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大唐狄公案肆(5)
第152章 大唐狄公案·肆(5)
他們經過環繞宮城小河上的寬闊大理石橋時,狄公拉開轎簾,讓晚風吹拂他紅熱的臉。他假冒的身份公文居然能矇混過關,這讓他大大地鬆了一口氣。但如何解釋那宦官總管和吏部侍郎大人的懷疑態度呢?是否這些高官對進宮的陌生人都抱持敵意?或者他們和項鏈失竊一事有所關聯?不——那可完全是他的想象。宮裡的這些高官當然不屑去干這樣一起竊案,錢對他們而言毫無意義,可若真是那麼回事兒,那他們又為何要冒險……驀地,狄公坐直了身子。是否那珍珠項鏈乃朝廷黨爭的某種信物?要是那樣的話,便可解釋為何公主召他進宮時要如此嚴加保密了,即使對她最親近的侍臣即宦官總管和侍郎大人也是如此。另一方面,如若他們倆對項鏈特別感興趣,並懷疑他見過公主,已知曉項鏈失竊一事,那他們為何不嚴加盤問便放走自己呢?看來他們只能放他通行,因為他們不敢公然與公主作對。他們應當是計劃在宮外除掉他,並且喬裝成意外事件。他向凳下摸去,可他的劍已不見了。正在此時,轎子停了下來,一個穿黑衣的高個兒男子把轎簾拉開。
「請下轎吧,郎中。沿這條道,一會兒工夫你便可回到鎮上了。」
這不是去接他的那個小頭目。狄公下了轎,向四周掃了一眼,他們似乎正身處松樹林的中心。轎夫們冷冷地看著他。
「既然離鎮不遠,」他對小頭目道,「就相煩諸位把我抬到客棧吧。目下我甚是勞累。」他正欲再跨入轎內,小頭目擋住了他。
「抱歉之至,郎中,我等也是奉命行事。」轎夫們抬起轎子,飛快地轉身向來路跑去,他們的小頭目則殿後。狄公獨自一人被扔在寂靜的山地松林里了。
七
狄公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捋著長長的絡腮鬍琢磨著。眼看大難即將來臨,他卻無能為力。要麼離開這小道,可那會迷失在樹林中,於事無補。如果刺客早已安排好,他們定然非常熟悉周遭環境,早於此地周圍設下陷阱。他決定先弄清自己的擔心是否多餘,沒準兒轎夫們只是奉鳳仙夫人的命令行事,她不想讓人看見一頂宮裡的轎子公然把他送回鎮上。門口的御林軍巡佐可能檢查了轎子,發現了他的劍,並將其沒收了。他必須設法找回那把劍,因那是把名劍,很久以前由一位鑄劍大師所制,現為狄家祖傳之寶。他把藥盒放入長袍的胸襟內,沿著路邊在樹影下緩緩向前。狄公心知肚明,把自個兒交給一個躍躍欲試的弓箭手當靶子射,可真是愚蠢透頂。
他不時地停下來細聽,卻未見有人跟蹤的跡象,也聽不到一絲異響,看來小鎮離此尚遠。他正待轉身,突然聽到前面有響聲。
他迅疾鑽入樹叢,又聽了一陣。折斷的樹枝在他身邊嘎巴作響,於是他離開樹叢,在灌木叢中往前行進。末了,他發現一高大黑色之物在松樹中徘徊。原來是一頭老毛驢在食草。
狄公走近一看,見一副拐杖靠在路邊一棵大樹旁,葫蘆大師正坐在樹下覆著苔蘚的大石上。他仍穿著破舊的棕色長袍,但其灰白的頭上未戴帽子,只是在頭頂蓋著一塊黑布,一身傳統道教隱士的打扮。他的葫蘆就在腳邊。老人抬起頭來。
「郎中,這麼晚了你還出門?」
「我出門散散步,吹吹涼風,大概迷路了。」
「你的劍呢?」
「聽說這兒走走挺安全的。」
葫蘆大師鼻中哼了一下。
「你是個行醫郎中,貧道想,你得學會別輕通道聽途說。」他起身去找他的拐杖,「罷了,我又得來給你領路了。隨我來,沿著這條古道不會有麻煩。」他把葫蘆系在腰帶上,爬上了驢背。
狄公感到一陣快意。有葫蘆大師這樣的名士做伴,敵手想來不會公然襲擊他。他們走了一陣,他微笑著說道:「今天下午在鎮側的松林里遇見您時,著實嚇了我一跳!我的眼睛發痛,光線又不好,還以為看到了自己的魂靈。」
現在狄公聽到有東西在樹叢中移動的聲音。他迅速抓起一根拐杖輕聲道:「如果有人襲擊我們,請走開,在下可以應付。我會用棍子,別擔心!」
「我不擔心,沒人能傷害貧道。郎中,貧道只是一空殼,且已有多年了。」
說時遲那時快,但見四個大漢跳到路上。他們穿著粗布衣褲,頭髮用紅布條扎著,每人都備有一把劍,其中兩個揮舞著短矛,一個抓住驢子的繩索,另一個舉起短矛向狄公吼道:「乖乖地別動,狗雜種!」
狄公剛要用拐杖刺過去,突然覺得背上痛得厲害。
「不要動,狗頭!」一個聲音在他身後吼著。
「把拐杖給我,郎中,」葫蘆大師說道,「兩根都要。」
「這個老東西該怎麼處理,頭兒?」揮動短矛的人問道。
狄公身後的人說道:「一塊兒帶走。活該他倒霉。」狄公又感到背上傳來被劍刺痛的感覺,「走!」
狄公想,目下他不能幹什麼。這伙無賴是得了錢來殺人的,並非一般剪徑的強人,但他自信可以對付他們。他向前走著,嘴裡說道:「希望別遇上御林軍巡視。當然,我是為你們好。」
他身後的人大聲笑著。
「御林軍士兵們現在正急著干別的事呢,蠢貨!」
歹徒帶著他們的俘虜沿著一條狹窄的小道向前走著。一個人牽著葫蘆大師的驢子,另一個手中拿著短矛跟著,還有兩個走在狄公身後。
這條小徑通往一塊空地。一座低矮的磚房建於樹林中,他們向另一所房屋走去,看上去像一個廢棄的貨倉。走在前面的人放開驢子的繩索,踢開門入內,屋裡馬上出現亮光。「走!」狄公身後的那個人用劍抵著他走了進去。
這貨倉是空的,只在一角堆著幾包東西,右邊的柱子前放著一隻木凳,光源來自牆壁凹處的一支蠟燭。狄公迴轉身,終於看清了他們的頭領。此人長得粗壯高大,和狄公一般高,毛糙的面孔四周長滿粗短的鬍子,手中擒著一把長劍。另外兩個,一個持的是柄短矛,另一個持的是一把劍,皆獐頭鼠目,身板結實。狄公走到屋中央,想伺機從敵人手中搶得一件武器,但顯然這夥人均為老手,手握著武器,卻跟他保持一定的距離。
葫蘆大師一瘸一拐地走了進來,後面跟著第二位持短矛者。老人直接走到凳子旁坐了下來。他把兩根拐杖放在兩腿中間,對狄公道:「我說,郎中,你也坐下,也可舒服一下。」
狄公坐下。如果他假裝放棄搶奪武器的念頭,便可以讓敵人放鬆警惕。那頭領站在狄公和葫蘆大師前面,另兩位分別站在凳子的左右兩側,第四位站在狄公身後,手中握著劍。下巴長著鬍鬚的頭領用大拇指試了一下劍鋒,正色道:「我們兄弟幾個要你們明白,咱們跟你們沒啥過不去的。可人家出了錢,咱們就得按人家的吩咐辦事,這是咱們這行的規矩。」 狄公心說,不好,那些黑道上的歹人非常迷信,殺人前總要這麼說,以免死鬼纏身,給他們帶來厄運。
「我等清楚這一點,」葫蘆大師輕聲說道,然後他舉起一根拐杖,用顫抖的手指著歹徒頭領,「可我搞不懂,為何他們選中你這類的醜八怪來干這事兒。」
「我來讓你閉嘴,老東西!」頭領憤怒地叫道,他向葫蘆大師走去,「我先要——」
就在那時,拐杖在葫蘆大師手中突然穩住,猛向前刺去,正中頭領的左眼,他痛苦地吼叫一聲,劍掉在地上。狄公飛快撲去,抓住了劍,這時他身後那人的利器從他肩膀上擦過。狄公迅速站了起來,轉過身,把劍刺向另一個歹徒的胸膛,那人正要從後面去刺葫蘆大師。狄公從敵人身上拔出劍,看到那頭領罵罵咧咧地撲向葫蘆大師。只見葫蘆大師的拐杖閃電般地又一次刺出,剛巧刺中大個子的腹部。這時,另一持劍者向狄公頭部襲來,見此狀,狄公躍身向後一閃,躲過此劍。狄公左側一手握短矛的歹徒欲將矛擲向狄公,可葫蘆大師用拐杖柄勾住了那傢伙的腳脖,使他跌倒在地,手中的短矛也隨之落地,葫蘆大師又熟練地用拐杖把短矛向身邊勾去。高個子頭領在地上打滾,手捧肚子,呻吟不已。
狄公此刻發現,對手劍法嫻熟,經驗豐富,他不得不全神貫注地對付敵手。適才狄公奪來的劍不如他祖傳的雨龍劍好使。但使了一陣后,他多少也習慣些,倒也能將對手逼得只能招架,同時他也留神注意另兩個歹徒。但眼下,他只得全力以赴,因對手正使出渾身解數,連出凶招。
狄公以驚人的技巧躲過了對手的一擊,重佔上風后,迅疾瞥了葫蘆大師一眼。老人仍坐在凳上,但手裡多了一把劍。高個子頭領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拼力倚牆撐住身子。狄公的對手很快利用他分神的當口,一劍刺穿狄公的葫蘆,直奔其胸口。狄公尚未來得及往旁閃避,尖刃已划傷他的前臂。原本這一劍可以刺進他的胃部,可狄公的皮革藥盒擋了這一劍,救了他的命。
狄公往後退了一步,將劍往前伸展,連出快招,又重發攻勢。但臂上的傷口淌著血,加之平日畢竟缺乏習練,他開始氣喘吁吁了,自忖得儘快解決對手。
他閃電般將劍自右手換到左手,這新招大出對方意料,一時措手不及。狄公已扔去葫蘆,將劍刺向他的咽喉。那傢伙向後倒去的當口,狄公沖向葫蘆大師一邊,欲助葫蘆大師一臂之力。他向攻擊者大吼一聲,並轉身持劍護住自己。但狄公猛然呆立,因為眼前的情形著實令其吃驚。
只見持劍之人發瘋似的向坐著的老人撲去,利劍閃電般地向老者急刺而來。但葫蘆大師背靠著柱子,不慌不忙,及時避過每一劍。不管對手攻他的頭還是腳,老人的劍皆能及時接招。突然,他將劍一壓,雙手持劍。對方那傢伙向他刺來時,他忽地將劍一抬,雙手握著劍柄緊靠兩膝間的凳子,對手未曾反應過來,依舊向前撲去,而老人的劍業已沒入其腹部。
狄公轉過身,那頭領正向他撲來,尚好的一隻眼裡露出瘋狂的神色。這傢伙撿起一把短矛,向狄公劈面刺來。狄公閃身避過,一劍刺入他的胸膛。那頭領倒地時,狄公彎腰大聲問道:「誰派你來的?」
高個子用一隻轉動的眼珠向上看著狄公,厚嘴唇扭動了一下。
「郝……」他一說話,嘴角便流出污血,龐大的身子抖動了幾下,便斷了氣。狄公直起身來,擦了下受傷淌血的前臂,喘著氣對葫蘆大師道:「多蒙協力救護,在下感謝不盡!閣下出其不意擊傷那歹徒頭領,才使我等今日免遭毒手。」
葫蘆大師把劍扔到一個角落裡:「兵器乃貧道之最恨。」
「可您使起來熟練得出奇。您劍術高妙,攻守自如,擊敵時劍鋒猶如銀練飛舞。」
「貧道已跟你說過,貧道只是一空殼,」老人說道,「因空,貧道的對手實實刺來,便不由自主地從貧道身邊劃過。因此貧道的動作與其一模一樣,與之不分彼此。跟貧道交手,就似跟鏡子里你自個兒的影子交手一樣,結果自然是無所適從。過來,你前臂在流血。俗話道,郎中得病招人憐。」
老人從死去的高個兒頭領長袍上撕下一塊布,熟練地替狄公包紮好前臂的傷口,說道:「郎中,最好到外邊去看看。得知道我們在哪兒,還有這些可憐蛋是否在等什麼人!」
狄公提劍走出門去。
那頭驢子在空地上靜靜地吃草,在淡淡的月光下看起來顯得有點凄涼。四周空無一人。他向對面的房屋看去,發現那間屋后還有其他的貨倉。繞過最後一排貨倉的牆角,展現在眼前的就是那條河。他們在碼頭的最東端。他扔掉劍,走回貨倉。
正要入內,他發現門上有幾個字——「郎氏綢貨倉」。
他若有所思地捋了捋鬍鬚。他在澡房遇見的那個人在河川鎮有一家絲綢鋪。姓郎的人不多,這貨倉定是那個愛刨根問底的傢伙所有。葫蘆大師支著拐杖一瘸一拐地走了出來。
「我們在碼頭的邊緣,」狄公告訴他,「四下空無一人。」
「如此說來貧道要回去了,郎中,貧道有些累了。」
「有勞閣下由漁市一角的鐵匠鋪那兒過,煩請讓鐵匠派人把我的馬送來。我要再看一下這些死去的傢伙,再把這場惡鬥報告給御林軍衙門。」
「好,若他們需要貧道做證,該知道到哪兒去找。」老人騎上驢子走了。
狄公回到屋裡。血腥味和四具死屍的景象讓他噁心。勘察他們的屍體前,他先去仔細察看牆角的那幾包東西。他用劍尖挑破一袋,發現裡面確是生絲。接著他注意到,他和葫蘆大師坐過的凳子上有黑色斑點,這些斑點看起來非同尋常,好像是不久前濺上去的血跡。他發現凳下有幾根細繩,也沾著已乾的血痕。他走近那些死屍,仔細搜他們的衣服,但他們身上除了幾個銅板外,並無他物。他從牆壁凹處拿下蠟燭,仔細看他們的臉。他們不似攔路搶劫的強盜,倒像辦事利索的職業刺客,也許別人出價很高。可是誰派他們來的呢?他把蠟燭放回原處,突然想起公主給他的字條。他用食指和中指慢慢地從領子的襯裡中夾出那張紙,就著燭光一看,不禁倒抽了一口氣。紙的上方赫然蓋著皇上的朱紅玉璽,三寸見方,下面寫著,持此密令者為奉旨特命按察使,朝廷授予全權。日期和狄公的名字是後來加上去的,系女子娟秀的筆跡。下端鈐有刑部尚書印章,另一端為三公主的印章。
他小心地折好密令,將其放回領子的襯裡中。皇上把如此重要之物交付公主,足見皇上對她的信任和寵愛,也足以證明公主適才委託他辦的事不僅僅是一起宮廷珠寶失竊案。狄公走了出去,坐在樹樁上,深思起來。
八
馬的嘶鳴聲將狄公從沉思中喚醒。馬夫打馬上下來,狄公給了他賞錢,然後翻身上馬,向碼頭騎去。
在漁市,他看到許多人聚集在店鋪旁。從他們身邊經過時,狄公聽到片言隻語,好像是在說哪兒起了一場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