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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4章 大唐狄公案肆(17)

  第164章 大唐狄公案·肆(17)

  轎子停在了街邊,狄公和馬榮走出轎子,站在街上,驚奇地看著眼前高聳的廣廈。十二級白色大理石台階和兩側高大的青銅獅子通往兩扇漆著鮮艷紅漆、用黃銅飾物裝扮的豪華大門。門上懸挂著一塊巨大的鍍金木板,上面刻著兩個黑色大字——「白鶴」。上面有三層樓,每一層的四周皆環繞著雕花木欄杆露台,露台上的花紋網格扶欄全部鍍上金色,還有許多盞燈用雅緻的印花絲綢包裹著,懸挂在向上翹起的屋檐周圍。狄公曾聽說過樂苑裡的富貴顯露,卻沒想到竟是這般奢侈。


  馬榮走上台階,用力敲擊黃銅門環,向站在那裡神色嚴肅的領頭僕役通報狄公到來。他站在那裡等狄公進去后,便轉身衝下大理石台階,加入了大街上紛雜擁擠的人群。


  三


  狄公來到大廳,向領頭的僕役說明自己前來會見當晚邀請羅縣令赴宴的眾人,那人向狄公深施一禮,便帶領狄公登上鋪著厚厚藍色地毯的寬大樓梯,將其引入二樓的一間大廳。


  一陣清新涼爽的空氣撲面而來,狄公看見廳內有兩隻黃銅臉盆,裡面盛滿了冰塊。屋中央放著一張發亮的烏木圓餐桌,上面擺放了裝著冷餐肉的瓷盤和銀質大酒杯,六把鑲有大理石的鏤花烏木高背椅繞著餐桌圍成一圈。窗檯邊四位客人正圍著一張紅色大理石檯面的牆邊桌悠閑地飲啜香茗、嗑瓜子,一見狄公進來,他們就驚奇地打量他,其中一位瘦瘦的、蓄著長長的灰白絡腮鬍的年長者站起身來,走到狄公面前,施禮道:「您找誰,大人?」


  「可是馮公?」狄公問道,見那人點頭,他便從衣袖裡拿出羅縣令的委任書交與他,一面解釋道,羅縣令請他代赴此宴。


  馮岱邊躬身施禮邊遞迴書信,說道:「在下系本地的里正,願為您效勞。」馮岱逐一介紹了其他三位。戴著帽子的瘦削長者叫溫元,是樂苑裡最大的古董商,經營著所有的古董、珠寶店鋪。其一張馬臉,白凈微須,兩頰深陷,灰白蓬亂的眉毛下,一雙鼠目閃爍,顯得深於世故、精明幹練。不同於他的另一位年輕紳士叫陶番德,他頭戴高羅紗帽坐在古董商的邊上,是樂苑裡的酒樓飯館業主。靠窗而坐的最年輕一位叫賈玉波,眉目清秀,丰姿俊雅,正欲赴京趕考,馮岱得意地稱他為年輕舉子。


  狄公見來客儀態各異,風格獨特,不比一般商人,便向四人轉達了羅縣令的歉意,開門見山道:「本人途經此處,受羅兄之託,具結三天前舉人李璉自殺一案,詳文申報。只是初來乍到,人生地疏,故很想聽聽諸位賢達對此事的高見。」


  馮里正介紹得正得意時,不料狄公突然提到李璉一事,眾人頓時啞然失語,一時氣氛頗為尷尬。只見馮岱語調低沉地開口道:「舉人李璉自殺實在是非常遺憾的事,大人。不幸的是,這種事在我們樂苑並不鮮見,青樓尋妓失歡、賭館豪賭破財,常有一死了結的。」


  「聽說這李璉案與一般的青樓失歡不同,是一味地單相思。」狄公說道。


  馮岱的目光在席間掃視了一遍,只見陶番德和年輕舉子故意躲避,低頭不語。古董商溫元噘起嘴在拔他的山羊鬍子,他小心地問道:「是羅縣令這麼說的嗎,大人?」


  「未及詳述,由於時間緊迫,羅兄只能略述大概。」


  溫元意味深長地看了看馮岱。陶番德用他那疲憊、憂鬱的眼睛注視著狄公,不緊不慢地說道:「這樂苑本是情天恨海、花柳世界,悲歡豈有一定?我們在這裡長大,早已司空見慣,把它看成一種高級的消遣、一場短暫的遊戲,入則盡情取樂,出則抽身自好。可是外埠的遊客常常很難持有這等超然態度,與精於此道的玩伴遊戲,一不小心便會沉溺其中,釀成悲劇,能怨誰呢?」


  狄公不成想一個與酒囊飯袋終日廝混的商賈竟有如此一番透徹的見地,不由得折服。他好奇地問道:「陶公可是本地人氏?」


  「回大人,在下祖籍嶺南。四十年前我父親來此定居,買下了這裡所有的酒樓飯館,經營至今。不幸的是先父死得早,在下孩提時便知人情世故,故而看似通達,其實孤陋,讓大人見笑了。」


  狄公滿意地點了點頭。


  馮岱站起身大聲道:「大家入席吧!」


  他請狄公就上座,並坐在狄公的對面。他左首是陶番德,右首是古董商溫元,又點頭示意年輕詩人賈玉波坐在狄公右首,然後建議大夥為狄公的到來乾杯。


  酒過三巡,狄公見他左邊的座位空著,好生疑惑,便問道:「還有哪位客人未到?」


  「是的,狄大人,一位很特殊的客人。」馮岱呵呵笑道,「少間,樂苑的花魁娘子秋月姑娘會來參加我們的宴席。」


  狄公不禁大吃一驚,這個座位竟是留給一個妓女的。當時妓女除了站在一旁外,只能遠遠地坐在小凳子上,即使作為客人,也是不能入席的。陶番德見狄公半信半疑的樣子,便急忙解釋道:「大人,秋月是我們樂苑的參天搖錢樹、無底聚寶盆,理所當然地受到特殊禮遇。我們賭館的那些常客,也都是仰慕秋月一班歌舞伎而來的,她們帶來了樂苑的一半利潤。」


  「利潤的四成上交州府。」古董商冷冷地在一旁補充道。


  狄公靜靜地用筷子夾起一塊腌魚。他知道這樂苑所繳州府的稅金金額確實相當龐大,其中,秋月無疑是搖錢樹、聚寶盆了。


  「馮相公,我猜想,在這遍地金銀的樂苑,要管好地方治安不是件容易的事吧?」


  馮岱見狄公提到樂苑的治安,便得意地答道:「在樂苑裡這個並不太難,大人。卑職手下有十六名幹辦,皆為當地徵募,個個機警過人、武藝高強。他們身著便衣,混跡於賭館、酒樓、妓院,隨時親察樂苑裡發生的一切。倘有歹人尋滋鬧事,隨即被捕,令人望而生畏,不敢輕舉妄動。不過樂苑外的地方就很難保證了,那裡常有盜賊出沒,專門打劫來往樂苑的客人。半個月前這裡就發生過一起搶劫案,我們押稅金的驛車在樂苑外的樹林中遭遇五名強盜,幸好有兩名幹辦隨車,一陣廝殺后打死了三名強盜,另外兩個落荒而逃了。」他一口喝乾了杯中的酒,隨後問道,「不知大人是否找到了舒適的住處?」


  「我已在永樂客棧租了房間,喚作『紅閣子』,非常幽靜。」


  席間四人面面相覷,注視著狄公。馮岱放下手中的筷子,責怪道:「店掌柜不該讓您住那個房間的,大人。三天前,李璉正是在那裡自殺的。我馬上命人替您找一個合適的——」


  「我一點也不在意!」狄公打斷道,「這反而可以幫助我了解那起案子。不要去責備客棧掌柜,我記得當時他想提醒我什麼,但都被我打斷了。告訴我,事情究竟發生在哪個房間?」


  馮岱仍有些心神不定,像沒聽見似的。倒是陶番德謹慎地答道:「在紅卧房內,大人。門被反鎖,羅大人讓人破門而入。」


  「難怪鎖是新的。對了,既然鑰匙在房內,而唯一的一扇窗外面又裝有鐵柵欄,欄杆之間不超過一拃寬,可以肯定外人是進不去的,那麼李公子是如何自盡的?」


  「是自刎。」馮岱此時還未回過神來,「那天,李公子一個人在露台外吃過晚膳便回卧房,說是要整理一些文牘和書信,叫差役不要去打擾他。過了幾個時辰,差役想起忘了送茶,便去敲門,見無人應答,就走上露台從窗口張望,想看看李公子是否已經睡了,卻見他仰面躺倒在血泊中。」 「那差役立刻跑去報告掌柜,又跑來告訴我。我們一起到羅縣令住宿的酒店,邀了他和他手下一同趕到永樂客棧。羅大人命人撞開門,但李公子早已斷氣,當即令仵作驗了,便移屍道觀。」


  「當時可發現有無異常?」狄公問。


  「沒有,大人。好像只是說,李公子的臉上和前臂有些不明不白的抓痕。羅大人隨後派人給李公子的父親——著名的左相李緯經大人送去口信。李大人離任后在離此地六里遠的北面一座山莊頤養。因他病重已有數月,故李公子的叔父跟信使一同前來認屍,入棺后便請人抬回祖塋安葬。」


  「令李公子如此迷戀的妓女是誰?」狄公問道。


  一陣尷尬的沉默之後,馮岱清了清嗓子,不悅地答道:「正是秋月,大人。」


  狄公嘆了一口氣,正如他所料!

  「李公子可像大多數失戀者那樣留下什麼書信與她?」


  馮岱立即回答:「我們在他桌上看到一沓文稿,發現最上面一頁他畫了兩個圓,下面重複三次寫著秋月的名字。羅縣令傳喚了秋月,她承認李公子是迷戀她而墜入情網,還聲稱要為她贖身,但被她拒絕了。」


  「我剛才恰巧碰到她了,」狄公冷冷地說道,「她看上去還因有人為她自尋短見而得意呢。我想。她是一個冷酷的、被寵壞的女人,因而今晚她的出現會——」


  陶番德迅速說道:「我希望大人念及此地特殊的背景,寬容她的態度。這裡的妓女都有這種不近人情的怪念頭,因為假如有人為她輕生,則她會立刻身價百倍,特別是輕生者有個一官半職,更會令她的名聲傳遍整個樂苑。這就吸引許多新的客人,她們變態的好奇心——」


  「可悲,但本縣可不管你什麼背景!」狄公暴躁地打斷他的話。


  此時僕役託了一大盤烤鴨進來,狄公嘗了一塊,味道確實不錯。這一點,起碼他的朋友羅縣令沒說錯。


  三個丫鬟走進來向他們鞠躬行禮,一個操琴,一個持鼓,當她們兩個在靠牆的小凳上坐下后,第三個美貌誘人的女子便來到桌前為眾賓客斟酒。馮岱介紹說,她名叫銀仙,是秋月的徒兒。


  之前賈玉波一直顯得異常沉默,此刻看上去卻很興奮。他先與銀仙調侃了一番,然後與狄公談起了古詩民謠。抱琴的女子開始演奏一首輕快的樂曲,她的同伴用手掌擊鼓打著拍子。當樂曲結束時,狄公聽見古董商惱怒地問:「為何假裝正經?」


  他看見銀仙滿臉通紅,正試圖離開這個老古董商。他的手已伸進她寬大的衣袖裡。


  「時間還早呢,溫公。」年輕詩人舉子機靈地說道。


  當溫元快速抽出手時,馮岱大聲叫道:「銀仙,給賈相公倒滿酒杯!他就要結束快樂的單身生活了。」他轉而對狄公說道:「大人,我很高興地告訴您,幾天後,由這位陶員外做媒,玉波將和我的獨生女玉環訂婚。」


  「讓我們為他們乾杯!」陶番德高興地大聲說道。


  狄公正要向年輕詩人祝賀時,突然停住了。他驚愕地打量著出現在門口的神色傲慢的女子。


  她身穿一件紫色錦緞長裙,上面綉有金色的飛鳥和花卉,寬大的紫紅色腰帶系在腰間,更突出她纖細的腰身和豐滿的胸部。滿頭秀髮高高地盤成一個髮髻,長長的金釵插在發間,金釵柄端鑲嵌著一顆大紅寶石。精工雕刻般的耳尖懸著一副翡翠耳環,漂亮的鵝蛋臉精心梳妝后越發輪廓分明、楚楚動人。


  馮岱熱情地歡迎她。她草草地點了點頭,隨後目光迅速地掃視了一下席間,皺著眉問道:「羅大人還沒有到嗎?」


  馮岱連忙解釋,羅縣令因故不得不離開樂苑,由這位鄰縣的狄大人前來代替他。他請她坐在狄公的旁邊。狄公見秋月到來,心想自己也該與她和睦相處,順便可以打探一些有關李璉的事。於是他高興地說道:「現在我們已正式認識了,今天我可是太幸運了!」


  秋月冷冷地瞧了他一眼。「斟酒!」她朝銀仙厲聲道。銀仙不敢怠慢,趕緊上前給她斟了滿滿的一杯。秋月拿起,一飲而盡,即命令再倒滿。然後她小心翼翼地向狄公詢問道:「羅縣令沒有托您給我傳什麼口信嗎?」


  「他要我轉達他的歉意給在座的各位,當然也包括你。」狄公有些疑惑不解。她沒有答話,只是靜靜地注視了一會兒她的酒杯,漸漸皺起了眉。


  狄公注意到在座四人正焦急地看著她,她突然抬起頭朝著兩個樂手大叫道:「你們兩個別像傻瓜一樣坐在那裡!快演奏,叫你們來就是來助興的!」兩個嚇壞了的女子開始彈奏,秋月又拿起酒杯,一飲而盡。


  狄公留心仔細地觀察他美麗的鄰座,發現她的臉部表情顯得越發痛苦。看來,她的心情壞透了。她以銳利的目光飛快地瞥了一下馮岱,馮岱急忙避開,轉身與陶番德嘀咕去了。


  狄公突然完全明白了。在露台上她曾經告訴他,她將成為一位富有的官太太,原來羅縣令就是這位大官,而且據說他擁有數目可觀的私人財產。很明顯,一定是他這位多情的同僚在調查李璉案時迷上了秋月,一時沒留神竟輕率地答應要為她贖身並娶她。這就解釋了他為何如此倉促甚至是偷偷地逃開了。緊急公務,確實如此!聰明的縣令應該很快就發現了這一點:秋月是個野心勃勃且毫無同情心的女人,她會利用他與她——一起公案的重要證人——所發生的性關係的事實,毫不猶豫地施壓於他。難怪他要急著離開樂苑!可是這個該死的傢伙卻讓狄公陷入了最尷尬的境地。馮岱他們四人當然知道羅縣令的風流史,所以邀請了秋月,可能這宴席還是為慶祝秋月從良而設的呢,當得知羅縣令早已逃之夭夭時,可能都驚愕不小。他們也一定明白羅縣令巧施金蟬脫殼之計,而狄公這位新任的審案官只是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傻瓜!眼下,他只能硬著頭皮收拾這局面。


  他給了秋月一個和藹的笑容,並說道:「適才我聽說舉人李璉的自殺與你有關,真所謂佳人風情最難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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