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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8章 大唐狄公案肆(31)

  第178章 大唐狄公案·肆(31)

  「一直到最後的那個傍晚……那是何時?不正是昨夜嗎?我正在你的懷裡發抖,忽然聽見有人進了客棧。你從床上跳起,全身赤裸地奔至客廳。我跟著你,見你站在那裡,鮮紅的晚霞染紅了你的身軀。陶匡見我們倆緊密地站在一起蔑視著他,他臉色發白,生氣至極。他手持匕首,對我破口大罵。我哭喊著『殺死他』!你便向他撲去,奪過他手中的匕首,插入他的脖頸兒,鮮血濺到你染紅的寬闊胸膛上。我從未像當時那樣愛你……」


  狂喜使得這張被毀容又瞎了眼的臉有一種異樣的美。狄公轉過頭去,他聽見銀鈴般的嗓音繼續說道:「我說道:『我們快穿衣服吧!』我們倆走回紅閣子卧房,卻忽然聽見又有人走進了客廳。你走過去,見到了那個傻男孩,那孩子馬上又奔了出去,但你說那個男孩也許會認出你來,最好將死屍移入紅閣子,把匕首塞入他手中,將門鎖上,又將鑰匙從門縫底下塞進去……過後,人們自然會說陶匡是自殺而死的。」


  「我們倆在露台分手,夥計們正在點燃園中小涼亭內的裝飾油燈。你說你將離開一陣子,直至這起自殺案結案為止,你再回來看我。」


  她一陣劇烈咳嗽,全身骨骼就像散了架似的,滿嘴白沫和鮮血。她仔細將嘴拭凈,繼續說,聲音忽然微弱、嘶啞起來:「他們問我陶匡是否愛上了我。我說是,他愛上了我,這是真的。他們問我陶匡是否因為我拒絕他而死。我說是,他因我而死,這又是對的。當時正逢時疫蔓延……我得了病,天花染至我的臉、我的手……還有眼睛。我就要死了,我想死,寧死也不願讓你再見到我,因為我已病入膏肓……至官府焚街,我被其他生病的姐妹沿街拖著,過了橋,最後逃至樹林里。」


  「我沒有死,我活了下來,儘管我曾經多麼想死!我拿了凌姑的身份牌,她的藝名叫碧玉。她死在田溝里,就在我身邊。我爬了回來,而你以為我已死去,因為我要你這麼認為。聽人說你是如何了不起,如何功成名就時,我是多麼高興!這是我活下來的唯一希望。而現在,你又回到了我懷中!」


  忽然聲音斷了。狄公抬眼看見凌姑瘦削細長的手指摸著膝蓋上僵硬的頭顱。一隻獨眼閉合著,胸部的爛衫再也未見起伏。


  她將那醜陋的頭顱抱在懷裡哭喊道:「老天開恩,你回來了!你回來才能死在我的懷裡……我跟你一起去。」


  她緊緊地抱著死去的李緯經,低聲說著甜言蜜語。


  狄公轉過身,走出屋外。在他身後,門吱嘎作響地關上了。


  二十

  狄公走出茅棚,復與馬榮會合。馬榮關切地問道:「咋的進去這半日。凌姑說了些什麼,大人?」


  狄公拭去額頭上的汗珠,騎上馬搖搖頭。他喃喃道:「沒人在屋裡。」他深吸一口早晨的清新空氣,補充道,「我將這茅屋仔細搜查了一遍,仍未發現一樣有用的東西。我曾經有一個推測,卻證明是錯的。我們驅馬回客棧吧。」


  他們穿越那片荒地時,馬榮忽然用馬鞭往前一指大聲說道:「大人,瞧那邊的煙霧!人們開始焚燒祭壇紙折的冥器,鬼節結束了!」


  狄公凝視著那邊屋頂上空升騰而上的裊裊黑煙,說道:「說得對,陰曹地府的大門終於關閉了。」他想:「該跟過去的鬼告別了。三十年來,紅閣子之夜的陰影一直揮之不去,使陽間的生命暗淡許多。而現在,經過漫長的三十年,這些陰影最終溜進那陰濕、氣味難聞的茅屋。現在,這陰影與那死去的麻風病乞丐和將要死去的翠玉在日光下瑟縮著。不久,他們將一起消失,永遠消失,不再回來。」


  他們倆回到永樂客棧,狄公要掌柜結賬,並命馬夫喂馬照料,然後與馬榮繼續朝紅閣子卧房走去。


  趁馬榮整理馬鞍袋之際,狄公坐下來,將前一天夜裡寫就的李璉自殺案情呈文重新閱一遍,然後寫下秋月猝死的結論。他寫道:「秋月因飲酒過度,心病猝發而死。」


  隨後他給馮岱寫了一封短箋,告訴他已找到殺死陶匡和秋月的兇手,兇手是同一個人,可是他已經死去,這些事就任其自然了結吧。最後,他寫道:「本縣令聞報,李緯經大人麻風惡疾擴散,毒火攻心,曾出沒於此地,現歿於凌姑茅棚,而凌姑亦命在旦夕。本縣令命你,一俟其命歸陰,即焚其茅棚及兩具屍身,以防疾病蔓延。通報李緯經家眷。凌姑眷屬未詳。」他在信上籤章。又閱過一遍,隨即,他又提筆附言道:「本縣令又聞賈玉波已攜帶一愛妓離開樂苑。令愛當另覓佳婿以慰爾心,請代達本縣令對其之祝福。」


  他又鋪開一張紙,給陶番德寫了一封信,告知其父之死已經查明,兇手生前曾長期陷於痛苦之中。他又寫道:「如此老天不應罰汝,馮、陶兩家結緣再無障礙,理當有情人終成眷屬。本縣令親筆。」


  他將兩封信封了口,又註明「私函」字樣。然後他將正式案情呈文與一併證物捲起,置於袖中。他自座椅起身,對馬榮說道:「我們須繞道金華,將這案情呈文親交羅縣令。」


  他們一起走至客廳,馬榮拎著馬鞍袋。


  狄公與客棧掌柜結了賬,一併交與他分別給馮岱和陶番德的書信,吩咐立即傳送。


  兩人至前院剛要上馬,忽然聽得院外大街上鑼鼓聲響以及高聲叫喊:「迴避!迴避!」


  十多個轎夫抬著一頂大官轎進來,後面跟著一隊差役,高舉著題有羅縣令官銜的大紅錦旗。為首的躬身拉開兩邊轎簾,正是羅縣令身著華麗官袍、官帽,手持摺扇,下轎而來。


  見狄公牽馬站著,羅縣令即晃動身軀跑上前,喟嘆道:「狄兄,真是件可怕的事!樂苑花魁娘子神秘之死,整個州府都在議論!我聽到這驚人的消息,不顧炎熱,匆匆趕來!自然,真沒想到給你添了這許多麻煩!」


  狄公平靜言道:「的確,秋月之死必定會使你受驚。」


  羅縣令嗔怪地瞪了他一眼,慍怒道:「狄兄,我永遠對美女感興趣,永遠!那可憐的女孩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狄公將卷宗交與他。


  「都在裡面,羅兄。我原計劃繞道金華當面呈交,現在允我此時此刻將卷宗交與你。我急著要回家。」


  「當然!」羅縣令合上摺扇,得意地將摺扇插入后領,然後急忙展開卷宗。閱完第一份呈文,他點頭道:「我知道你證實了我當日對李璉自殺的判斷。這類案子司空見慣,我早就告知過你。」


  他繼續閱覽秋月之死的呈文。確定與秋月有關的文字沒有提到他時,他捲起卷宗,露出了滿意的笑容,點頭表示稱許:「狄兄幹得真出色!呈文也寫得好。這呈文我可一字不改地報與刺史大人。狄兄,要我說的話,行文似乎有點凝重,我寫的話,會寫得輕快點,便於閱讀。要知道,現時京城官員喜歡駢體。他們告知我你可以放點詼諧進去,不消說不能過分,得中庸的那種。自然,我不會忘了提到你給予的有價值的協助。」他將卷宗置於袖中,語調輕快道,「那,是誰造成秋月死亡的呢?想必你一定將他關在里正衙內了?」


  狄公心平氣和道:「你念完我的呈文,就會明白秋月死於心病。」


  「但是人人都說你拒絕證實仵作的結論,他們稱之為紅閣子謎案。狄兄聰慧之至,該不會說我得繼續調查這紅閣子之謎吧?」 「確實有點神秘,但我說意外死亡已有足夠的證據。你放心,刺史大人一定會認為這起案子可以結案。」


  羅縣令毫不掩飾地鬆了口氣。


  狄公繼續說道:「還有一件事要做。在我的呈文中,你可以找到溫元的供述。他在公堂上做偽證,又百般虐待妓女,原是該罰鞭打,但是那可能將他打死。我提議你讓他套上枷鎖站一日,貼一布告,告示人們他是緩刑,一旦有人再告他劣跡,他就該數罪併罰,絕不輕饒。」


  「我很樂意去做!這惡棍有一些很好的瓷器,但是他開價甚高,我想,他應該把價格降低一點。狄兄,我深感抱歉,很遺憾你急著要走。我也許要在這裡再待上一點時間……啊……研究一下案子的結果。你是否已經見過昨日新來的舞女?沒有?他們說她絕對漂亮,而且技藝高超,嗓子也迷人,身材……」他露出微笑,捻弄著小鬍子,優雅地翹起小指。忽然他朝狄公掃了一眼,眉毛往上一揚,傲慢地說道:「儘管我很失望,你未能徹底弄清紅閣子之謎。狄兄,大家總以為你是整個州府中公認最聰明的縣令,在兇案的解疑排難上不費吹灰之力,你可是聲名遠播哪!」


  狄公慘然笑道:「聲名不會永遠在事實中找到!我要走了,回浦陽去。下次到浦陽一定要來見我。後會有期!」


  梁甦 王仁芳 譯


  黑狐奇案

  一

  膀粗腰圓的如意法師盤腿坐在睡榻邊上,面無表情地打量著眼前的來訪者,一言不發。過了一會兒,他用粗啞刺耳的嗓音回答道:「不行,今天下午我就得離開金華。」他粗壯多毛的左手握著膝蓋上一本破舊卷邊的書。


  站在如意法師面前的來訪者是個高個兒的男子,身著藍衫,外罩一件黑綢袍,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為了尋訪法師,他徒步走完了整整一條寺廟街,已經很乏了,可是這個粗魯的主人竟然連個座都沒讓。無禮的丑和尚還是別與那幫儒雅文人湊趣吧……他厭惡地掃視了一下眼前的胖和尚,只見他那顆剃得光光的大腦袋縮在肉滾滾的肩膀之間,面色黝黑,鬆弛的雙頰上滿是胡楂,嘴唇厚厚的,連鼻子也肥肥的,一對大得出奇的凸出眼珠使人覺得他太像癩蛤蟆了。徒有四壁的屋裡密不通風,胖和尚那打著補丁的袈裟上散發出一股酸臭的汗味,與印度焚香的氣味混在一起。洞明寺的另一側傳來誦經的嗡嗡聲,那訪客靜靜地聽了一會兒,抑制住一聲嘆息,接著說道:「羅大人會失望的,法師。我家大人今晚在寓所請客,明晚還準備在翡翠崖設宴賞月呢。」


  胖和尚鼻子里哼了一聲:「羅大人應當明白,這也算請客?他為何不親自來見貧僧,只派他的師爺前來,嗯?」


  「刺史大人路過此地,法師。今兒一大早他就把我家大人叫到西城刺史下榻的客寓去了,金華府的十四個縣令都在那裡識事,公務之後,我家大人還得在客寓用午膳,刺史大人請的。」他清了清嗓子,表示歉意地說,「法師,我適才說的我家大人請客不過是小規模的便飯,實際上就是詩友們在一起聚聚。既然您——」


  「還有哪些客人?」胖和尚突然插問。


  「嗯,有邵學士,法師,還有御前侍讀張蘭波。兩位都是今兒早上才到我家大人處的……」


  「貧僧認識他們業已多年,知道他們的大作,見不見他們都一樣。說起羅縣令的『順口溜』嘛……」胖和尚狠狠地掃了訪客一眼,突如其來地問道,「還有誰?」


  「還有狄大人,法師,他是鄰縣浦陽的縣令,也是應刺史之召而來,昨天到的。」


  胖和尚兀自一驚。「浦陽狄仁傑?他怎麼……」接著,他煩躁地問道,「他不會參加詩友聚會吧?老是聽人說他迂腐得很,沒人喜歡他。」


  高師爺小心地捋捋黑鬍鬚,然後一本正經地答道:「法師,狄縣令是我家大人的至交和同僚,我家大人視他如同宗至親,因此狄縣令理所當然會參與一切大小應酬。」


  「你倒真是個滴水不漏的傢伙,嗯?」胖和尚嘲弄道。他鼓起腮幫子想了一會兒,那模樣比剛才更像癩蛤蟆了。然後,他歪著厚嘴唇笑了起來,露出一排錯落不齊的大黃牙。「狄仁傑?」他那凸起的眼珠直盯著訪客,若有所思地用手搓著長滿胡楂的腮幫,刺耳的吱吱聲直鑽高放的腦門。胖和尚耷下眼皮,自言自語道:「沒準兒是一次有趣的經歷。不知他對黑狐有何高見,聽說那傢伙聰明至極。」突然,他抬起雙眼,用粗啞的嗓音說道:「你說你叫什麼名字來著?姓鮑,姓郝,還是姓什麼?」


  「在下姓高,高放願為法師效勞。」


  胖和尚往高放背後瞅去。高放轉過頭去看,並無一人進屋。胖和尚忽地開口:「好吧,高師爺,貧僧改主意了。你去告訴你家大人,貧僧接受他的邀請。」他懷疑地瞥了一眼高放那不動聲色的臉,刻薄地問道,「貧僧且問你,羅大人倒是怎的知曉貧僧住在這座寺廟裡的?」


  「人們都在傳,說您兩天前就到本縣了。今天早上羅大人命我到寺廟街尋訪,我便一路問到這裡……」


  「是這樣。不錯,貧僧原打算兩天前來這裡,但事實上貧僧是今早才到的,路上耽擱了。當然這不關你的事。貧僧會在午宴前趕到羅大人府上。不要忘記給我安排素齋,外帶一間安靜的小房間。記住,小而乾淨。你可以回去了,高師爺。貧僧這兒還有幾件事要做。說起來是個挂名的法師,但還是要管些事情的,尤其是喪葬儀式。既要管死的,也要管活的!」他發出雷鳴般的笑聲,厚厚的肩膀也隨著笑聲抖動起來。他猛地止住了笑,大聲說道:「到時候見!」


  高放兩手畢恭畢敬地插在衣袖裡,躬身行禮,轉身退出了禪房。


  和尚打開膝蓋上那本卷邊的書,那是一冊《識緯秘籍》。和尚粗壯的手指點著標題念道:「黑狐出洞,慎之。」說完便合上書本,癩蛤蟆似的眼睛直盯著房門口。


  二


  「熏鴨味道極美,」羅縣令這麼說著,兩手交叉擱在他的大肚皮上,「不過豬蹄子里的醋放多了,至少不對我的口味。」


  狄公與羅縣令同坐在舒適的雙人大轎里,一路由刺史客寓返回金華縣衙門,他靠在鬆軟的靠墊上,用手捋著長長的黑鬍子,說道:「豬蹄好像是多放了醋,羅兄,不過還有其他許多美味佳肴,實在是場奢華的宴席。我看刺史大人是位能人,對吾儕所議之事反應敏捷,對咱們議事結果的總結也頗具教益。」


  羅縣令用粗短的手優雅地擋了一下嘴,壓下了一個飽嗝。他長著一張圓臉,留著不長的鬍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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