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大唐狄公案肆(28)
第175章 大唐狄公案·肆(28)
「必須是空中旋轉纏繞。」大蟹獃頭獃腦道。他俯身細看舞棍棒者,喃喃道:「可惜,我把他的喉管掐得太緊了。」他又轉向賊首——那個唯一的活口看去。那傢伙正躺在那裡喘氣,手按著左側正在滲血的胸部。「是誰指派你來的?」大蟹問道。
「我們……李……說……」忽然一股血從他口中噴射而出,他身體痙攣般抽搐著,然後便躺在那裡一動也不動,斷了氣。
馬榮驗看了其他幾個已死的歹徒,由衷誇道:「小蝦,好身手!你打哪兒學來這手?」
「我教的。」大蟹迅疾說道,「十年方畢其功,每天訓練不停。嗬,快到家了,我們喝上一杯,歇會兒。」
三人緩緩行路。小蝦在後面,依舊綳著臉。馬榮央求大蟹道:「大蟹,也教我學兩手吧?」
「小蝦,能教我兩手嗎?」
「不行!像你我這樣魁梧的人不行,我們往往會因鐵球而分散了力量,那就錯了。你只須使鐵球運轉,引導鐵球,然後用它來打擊敵人。從手段上說,那叫作懸空平衡,因為你是旋轉中心,身邊轉動著鐵球。只有體形輕瘦者才能夠做到這一點。無論如何,你可以在開闊地使用這般武藝,那裡有足夠的空間。我專習室內打鬥,小蝦專練戶外打鬥。你知道,我們是搭檔。」大蟹指向靠著一棵高大紫杉后的一間以有縫隙的木板搭成的破舊小茅棚,漫不經心地說道,「那便是凌姑的住處。」
他們沒走幾步,便到了河邊。一排楊柳隨風飄動著柳枝。在一排鄉間竹籬笆後面,有一幢刷過白石灰的小屋。大蟹領馬榮繞小屋轉了一圈,來到一個養護得甚好且爬滿南瓜藤的園子,讓馬榮在屋檐下的竹凳上坐下。從那裡,人們可以清晰地看見柳樹那邊寬闊的水面。眺望周圍平靜的景色,馬榮的目光落在一排高高的竹架上掛著的六個南瓜上,那些南瓜離地的高度皆不相等。
他好奇地問道:「那是什麼?」
大蟹轉身面對小蝦,他正從屋后繞過來,大蟹對他說道:「三號!」
矮個兒駝背小蝦的右手閃電般甩出,一陣鐵鏈鏗鏘聲響,鐵球擊碎了竹架上排列第三的南瓜。
大蟹吃力地站起,撿起半碎的南瓜,放在他的大手掌上。小蝦急切地前一步,倆人默默地察看碎南瓜。大蟹搖搖頭,將南瓜扔掉,以責備的眼光說道:「正如我擔心的那樣,又歪了!」
矮個兒小蝦臉紅了,怒道:「難道說偏離正中一寸就算打歪了嗎?」
「確實這個還不算糟,」大蟹承認道,「但是仍然是打歪了。你用的是肘部,一定要用腕部力量出手才行。」
小蝦嗤之以鼻。他不經意地看著河水說道:「我兒子一時還不會回來。我去弄點喝的。」
他走進小屋,大蟹與馬榮走回原處。馬榮重又坐下,感嘆道:「原來,兩位兄弟用南瓜當靶子練!」
「你以為我們種南瓜還會派別的什麼用場?每隔一天我就替他在不同位置掛上大小不一的六個南瓜。」他回首看小蝦是否聽得見他的話,然後,他在馬榮耳邊粗啞耳語道,「他很棒,非常棒!但是我如果當面這麼講,他就會放鬆練習,尤其是練短鏈。要知道,我該對他負責的。」
馬榮點了點頭。過了一會兒,他問道:「他兒子是幹什麼的?」
「我知之不多。」大蟹緩慢說道,「他死了,你知道不?小蝦的兒子是個結實的小夥子,小蝦為他自豪,非常自豪。那是四年前,這小夥子與小蝦的妻子一起出去捕魚,不幸遇上暗流,結果兩人都被淹死了。打那以後,每當有人當面提及他兒子,他便會哭泣不已。你不能與這樣的男人一起共事,難道不是嗎?我受不了,便說道:『小蝦,你兒子沒有死,只是這些日子你不常見他罷了,多半是因為他下河捕魚去了。』小蝦接受了我的勸。注意,我一點也沒有提到他妻子,那是因為我與小蝦的看法不同。不管怎麼說,她有點尖嘴利舌。」大蟹長嘆一聲,用手搔抓著自己的腦袋,繼續說道,「然後,我對小蝦說,我們請求值夜班,這樣當你兒子午後回來時,我們就有機會見到他。小蝦又接受了我的建議。」大蟹聳了聳他那寬闊的肩膀,推測道,「當然,那孩子不會再回來了,但是,這可以給小蝦帶來一些盼頭。我也可以不時與他談起他兒子,而不讓他哭哭啼啼的。」
小蝦從屋裡出來,手中捧著一個大酒罈和三個陶瓷杯。他把酒罈和杯子放在擦得錚亮的桌面上,然後坐下。三人為成功打敗歹徒而乾杯。馬榮咂咂嘴,讓大蟹再斟酒,接著問道:「兩位可認得今日這幫歹徒?」
「認得其中兩個,他們倆屬河對岸那幫無賴。半個月前,他們企圖攔截馮岱的信使,我與同僚們為信使護駕,殺死了三個歹徒。那次逃走的今日也被我們幹掉了。」
馬榮又問道:「那歹徒臨死前提到姓李的傢伙是誰?」
大蟹轉向小蝦問道:「這樂苑裡有幾個姓李的?」
「兩百來個。」
「你聽見他說了嗎?」大蟹睜著兩隻水泡眼看著馬榮,「有兩百來個。」
馬榮道:「姓李的不會離我們太遠。」
大蟹乾巴巴地說,也不會離他們太遠。然後,他對小蝦道:「這河的暮色真好看,可惜我們傍晚通常不在這裡。」
小蝦滿足地稱讚道:「真是寂靜無聲!」
馬榮站起身,說道:「可是,不會總是那麼寧靜的!喏,勞駕兩位照看一下那邊的事,將那些屍首給埋了。我必須回去找到大人,回復凌姑的住所。」
大蟹說道:「說起凌姑,今晨黎明前我們經過那裡時,發現凌姑屋內有燈火。」小蝦補充道:「凌姑眼睛看不見,有燈火意味著有客人到。」
馬榮謝過大蟹和小蝦的款待,告辭后,趁著越來越濃的暮色向來路走去。他在凌姑茅棚前停了一下。裡面沒有燈火,屋裡似乎是空的。他推開門,迅速掃視了半暗的陋室,室內空空如也,只有一張躺椅,不見人影。
十六
馬榮回到紅閣子,見狄公站在露台欄杆前,注視著園丁點燃樹間掛著的彩燈。馬榮便將適才發生的一幕幕稟告狄公。末了,他說道:「我已確切查到凌姑的住處,但是她人不在屋裡,所以我們不必急著去找她,至少現在不必。或許那來客帶她出去了。」
「但是她重病纏身!」狄公驚訝道,「我不相信她有客人,我以為,除了大蟹、小蝦與銀仙之外,沒有人會知道她。」他焦慮地拉扯著鬍鬚,「你確信那幫歹徒是沖著大蟹小蝦,而不是沖著你來的?」 「當然是沖著他們倆來的,大人!那幫歹徒如何知道我會去那裡?他們分明是為半月前一次搶劫中被大蟹打死的三個歹徒報仇而設下埋伏的。他們並不認識小蝦!」
「如果真是那樣,那伙歹徒想必知道你那兩位朋友有白天睡覺、夜間值班至黎明時分才回家的習慣。要不是你碰巧請他們倆帶你去找凌姑的茅棚,那伙歹徒一定會在那兒等上一整夜的!」
馬榮聳了聳肩。
「或許他們倆對歹徒早有準備!」
狄公沉思片刻,凝視著露台對面的酒樓,那邊酒宴似乎正酣。他轉過身嘆道:「昨日我說為處理羅縣令的公事我只擬多待一日,這話確實過於輕率了!哦,馬榮,今夜我這兒用不著你了。你最好現在就去用晚膳,自個兒消遣吧,明日早膳后你再過來見我。」
馬榮走後,狄公便在露台上踱起方步,雙手相交於背後。他感到煩躁不安,一點也不想獨自在屋裡用晚膳。他進屋裡去,換上素凈的藍抱,頭戴一頂小黑弁帽,就從正門離開永樂客棧。
經過賈玉波所住的客棧前門時,他停住腳步,心想,何不邀賈玉波一起用晚膳呢,也好詳細聽聽溫元整治馮岱的陰謀,以及李璉忽然放棄這一陰謀的緣由。李璉也許認為逼迫玉環嫁給他更便於自己掌控馮岱的財富,且又可排除古董商溫元瓜分馮岱財產的可能。
他走進小客棧。掌柜的告知,賈玉波已於午膳后離開客棧,尚未歸來。掌柜的又懊喪地添了句:「前些日子,我曾借一紋銀給他。」
狄公離開客棧,又生出些焦慮來,忽見一家餐館,便走了進去。他用了便飯,又到樓上露台飲了茶。他靠欄杆坐著,漫無目的地看著下面街上擁擠的人流。在街角,一群小夥子正在往死者祭壇上放置一碗碗食物。狄公掐指算來,第二天七月三十是鬼魂節最末一日,屆時那些紙折的冥器便要被焚化。在這最後一整夜,陰曹地府的大門仍將繼續敞開。
他身子往後靠在椅子上,煩惱地咬著嘴唇。他曾遇到過不少令人迷惑的問題,但是那些問題至少都有足夠的線索來推斷、辨析,找出可能的嫌疑人。但是他對眼下這案情一點也摸不著頭腦。三十年前殺死陶匡的兇手與今日令秋月猝死的惡徒無疑是同一人。這個男人現在是否也要剷除凌姑呢?他焦慮地皺了皺眉。他無法擺脫凌姑失蹤與馬榮他們遭襲擊之間有所關聯的想法。他得到的唯一線索是,那個不知名的兇手必定五十開外,而且至今仍然住在或者靠近樂苑。甚至李璉之案亦未完全澄清,玉環對於她如何殺死李璉的故事似乎說得非常直截了當,但是李璉與秋月的關係仍是個謎。十分離奇的是似乎沒人知道他們在哪裡幽會。他們之間的關係必定還有其他隱情,絕非僅僅調情而已。李璉真的打算贖回花魁娘子?但是他專心於玉環,難道不是正好證明他決定贖出秋月並非出於一般戀情,而是別有用心?也許是秋月敲詐李璉?狄公鬱鬱不樂地搖了搖頭。如今李璉和秋月都已死去,他再無可能揭開這個謎了。
忽然他生氣地責備自己犯了一個大錯。鄰桌吃客紛紛好奇地回過頭來看這位身材高大、留著鬍鬚,似乎對自己很生氣的員外。但是狄公並未察覺,他匆匆站起,付賬,下樓而去。
他經過賈玉波所住的客棧,沿著左面的竹籬笆,走至一小門前。門微開著,側柱上掛著一木板,上寫「便門」。
他推開門,便見一條修整甚好的小徑在樹林間延伸,樹上茂密的樹葉將街道的嘈雜聲擋在園外。當他走出林子,來到一大片池塘邊時,水面竟平靜如鏡。一座精巧的紅漆木曲橋橫跨其上,當他走在吱吱嘎嘎作響的橋板上時,聽見受驚嚇的青蛙撲通撲通地跳入黑黑的池塘。
在池塘對面,是一座陡斜的樓梯通向雅緻的亭子,亭子下面是粗口木柱,拔地約四尺半高。亭僅一層,尖尖的屋頂上鋪設銅質瓦,由於年代久遠而生出斑斑綠銹。
狄公往上走至平台上。他迅速看了一下結實的前門,就繞著亭子走了一圈。亭子呈八邊形。他站在欄杆後面,俯瞰賈玉波所住客棧的後花園和遠處永樂客棧的花園,在園內燈光的映射下,那裡閃著微光,模模糊糊可以看清通往紅閣子露台的小徑。他轉過身,檢視後門。黃銅掛鎖被白紙封條封住了,封條上蓋著馮岱籤押的官印。後門沒有前門那麼結實,他用肩稍微一頂,門便突然打開了。
他跨入漆黑的廳內,摸索著在邊桌上找到一支蠟燭,便用蠟燭邊上擱著的火絨盒點燃蠟燭。他在廳左面找到一間廂房,房內僅有一把竹躺椅和一張東倒西歪的竹桌,廂房后是間盥洗房和小廚房。這顯然是丫鬟的住房。
他走出丫鬟住房,進到對面的大卧房裡。他看見靠後牆有一烏木雕花大床,掛著繡花綢帳,床前放著一張精緻的青龍木雕花圓桌,桌內鑲嵌珠貝,可供倆人飲茶和小吃。空氣中瀰漫著濃濃的香露味。
狄公走過床,來到卧房一角的大梳妝台前。他隨意瞧著白銀圓鏡和排列醒目的彩陶罐盒,那是秋月放香露、脂粉、唇膏用的。他隨後察看三隻抽屜的黃銅鎖,秋月應該是在這兒收藏她的短箋信函的。
上面第一隻抽屜沒上鎖。他拉開抽屜,除了散發難聞臭味的弄皺的絹帕和油膩的發卡外,別無所獲。他急速將抽屜關上,繼續去翻第二隻抽屜。這隻抽屜的鎖同樣鬆鬆地搭著,裡面儘是些名妓的盥洗用品。他砰地關上抽屜。第三隻抽屜鎖得好好的,但當他猛拉鎖時,鉸鏈處的木頭卻成了碎塊。他滿意地點點頭。抽屜里塞滿了信函、名片、用過和未用過的信封、票據以及信紙等,一些已經弄破,一些被油膩的指印和唇膏給弄污了,顯然秋月不那麼愛乾淨。狄公將這隻抽屜整個拉出,至圓桌邊,將抽屜內的東西悉數倒在圓桌上。他拉過一把椅子,慢慢地整理起信箋。他的預感或許完全錯誤,但是他必須驗證一下。那日在白鶴樓的酒宴上,秋月隨口提到李璉曾將一小瓶香露裝在一個信封里作為離別禮物送給她。她問他那是什麼香露,他卻答道:「務必送達此信。」秋月可能滿腦子只想到香露,而忽略了李璉先前所說的話意,只記得他最後幾個詞,並把涉及那一小瓶香露的這幾個詞當成笑料來講。但是李璉那話聽上去像要求,而非回答。一個與另一封信有關的指令,與那瓶香露一起塞入信封,是要傳送給第三人的。
他將拆過的信與名片隨意扔在地上。他在找一封未拆過的信。不久,他果然找到了這封信。他身子前傾,將信湊到蠟燭旁。這信封非常沉重,信封上沒有地址,但卻用工楷題詞一闕,狄公念道:
正是無端遇卿,
幾度纏綿溫馨,
緣盡莫相逢,
香露依舊隨風。
人去,
人去,
流年夢憶紅唇。
狄公將官帽往上頂了一下,從髮髻里拔出發簪,仔細將信封撕開。他從信封里抖出一個扁平的雕花翠玉瓶,瓶口用象牙塞子塞著,隨即又急切地抖出另一件東西。那是一隻小信封,封口用封漆封著,並寫有收信人的地址,那是李璉的筆跡:「前左相,大學士,父親大人謹啟。」
他拆開信封,找到一頁素箋。這是一封簡單的書信,文筆優雅、簡潔。
父台大人膝下:
不孝兒誠惶誠恐再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