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大唐狄公案肆(20)
第167章 大唐狄公案·肆(20)
「我們已經發現她手臂上的細長抓痕,其原因不明,就像李璉公子手臂上發現的一樣。他與秋月都死在這間紅閣子卧房,其間必定有某種聯繫。這真是奇怪之至!令我生煩。」他撫摸著絡腮鬍子,沉思片刻,隨後站起身繼續道,「馬榮,適才你走開時,我仔細查閱了這本登記冊上記載的住客。在過去兩個月里,有三十來個人或長或短地住過這紅閣子,其中絕大多數住客的名字邊上寫有女人的名字以及用紅筆記下的數目,你可知那是為何?」
「這很簡單!那是說某個住客與某個女子在這裡過夜。那數目是過夜女子付給客棧掌柜的報酬。」
「明白了。對了,李璉來此第一夜,即七月十九日,是與一個叫牡丹的女子一起在這裡過夜的,接下來的兩夜是玉蘭,二十二、二十三日是石榴。他死於二十五日夜裡。」
「白白浪費了一夜!」馬榮慘淡一笑。
狄公似未聽見馬榮的話,繼續沉思道:「奇怪的是這兒未見秋月的名字。」
「午後不也是大好時光?!那些男人甚至費盡心思以午茶等手段去約她。」
狄公合上住客登記冊,目光將卧房四面掃了一遍,然後起身走至窗前,用手摸了一下鐵柵,又檢查了窗框。他開口道:「這窗戶不會有什麼問題,沒人能從這裡進來。我們可以排除兇手從這窗戶進來的可能,因為她躺的地方離窗有十尺之遠。她仰卧在地,臉朝著門,而不是窗。她的頭微微左傾,朝著床架。」狄公沮喪地搖搖頭,又說道,「馬榮,你現在最好先去睡覺。明日天亮時分,我要你去碼頭,找找馮岱家船掌舵的,問問他兩船相撞的經過。另外,仔細打聽一下李璉與古董商溫元見面的情形。根據你那兩位南瓜朋友提供的情況,李璉與溫元曾在那裡見過面。我再去察看一下床架,之後也要去睡了。明日夠我們忙的了。」
「大人,您不會是要在這屋裡睡覺吧?」馬榮獃獃地問道。
「當然要睡!」狄公倔強地說,「如此,我方可查實問題是否出在這卧房裡。趕快去找個宿處安歇吧。」
馬榮不服地想了片刻,可是當他見狄公執意堅持的神情時,意識到再說什麼也沒用,便施禮離開了。
狄公雙手握於背後,自個兒站在床架前。他見罩在床墊上的薄絲綢有些皺痕,便用手摸了一下,感覺有些潮濕,並俯身嗅了嗅枕頭,覺得有一種在夜宴里似曾相識的女子發間的香味。
他很容易想象出開始時的情形。秋月回到自己的私宅匆匆打扮一番后,就從露台進到這紅閣子里。她可能原本打算在客廳里等候他,但見卧室門上插著的鑰匙,便想在卧室里等他也許更富戲劇性。她倒了杯茶喝,然後脫去外衣,摺疊好置於椅子上,再脫下內衣放在枕邊的床架上。她坐在床邊,脫去繡鞋,整齊地放在地上。最後她躺下來,等待他的敲門聲。她一定躺了一段時間,以至背脊的汗弄皺了絲綢床單。他無法想象這以後出了什麼事。一定有什麼事讓她非常平靜地離開了床,因為假如她是匆忙跳下床的,那麼枕頭和床單應該會被弄得很凌亂。她站立在床架前時,不知出了什麼可怕的事。他想到這女人扭曲的臉上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神情時,不禁驀地打了一陣冷戰。
他將枕頭推向一邊,掀開床單,只見編織得很密的蘆葦床墊與木鋪板。
他走至桌前,拿了蠟燭,站立在床上,發現他的頭剛好碰到天蓬。他用指關節輕輕敲打,卻沒有聽到空洞的聲音。他又敲打床架的背面,皺著眉怒視著牆板上一組色情畫作。隨後,他將帽子向後推去,從頂髻中拉出發簪,用發簪在木板槽之間戳,卻沒有發現什麼秘密窺孔。
真是不可理喻!狄公嘆了口氣,走下床。他理著鬍鬚,重又注視著床架,一陣不適襲上心來。李璉與秋月身上均有細長抓痕。這是一幢年代久遠的房子,屋裡是否有些奇怪的動物?他想起他曾經在書上看到過大房子的……
他迅即將蠟燭放回桌上,小心翼翼地搖動床簾,然後跪在地上,掃視床底下,卻不見一點灰塵和蜘蛛網。最後他掀起紅地毯的一角,下面的地磚亦一塵不染。這證明李璉死後,房間已被徹底清掃過了。
「可能是一些怪獸從窗戶鐵柵處進來吧。」狄公喃喃自語道。他來到客廳,拿了馬榮置於長椅上的長劍,走至露台,用長劍在高懸的紫藤叢中刺戳,又用力搖晃寬葉,但除了藍色花瓣凋謝落地外,其他什麼也沒有。
狄公回到紅閣子卧房,關上門,又拖過屋子中央的桌子頂在門上,然後解下腰帶,脫下外袍,摺疊好並置於梳妝台前的地上。他確信兩支蠟燭可以點一個通宵。他又將帽子置於桌上,在地上躺下,頭枕著長袍,將出鞘的長劍置於身邊,右手擱在劍柄上。他可是個易驚醒的人,只要有一丁點聲音,就會被吵醒。
六
馬榮向狄公道了晚安后,便來到客棧大廳。廳里六名僕役圍成一圈,小聲議論著剛發生的慘劇。他用手拉住一名相貌聰慧的年輕人,讓他指點往廚房去的門。
那僕役帶他走出臨街的大門,來到大門左面圍欄的竹門前。兩人走了進去,只見右邊是客棧院子的外牆,左邊是個荒蕪的園子,遠處一堵牆內不時傳來盤子的鏗鏘聲與潺潺流水聲。
「那便是客棧廚房的門,」僕役道,「我們很晚才供應晚膳,從右側廳過去。」
「走過去!」馬榮命令道。
他們在院子拐角處,發現前面視線被一族密密匝匝的低矮灌木與懸挂著的紫藤擋住了。馬榮分開枝杈,見窄窄一段木樓梯通往紅閣子露台的左端。樓梯下面是一條小徑,上面長滿了野草。
僕役從馬榮肩后望去道:「那便是通往花魁娘子宅院後門的捷徑。那間宅邸便是她尋歡索愛之處,那房子既溫暖又舒適,有著漂亮的傢具。」
馬榮嘴裡咕噥著。他費力撥開濃密的灌木,來到露台邊。他能夠聽見狄公在紅閣子屋裡來回走動的腳步聲。馬榮轉過身來,對緊隨其後的僕役做了個別出聲的手勢,隨後迅速搜索起灌木叢來。他像個經驗豐富的獵人,未弄出一丁點聲響。在肯定裡面確實沒有躲人後,他便往前走到寬闊的大路上。
「這是園子的主道,」年輕僕役解釋道,「如果一直往右走,可以走到街上;往另一邊走,則可以找到我們的客棧。」
馬榮點點頭。他沮喪地想到,任何人都能夠不被發現而接近或進入紅閣子。他曾一時想到要在這樹下過夜,但轉念一想,狄公有他自己的行事計劃,而且狄公亦已吩咐他在別處找個住處過夜。至少,他現在已經確信沒有歹徒藏在那裡,等著襲擊狄公。
馬榮回到客棧大門處,向僕役打聽前往青樓的路徑。僕役告知他在南面白鶴樓酒店的後面。馬榮將帽子由前額向後推了一推,便走上大街。
儘管時辰已過子夜,但是賭館與酒樓里依然燈火輝煌,街上行人仍未散盡。馬榮在過了白鶴樓后,便向左拐去。
他忽然發現自己來到一條異常安靜的後街。沿街排列的兩層樓房內漆黑一片,幾乎不見人影,門上標著表示妓女等級的數字等標符。他知道這是妓女的房舍,按其各自的等級劃分。這些房舍與外界隔絕,妓女們就在這裡吃、睡和接受歌舞訓練。
「妓院一定就在這兒附近。」他喃喃自語道,「肯定離她們住處不遠!」
馬榮忽然停住腳步,因為從左邊緊閉的窗戶里傳來一陣嗚咽聲。他將耳朵貼在木框上,片刻,一片寂靜。不一會兒,又聞嗚咽聲。屋裡一定有人慘遭不幸,可能只有一個人,而天亮前其餘的姑娘像是不會回來了。
他迅速察看門前,上標著「乙等四號」,木門鎖著。馬榮望著上面與房間同寬的露台,將長袍提起束在腰際,縱身躍起,一把抓住露台的邊緣,輕易地便翻身進入露台。他用腳踢開首道格子門,走進一間小屋。屋裡瀰漫著胭脂香粉味。他發現梳妝台上有一支蠟燭與一個取火盒,便手持蠟燭步出房間,迅速走下樓梯,來到一間漆黑的大廳。
一束亮光從左邊門下射出。嗚咽聲正是從那裡傳出的。他將蠟燭放在地上,推門走了進去。這是個偌大的空屋,只點著一盞油燈,六根粗大的柱子支撐著裝有椽子的低矮屋頂,地上鋪著蘆葦墊,對面牆上則掛著一排琵琶、竹笛、月琴、二胡等樂器,看來這是妓女的歌舞訓練廳。嗚咽聲是從靠窗戶的那根柱子邊傳來的,他快步走上前去。
那姑娘一絲不掛,被半吊著,臉朝柱子,雙手位於頭上方,用綢帶捆綁在柱子上。她勻稱的背部與臀部顯露出紅色鞭痕,一條寬大的褲子與一根長腰帶擱在腳邊。她聽見有人進來,並未轉過頭,卻大聲哭泣起來。
「不,請別……」
「閉嘴!」馬榮粗暴地說,「我是來救你的。」 他從腰間拔出小刀,迅速割斷弔帶。那女子試圖抱住柱子,卻虛軟地癱倒在地。馬榮罵了聲自己蠢貨,便蹲坐在她身邊。她閉著雙眼,已經昏厥了過去。
他用欣賞的目光上下打量著她:「可愛的姑娘!不知是誰如此虐待她。他們將她的衣服擱到哪裡去了?」
轉了一圈,他看見窗下放著一堆女子的衣服,便拿了她的白色內衣,蓋在她身上。馬榮重新坐在地上,替她按摩了一會兒發青的腕關節,她的眼瞼微微顫動了一下。她張開嘴大聲尖叫起來,馬榮立即說道:「沒事了。我是衙門裡的人,你是何人?」
「我是二等妓女,住在樓上。」
「誰打了你?」
「沒什麼!」她馬上說道,「都是我的錯,只是我們自己的事。」
「那還有待勘察。大膽說,回答我的問題!」
她驚恐地望了他一眼。
「真的沒什麼。」她輕聲重複道,「今夜我與我們的花魁娘子秋月一起參加了一個宴席,我因手腳笨拙,不慎將酒水潑灑在一位客人身上。秋月責罵我,將我帶至盥洗間,過了一會兒,又將我帶來這裡。她開始摑我耳光,我因為想避開她的毒打而不小心抓破了她的手臂。秋月娘子是個脾氣暴躁的人,頓時勃然大怒,命令我脫光衣服,將我綁在這根柱子上,用我的腰帶抽打我。她說讓我反省一會兒就回來放開我。」她的嘴唇有些顏抖,斷斷續續地哭了幾次,又說道,「但……但她沒來,最後我再也站不住了,手也麻了。她可能把我給忘了,我擔心……」
淚水順著她的臉頰淌下。由於激動,她說話時帶著濃重的家鄉口音。馬榮用自己的衣袖替她拭去淚水,並用很明顯的家鄉方言說道:「不用擔心,都過去了,銀仙!你的同鄉現在會照顧你!」他不顧她驚奇的目光,繼續說道,「你很幸運,我打此經過,聽到了你的哭聲。秋月不會回來了,永遠不會!」
她用手支撐著坐起來,顧不得衣服從裸露的軀體上滑落下來,緊張地問道:「她出了什麼事?」
「死了。」馬榮憂鬱地答道。
女子將頭埋入雙手中,又開始哭起來。馬榮不知所措地搖著頭,悲哀地想到女人的不可捉摸。
銀仙抬起頭,凄涼道:「花魁娘子死了?她是這麼美麗,這麼聰明……雖然有時她會打我們,但她常常是善良、善解人意的。她的身體並不是很好。是不是她突然病倒了?」
「老天爺才知道!現在說說我自個兒。我是船工馬良的長子,住在我們村的北頭。」
「行了——這麼說你就是馬船工的兒子!我是屠宰店胡老爹的二女兒。我記得他提起過你父親,說他是河上最好的船工。你是怎麼來到這樂苑的?」
「我是今夜與我們狄大人一起到達這裡的。他是鄰縣浦陽的縣令,現在暫時代攝金華衙署。」
「我知道他,適才他就在宴席上,是個不聲不響的君子。」
「他是君子!」馬榮贊同道,「但說到不聲不響,我告訴你,有時他可是異常活躍!好了,我帶你回你的房間,給你的背部敷些膏藥。」
「不,我今夜不要待在這所房子里!」女子目光驚恐地大叫道,「帶我去別的地方!」
「你能告訴我去哪裡嗎?我今夜初到此地,一直忙個不停,還來不及抽時間給自己找個宿身之處。」
「為什麼每件事都這麼麻煩?」她咬著嘴唇不悅地問道。
「去問我們大人吧,小可人兒!我只是個干粗活兒的。」
她無力地笑了笑。
「好吧,帶我去前面兩條街上的絲綢店。那是一個姓王的寡婦開的,她也是我們村的人,會留我們在那兒過夜的。不過,煩你先扶我去浴室。」
馬榮扶她站起身,將白長袍披在她肩頭,幫她拾起地上的衣服,攙扶她走進房間後面的浴室。
「假如有人來問起我,就說我已走了!」
她關門前迅速吩咐他。
馬榮等在走廊里,直到她梳洗完畢后出來。看她走路時一瘸一拐的樣子,馬榮便將她抱在手上,在她的指引下出了屋后衚衕,穿過一條小路,來到絲綢店的後門。他放下她,便去敲門。
銀仙對開門的壯實婦女匆匆解釋道,她與朋友當夜要留在這裡。那婦人什麼也沒問,就徑自將他們帶到一間雖然小卻很乾凈的閣樓。馬榮讓她給他們送一壺熱茶、一隻碗與一包藥膏來。他幫女子重新脫下衣服,讓她俯卧在窄榻上。當那寡婦回來看到女子背部時,大叫起來:「可憐的姑娘!出了什麼事?」
「我會照料的,大娘!」馬榮說著把她推出門外。
他熟練地將藥膏敷在女子背部的鞭痕上。鞭傷不太多,應該兩日後腫痕就會褪去了。當他發現她臀部流血的潰瘍處時,氣憤地皺起了眉頭。他用茶水清洗后敷上藥膏,隨後坐在唯一的一張椅子上,粗率地問道:「橫在你臀部上的傷不可能是一條帶子打的,姑娘!我是衙署里的人,知道自己的職責!你沒有好好地告知我全部的實情,是不是?」
她把頭埋進交疊的雙手裡,肩膀顫抖著抽泣起來。馬榮將長抱蓋在她身上,說道:「你們自己那檔子事我不會幹涉,至少還算合乎情理。但如果是外人虐待你,那就是官府的事了。快,告訴我,是誰幹的?」
銀仙抬起滿是淚痕的臉望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