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大唐狄公案肆(30)
第177章 大唐狄公案·肆(30)
狄公平靜地說道:「本縣不介意被人欺騙,這種事時有發生,我早已習以為常。幸好本縣往往能在騙局得逞前識破它。不過,雖然李璉臨死前畫的兩個圓圈確實是指秋月,但他並沒有因為她而自殺。」狄公身子往後仰靠在椅子上,用手撫摸著黑黑的長鬍子,繼續慢慢道來,「李璉才華橫溢,待人冷漠,精於算計,卻因成功來得過早,以至沖昏了頭。他中舉后,又想快點做大官,如此,他需要許多銀錢。可是由於他的家產收成不好,以及不顧一切地投機冒險而逐漸衰敗,因此已一無所有,從而與你的舊敵溫元一起圖謀樂苑的橫財。十日之前,自負傲慢的李璉來到這裡就是為了執行那項計劃。那夜在船上,當他見到你女兒並被當面拒絕時,他那愚蠢的傲氣受到了傷害,頓時企圖強姦她。當溫元來岸邊迎接他時,他仍為被斷然拒絕而感到惱怒,並命令溫元幫助他得到你女兒,提醒他你很快將會被捕並押往京城,控以侵吞官稅罪。溫元壯起膽來建議如何使計逼迫你女兒乖乖就範。那卑鄙的溫元見這正是給你個人打擊的良機。」
狄公呷了一口茶,繼續說道:「但是,當李璉來到這樂苑后,每日尋歡作樂,沉溺於牡丹等幾個艷妓,竟將你女兒忘得一乾二淨。但是他並沒忘記害你的計謀。他在賭桌上遇見了一位年輕小夥子,認為他也許可以利用這個小夥子將錢箱藏入你屋裡。」
「但是,在七月二十五日,李璉死那日,他有了或認為有了一個發現,而使他一下子改變了主意。他與三名與之廝混的妓女結清了賬,又將其酒肉朋友遣回京城去,因為他決意了結自己的一生。是夜,打算自殺前,他走至花魁娘子的宅邸,求見最後一面。」
「現在他們倆都已死了,我們也無法知曉他們倆的確切關係。可是,據我所聞,李璉邀請秋月參加他的聚會,只是為借她的面子,而從不曾花費時間和精力想要在她身上花銀兩。也許正是這個原因,花魁娘子才成為他將要放棄的世間的快樂象徵。李璉沉浸在懷舊的情緒中,托秋月捎一封信給他的父親,但她忘了傳信。秋月並沒有把他當戀人,也許是因為她本能地告訴自己他和她一樣冷漠,極其自私。而李璉自然也從未提過要為她贖身。」
「真的從未想過要贖她出來?可是那豈不荒唐,大人!」馮岱驚叫道,「秋月自己這麼說的!」
「秋月的確說過,可是那是謊言。當她聽說他自殺,留下幾筆與她有關的塗鴉時,便認為那是進一步提高她在花柳世界的名聲的絕好時機,便大膽聲稱她拒絕這位年輕才子的奉承。」
「她犯了這一行的大忌!」馮岱極為生氣地說道,「她的名字應該從花魁娘子名單上除去!」
「她的確做得不妥,」狄公冷靜地說道,「可這些都是你們的客人使她這麼做的。不必苛求她,因她最終是因驚恐而喪命的。」
狄公迅速朝緊閉的露台門看了一眼。他用手摸了一下臉,目光定格在父女倆身上,繼續說道:「馮岱,你偽造自殺現場;而你,玉環,告知本縣一連串的謊言,然而,慶幸的是,你們父女倆並非在公堂上撒謊,沒有記下證詞,也沒有按下指印。我也沒有忘記,當你向本縣發誓你告知我的全是事實時,你強調說這發誓僅針對三十年前發生的事。那麼,依本朝律令,公正的最終目標是儘可能彌補由於犯罪所造成的損失。而企圖強姦是重罪,因此,我會忘了你和你女兒犯的錯,而記住李璉自殺一事,包括被指控的單相思動機。沒有道理去毀損已在這裡死去的花魁娘子的名聲,所以你不要再提及她的欺騙行為,也不要將她從花魁娘子名單上一筆勾銷。」
「至於古董商溫元,蓄意策劃陰謀,定當論罪。可是他的方法如此無效,以至所有的計劃最終都竹籃打水一場空。他雖然非常卑鄙,可是也許從未真正犯過罪,因為他沒有勇氣付諸行動。本縣可以採取適當的措施,從而阻止溫元再施詭計對付你,並防範他虐待那些無依無靠、手無縛雞之力的姑娘。」
「有人在紅閣子犯下兩起死罪。由於你和你女兒以及溫元與謀殺案無關,本縣不在此討論那黑暗行徑。這就是今日我要對你說的。」
馮岱起身,跪在狄公面前,他女兒玉環也跟著跪在一邊感謝狄公的寬宏大量,但是狄公不耐煩地打斷他們。他讓他們起來,說道:「本縣並不喜歡樂苑,也不喜歡樂苑所發生的一切。可是本縣意識到,如此風氣在某種程度上必然會帶來邪惡,而一個好的里正,比如你,至少可以控制邪惡。好了,你們可以走了。」
馮岱告辭時,有點躊躇,問道:「我冒昧問一句,大人,適才您提到紅閣子里兩起死罪系當何指?」
狄公思考片刻,然後答道:「不算冒昧,畢竟,你是這裡的里正,有權知道。只是目前時機尚未成熟,本縣的推測還未獲得證實。一旦本縣的推測得到證實,我會讓你知道的。」
馮岱和玉環父女躬身施禮而去。
十九
翌日馬榮一早便趕來聽命,而狄公仍在露台用早膳。寂靜的園子里飄著一層薄霧,林間柔軟低垂著綵綢般潮濕的花環。
狄公將他與馮岱和玉環父女的一席話簡要地告知了馬榮。他最後說道:「現在我們去找凌姑。告知掌柜為我們備兩匹好馬。倘若凌姑沒有回到她的茅棚,我們就得走很長一段路,才能抵達樂苑北端。」
馬榮回來時,狄公剛放下筷子。他站起身進屋,告知馬榮取他的褐色行袍。幫狄公換衣服時,馬榮問道:「大人,我想,賈玉波不會捲入這一切奇怪的殺人案吧?」
「不會。為什麼這麼問?」
「昨夜我碰巧聽到他打算與他喜歡的女孩一起離開樂苑。我斷定他與玉環的婚約是被迫的。」
「讓他們走,我不需要他們。馬榮,我想,我們今日也可以離開這裡。我相信,這幾日你在這樂苑也玩夠了吧?」
「確實如此!但是這樂苑的消費真是昂貴!」
「我不懷疑這一點,」狄公將黑色腰帶纏在腰間,「可你有二兩銀子,二兩銀子總夠了。」
「實話告訴您,大人,這點錢不夠!我過得很快活,可是我所有的錢都花光了。」
「哦,但願這錢花得值得!可你還留著本錢,你叔父留傳給你的那點金子。」
馬榮說道:「大人,那點金子也扔進去了。」
「你說什麼?那兩顆金錠不是你叔父留給你養老用的嗎?真是難以置信!」
馬榮喪氣地點了點頭。
「大人,我發現這裡有太多太多迷人的姑娘,但也太貴了。」
狄公憤憤道:「你太沒出息了!僅僅為了酒和女人,就揮霍了整整兩錠金子!」他正了正黑色官帽,然後長嘆一聲,無可奈何道,「馬榮,你怎麼也學不會精打細算?」 他們倆默默走至前院,騎上馬背。
馬榮騎馬走在前面,引狄公穿過後街,跨過一片荒地。在林間小徑入口,他停住馬,說他和他的兩個朋友就是在那裡遭遇截擊的。他問道:「大人,馮岱知道這截擊是沖著誰來的嗎?」
「他以為他知道,但是他並不知曉。我知道那是沖著我來的。」
馬榮欲問其意,可是狄公已經策馬向前馳去。一棵高大的紫杉進入視野,馬榮手指背靠著纏結樹榦的茅棚。狄公點頭,下馬將韁繩交給馬榮,說道:「你在此處等我。」
他獨自一人踩著濕漉漉的草皮繼續往前走。午前日光尚未照進濃密樹葉覆蓋的屋頂,遮陰處頗感濕冷,空氣中散發著腐葉的難聞氣味。茅棚臟污的油紙窗戶透出一縷微弱的燭光。
狄公走近搖搖欲墜的屋門,側耳細聽,聽見一陣十分悅耳的聲音低聲吟唱著一支舊曲。他想起這支曲子在他小時候非常流行。他用力推開門,走進屋內,但尚未站穩,門便向後倒去,關上時,生鏽的鉸鏈發出了聲響。
屋內只見一盞陶瓷油燈忽閃,照著沒有生氣的屋子,凌姑盤腿坐在竹榻上,手臂摟著那個麻風病乞丐那叫人噁心的頭顱搖著。他正仰天平躺在竹榻上,消瘦的上身披著一件髒兮兮的破衫,四肢露出處處膿瘡,一隻獨眼在油燈下有點遲鈍。
她抬起頭,瞎眼轉向狄公。
「是何人?」她的聲音悅耳動聽。
「是我,浦陽縣令。」
麻風病乞丐的青灰嘴唇歪咧,透出一絲冷笑。狄公盯著乞丐的獨眼說道:「你便是李緯經大人,李璉的父親。而她是三十年前被人誤認已死的妓女翠玉。」
瞎眼凌姑自豪地說道:「我們是一對戀人。」
狄公繼續對麻風病乞丐說道:「你來到樂苑是因為聽說花魁娘子秋月迫你兒子死去,而想報仇雪恨吧。你錯了,你兒子是自殺的,因為他發現了脖頸上的腫塊,以為自己也得了這種怪病。是對是錯,我不能斷定,因我未能檢查他的屍體。他缺乏你的勇氣,無法面對麻風病人悲慘的結局。但是秋月並不知情,她出於虛榮心才說出李璉是因為她而自殺的。那日你躲在紅閣子露台前的灌木叢里,親耳聽見秋月口吐狂言。你偷聽了我與秋月的談話。」
他停了下來,只聽見麻風病乞丐費勁地喘息著。
「你兒子信任秋月,遂將一封給你的書信託付給她,信中解釋了他自殺的原因。但是秋月將此事忘得一乾二淨,甚至未拆信封。在你殺死秋月之後,我才找到這封信。」
他從袖中取出信,高聲宣讀起來。
凌姑溫柔地說道:「我的心肝兒,我曾經想為你生個兒子。可是我病癒后,小產了一次。要不然,我們的兒子一定又英俊又勇敢,就像你一樣!」
狄公將信扔在竹榻上。
「你到樂苑后,一直在暗中監視秋月的舉動。夜深時你見她去了紅閣子,便尾隨其後。你站在露台上,透過裝有鐵柵的窗戶,見她全身裸露躺在床上。你躲到窗邊,緊靠著牆,呼喊她的名字。她走近窗戶,也許是為了看清誰在叫她,而把臉緊貼在窗戶鐵柵上。你忽然上前,將雙手伸進鐵柵,抓住她的脖頸兒,欲掐死她。但是你那雙畸形的手未能始終夾住她,她得以掙脫。當她欲奔向房門喊救命時,突然心病猝發,癱倒在地。是你殺了她,李緯經大人。」
凌姑血紅憤怒的眼瞼不時翻動著,她俯身對那張畸形的臉耳語道:「心肝兒,別聽他的!安靜,你身子不好。」
狄公移開目光,看著坑窪不平的潮濕地面繼續說道:「李緯經大人,你兒子在信中曾提及你那堅韌無雙的勇氣。你病得很厲害,錢也漸漸花光了。但是你仍然擁有你兒子,你可以把他培養成偉人。樂苑,藏金之屋,正好與你的地盤銜接。你先是派人搶劫馮岱的運銀車隊,可是由於他們防範嚴密,你們未能成功。於是,你想出更妙的一招兒。你告訴兒子,古董商溫元嫉恨馮岱,欲取代其地位。你命令兒子與溫元取得聯繫,並與他一起實施扳倒馮岱的陰謀。這樣藉由你兒子幫助溫元出任樂苑裡正,以便能通過溫元獲取樂苑的錢財。你兒子的死讓這一計劃化為了泡影。」
「李緯經大人,我們倆以前素未謀面,不過你我都知曉對方的大名,而你很害怕本縣找到你。你殺了秋月後,又返回紅閣子,站在露台上透過窗柵窺視本縣的動靜。本縣聞著你身上的惡臭,連連做著噩夢。你啥都未能幹成,因為本縣躺卧之處離窗戶太遠,而且還閂了門。」
他抬眼看見麻風病乞丐醜陋而扭曲變形的臉。屋內惡臭愈發濃烈,狄公將領飾拉起遮住口鼻,說道:「殺死秋月後,你曾企圖離開樂苑,卻被船工回絕了。本縣料想你曾在河邊林中尋找藏身之處,並在那裡偶遇了三十年未見的情婦翠玉。本縣斷定你是經由聲音認出她的。她告誡你,本縣正在調查陶匡之死。李緯經大人,是什麼使你過著這麼悲慘的生活?你是否決定不惜代價保全你的名聲?或者你是出於對三十年前你所愛又以為已死的女人的一片痴情?或者只是出於永遠做贏家的邪惡慾望?本縣不明白,一種不治之症何以會影響一顆偉大的頭腦。」狄公不見回話,便繼續說道,「昨日午後你第三次暗中監視本縣。倘若本縣聞到你身上發出的臭味,本縣應該知道。你聽見本縣告知隨從我要去訪凌姑,你便僱人埋伏在樹林里,欲將本縣殺死。可你未曾料到,本縣進入客廳后,改變了計劃。因此你的人襲擊了本縣副手和里正手下的兩名差役,結果還全軍覆沒。」
「看了你兒子的書信,本縣才恍然大悟,因為本縣明白你過去是何等人,李緯經大人。馮岱曾經描述你三十年前神氣十足,而翠玉對本縣再次描述你時,說你放蕩不羈又粗獷豪爽,是個願為所愛女子不惜財富、地位和一切的男子。」
「心肝兒,那是你!」凌姑溫柔地說道,「那就是你,我英俊、不顧一切愛我的情人!」她親吻著他的臉。
狄公旁移目光,用疲倦之聲說道:「李緯經大人,身患不治之症者可以免受刑罰。本縣只是宣明你在紅閣子殺死秋月,正如你三十年前在那裡殺死陶匡一樣。」
「三十年了!」凌姑銀鈴般的嗓音響起,「時過三十年,我們倆又聚在了一起!那三十年似乎從未發生過,心肝兒,如噩夢一般。彷彿就在昨日,我們倆相會在紅閣子……紅色就像我們倆的激情,燃燒著粗獷的愛。沒人知曉我們倆會在那裡幽會。那時,你是年輕英俊、才華橫溢的貴人,瘋狂地愛著我——花魁娘子,樂苑第一美人!馮岱、陶匡以及眾多追求者,對我窮追不捨。我一味縱容他們,假裝無法選擇,全是為了保守我們倆的秘密——我們倆甜蜜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