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萬花小說>书库>都市青春>狄仁傑:大唐狄公案(全集)> 第169章 大唐狄公案肆(22)

第169章 大唐狄公案肆(22)

  第169章 大唐狄公案·肆(22)

  「不是為了女人,」馮岱狡黠一笑,說道,「是因他自己!正如我告訴您的那樣,其為人甚剛愎自用。花魁娘子拒絕他的消息很快就會迅速傳遍整個縣城,我想,這一定傷了他的自尊心,導致其自殺。」


  「你也許是對的。」狄公同意道,「對了,他叔父是否帶走了他的全部書信?」


  馮岱用手拍了拍前額。「這倒提醒了我!我忘了將死者放在桌上的書信交與他了。」他站起身,從桌案的抽屜里拿出一個裹著的紙包。


  狄公接過並打開紙包翻檢著,過了一會兒,他抬頭說道:「李璉公子是個有條理的人。他仔細記載了他在樂苑期間的所有花費,包括付給與他過夜的女子的費用。我看見這裡記載著翡翠、石榴、玉蘭、牡丹的名字。」


  「都是乙等妓女。」馮岱解釋道。


  「他結算了二十五日給四個女人的賬單,但沒有任何付給秋月費用的記載。」


  「她參加了李璉公子邀約的絕大多數宴席,」馮岱答道,「那些費用通常是包含在酒樓的賬單中的。像他們那種……關係比較密切……如遇秋月這類甲等妓女的情況,客人在分別時會贈送給她一件禮物。這多少顯得有些人情味,而非簡單的買賣。」馮岱顯得有些難堪。很明顯,他認為如此赤裸裸地談論他管攝的事務,實在有損他的尊嚴。他從狄公面前的紙包中快速抽出一張紙,繼續說道:「這是李璉公子的筆跡,表明他最後一味迷戀的人是秋月。為此緣故,我傳喚了她,她也供認不諱,說出李璉欲為她贖身但被她拒絕的話。」


  狄公打量著紙片。李璉公子在上面畫了兩個圓圈,圓圈下面連寫了三遍「秋月」二字。狄公將信紙與票據塞進衣袖,站起身道:「我們現在就去衙廳審案。」


  馮岱的官署佔據了院內整個東翼。他引狄公穿過前廳,來到富麗堂皇的衙廳。廳前四根紅漆柱子一字排開,門外是個精心修飾的花園,廳堂正中立著一張紫檀木公案,案上案牘筆硯,一應俱全。廳前站著六人,狄公見除了另外三人,陶番德、溫元、賈玉波也到了。


  狄公在公案后的高背椅上坐定,厭惡地望了一眼面前豪華的衙廳。公案上鋪著鑲嵌金絲的大紅錦緞,案上的文房用具也都是價格不菲的古董——漂亮的刻花石墨、綠色的翡翠鎮紙、檀香木官印盒與象牙柄毛筆,這一切遠非高等衙門所能及。地上鋪著彩色瓷磚,后牆高懸一幅藍金雙色繪屏,畫面上白雲海浪煞是壯觀。狄公以為官府應該儘可能地簡樸,以便表明政府沒有浪費百姓的錢。但在樂苑則完全不同,官府也不得不炫耀它的富有。


  馮岱與馬榮分立在公案兩側,書吏坐在靠牆的小桌前。兩名陌生人站在公案左右兩旁,其手中長長的竹杖表明其身份為里正的貼身保鏢。


  狄公看了一遍準備好的文案。他一拍驚堂木下令升堂,大聲道:「本縣開始審理李璉之案。我面前羅大人起草的案呈詳述李璉因單戀樂苑花魁娘子秋月未果,於二十五日自殺。本縣看了屍格,上述李璉用自己的小刀割破右脖頸血脈自刎。在死者的臉上和前臂均發現有淺淺抓痕,脖頸兒兩側亦有不明原因的腫脹,除此之外,沒有發現其他損傷。」狄公抬頭道:「叫仵作來,我要看有關那些腫脹的詳細案呈。」


  一位蓄著尖角鬍子的長者走到公案前叩首道:「稟告大人,在下系樂苑藥鋪掌柜兼衙門仵作。李璉舉人身上發現的腫脹分別位於耳朵下方脖頸兒的兩側,約如彈丸般大小,皮膚表面未變色,也未見有刺破的痕迹。推斷起來,腫脹一定是由內部引起的。」


  「我明白了。」狄公道,「本縣證實一些細節后,就將登記結案。」他拍了一下驚堂木道,「以下,本縣審理昨夜發生在紅閣子的秋月的死案。本縣先聽屍格案呈。」


  「死者,原名袁鳳,藝名秋月。其屍體於昨日午夜檢視,發現其死因是心力衰竭,可能是飲酒過度所致。」


  狄公豎起眉毛,冷冷說道:「你細細說來我聽。」


  「是,大人。在過去兩個月里,死者曾就暈眩與心悸向在下詢診。我發現她的健康情況漸漸變壞,就給她開了些葯,並勸她改變一下生活方式。」


  「我催促她聽從大夫的忠告,大人。」馮岱急忙道,「我們總是要求那些女子遵照大夫的建議服藥,為了我們,也是為了她們自己,但她不聽。由於她是花魁娘子……」


  狄公點頭,命仵作道:「講下去!」


  「除了喉嚨處的青腫與手臂上的抓痕外,死屍上沒有留下任何暴力的痕迹。在下得知昨夜她飲了大量的酒。在下臆測,恐是她睡下后,突感呼吸困難,便跳下床急於呼吸新鮮空氣,並用手抓住自己的脖頸兒,然後跌倒在地,又拚命凈扎著在地面上抓著爬行。從她指甲里發現的紅毛絨證實了這一點。由以上情形看,大人,我以為她的死是心病猝發所致。」


  狄公嘆息一聲,打發了件作,對馮岱問道:「你知道她以前的情況嗎?」


  馮岱從衣袖中拿出一札紙,答道:「今日清早我從官府拿來了關於的她所有登記文案,大人。」馮岱看了看記錄,繼續說道,「她原是州府一個小吏之女,那小吏遇到了麻煩,便將她賣給了一家酒樓,由於她受過良好的教育,聰慧可愛,自覺做個酒樓妓女不可能充分發揮她的才能,遂開始發脾氣。她的主人便以兩塊金錠,將她賣給了牙人,那牙人又以三錠金將她賣到了樂苑。那大約是兩年前的事。來到樂苑后,她便忙著向經過此處的學者藝人學藝習文,很快便磨鍊成一名名妓。四個月前,她被眾人一致推舉為花魁娘子。我看,沒有人反對,她也從不陷入任何麻煩。」


  「好。」狄公道,「你可通知秋月的親人來收殮,了卻一場官司,擇日安葬。我現在要聽古董商溫元的證詞。」


  溫元心中一驚,忙跪下,只聽得狄公問道:「昨夜白鶴樓宴席間,你匆匆離去,有何貴幹?」


  「回大人的話,在下與一客人事先就有約定,因他要買一幅古畫,生意數額龐大,在下不敢怠慢,故而先告辭了。我出了酒樓便徑自回了店鋪。」


  「那客人是誰,與你談了多久?」


  「是個姓黃的牙人。時下,他就住在這條街上的桃花客棧。昨夜他讓我空等了一宵。今日來這裡前我去找過他,他聲稱約定是在今夜,還說是我自己兩日前聽錯了。」 「好。」狄公示意書吏念了溫元的陳詞。古董商溫元點頭同意,才畫了押。狄公打發溫元走後,又傳賈玉波,問道:「賈相公自當知曉離席後有何舉動。」


  賈玉波開言道:「在下甚願詳告離席后的行蹤。之所以提前離席,乃因賈某昨夜身子不適。在下原打算去酒樓浴室,卻走錯了路,誤入女子裡間,遂讓一僕役引到浴室,沐浴完畢后,即走出酒樓,在花園裡散步,直至午夜時分才回到自己的客棧。」


  賈玉波也畫了押。狄公拍一下驚堂木,宣佈道:「秋月之死案暫時擱置,待日後再審。」他轉而低聲囑馬榮道:「你速去桃花客棧,查實那黃姓牙人,然後去白鶴樓及賈玉波所住客棧證實他的陳詞,回來向我稟告。」他轉身對馮岱道:「我欲與陶員外談一談。你能為我們找個不受打擾的僻靜之處嗎?」


  「當然可以,大人!我帶您去花園小亭,它在我們後院,位於我夫人的住處旁,外人無法進去。」他猶豫一下,又繼續說道,「請允許我這樣問一句,大人,我不太明白您為什麼要擱置此案,案情不是已經很清楚了……」


  「噢,」狄公含糊道,「只因為我還要了解案子的一些背景,或可望圓滿了結。」


  九


  小亭位於花園的背面,半映半掩在高大的夾竹桃林中,亭內高大的屏風上裝點著串串葡萄與花卉。狄公與陶番德在圓桌旁坐下,僕役端來了茶點與果脯。


  在這院子僻靜的角落裡,一片清凈幽雅,只有彩蝶悠閑地穿梭在夾竹桃花朵間。


  陶番德端坐不動,靜候狄公開口。


  狄公呷了一口茶,和藹地開口道:「陶員外,本縣聽說你是個文人。你在照料酒樓與家業之間,可還有閑暇舞文弄墨?」


  「大人,很幸運的是,我有一幫可靠又有經驗的幫從。有關酒樓飯莊的所有日常事務,我都可以交與他們。況且,我尚未迎娶,料理家務就十分簡單。」


  「恕我直言,陶員外,我不妨告訴你,我懷疑李璉與秋月均系他殺。」


  狄公一面說一面緊盯著他的臉,但這位酒樓老闆面無表情,只是平靜地問道:「不知大人如何解釋兇手是如何進入那房間的?」


  「這……本縣也百思不得其解。但有兩點疑問:其一,李璉來樂苑的五個夜晚均與其他女子共度良宵,怎麼會突然迷戀上秋月,還為了她而自殺?其二,秋月掐住自己脖頸時,為何皮膚上沒有留下她長長的指甲印?這些疑點都無法自圓其說,陶員外。」陶番德慢慢點頭,狄公繼續說道,「我只是有些模糊的概念。由此,我聯想到令尊的自殺案也是發生在這紅閣子里。當時情形也與李璉案相同,因此你或許能提供些線索。我知道這一定會使你傷心,但……」他的聲音漸漸變弱。


  陶番德沒有回答。他沉思著,片刻之後,便抬起頭來平靜地說道:「家父並非自殺,大人,他是被人謀殺的。這件事在我心頭留下了很深的陰影。我與兇手不共戴天,不報這仇,我死難瞑目。」他停了一下,注視著前方,又說道,「那年我五歲,但每一個細節我都刻骨銘心,難以忘懷。我是家父的獨生子,他很疼愛我,自小教我念四書五經。那日午後,他正在教我史書,將近黃昏時分,有人捎來口信,叫他立刻去永樂客棧的紅閣子會客。他走後,我拿起他適才讓我讀的書,發現了他的扇子。我知道父親最喜歡這把扇子,便想送去給他。我一口氣跑到永樂客棧,店掌柜認識我,便叫我自個兒去紅閣子找父親。我到了紅閣子,發現門微敞著,就走了進去,只見父親倒在右邊床前的椅子里。當時我看見一個穿紅長袍的人站在房間右角,但我未去注意他,因為我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一柄尖刀刺在父親咽喉左側。他滿身是血,我撲上去時,發現他已經死了。驚嚇之中,我轉身想去問那個穿紅長袍的人,但他已經不見了。我衝出屋子想找人,但剛奔出台階就摔倒了,頭撞在石柱上,昏了過去。」


  「我醒來時,已經躺在自家床上。奴僕說我大病了一場。我們搬回山莊別墅住,因為樂苑裡正流行天花。我問父親在哪裡,母親說他出遠門做生意去了。我想一定是我做了個噩夢,但那可怕的情景始終深刻地留在我的記憶中。」


  他拿起茶杯長長地喝了一口,繼續說道:「長大后,我方從他人口中得知父親是自己鎖在紅閣子里自殺的。但我知道他是被人謀殺的,我還看見過兇手。我一直在想,會不會是我衝出去之後,兇手又返回紅閣子鎖上房門,將鑰匙從窗戶扔進去的。因為他們說,房門是鎖著的,鑰匙是在房間地毯上發現的。」


  陶番德嘆了口氣,神情黯然地繼續說道:「隨後我開始了明察暗訪,但每一次都失敗了,因為衙門所有的案呈都丟失了。當時的金華縣令是個有才能的官,他看到妓院流行的天花來勢兇猛,便將所有的女子搬了出去,將全部房子付之一炬,就連里正的官署也著了火,堆放在那裡的文案記載全都化為灰燼。不過最後我還是打聽到了。當時我父親迷戀上了樂苑的花魁娘子,是一個叫翠玉的女人。她美貌絕倫,但在父親死後不久,她也染上了時疫,不幾日,她也死了。官署認為父親是因為翠玉拒絕了他而自殺的。當時金華縣令審案時,有不少人到堂,那妓女供認,就在父親辭世前一日,她拒絕了父親出巨金為她贖身,因為她已名花有主,還怪父親晚了一步。只可惜縣令沒有問她那人是誰,只問為何我父親要去紅閣子尋死。那妓女說他們倆常在那裡幽會,而情人往往尋曾經歡愛最烈之所自盡。」


  「我想,兇手的動機便是我要尋找的線索。我得知當時追求翠玉最烈的有兩個人,一個是馮岱,他當時二十四歲;另一個就是古董商溫元,他當時三十五歲,已婚八年,無後嗣。溫元為人粗魯蠢笨又強充風流,專以拈花惹草為能事,早淘虛了身子。妓女們都知道他只是以傷害女人為樂,追求翠玉只是為了顯示自己是上流人物。餘下只有馮岱了。他當時年輕英俊,正狂熱地迷戀著翠玉,據說他還要娶她當正房呢。」


  陶番德陷入了沉思,兩眼獃獃地望著前面的花叢。狄公不經意地轉過頭看著屏風。他聽見屏風後有窸窣聲。他豎起耳朵仔細聽,卻什麼也沒聽見,心想,一定是樹上飄落的樹葉聲。


  陶番德凝視著狄公,又說道:「流言說是馮岱殺了我父親,因他是翠玉唯一的情人。他與父親在紅閣子里狹路相逢,一番爭吵后,便動了殺機。溫元也幾番暗示這傳聞確鑿無誤,然待我要他做證時,他卻推說是翠玉酒後吐真言,而她為了顧全馮岱的名聲、地位,只得一口咬定父親是自殺的。他還說,那日他在紅閣子後花園里見過馮岱。所有這一切都將疑點指向了馮岱。」


  「大人,我當時的心情是難以形容的。我是何等震驚和痛苦。馮岱是我父親最好的朋友,父親死後,他成了我母親最好的幫手;母親去世后,他又扶持我繼承了家業,就像我的第二個父親。他是殺害父親的兇手嗎?他是因為悔罪而如此善待被害者的家眷嗎?或者是馮岱的死敵溫元故意造謠中傷呢?這些年我陷入了迷茫。我一直注意馮岱的言行舉止,想發現一點蛛絲馬跡,又恐怕被他發現,看出我的心思。我真的不能……」


  他的聲音低了下去,將頭埋進雙手裡。


  狄公一聲不響。他又聽到屏風後傳來一陣窸窣聲,這次還夾雜著衣服的沙沙聲。他警覺地聽了半晌,不見有什麼動靜。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