟員外是從父親手裡繼承這個茶鋪的。十八年前,他娶了同行黃掌柜的女兒為妻,育有一女一男,女兒十六歲,兒子十四歲。孟員外還有一個合法的妾。卷宗里婚書和出生證明等戶籍文書一應俱全。狄公不由得滿意地點了點頭,高放無疑是個勤快的助手。孟員外年已不惑,他按時納稅,還資助幾個慈善機構,顯然是個佛教徒,因為他是寺廟街上洞明寺的施主。提起佛教,狄公想起了什麼事。他輕輕地推了一下正打著呼的羅縣令,問道:「你的幕僚說一個法師怎麼了?」


  「法師?」羅縣令睡眼惺忪地望著他。 「好像聽高放說起,有個法師在你府上用午膳?」


  「不錯!你一定聽說過如意法師吧?」


  「沒有,我跟佛教圈子裡的人來往不多。」作為一名忠實的儒家信徒,狄公並不贊同佛教,而浦陽縣晉慈寺內那些和尚見不得人的行徑,更加深了他的敵意。


  羅縣令咯咯地笑出了聲。


  「如意法師不屬於任何圈子。狄兄,見見他確實很有意思,你會喜歡與他交談的。我的頭現在舒坦了一點,讓我瞧瞧這些文書吧。」


  狄公把卷宗遞給他,然後默默地往後一靠,一路上再也沒說什麼。


  三


  茶鋪孟員外的家在一條狹窄的小巷裡,轎子勉強能在那裡通行。兩旁的高牆和斑駁的綠瓦表明這些房屋已有些年代了,同時也看得出這裡的住戶大多是殷實人家。轎子在一個鑲銅包鐵的黑漆大門前停了下來,馬上圍上一群好奇的看熱鬧的百姓,領班的轎夫揚起手中的鞭子,人群忽地散開了。兩扇黑漆大門被緩緩推開,高大的轎子經過門樓時,轎頂把黑乎乎的椽子擦了個乾淨。


  狄公跟在羅縣令後面走下轎來,迅速打量了一下前院。只見院子收拾得齊齊整整,兩棵高大的紫杉樹蔭使院子顯得靜謐、涼爽。他們朝著通往客棧的花崗石便道走去,一個身著草綠色袍子、頭戴馬毛呢黑色方帽的高瘦男子慌忙迎上前來。羅縣令邁著細碎的快步走向那人。


  「我想你就是孟員外吧?太好了!今日有幸見到金華最有名的茶鋪掌柜。真是糟糕,在你這所古老的豪宅里竟然發生了殺人搶劫案!而且是在中秋前夕!」


  孟員外拜見過兩位縣令后便開始道歉,他說他給官府添麻煩了。可是羅縣令打斷了他。


  「孟員外,當官的就得為民做主!這一位是我的朋友,也是同行,來人報案時他恰巧與我在一起。」羅縣令把紗帽往後推了一下,「快,帶我們去現場。我記得是在後院。」


  「正是在那裡,大人。我可以先在客廳里請兩位大人用些茶點嗎?然後再向兩位大人講述事情經過——」


  「不,不必客氣了!請帶路去後院。」


  孟員外的臉色一緊,但是他順從地躬身行禮,然後帶他們順著客廳外的游廊往後院走去。後院四周是園牆,牆下擺著一排排盆花。兩個丫鬟瞧見主人陪著兩位官府老爺從牆角轉過來,便一陣風似的離去了。衙役班頭走在這一行人的最後面,腰間掛著的鐵銬鏈隨著他的腳步發出叮噹聲。孟員外用手指著對面的一片房屋道:「那是小人家眷的住處。我們從左邊的小徑繞過去。」


  一行人沿著屋檐下鋪著石子的小路往前走,小路緊靠著紅漆的格子窗,狄公瞥見屋裡有一張蒼白的臉。他猜想,那是個年輕的漂亮姑娘。


  他們來到一座寬大的果園,只見那裡長著各種果樹,樹下是亂糟糟的矮灌木叢。


  「先母嗜好養草種樹,」茶鋪掌柜說道,「她在世時親自督管花匠。去年她去世后,我沒有工夫……」


  「是啊,」羅縣令說著,撩起袍子的下沿。園子里彎彎曲曲的小徑兩旁儘是有刺的草木。「那邊的梨子看上去一定好吃。」


  「回大人,那是一種特殊的品種,又大又好吃。哦,宋相公租的院子還在後面,這兒只看得到屋頂。兩位大人現在可以明白我們為什麼在夜間聽不到喊聲和動靜了,我們——」


  羅縣令停下了腳步:「昨天夜間?那怎麼到今天中午才報案?」


  「回大人,中午才發現出事。宋相公早上總是在街角的攤上買油餅,一般是自己泡茶。午膳和晚膳是我家丫鬟送去的。今天中午丫鬟送飯去時,他未曾開門,丫鬟便把我叫來了。我敲了幾下門,又喊了宋相公的名字,但屋裡沒有聲響,我怕他病倒了,便喚管家來把房門卸下……」


  「我明白了。來吧,咱們接著看!」


  這是一幢低矮的磚房,位於果園的後部。一個衙役在房門口守著,他小心翼翼地打開門,因為門上的方格已被打碎,鉸鏈也脫落了。一行人步入那間小小的書房,孟員外氣惱地說道:「兩位大人,瞧瞧兇手把這地方糟蹋成什麼樣子了!這裡是先母最喜愛的房間。先父去世后,她差不多每天下午都來……那時這裡很安靜,窗前就看得到她的那些樹,她就坐在這張書桌前看書寫字。這會兒……」他神色黯然地瞥了一眼臨窗的花梨木書桌。書桌的抽屜全都被拉了出來,裡面的東西散了一地:文書、名刺,還有筆墨等。在一張扶手椅邊上還撂著一個紅色的皮製錢箱,蓋子掉下來一半,箱子是空的。


  「我猜想令堂生前愛好詩詞。」羅縣令自得地說道。他打量了一下靠牆的書架上堆著的書卷,書名都標在整齊劃一的紅色標帖上,書頁中露出裡面夾著的書籤。羅縣令走過去取下一卷,忽又改了主意,突然問道:「後面那個門帘通往卧室,對嗎?」


  孟員外點點頭,羅縣令一下子把門帘扯到邊上。卧室比前面的書房稍大些,靠後牆是一張式樣簡單的床,蓋被已經掀開,床頭邊擺著一張小桌,上面的蠟燭已經燃盡了。牆上掛著一支長長的竹笛。床對面放著一張雕花的烏木梳妝台。原先在床底下的紅色豬皮衣箱被拉了出來,掀開的箱蓋下露出一堆皺巴巴的男子衣物。后牆上有一扇門,很堅固,還有一道粗大的門閂。一個身穿藍色長袍的矮胖男子跪在地板上的屍體旁邊。狄公從羅縣令身後望去,被害者是個瘦骨嶙峋的男子,端正的臉上留著小鬍鬚,頷上也有鬍子,頭頂上的發束散開了,頭髮粘在地板上凝結成塊的血泊中。他的黑帽子掉在頭邊上,也濺上了斑斑血跡。死者身穿白色睡袍,腳蹬軟氈鞋,鞋跟上沾了些干土。他的右耳下方有一道駭人的傷痕。


  仵作見羅縣令進來,迅速起身,施了個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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