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大唐狄公案肆(4)
第151章 大唐狄公案·肆(4)
狄公抬起頭來,甚是驚訝,因為眼前並非富麗堂皇的官府,而似置身於一位老學究的書房。房間內的左右兩邊聳立著高高的書架,有織錦包裹的書卷,也有手抄卷。後邊寬大的窗正對著一座精緻迷人的花園,窗門開著,園內鮮花在千奇百怪的太湖石間開放,窗台上有一排蘭花,植於精美的瓷盆中,淡淡的幽香瀰漫在靜靜的屋子裡。在紅木桌旁,一名老者弓著背坐在一張巨大的雕花烏木椅上。他穿著寬大的閃閃發光的織錦長袍,那長袍從他狹窄的肩膀上垂下,彷彿一頂帳篷。稀疏的灰色八字鬍和纖細的山羊鬍、高高的頭飾、金飾品和閃閃發光的珠寶,使灰黃色的臉顯得既小又憔悴。椅子後站著一位身穿黑衣的寬肩高個兒男子,他臉上毫無表情地讓一條紅色綢帶滑過他多毛的大手。過了一會兒,那老者以眼皮重垂而又茫然的雙眼打量了一下狄公,然後道:「起來,走近點!」
狄公連忙抬起腳向前走了三步。他躬身深施一禮,然後從寬大的袖管中抬起手,等著宦官總管對他發話。邊上有重重的喘氣聲,他明白,那肥胖的宦官就站在他身邊。
「為何宮女總管鳳仙要召你進宮?」老人語帶挑剔地問道,「我們這裡可有四位良醫。」
狄公恭敬道:「小人哪敢與宮中御醫相提並論,只是小人碰巧給郭大人治過同樣的病,托其洪福,其病情略有好轉,許是郭大人出於好意,將小人淺薄之醫術誇大了些,告知鳳仙總管。」
「原來如此。」總管緩緩地摸著下巴,愀然看了狄公一眼。突然,他雙眼往上一抬,乾脆地命令說:「我們單獨談談!」那個穿黑衣服的人向門口走去,胖宦官也跟了過去。門在他們身後關上,老人自椅中慢慢站起。要不是背有些駝,他幾乎與狄公一般高。他語帶疲倦地說道:「我要讓你看看我的花。過來!」他拖著步子向窗口走去,「這株白蘭花乃稀世珍品,最難培育。它有一絲淡淡幽香。」狄公俯身向花,老宦官繼續說道,「我每天親自照看它,給予其生命並養育之,瞧,郎中,像我這種地位的人可不會輕易放棄。」
狄公直起身來:「大道行於天,生命之作,在在皆是。大人,將其專美於人不可謂明智。」
老人若有所思道:「同智者交談確是一種安慰。只是,郎中,宮裡耳目太多,太多啊!」接著,他眼中似有一種戒備之色,問道,「告訴我,為何你選擇行醫為你的職業?」
狄公思考了一會兒。這問題可有兩種解釋,他決定回答得妥善、安全。
「大人,古人云,疾病災難乃偏離常規之態,在下一心想將其重納入自然常態,此舉頗值得一試。」
「你會發現失敗與成功對半。」
「在下只是儘力而為,大人。」
「甚有道理。」他拍拍手,那位胖宦官再次出現時,老人對他說:「郎中可以通過金橋了。」接著語氣平淡地對狄公說道:「我相信來此一次即可。我等對鳳仙總管的健康甚為挂念,但也不可總允許外人在此進出。去吧。」
狄公躬身深深施禮告別。總管在桌邊坐下,又開始伏案工作。
胖宦官把狄公帶回走廊,那年輕女子正等著。他對她假獻殷勤道:「姑娘,您可以帶著這位郎中過去了。」姑娘轉身沒搭理他便走了。
長廊盡頭有一圓形月門,兩名高大的御林軍士兵守護著。胖宦官打了個手勢,御林軍士兵開了門,他們三人便走進一座華麗的花園。花正開著,園子被一條小河一分為二,一座雕欄大理石橋從小河上方越過,橋寬僅三尺,精雕細刻的欄杆外鑲著金。對岸是一垛紫色的高牆,僅一扇小門。在高牆上方,一座蜿蜒伸展、卓然聳立的宮殿金頂已然可見。宦官在橋邊打住,說:「我在這兒等你,郎中!」
「等到你沒了分量,獃子!」年輕女子快嘴快舌道,「可你別把臭腳放到橋上!」
當她帶著狄公過橋時,狄公意識到他現在已進了嚴格限制的禁地——三公主的寢宮。
兩位宮女帶他們進入一座寬敞的院子,一群年輕女子正在垂柳下閒蕩。看到有陌生人進來,她們便嘰嘰喳喳地談開了,飾有珠寶的頭晃動著,在月光下閃動不已。領路的宮女把狄公帶入小小的邊門。他們來到竹園,又步入露天涼台,但見一位神態祥和的中年侍女正在茶几旁準備茶水。她向年輕女子行了禮,低聲道:「夫人現在正咳得厲害。」
那女子點點頭,把狄公帶入陳設豪華的內室。她去閂門時,狄公好奇地看了一眼佔據后牆好大一部分的巨大床架。緊靠著織錦床簾前,一隻高高的床邊櫃已準備好,在其圓頂上有一個小小的墊子。
「娘,梁郎中到了。」年輕女子說道。
床簾往兩側分開了一寸寬,伸出一隻布滿皺紋的手,細細的手腕上戴著一隻刻有龍紋的純白玉手鐲。年輕女子讓那隻手放在墊子上,然後走到已閂上的門旁站著。
狄公把藥盒放在床邊柜上,用手指尖給病人把脈。突然,床簾后的女人急促地低聲對他說道:「快從此床架左邊的嵌板進入,快!」
狄公吃了一驚,放開她的手腕,從床邊繞過去。在黑暗的壁板上有三塊高高的嵌板,他向靠床的那塊推了一下,嵌板立即無聲地開啟。他進入了一間側廳,裡邊點著一盞白絲綢罩燈,燈下,一張結實的烏木長榻上坐著一位女子,她正在閱讀一卷書。狄公立刻跪下,因他看到了黃色織錦縫製的皇族服飾。靜謐的房中只有他們兩人,屋中唯一可聽見的是長椅前的銅爐中燃著的檀香木所發出的輕微噼啪聲。藍色火焰令陣陣奇香充斥整個房間。
那女子抬起頭,以清晰悅耳的聲音說道:「狄卿請起。時間緊迫,不必拘泥於禮節。」她將書放到長榻上,用困惑的大眼睛打量著他。狄公深吸了一口氣,她實在是他見過的最可愛的女子。鵝蛋形的臉略顯蒼白,頭上用兩根晶瑩的碧玉簪挽著高高的雙髻,兩眉彎彎,櫻桃小口,煞是俏美,卻又尊嚴非凡,雍容華貴。她緩緩說道:「狄卿,我召你來,乃是因為我聽說你是個斷案如神的官員,且又忠心於聖上。我以此非同尋常的方式召見你,乃因我要你查的事必須嚴守機密。兩天前,快至午夜,我在宮外牆上的涼閣里獨自看著河水出神。」她看了一眼絹紙糊的格子窗戶,繼續道,「就似今晚一樣,皓月當空,我站在窗前,欣賞著美景。那時,我取下了項鏈,將其放於茶几之上,那茶几就在門左側。狄卿,那串項鏈系宮中珍寶,由八十四顆碩大無比的珍珠串成。父皇把它送與母后,母后仙去后,便傳給了我。」三公主止住話頭。她看著自己那雙白皙的手,又繼續說道,「我將項鏈取下,乃因有一回我伏身窗檯,身子探出窗外而丟失了一隻耳環之故。我不知在那兒站了多久,完全沉浸於河中的美景。可當我轉身想回內宮時,卻發現那項鏈不見了。」
她抬起有著長長睫毛的眼睛,直視著狄公。
「我馬上命人在宮內宮外進行徹底搜查,可連一點蛛絲馬跡也未見。後天我便得回京了,那時我必須找回項鏈,因父皇總要看到我戴著它。我想……不,我相信這一定是外賊所為,狄卿。他定是划船而來,爬牆入宮,當我站在那兒背朝他時,他偷去了項鏈。那時宮中上下人等我都徹底搜過,故敢斷言此賊定是宮外之人,所以,狄卿,我讓你負責調查此事。」 「你須十分秘密地尋找項鏈下落,不可讓宮內宮外任何人知道我讓你調查此事。一旦找到項鏈,你即放棄化名,以官員身份來見我,公開將項鏈交與我。狄卿,把你衣領的接縫撕開。」
狄公把他長袍右領子的接縫撕開之際,公主從自己袖中取出一張緊緊摺疊起來的黃絹紙。她把那張絹紙放入他長袍的襯裡。公主身材修長,髮髻擦著狄公的臉,狄公聞到了淡淡的香味。少頃她又坐下,道:「我適才給你的那張紙可讓你公開進入宮中,無人敢阻攔。你得把它和項鏈一塊兒還給我。」她美麗的嘴唇一彎,微微一笑,「我把我的幸福交到了你的手上,狄卿。」
言罷,公主憂鬱地點了點頭,又拿起那捲書。
六
狄公深施一禮后,回至宮女總管的房內。嵌板在他身後無聲地關上,鳳仙夫人白皙的手仍然放在那小小的墊子上。他剛伸手要去把脈,就聽有人敲門,她女兒輕輕地把門閂拔開,讓兩位侍女進來。一位捧著文房四寶盒,另一位捧著一隻竹籃,裡面有一件乾淨的睡袍。
狄公讓那纖細的手縮回,轉身打開藥盒,取出處方箋。他向第一位侍女點一下頭,從她手捧的盒內挑了一支毛筆,很快地開出處方,系鎮定散火的藥劑。狄公對鳳仙的女兒道:「速速去抓藥,在下深信此葯對病人大有裨益。」他合上藥盒,向門口走去。那年輕女子帶他穿過院子,來到橋邊,未道別便走了。
橋那頭,那位胖宦官正等著他。「你看得倒快嘛,郎中。」他滿意道,然後引著狄公穿過許多條長廊,一直來到大門口,一乘轎子早已守在那兒。
在轎子中,狄公靠在柔軟的椅背上,腦中回味著這次令人吃驚的召見。公主只告訴了他事實,沒有提及更多的線索。
雖然其中另有蹊蹺,可她不能或不願詳細說明,但狄公憑直覺知道,她未曾說的情況比事實本身更重要。公主認定這項鏈由外人所偷,但這偷盜者顯然在宮內有內應。因此他必須事先知道在哪個特定的時辰公主殿下會在涼閣中,然後內應會通報他公主已取下項鏈,放於茶几上。那內應須得在宮中某個可以看見公主的有利地方注視她,接著給守在涼閣下的小船上的偷兒打暗號。
狄公蹙緊雙眉。初初看來,這似乎是個極冒險且複雜的計劃。縱然公主真的慣於在午夜時分站於涼閣窗前,可大部分時間她必定由一兩個甚至更多的宮女隨侍左右,偷盜案的謀划者絕無可能在每一個明月之夜均將小船泊於宮牆涼閣下。何況宮內有御林軍兵士日夜防護,如有船泊在那兒,很快就會被發現。他越想越覺得不對勁,一切皆顯牽強附會。唯一清楚的是她為何要他幫忙:她懷疑某個最親近的侍從與偷盜有關,故而她需要一個與宮中無關聯且宮中亦無人知曉的官員來查辦此案,因此她一再強調要嚴守機密。不過,狄公心下遺憾,公主未能告知她居住的那一區域的宮內布局詳情。狄公自忖,目下首要任務顯然是要從河中觀察一下碧水宮北牆,研究涼閣的位置及其附近區域。
他嘆了一口氣。他不再擔心以化名入宮,或擔心向宦官總管說謊了。他衣領襯裡的密令必然清楚地道明了他當下正聽命於三公主。他也不用擔心蘇統領是否有何不良動機了。那個機敏的傢伙定是早已知道這起失竊案,也許通過他的上司御林軍統帥康將軍,而他業已參與了此案的勘察。蘇統領推薦他為合適人選,由他一人來秘密調查此案。狄公苦笑了起來。那傢伙瞞得他好苦!
轎子停了下來,帘子被拉開。他們來到了他和鳳仙之女換乘轎子的那座院子。
一位御林軍校尉對他粗魯說道:「隨我來。我奉命帶你去見吏部侍郎大人。」
狄公咬著嘴唇。如果他現在被發現,他就會在還沒有開始調查此案就辜負了公主對他的期望。他被帶入一個高高的大廳,大廳中央有一書案,案上堆著厚厚的紙,桌后坐著一個瘦削的男子,面目板正,灰色的八字鬍和如細線般的山羊鬍,更顯示他過著一種禁慾寡歡的生活。其棕色的帶翅官帽有著金色的鑲邊,平肩膀包裹在棕色織錦的長袍里,他似乎正埋首在眼前的一大堆公文中。一位肥胖的幕僚穿著藍色長袍,戴著幕僚常戴的帽子,站在他的椅后,正讀著什麼。桌前另有十來個幕僚,有的拿著公文盒,有的拿著厚厚的文案。當狄公低頭作揖行禮時,他感到這夥人的眼光直刺他的後背。
「大人,郎中梁謀帶到。」那校尉報告說。
吏部侍郎大人抬起頭。他向椅背上靠的時候,狄公迅速看了一下侍郎大人和幕僚正在研究的公文。他的心不禁一沉,因為那正是他自個兒的身份公文。侍郎大人用他銳利的小眼睛緊盯著狄公,聲音刺耳地問道:「鳳仙夫人的病情如何?」
「小人給他開了幾帖葯,大人。在下相信她很快便可康復。」
「你在哪兒給她看的病?」
「小人心下以為,那是在她的卧室,大人。她的女兒也在場,還有兩位侍女。」
「知道了。希望你的幾帖葯能藥到病除,郎中。她得益在先,你得益於后。既然你已接手看她的病,從當下起你須對她負責,郎中。」他把身份公文交還給狄公,「沒我的許可,你不準離開河川鎮。你可以走了。」
校尉帶狄公出去。他們剛行至院子中央,校尉突然停步行禮,一高個子武將從他們眼前大步流星地走過。他身著御林軍統帥穿的金鎧甲及帶羽毛的頭盔,鐵靴在大理石地面上鏗鏗作響。一閃間,狄公只瞧見一張蒼白英俊的臉,有著黑色八字鬍和修剪過的下巴上的鬍子。
「那就是康將軍嗎?」他問校尉。
「是的。」他把狄公帶到頭一個院子里,院門停著一頂黑轎,正是將狄公從翠鳥客棧接來的那頂。他坐進轎內,被抬出了高高的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