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大唐狄公案肆(18)
第165章 大唐狄公案·肆(18)
秋月側眼瞥了他一下,面露喜色道:「多謝大人讚美。確實,李公子是一個有個性、有魅力的人。他給了我一小瓶香露作為分別的禮物,置放在一個信封內。信封上還寫了一首甜美的詩,就在他離開這世間那天晚上特地送到我宅邸來的。他知道我喜歡貴重的香露。」她嘆了一口氣,然後憂鬱地繼續說道,「我應該多給他一些鼓勵的,畢竟,他很體貼,也很慷慨。我還沒有時間打開信封,不知道是什麼香露,不過他應該知道我喜歡麝香或天竺香。當他要離去的時候,我曾問過他,但他沒有告訴我,只是說:『務必將這封信送至目的地!』那好像是指我,他沒有在開玩笑啊!您認為什麼樣的香水適合我這種人,檀香還是麝香?」
狄公正想如何精心地讚美她時,卻被桌子另一邊傳來的扭打聲打斷了思緒。只見銀仙給老古董商斟滿酒後,正竭力試圖將他的手從自己的胸部推開,不料酒水潑了他一身。
「你這蠢貨!」秋月對她叫嚷著,「你就不能再小心點嗎?你的髮髻總是歪斜的,還不趕快去梳妝間換裝!」
花魁娘子若有所思地看著這個驚恐的小女子急匆匆地走出門去,然後轉向狄公,害羞地問道:「您能為我倒滿酒嗎,作為特別的禮物?」
倒完酒,他注意到她看上去雙頰緋紅,應是烈酒在她身上起了作用。她用舌尖潤濕嘴唇,朝狄公嫣然一笑。很明顯,她的心思已不在這裡。她啜飲了幾口后突然站起來說道:「請大人原諒,我即刻回來!」
她走後,狄公試圖與賈玉波閑聊,但那年輕舉子重又愁眉不展。席間一道道菜肴不斷送上,眾賓客都吃得有滋有味。兩位樂手演奏了一些時興的曲調,狄公不喜歡這種新花樣的樂曲,但對菜肴還是十分滿意的。
最後一道魚上來時,秋月回來了,只見她容光煥發,精神倍增。經過古董商的身旁時,她還與他耳語了一番。秋月重又坐到狄公旁邊,用扇子嬉笑著拍打他的肩膀,對他說道:「今晚真是愉快!」
她將頭靠在狄公的手臂上,故意靠得那麼近,使他可以聞到她秀髮間散發出來的麝香味。她柔婉低語道:「可要我告訴你,為何在露台上時我那麼粗率無禮嗎?因為我不願承認當我見到你的第一眼時就喜歡你了。」她長長地注視著他,又說道,「而你也不是不喜歡我,對嗎?」
當狄公還在思索著怎樣回答她才好時,她緊緊地圈住他的手臂,快速地繼續說道:「真高興能遇到像您這樣充滿智慧、富有經驗的男子。您不知道那些妄自尊大的後生小子多麼讓我厭煩啊!遇到像您這樣成熟的人真是令人寬慰。」她害羞地望了他一眼,然後垂下了眼帘。
這時溫元從椅子上站起來準備離席,說是與一位重要客人有約,便告罪先退席了。
秋月此時又與馮岱和陶番德說笑起來,儘管她連續喝了那麼多杯,但她的言語並未含糊不清,回答也都在點子上。後來馮岱說了個笑話,她突然手捂前額哀怨道:「我喝得太多了!各位準我先離席嗎?這是最後一杯了!」她拿起狄公的酒杯慢慢地啜飲,行過禮,便離去了。
看到酒杯上秋月留下的紅唇印,狄公感到噁心。陶番德淡淡地一笑,在一旁開腔道:「您已經給我們的花魁娘子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大人。」
「她不過是禮貌地對待一位陌生客人。」狄公回答道。
賈玉波聲稱不太舒服,也告辭了。狄公有些沮喪,因為他意識到短時間內他無法先行離席。假如他馬上離開,其他人會猜想他是尋秋月去了。她用他的酒杯喝酒已經是一個很明確的邀請。那個可惡的羅大人害他陷於這尷尬的境地!他嘆了一口氣,用完宴席的最後一道甜羹。
四
馬榮在白鶴樓門前與狄公分手后,沿著大街一路閑逛,嘴裡哼著輕快的小曲,很快就找到了樂苑裡最繁華的大街。
各色人等在跨越街道的色彩繽紛的拱門下川流不息,賭館高大的門前可見擠進擁出的喧囂人群,因此糕點麵食攤的小販不得不扯開嗓門高聲叫喊。每當喧鬧聲稍微減弱些時,便可以聽到賭館大廳的入口處兩個壯漢在一個大木盆里搖動銅錢所發出的鐺鐺聲。他們整夜不停,因為據說這種銅錢發出的吉祥之聲會帶來好運,這也吸引了不少客人。
馬榮在一個高大的木製台前停下,猛地將它抬到賭館最大的廳門旁邊。台上堆滿了盤子和碗,裡面盛放著糖果甜食和蜜餞果脯。上面的台架上放著一排排紙制的房子、馬車、輪船及各種傢具,另外還有一堆紙做的衣服。這是從農曆七月初便搭起的一個祭壇,專為那些死後仍遊盪於人間的靈魂而設。祭事持續整個鬼節,幽靈們可以來品嘗這些食物,或從這些紙質用品中挑選他們來世所需要的東西。一到七月三十,也就是鬼節的最後一天,祭祀用的食物將分發給窮人,而祭壇和紙制物品則被焚燒,煙霧會帶著所選的物品去往他們神秘的終點。鬼節提醒人們,死亡不是最後的分離,因為去世的人每年都會回來一次,與他們親近的人待上一陣子。
馬榮讚歎完擺設,咧著嘴對自己笑道:「彭叔的靈魂不會在這裡吧?他可不太喜歡吃甜食,但一定長於賭盤,尤其在他的節日里,看看他留給我的二顆金錠就一定會交好運。我打賭他的靈魂正游向那張桌子,沒準兒會給他年輕的侄子一些有用的提示呢!」
他走進大廳,付了十個銅錢便來到大廳中央被密密麻麻的人圍著的大賭桌前,這裡正在進行最常見的賭局,即賭客猜出碗下所壓銅錢的準確數目。他駐足觀看了一會兒,就擠出人群,上了後面的樓梯。
在樓上的大房間里,賭客們圍坐在大大小小的賭檯前,正玩著發葉子或搖彩骰的賭局。來這裡的賭客個個穿著講究,馬榮發現一張桌子前坐著兩位頭戴官帽的玩客。房間背面的牆上懸挂著一塊紅色招牌,上面書寫著十個黑色大字:「輸贏盤盤清,結算須付金。」
正當馬榮心中盤算著究竟要加入哪個賭桌才好時,一個小駝背從他的側面過來。他身著整潔的藍色衣裳,不相稱的大頭露出一頭蓬亂的灰發,一對珠子般發亮的小眼睛打量著身材高大的馬榮。他朝馬榮尖聲叫道:「想賭的話,必須先讓我看看你帶了多少銀子。」
「何事與你相干?」馬榮氣憤地問道。
「都相干!」一個深沉的聲音從他背後傳來。
馬榮轉過身去,正與來者打了個照面。此人個子與他一般高,可胸部圓得像個桶,而他的大頭看上去就像是從他寬闊的肩膀上直接長出來的,突出的胸脯像螃蟹的殼。他稍稍凸出的眼睛上下打量著馬榮。
「你是何人?」馬榮奇怪地問道。
「我是大蟹。」大個子聲音疲倦地解釋道,「這是我的同僚,小蝦。有什麼需要我們效勞的嗎?」
「你們有鹽嗎?」馬榮問道。
「沒有。要鹽做啥?」
「那樣我就可以把你們幾個一起放在開水裡煮了,好讓我美餐一頓呀。」馬榮傲慢地回答道。
「取笑我?你說呢,」大蟹可憐巴巴地問駝者,「我可不把他當回事。」
小蝦沒有理他,只是抬頭望著馬榮,尖聲問道:「你看不懂嗎?那邊的招牌上寫著輸贏必須用現金結清,為了防止讓大家掃興,新來的客人若未帶足現錢,不許開局。」
「這倒也在理。」馬榮勉強地同意道,「你們倆屬於這兒?」
「我和小蝦是馮里正的幹辦,專管樂苑的治安。」大蟹溫和地說道。 馬榮用疑惑的目光注視著這不相配的一對,然後彎腰從靴子里拉出他的官署牌符,遞給大蟹並自我介紹道:「我是浦陽狄縣令的手下,大人現正代理金華衙署,我想和你們談談。」
兩個人仔細察看了牌符后,大蟹還給馬榮,嘆息著說道:「好吧,馬爺,我們坐在外面的露台上,用些茶點。」
他們三人坐在露台的角邊上,從那裡大蟹可以觀察到房間里的所有賭客。不一會兒,僕役端上一個盤子,將炒飯和三壺酒放在了桌上。
一番寒暄之後,馬榮得知大蟹和小蝦均系本地人氏。當聽到大蟹是個拳術高手時,馬榮便立刻興趣十足地與他討論起各種拳術搏擊的優劣之處。那個小駝背由於插不進他們內行的交談,便專註於狼吞虎咽那盤炒飯。眼看盤子里已所剩無幾,馬榮便拿起酒杯,喝了一大口,靠在椅子上輕拍腹部,心滿意足地說:「現在第一步已經順利完成了,再來我也該著手處理公事了。關於李璉公子的自殺案,二位知道些什麼嗎?」
大蟹迅速與小蝦交換了一下眼色,小蝦說道:「這就是大人要你打聽的?好吧,告訴你個大概。李璉公子這次來不管是開始還是結束,都不太順利,但我想其間還是有很多樂趣的。」
突然屋裡傳來一陣吵鬧聲,大蟹立刻站起身,儘管身形如此笨重,他卻身手矯捷地迅速走進屋裡。小蝦一口喝乾了酒,繼續說道:「事情是這樣的,十天前,也就是十八日,李璉公子和他的五位朋友從京城坐大船來到此處。他們在船上花了兩天時間,每天從早到晚都是在觥籌交錯的歡宴中度過的,連船夫也吃了剩下的酒宴殘羹,所以全都喝醉了。那天正好起了大霧,他們的船撞壞了我們馮里正的船,船上坐著馮里正的獨生女,她正從上游的親戚家回程。船撞得很厲害,一時無法起程,李璉公子不得不拿出一筆可觀的款子賠償才了事!這就是為什麼我說他這次來一開始就不順利的緣故。後來他和他的朋友來到永樂客棧,自己便住進了紅閣子。」
「那正是我們大人住的地方!」馬榮不禁驚叫起來,「不過他不怕鬼。我猜想,李公子就是在那兒自殺的。」
「我沒有說自殺,也沒有提到鬼。」駝者直截了當地答道。
大蟹回來,正好聽到他們最後一句話,便說道:「不要這樣若無其事地談論鬼。」他重新坐下,又道,「李公子不像會自殺的人。」
「為什麼?」馬榮奇怪地問。
「因為,作為一名幹辦,我在這裡的賭桌前觀察過他。無論大輸還是大贏,他都無動於衷、泰然自若,根本不像那種自裁者。」小蝦答道。
「我們在這裡監察已有十年了,見過各種各樣的人,對人也算頗有了解。像那個舉子賈玉波,每次在這裡輸了錢,便動輒發火,此類人物,稍有不慎,便有輕生之舉。而李璉公子絕對不是這類人。」大蟹補充道。
「聽說他迷戀上了一個煙花女子。」馬榮又說,「女人常常讓男人變成傻瓜,有時,當我想起曾經為她們做過的蠢事……」
「他絕不會自殺。」大蟹呆板地重複道,「他是個冷峻精明的傢伙,假如遭女子拋棄,他倒可能用卑鄙的手段對付她,而不是自殺。」
「那麼說,是謀殺了?」馬榮冷冰冰地說道。
大蟹嚇了一跳,忙問小蝦:「我可沒有提到『謀殺』二字,是嗎?」
「沒有!」駝者肯定地答道。
馬榮聳了聳肩,問道:「他迷戀哪個女子?」
「在樂苑逗留的七天內,他與花魁娘子過從甚密。」小蝦說,「但他與前面那條街的石榴、玉蘭和牡丹也有往來。他可能與她們只是逢場作戲罷了,這你可就要去問那些女子了,而不是我,我又沒有封住她們的嘴。」
「那一定是一次有趣的調查!」馬榮大笑道,「不管怎麼說,他們曾共度過好時光,後來還出了什麼事?」
「三天前,也就是七月二十五日的早晨,」小蝦繼續道,「李公子租了條船,送他的五位朋友回京城。隨後他自己回到了紅閣子,一個人在那裡用了午膳,整個下午他都在自己的房間里。這是他第一次午後不去賭局,也是第一次獨自用晚膳,然後就把自己鎖在屋裡,幾個時辰后被發現割了脖頸兒。」
小蝦憂鬱地搔了搔他的長鼻子,繼續說道:「這絕大部分都是傳說,你聽過便罷了。我們親眼看到的只是,古董商溫元那天晚膳過後去過那家客店。」
「他見過李璉公子?」馬榮急切地問道。
「官府的人總是喜歡教人說話,是嗎?」駝者哀怨地問大蟹。
「這是他們的習慣!」大蟹聳聳肩,無奈地答道。
「我說,朋友,是我們看見溫元去了客棧,這就是全部的事實!」小蝦耐心地解釋道。
「這麼說,除了外邊來的客人外,你們二位還要觀察所有的當地人?這你們可不是要忙壞了?!」
「我們不需要注意所有的當地人,僅僅是監視溫元。」大蟹道,小蝦毅然地點了點頭。
「在這裡,三大商賈收受著樂苑的巨額利潤,」大蟹繼續說道,並且用他凸出的雙眼盯著馬榮,「第一,賭館、妓院,是我們馮老爺的產業;第二,飯莊、酒樓,是陶員外的產業;第三,珠寶買賣,那是溫員外的產業。三家商賈一向堅守著緊密聯合的原則。例如,有人在賭館贏了大錢,我們會給陶員外和溫員外的人傳送消息,這人可能會辦一個奢華大宴,也可能去收購一件古董,當然可能是件精緻的贗品。相反,若有人在賭局輸得很慘,我們會去了解,如果他沒什麼漂亮姑娘或丫鬟可以賣的話,溫員外的人便會與他打交道,看看他是否有好的古董想要轉讓。如此這般情形,你自己可以去想象。」
「聽上去倒像個商行什麼的!」馬榮評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