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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0章 大唐狄公案肆(23)

  第170章 大唐狄公案·肆(23)

  「本縣十分感謝陶員外對我說的這些話。此案與李璉死案確實很相似,我將仔細推敲個中含義。暫時我還要證實一些細節,第一,為什麼那個縣令斷定他是自殺的呢?你不是說他是個聰明能幹的官嗎?他應該像你那樣想到,儘管房門鎖著,但鑰匙可以從窗戶或門縫裡塞進去。」


  陶番德抬起頭,無精打采地答道:「那時他正忙於處理天花流行一事,大人。據說患者像老鼠那樣死去,屍體堆滿了道路兩旁。當時我父親與翠玉的事人人皆知,或許聽了她的陳詞,他認為這是簡單而說得過去的處治。」


  「還有一個疑點,你說你當時進入紅閣子時,看見床在右邊,可昨夜,我見床是在左邊的。你能肯定你沒有看錯嗎?」


  「絕對不會看錯,大人。那一幕情景,我一輩子都難忘。可能是店掌柜後來搬動過傢具吧。」


  「我再去核實一下。最後一個問題,你見過兇手一眼,你知道他是男是女?」


  陶番德搖了搖頭:「不,大人,我只記得兇手身材不矮,穿了件紅色長袍。我試著遍尋當時永樂客棧上下穿這種衣服的人,但一無所獲。」


  「一般男子很少穿紅色,」狄公道,「正經女子也只在婚禮上穿紅衣服,看來這屋裡的紅衣人一定是個妓女。」


  「我也是這麼想的,大人!我竭力想證實翠玉是否曾穿過紅衣服,但沒有人見過。她最愛穿的是水綠與煙青,與她的名字相稱。」


  陶番德沉默片刻,繼續說道:「我早就該離開樂苑了,但先父之冤不雪,我無法去尋仕途。我在此繼承父業,至少也盡了兒子的職責。但我在這裡一直心中不安,馮岱總是對我那麼好,他的——」他突然停住,看了狄公一眼,又說道,「大人此刻一定明白為何我不能自稱文人,我只是在逃避,逃避使我為難的現實。」


  他迅速移開目光,顯然是難以控制自己的情緒。狄公不忍看他傷心,便轉移話題,問道:「你知道這樂苑裡誰最恨秋月,以致要了她的性命?」


  他搖了搖頭,答道:「我對樂苑裡男女間的風流韻事不甚留意,大人。我只是在正式場合見過她,她給我的印象是一個淺薄氣狹又喜怒無常的女人。不過,幾乎所有妓女都是這副德行。她在樂苑無人不知,每夜都有宴請。我聽說,她被推為花魁娘子之前,對她喜歡的人還是心胸寬大的。這以後,她只陪些特殊的客人與富商,以及殷勤的求愛者。但這種事從未有何結果。據我所知,沒有人提出要為她贖身,看來李璉是第一個願意贖她的人,我想是她那張利嘴嚇跑了他們。假如有人恨她,那一定是在以前,至少是她來樂苑之前。」


  「我知道了。那好,本縣不再耽擱你了,陶員外。我還要在這裡把茶喝完,煩你告知馮岱,我一會兒就去他衙署。」


  狄公見陶番德走遠,便一個縱身躍向亭子後面,果見一個身材瘦小的女子站在那裡,正欲下亭子後台階。狄公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拉近問道:「你是何人?為何在此偷聽?」


  她咬著嘴唇,怒視狄公。這是一張標緻的臉蛋,彎彎的眉毛下是一對會說話、透著靈氣的大眼,烏黑的秀髮在頸后盤成一個髮髻,黑色緞子長袍簡潔得體,正好襯托出她那苗條勻稱的身材。她所戴的唯一飾物是一對翡翠耳環,長長的紅披巾搭在肩上。她掙脫狄公的手,大聲叫道:「這個姓陶的卑鄙傢伙,竟敢惡語中傷我父親,委實可惡!」


  她氣得直跺腳。


  「休動肝火,馮小姐!坐下喝杯茶。」狄公道。


  「不必了!」她怒氣沖沖道,「我只想告訴你,陶匡之死與我父親無關,絕對沒有關係,你聽見了嗎?不管那溫豬怎麼說都無濟於事。請告知陶番德,我不想再見到他,我與賈玉波的婚事也不需要他做媒!」


  「好大的命令!」狄公溫和道,「我敢打賭,你也給了李璉一頓臭罵!」


  她欲轉身離開,聽到這話,便停下不動,仰頭注視著狄公,尖聲問道:「您這話從何說起?」


  「李璉的船撞壞了你的船,耽誤了你一整夜,不是嗎?我想,你豈肯善罷甘休?」


  「大人完全猜錯了!李璉公子知書達理,一派紳士風度,親自前來賠禮,我怎會無端罵人?」


  說罷,她轉身衝下台階,消失在夾竹桃花叢中。


  十


  狄公復又坐下,慢慢用完杯里的茶。他將這一日涉及的所有人物干係一一濾過,逐漸理出點頭緒,但是這對找到合乎常理的解釋作用甚微。


  他站起身,嘆了一口氣,回了衙署。


  馮岱與馬榮已在那裡等候。馮岱吩咐備轎,恭敬地將狄公和馬榮送入轎內。


  在轎中,馬榮稟道:「溫元適才在公堂上說,他酒食間離席,出了白鶴樓徑自返家,多半是在撒謊,這一點我們都已知道。不過,很遺憾,他與桃花客棧的黃姓牙人有約,多少是真的。那牙人告訴我他確實與溫元相約今夜,而溫元強調與他相約是在昨夜,牙人承認也許是他聽錯了。這是關於溫元的情況。至於賈玉波,他的供述可以說有點牽強附會。掌管妓女更衣室的虔婆說,賈玉波根本不是誤入妓院,因為他問的第一件事便是秋月和銀仙是否在那裡。當她回答說她們倆已一起離去時,他一句話未說便轉身飛奔出去。住在我們隔壁小客棧的賈姓管賬夥計告訴我,午夜前約半個時辰,他站在客棧門前,恰好看見賈玉波經過。他原以為賈玉波會轉身進來,但是這傢伙繼續前行,拐入客棧左面的小徑。這條小徑直通花魁娘子秋月的宅邸。管賬夥計說,賈玉波回到客棧時已近午夜了。」


  狄公道:「真是奇哉怪也!」然後他又將陶番德關於他父親被害和懷疑馮岱的一番話原原本本地告訴馬榮。馬榮疑惑地搖著他那碩大的腦袋,說道:「搞清這些事不是一時半日就夠用的。」


  狄公未加評論。一路上他沒再說話,一直陷於深思之中。


  狄公和馬榮乘坐官轎到達永樂客棧門前,進入客棧,胖掌柜便上前向馬榮揖禮,猶豫地開口道:「馬爺,有兩位……噢……官差想找你說話,他們正在廚房等候。他們說是關於鹹魚的事。」


  馬榮盯著他看了一會兒,驚訝得有點發獃,旋即咧開嘴笑了,向狄公問道:「大人,我可否去聽一下他們有甚話要說?」


  「自然可以。我也有件事想和這兒的主人核對一下。你完事後,直接到紅閣子來。」


  狄公向掌柜示意后,一名侍者將馬榮帶到廚房。


  兩位廚師裸露著健壯的身軀,慍怒地看著大蟹。大蟹正手持扁平煎鍋站在大爐前,小蝦和四個男僕站得遠遠地瞧著。大蟹將一條鯿魚高高地拋向空中將魚翻個身,然後用煎鍋接住,魚恰巧落在煎鍋中央。


  大蟹瞪著水泡眼看著兩個廚師,神情嚴肅地說道:「現在你們倆已經見識過煎魚的本事了,這都是靠腕部拋擲的技巧。小蝦,你示範一遍!」


  矮個子駝者敢怒不敢言,向前跨出一步,從大蟹手中接過煎鍋。他把魚拋向空中,魚翻了個身落在煎鍋上,半條魚露在煎鍋外。


  大蟹責備道:「咋又沒用鍋心接住?!你沒用鍋心接住是因為你使用了胳膊肘,這是要靠手腕技巧的。」見馬榮來了,大蟹示意他到開著的廚房門邊。大蟹又對小蝦說道:「不要停下來,再試一次!」然後,他拉著馬榮走到廚房外。 當他們站在不被人注意的花園邊角落時,大蟹嘶啞著耳語道:「我和小蝦在這一帶附近做生意,遇見一個在生意桌上欺詐別人的商人。馬爺是否想見一見那位奇怪的商人?」


  「一點也不想見!今日午前已經見過他那副醜惡嘴臉了,不想再見。」


  大蟹繼續說道:「現在,讓我們假設一下,僅僅為了說個明白,你的大人想要見他的話,行動要快。我聽說溫元今夜便要動身去京師,說是去接洽一宗古董生意,但我不敢保證這是真的。你就當它是道聽途說吧。」


  「多謝了!我不介意現在告訴你,我們與那老色鬼之間的事還沒有完,收拾他用不了多久。」


  大蟹冷冷道:「這正是我所想的。好了,我要回廚房了,小蝦還需要多練習。告辭了。」


  馬榮穿過灌木叢,回到紅閣子走廊里。他見狄公不在,便坐在太師椅上,將兩腿翹在露台的扶手欄扞上,心滿意足地閉上雙眼,竭力想象銀仙的嫵媚。


  與此同時,狄公正在盤問胖掌柜有關紅閣子的往事。


  受驚的掌柜用手搔著頭皮。


  他慢慢答道:「大人,據我所知,自十五年前我盤下這永樂客棧以來,紅閣子內傢具擺設便從未變換過布局。但是,如果大人希望做些變換,我自然——」


  狄公打斷道:「那以前,難道就沒有人住過,比如說約三十年前?」


  「大人,我想,眼下只有問看門人的父親了。他兒子十年前從他那裡接過這份差事,因為——」


  「快帶我去見他。」狄公厲聲道。


  胖掌柜慌亂地咕噥著道歉,引狄公穿過嘈雜的僕人住房,來到一個小院里。只見一位瘦弱老人留著亂蓬蓬的鬍鬚,正坐在木箱上曬太陽。他驚愕地看著狄公微微閃光的藍錦緞官袍,想要站起,但是狄公連忙阻止道:「免禮了,實在是不該打擾像您這樣高齡的人。本縣只是想了解紅閣子的過去,因為本縣對老房子頗感興趣。您還記得紅閣子卧房內床架挪動到牆對面是什麼時候的事嗎?」


  白鬍子老人拉扯著稀疏的鬍子,搖搖頭,答道:「不,大人,那床從未挪動過。至少,我在的時候沒有挪動過。床靠南牆,進門時在左邊,那是床原來的位置,而且床一直放在那兒。但是過去十年我說不準,也許他們最近挪動過床,現時他們老愛挪動傢具,變換擺設。」


  「不,床仍在原處,」狄公打消他的疑慮,說道,「本縣昨日就睡在這紅閣子里。」


  老人咕噥道:「那是間好房,是客棧最好的房間。現時該是紫藤花盛開的時候。我親手種的紫藤花,那一定是二十五年前,估計是。那些日子還侍弄過一點花園,紫藤是我從花園涼亭移栽的。紫藤都把涼亭壓塌了,可惜,那是老木匠精雕細鑿之作。您現在住的客棧,就是那幢兩層樓房,便是這木匠造的。這房子真是越造越高、越考究了!我在那兒種上樹,卻擋住了走廊的視野。大人,在那兒可以欣賞絢爛的日落,傍晚時還可以看見道觀的寶塔。那些高大的樹木也使紅閣子空氣濕潤許多。」


  狄公道:「露台前有一排濃密的灌木叢,也是你種的嗎?」


  「大人,小的從未種過!露台附近不該有灌木叢,如果露台不保持乾淨,就會招引蛇蠍和害蟲。是守園人種的灌木,那蠢貨!我曾在那兒抓到過兩三隻蠍子,我以為守園人的職責就是要保持園子乾淨。我喜歡開放、有光線的地方,大人,特別是我得了風濕病以後。我對兒子說,這病說得就得,我說——」


  狄公急忙打斷道:「就您這樣的高齡而言,您的氣色相當不錯。本縣聽說您兒子待你很好,您要好好保重身體。謝謝您了,老爹。」


  狄公步行回到紅閣子。


  當他跨出房門走到露台時,馬榮匆忙趕到,向他報告大蟹所言關於溫元出走的計劃。


  狄公道:「不能讓溫元這個時候輕易走脫,他有做偽證的嫌疑。查一查他住在哪兒,我們下午去找他。現在你先去傳賈玉波,說我想立刻見他,之後,你便先去用午膳,但務必要在半個時辰之內回到這裡。我們還有許多事要辦。」


  狄公在欄杆邊坐下,慢慢捋著絡腮鬍,試圖推斷守門老人的話與陶番德之說是否能夠銜接起來。不一會兒,賈玉波被傳到,打斷了狄公的思路。賈玉波看上去非常緊張,他在狄公面前作揖不止。


  「坐下,坐下!」狄公不快道。等賈玉波拖過一把竹椅坐下后,狄公慍怒地研究著賈玉波的臉。半晌,他才突然問道:「賈相公,你看上去不似賭場老手。是什麼使你在賭桌上賭運氣?賭博是沒有好下場的。」


  賈玉波看來有點窘迫。猶豫半天后,他答道:「大人,我確實是微不足道的小人!除了作詩外,我別無長處,也沒什麼可誇耀的。我常受情緒驅使,總是讓自己隨波逐流。只要我走進那該死的賭館,賭館的邪氣就會緊緊攝住我不放,我……我簡直不能自拔!大人,我身不由己,我正是以這種生活方式……」


  「但你不是正打算赴京趕考,以進仕途嗎?」


  「大人,我打算參加科舉考試只是因為我的兩個朋友報了名,是他們的熱情影響了我!我知道我做官還不夠格,我的雄心只是在鄉下某地安靜地生活,看些書,寫點詩,並且——」他停頓了一下,低眼看著自己不安的手,然後臉色難看地繼續說道,「我愧對馮老爺一片熱腸!他對我寄予如此的厚望,對我恩重如山,甚至要把女兒嫁給我……我感到這一切厚愛是……是負擔,大人!」


  狄公思量這年輕人如此坦率,要不就是演技高超。他平和地問道:「午前公堂上賈相公為何撒謊?」


  賈玉波臉色紅一片,白一片,結巴道:「不……不知大人此話從何說起?我……」


  「我指的是你並非誤入更衣間,而是徑自去那兒詢問秋月在哪裡。有人看見你拐入通往秋月宅邸的小徑。說,你是否已移情於她?」


  「鍾情那個傲慢粗魯的女人?老天也不會答應的,大人!我不理解為什麼銀仙那麼羨慕她,秋月常常苛待銀仙和其他煙花女子,常為丁點小事鞭打她們,甚至以此為樂!這個可憎的尤物。我想確認秋月不會為了銀仙潑那討厭的古董商一身酒污而懲罰她,這就是我尋找她們倆的原因。但是當我經過花魁娘子的宅邸時,那裡一片漆黑,我便繼續在花園裡走了半日,讓腦子清醒清醒。」


  「本縣知道了。喏,送午膳的丫鬟來了,我得換件寬鬆的衣服。」


  賈玉波匆匆離去,喃喃地說著借口,看上去顯得情緒更為低落。


  狄公換上灰色的薄長袍,便坐下來用膳。但是食不甘味,他的思緒縈繞在別處。用完茶后,他起身,在露台踱起步來。突然,他臉上一亮,停下步子,喃喃自語道:「這一定是癥結所在!李璉之死別有一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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