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大唐狄公案肆(24)
第171章 大唐狄公案·肆(24)
馬榮一腳已跨進露台,狄公輕快說道:「坐下!我已推知三十年前陶父出事的經過!」
馬榮重重地坐下。他雖然累,卻很快活。在王寡婦家,他發現銀仙已好多了,當王寡婦準備飯菜時,他和銀仙在閣樓上除了談論家鄉外,還快活了好一陣子。實際上,最後出閣樓下樓梯時,時間僅夠他囫圇吞下一碗面。
「陶父確系他殺,」狄公繼續說道,「地點在客棧。」
馬榮慢慢地斟酌狄公的話語,然後提出異議:「但是,大人,陶番德不是說在紅閣子卧房發現屍體的嗎?」
「陶番德誤解了。我發現他出錯是因為他提到床在右側,靠北牆。我經過詢問發現,紅閣子卧房的床一直未挪動過,一直是靠左側南牆放著。而且,雖然紅閣子室內傢具從未被挪動過,但是三十年前紅閣子卧房外與今日大不相同。露台外原來並沒有紫藤,對面也沒有花園酒樓和高大的樹木,從露台原可看到一片空曠地,欣賞美麗的晚霞。」
「您說得對。」馬榮口上應道,心裡卻在想銀仙果真是個甜妞兒,她還真懂得男人需要什麼。
「你難道還不明白?陶番德從未進過這卧房,但他知道這房間叫紅閣子,因為卧房裡都漆成了紅色。當他走進客廳時,正是夕陽西下,霞光一片,難怪他錯把客廳當成紅閣子卧房,也就是他自以為看到的那樣!」
馬榮回首看客廳,把檀木傢具搬進去,原來的傢具顏色都變了。他笨拙地點了點頭。
「陶父是在客廳被殺的,」狄公繼續道,「陶番德正是在那兒看見他的屍首的,並瞥見身穿白色內衣——並不是紅袍子——的兇手。只是當陶番德衝出客廳時,兇手才返回去,把屍體移入紅閣子卧房,又將門鎖上,把鑰匙從裝有鐵柵欄的窗戶扔進卧房,這樣便造成一個完整的自殺現場。」他繼續說道,「沒人會注意受到驚嚇的小男孩所說的話。」他停了片刻,繼續說道,「既然兇手身穿白色內衣,我認為他應該正與煙花女子翠玉在紅閣子里幽會。陶匡,即兇手情敵的到來,使他們大吃一驚,兇手便用匕首殺了陶匡。陶番德說得對,他父親是被謀殺的。馬榮,這給破解李璉之死謎案帶來了一絲希望。自殺現場與三十年前如出一轍,李璉亦是在客廳被人殺害的!因人人可以自由進出客廳,而且從露台這邊看不易發現。然後兇手將李璉的屍體搬入紅閣子卧房,又將他的一應票據信札一併移到卧房內。三十年前僥倖成功,所以兇手認為他可以故伎重施。由此我發現了一條尋找兇手的重要線索。」
馬榮慢慢地點頭道:「大人,那就是說馮岱和溫元都是我們要找的兇犯嫌疑人。但是這兩起案子有著極大的不同。李璉死時,門鑰匙沒有掉在地上,而是插在鎖孔里!大人,兇手本領再大,恐怕也無法從窗戶將鑰匙擲入鎖孔內。」
狄公沉思道:「如果馮岱真是我們要找的嫌疑人,我也能解釋那一點。不管如何,我對此確信不疑,如果我們找到殺死陶匡和李璉的兇手的話,我們還可確切知道花魁娘子被害的經過。」他皺眉想了想,說,「快,見古董商前,最好先與銀仙談談。你知道在哪兒能夠找到她嗎?」
「大人,在青樓後面的房舍里。她說她今天會回去的。」
「好,帶我去!」
十一
午後,時間尚早,房舍外的大街上行人往來好不熱鬧。驛使和商人在前門進出,滿耳儘是長笛、琵琶和鑼鼓的樂聲,那是煙花女子正在練習聲樂。
馬榮來到二排四號門前敲門,向開門的一位性情乖戾的老婦解釋說他們有公幹欲見銀仙。老婦聽此不敢多言,領他們到一小間候客室,便去傳喚銀仙。
銀仙進來,微微躬身施禮。她謹慎地沒有理會馬榮,而馬榮正從狄公身後對她眨眼睛。狄公示意老婦退出,然後和顏悅色道:「聽說你是花魁的徒兒,想必是她教你唱歌舞蹈的?」見銀仙點頭,狄公繼續說道,「所以這意味著你非常了解她,是也不是?」
「嗯,是,大人!我幾乎每日都能見到她。」
「如此你便能夠解答我幾個疑點。我推測秋月期望羅縣令贖她出去,可當她發現自己誤解時便大失所望,隨後立即開始另覓一位主兒。這證明她渴望找到一位願意帶她走並娶她的人,是不是這樣?」
「回大人的話,師父真是這樣想的!她經常對我和其他女孩說,被選為花魁皇后,正是找個有錢人,將來生活有依靠的天賜良機。」
「沒錯。那麼她為什麼要拒絕像已故的李璉那樣有錢又英俊的人贖她呢?」
「回大人的話,我也感到疑惑!我與姐妹們議論過這事,眾姐妹都認為她一定有特別的理由,但姐妹們只能暗中猜測。師父對他們之間的關係守口如瓶,姐妹們從來都不知道他們……在哪裡幽會。李公子曾邀她參加他的所有宴請,但是酒宴過後,他們從未用過酒樓提供的私房,她也從未和李公子一起回到他住的客棧。聽到李公子因為她而自殺,我——」她臉羞得通紅,迅即看了狄公一眼,「哦,我是說,我實在不明白師父與舉人之間發生了什麼事,因此我還曾向照顧花魁娘子的老媽子打聽過,但是她說舉人僅去過秋月宅邸一次,當日夜裡他便自殺了。而且倆人會面時,也僅有簡短的交談。自然,花魁娘子在樂苑可以為所欲為,或許她有許多地方可以用來與情人幽會。昨日午後,我曾斗膽地問過她本人一回,但師父厲聲呵斥我,叫我莫問閑事。我認為師父非常奇怪,因為她以前總是詳盡描述她與羅縣令纏綿的自身感受,我還記得她繪聲繪色地講述那肥胖的縣令如何行為而惹得眾姐妹捧腹大笑——」
「不錯!」狄公急忙打斷她的話,「聽我下屬說,你歌唱得很好,是跟以前也曾是煙花女子的凌姑學唱的。」
銀仙嗔怪地看了馬榮一眼,說道:「我不知大人的手下如此多嘴!如果眾姐妹得到風聲,也都去求教,到時她們唱的曲子和我的一樣,我唱的便沒人聽了。」
狄公笑道:「本縣自會為你守密!本縣欲找這位凌姑聊聊這裡的往事,但又不想讓別人知道這次的會見,所以本縣不能正式傳訊她。本縣要你找個合適的地方讓本縣和她見上一面。」
銀仙皺眉道:「回大人,那恐有難處。老實說,我適才去見她時,她不讓我進門,僅透過門說她咳得非常厲害,數日內不可能教我曲子了。」
狄公生氣道:「她不至於病得不能回答幾個簡單的問題吧。你先去通知她約半個時辰之內,你將隨本縣一同到她的住處。」狄公起身補充道,「本縣晚些時候會再次經過這裡。」
銀仙殷勤地將狄公和馬榮送到門口。出門后,狄公對馬榮說道:「我訊問凌姑時想要陶番德在場,因為他能夠提供受用的建議。咱倆到那邊的大酒樓問一下到哪裡能夠找到他!」
他們倆運氣不錯,一名賬房向他們通報,陶番德恰好在那裡,說他正在酒樓后的倉庫里檢查一批新到的酒罐。
他們倆發現陶番德正彎腰察看一個用泥土封口的陶制罐子。陶番德連聲抱歉在此處接待他們倆,欲領他們上樓品嘗新酒。可是狄公說道:「陶員外,適才本縣匆忙闖進來,只想告訴你晚些時候本縣要訊問這裡一個三十年前也是名妓的老婦,本縣以為你想去聽聽。」
陶番德情緒激動地說道:「我自然十分願意!大人,您是如何找到她的?這些年來我一直在找這麼一個人!」
「看來知道她活著的人不多。陶員外,本縣先到其他地方轉轉,回來路過這裡時,本縣帶你一起去。」
陶番德深深謝過狄公。 他們倆出門后,狄公又說道:「看來陶員外對酒樓生意的投入要多於他今日午前對我所言。」
馬榮咧開嘴笑道:「不嘗一嘗這新酒味,真是忒可惜了!」
溫元的聚寶齋古玩店坐落於鬧市街角。走進店鋪,只見大小桌上擺著許多花瓶、雕塑、漆盒、古董,甚是琳琅滿目。當店內夥計接過狄公的大紅名刺奔上樓時,狄公向馬榮耳語道:「你和我一起上去。我就說你是個陶瓷收藏家。」他不顧馬榮一臉的不願意,繼續說道,「我要你在場做個證人。」
溫元聽說狄公來訪,忙不迭地下樓來,長揖稽首道:「有失遠迎,怠……怠慢。」遂迎狄公和馬榮往前廳坐定,但是薄薄的嘴唇抽搐著,慌亂得有點結巴。
狄公說道:「溫員外,本縣聽許多人說起你的豐富收藏,本縣抵擋不住誘惑,遂前來這裡瞧瞧。」
溫元再次慌忙作揖。當他稍作鎮定,明白狄公來意后,才稍微自然一點。他不在意地笑道:「大人,我樓下的擺設值不了多少錢,那些東西只賣給來自外地的無知遊客。允我帶兩位上樓瞧瞧!」
樓上店堂果然布置雅緻,儘是精巧古董,沿牆而立的架子上放著上等陶瓷藏品。溫元將狄公和馬榮領到店鋪後面的小書房,讓狄公在茶几邊坐下,馬榮站立於狄公座椅后。光線透過紙窗照射在掛於牆上的捲軸字畫上,本已柔和的景色隨著歲月流逝變得更為柔和,室內很是涼爽,但溫元堅持要呈上一把綢扇給來客。在他給狄公沏茉莉花香茶時,狄公說道:「本縣對古畫和手跡很感興趣。今日本縣帶了助手來,因為他是個陶瓷行家。」
「真是幸會!」溫元熱切道。他把一方形漆盒置於桌案上,從裡面拿出一隻細長花瓶,繼續說道,「今日午前,一男子將這隻花瓶帶給找,但我對這花瓶有些疑慮,不知這位大爺是否贊同我的看法?」
一臉不高興的馬榮皺起眉頭,兩眼可怕地瞪著花瓶,溫元見此,急忙將花瓶放回盒裡,悔悟道:「對,我也懷疑那是件贗品,但是我沒有想到它那麼糟。這位大爺對陶瓷肯定很在行!」
馬榮重新回到狄公身後,如釋重負地站著,狄公和藹地對古董商說道:「溫員外,坐下!我們隨便聊聊。」一俟溫元在對面坐定,狄公又漫不經心地說道,「不談古董,談談今日午前你在公堂上撒謊的事。」
溫元凹陷的臉蒼白得無一絲血色,他結結巴巴道:「大人,這……這從何說起——」
狄公冷冷打斷道:「你說你昨夜從白鶴樓徑自回到這裡。你以為無人看見你在青樓軒廳虐待軟弱無助的姑娘一事。但是有個丫鬟看見過你,並向本縣報告了此事。」
溫元暗吃一驚,臉上呈現出紅斑。他舔了一下薄嘴唇,然後說道:「我以為沒必要提這件事,大人。那些娼婦嘴賤,是要不時地給予懲罰,而且——」
「是你該罰!蔑視公堂,該重鞭五十大板!看在你年齡大的分上,減去十鞭,剩餘四十鞭仍足以讓你終生殘疾!」
溫元跳起來跪倒在地,在狄公面前連連磕頭求饒。
狄公命令道:「起來!你不會被罰鞭打,可是你將在刑場上被砍首示眾,因為你捲入了一起殺人案!」
「殺人?」溫元尖叫起來,「大人,我從未殺過人!不可能……誰被殺了?」
「是李璉被謀殺。前十日,李璉午前到達此地時,有人偶然聽到你跟他說話。」
溫元驚愕地瞪大眼睛望著狄公。
馬榮厲聲道:「就在碼頭邊那棵大樹下!」
「但是我們誰也沒——」溫元開始說,但馬上又改口,繼續說道,「那就是說——」他突然打住,極力使自己鎮定下來。
狄公厲聲道:「休要吞吞吐吐,老實回話!」
溫元哭喪著臉說道:「但……但是如果有人聽到我們說的話,那麼你們一定知道我當時極力勸李璉莫干傻事!我告訴他,想要把馮岱之女弄到手恐無指望,馮岱日後也一定不會輕饒,還有——」
狄公打斷道:「你從頭說起!最後如何發展到殺人這一步的?」
「一定是那無賴馮岱誹謗我。我與李璉之死毫無瓜葛,一定是馮岱自己殺了人。」溫元深深地吸了口氣,然後用比較平靜的嗓音繼續說道,「大人,我把知道的事情都原原本本地告訴您!黎明時分,李璉的僕人來我的古玩店時,我剛起床。他說李璉因船隻相撞而被耽擱了,現在正在碼頭邊等我。原先我預期李璉前日夜裡便該到達。我認識他的父親李大人,他是前朝東台左相,因此我指望能與他兒子好好做生意。我以為他也許——」
狄公命令道:「道出事情原委!」
「但是李璉並不想買什麼古董,他要我幫忙安排他與馮岱之女玉環幽會!那夜撞船時,李璉遇見玉環,如被勾去魂魄一般。他試圖說服她在其船艙里過夜,但被她拒絕了。這傻瓜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便決定強迫她順從他。我試圖向他解釋這事恐無指望,因玉環守身如玉,其父馮岱不僅有錢有勢,而且——」
「這本縣早已知道。說說你是如何因嫉恨馮岱而改變主意的!」
狄公見溫元紫脹的臉皮抽搐著,證實他的猜測沒錯。溫元用手抹了抹額上的汗水,沮喪地說道:「大人,李璉的妄念對我是極大的誘惑。我確實罪孽深重,但是馮岱無論於公還……還是於私都瞧……瞧不起我,讓我覺得自己像個傻瓜。因此,我想,這次羞辱馮岱的良機絕不可失,不但可以通過他女兒給他沉重的打擊,而且一旦事迹敗露,又可歸咎於李璉一人。小民心中如此算計,拿了主意,便對李璉說道,我有一錦囊妙計,可以逼迫玉環就範,了卻他的心愿。我讓李璉當日午後到舍下來詳細計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