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大唐狄公案肆(3)
第150章 大唐狄公案·肆(3)
那小夥計把他帶到樓上一間房內,房間小而整潔。夥計點亮了蠟燭,並跟狄公說晚飯馬上就送到。狄公打開窗子,此時雨已經停歇,月光皎潔,照在經雨沖刷的屋頂上,閃閃爍爍。他注意到客棧的後院似乎常被人冷落。這後院中央有一片低矮的樹木和雜亂的灌木叢,在這片樹木後面,靠後牆建了一間低矮的儲藏室,通往客棧后側一條狹窄、黑暗的通道的門半掩著。院子右側是馬廄,這讓他想起還得告訴馬夫,第二天去鐵匠鋪把馬牽過來。混亂的叫喊聲和杯盤的撞擊聲從左邊的廂房裡傳出,顯然那邊是廚房。在院子的那一角有一個簡陋的養雞場,也許是某個廚師揩油的好地方。一陣敲門聲令他轉過身來。
他驚訝地看到一位身著藍色長袍的窈窕女子走入房內。她纖細的腰部束著一條紅腰帶,腰帶的兩端系著穗子,一直垂到地板上。她端著盤子將晚飯放在桌上,此時狄公對她和善地說道:「姑娘,在碼頭上我見過你。你不該去看的,那著實怕人。」
她發亮的大眼睛透出靦腆的神色。
「有魏掌柜帶著奴家呢,客官。統領大人說須得兩位親戚到場確認屍身。」
「原來如此,我看你也不似一名婢女。」
「奴家是魏掌柜的遠房表親。六個月前,奴家父母雙亡,遂由表舅魏掌柜照顧。因今日發生了意外,婢女們都人心惶惶……」
她左手掠起右手的袖子,給狄公沖了一杯茶,姿勢頗為優雅。燭光下,狄公可清清楚楚地觀察她。這姑娘不光長得美,且有一種難以形容的魅力。狄公在桌旁坐下,不經意道:「樓下有一間很好的舊式澡房。洗澡時我遇到一位姓郎的客官,他在此處住很久了嗎?」
「只有十來天。但他常來此地,因在鎮上他有一家絲綢鋪。他很富有,出門總帶著七八個下人。他們住樓下我們最好的廂房。」她把碗碟放在桌上,狄公拿起筷子。
「在碼頭上,我聽魏掌柜說身遭不測的賬房偷了他二十錠銀子。」
她鼻子里哼了一下。
「客官,這些銀子沒準兒是我表舅憑空想象出來的,他只是希望得到那筆由官府歸還的錢。泰明可不是賊,客官,他是個單純快樂的小夥子。為何那些強盜對他如此兇殘?泰明身上從來不帶那麼多錢的。」
「無非出自強人歹意,他們自是希望他身邊帶許多錢。你跟他很熟嗎?」
「是的,我們經常到河邊去釣魚。他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對河岸邊每個角落都十分熟悉。」
「你跟他……十分要好嗎?」
她嫣然一笑,搖搖頭。
「泰明喜歡讓我跟著他一塊兒釣魚,因為我船劃得好。要不是因此緣由,他還不知道有我這個人在他身邊,因他正全心地——」她突然停住,咬著嘴唇,然後她聳聳肩繼續道,「也罷,他人已死,告訴你也無妨。這位賬房正迷戀我的表舅媽,你明白嗎?」
「你表舅媽?她一定比他大得多!」
「是的,我想,大十歲吧。但他們之間倒從來沒有發生什麼事。他對她只是喜歡,不敢有非分之舉。而她也不在乎他,因為她已和另一個男人私奔了。你也許已聽說了。」
「你知道那男人是誰嗎?」
「我表舅媽對那事兒瞞得很緊。我做夢也沒想到她會對我表舅不忠,所以當表舅告訴我她跟別的男人走了時,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平常總是顯得十分文靜、善良……比我表舅好得多!」她露出讚許的神色,淡淡地笑了一下,又說道,「跟你說沒關係,也許因為你是個行醫郎中。」
不知怎的,最後那話叫狄公好生不快。他問起先前想到的那個問題:「那賬房對你表舅媽很痴迷,可她跟別的男人私奔了,泰明是否十分痛苦?」
「不,他一點也不悲傷。」她輕輕地攏了攏頭髮,若有所思地說道,「想想倒也真奇怪。」
狄公往上揚了揚眉毛。
「你能肯定?長期朝思暮想比短暫的一見鍾情對一個人的影響更大。」
「那當然。有一次,我甚至看到他在算賬時哼著一首曲子呢。」
狄公夾起鹹菜,慢慢地嚼了起來。魏氏成功地欺騙了她的外甥女。那賬房當然是她的情郎,從泰明屍體上發現的地圖上有一帶紅標記的山莊,顯然她已到了那裡。他們商定二十來日後賬房再前往該村,可在路上他遭強人襲擊並被殺害了,現在他的相好肯定在十里村徒勞地等候。他要把這情形告訴蘇統領,讓其轉告鄰近地區的衙門。人人皆以為泰明為盜匪所殺,可情況也許要複雜得多。
「嗯,你剛才說什麼?」
「郎中,我問你是否是到此看病行醫。」
「不,我只是來快活自在幾日,想在此地釣釣魚。你得告訴我到哪兒去釣才好。」
「行,這方面我可是行家。我可以讓你坐我們的船,我會親自帶你到河上去釣魚。今天我得幫婢女們幹些活兒,明天一早我就得空了。」
「那有勞姑娘了。我們得看一下天氣如何。順便問一下,姑娘叫何名字?」
「我叫鳳兒,郎中。」
「好,鳳兒,我不該打擾你做事。謝謝你。」
他興緻勃勃地吃著飯。吃完飯,他慢慢地喝了杯濃茶,然後躺在椅子上,甚覺快樂、舒適。樓下有人在彈奏琵琶,那輕快的樂曲隱隱地傳來,使得客棧的別處顯得格外寧靜。狄公聽了一會兒,覺得那曲調有點熟悉。樂曲停止時,他站了起來。
他覺得,自己對蘇統領如此行事這麼擔憂,定是因為在林中長時間騎馬以致過度疲勞所致。蘇統領對外來之人於本地情形的看法頗感興趣,這有何不妥?至於精心安排他的假名,斷案勘察之人皆樂於此道,他只須我行我素即可。狄公微微一笑,站起來向靠牆的桌子走去。他打開一個上了漆的盒子,裡面裝有文房四寶。他挑了一張上好的紅紙,折起來,撕成六片長方形的紙片,然後蘸了蘸毛筆,在臨時製成的名刺上寫下「郎中梁謀」幾個大字。他把這些名刺納入袖中,拿起劍和葫蘆往樓下走去。他覺得有必要察看一下這個小鎮。
客棧大廳里,魏掌柜正站在櫃檯邊低聲跟夥計說著什麼。見有人下樓,客棧掌柜迅速迎過來。他躬身深施一禮,以嘶啞的嗓音說道:「郎中,在下魏成,是這家客棧的掌柜。剛才有人給您送信來,因為他沒報姓名,我便叫他在外面等著。我正要讓夥計上樓去告知您。」
狄公暗自發笑,定是蘇統領派人送信來了。他找到放於門旁的馬靴,穿上後走出門去。一高個兒男子斜倚在柱子旁,身著黑色上衣和寬大的黑色褲子,雙手交叉在胸前。他的上衣和圓帽都有紅色鑲邊。 「在下郎中梁謀,不知有何貴幹?」
「一位病人想請您診視,郎中,」他簡短答道,「就在那邊轎子里。」
狄公暗自尋思,蘇統領派人送來的信息定是秘密的,遂隨此人向街道那邊一頂遮著黑簾的大轎走去。靠牆蹲著的六位轎夫馬上站了起來,他們和那帶路的穿著同樣的服裝。狄公把轎簾撩開,呆住了。他面對的是一位年輕女子,外著一黑色披風,玄色圍巾把她美麗高傲的臉襯托得更為蒼白。
「在下……在下必須告訴您,我不看婦女疾病,」他喃喃地說道,「我勸您還是——」
「進來,細說與你聽。」她打斷了他。她往旁邊挪了挪,給他讓出一點空位。狄公剛在狹窄的轎凳上坐下,那轎簾便放了下來,轎夫抬起轎子飛快地跑開了。
四
狄公冷冷地問道:「這卻是何道理?」
那女子馬上答道:「我母親要見您。她名喚鳳仙,是公主殿下的女官,統領宮女。」
「令堂染恙在身?」
「等我們出了鎮,到了林子里再說也不遲。」
狄公決定先了解她的秘密使命再問她詳情。轎夫開始放緩腳步,現在外面十分安靜。
不到一刻,那女子突然把帘子撩開。他們正行走在一條林中小路上,一路松樹林立。那女子不經意地摘下圍巾。她的髮髻簡潔高雅,上面纏著金絲,微微上翹的鼻子顯出傲慢神態。她轉向狄公,以不容置喙的口氣說道:「現在我得告訴你,對所發生的一切我一概不知!我只是聽候吩咐,因此你不用多問。」她在凳下摸索了一陣,拿出一隻郎中出診用的紅漆豬皮藥盒,把它放在腿上,繼續說道,「在這箱子里,有一沓空白處方箋、十幾張你的名刺,還有——」
「我自己已準備了名刺,謝了。」狄公簡短道。
「不必客氣。還有些膏藥和無傷大雅的藥粉。你到過上游八十裡外的萬湘鎮嗎?」
「我曾路過那兒。」
「好,關帝廟后是告老還鄉的郭大人府邸,那郭大人本是宮裡管文案的,聽說你從京城來,前些天他叫你去看病,因為他患有哮喘。現在你正回京途中。你可都記住了?」
「儘力而為。」狄公冷冷道。
「郭大人寫信給我母親,說你將路經此地,所以我母親想請你給她看一下。她也患有哮喘,昨天還發作了一次。」她向狄公快速瞥了一眼,不快地問道,「你為何帶著劍?叫人瞧見會壞事的,快放到凳下去!」
狄公慢慢從身上解下劍。他知道外人不許帶武器進宮。
在寂靜的林中行了一陣后,道路漸寬,他們走進一雙扇拱形石門,然後穿過一座寬闊的雕欄石橋。護城河彼岸聳立著碧水宮高大的雙門。那女子把轎簾遮上。狄公聽到一聲吆喝,轎子突然停住,轎夫領班跟哨兵耳語了一下,然後他們被抬上一道台階,接著是一陣拉開門閂、鬆開鏈條的刺耳聲音。此時傳來更多的吆喝聲,轎子被抬了一段路后,放在地上。轎簾兩面同時被撩開,射入轎內的耀眼亮光令狄公一時睜不開眼,當他睜開眼時,看到御林軍巡佐的臉,在他身後站著六名御林軍兵士,身穿金色盔甲,手握利劍。御林軍巡佐向那女子簡短地說道:「沒您的事,姑娘。」然後問狄公道:「報上姓名、職業和來訪事宜!」
「我是行醫郎中梁謀,應公主殿下女官鳳仙之召前來診病。」
「請下轎!」
兩名御林軍士兵迅即熟練地搜了狄公的身。他們甚至搜了他的靴子,搜出了他的身份公文。御林軍巡佐看了一下。「好,郎中,離開時你再取回吧。姑娘,把郎中的藥盒拿來!」他打開藥盒,用胖手指搜尋了一番便遞給狄公,然後去取那葫蘆。他打開葫蘆蓋,搖了幾下,確定裡面沒有匕首,然後還給狄公。「現在你可換乘宮裡的轎子。」
他喊了一聲,穿著絲質僕役制服的四名轎夫抬著一頂華麗的轎子走來。那轎子的扶手是鍍金的,轎簾為織錦的。狄公和那年輕女子進入轎內,轎子穿過大理石鋪成的院子,四下里一片寂靜。御林軍小隊長在前引路。寬敞的院子里點著無數盞用絲綢圍起來的油燈,每盞油燈均置於高高的紅漆架子上。幾十名御林軍士兵全副武裝,身穿盔甲,帶著弓箭,在那裡巡邏。一旁的院子非常安靜,宮女們身著飄垂的藍色長裙在長廊兩邊的柱子中間穿行。狄公指著荷塘中潺潺的流水說道:「這裡的水都來自那河中,是吧?」
「這就是稱為碧水宮的緣由。」那女子答道。
在門樓一扇鎦金雙門前站著兩名手持長戟的兵士,他們擋住了轎子。御林軍巡佐說明來意后,他們又上路了。哨兵扯上轎簾又從外面將其繫緊,坐在轎中的兩人又身處一片黑暗中。
那女子解釋道:「外人不得窺探內宮布局。」
狄公記得在蘇統領府衙的地圖上,碧水宮方位乃一片空白。的確,宮裡無嚴格的安全防範決計不可。他內心甚至想猜出他們行進的路徑方向,可不久便無從辨明已拐了多少個彎、上上下下多少台階。最後轎子停了下來,一位全身盔甲、頭戴飾有彩色羽毛頭盔的大漢請他們下轎,另一位大漢以大刀的刀柄敲了幾下上鐫龍鳳的雙扇宮門。狄公瞥了一眼鋪有地磚的院子,院子四周皆為紫色高牆。門開了,一位肥胖的宦官示意他們進去。他身著金色鑲邊的長袍,頭戴黑帽,有一張沉穩的圓臉、肉鼓鼓的大鼻子,腦門光禿,無一毛髮。這位胖宦官向那女子點頭招呼,然後對狄公細聲細腔地高聲說道:「宮中總管要在你過金橋前見你,郎中。」
「我母親病了,」那女子馬上阻撓道,「郎中必須馬上去看她……」
「總管大人的命令十分清楚,」圓臉宦官平靜道,「姑娘,請您等在這兒。郎中,這邊走。」他指著一條長長的幽靜走廊。
五
狄公吃了一驚,他意識到他僅有瞬間做決定,亦即他到達走廊盡頭那扇金漆門前這一會兒。
迄今為止,事情進展一直未令他擔心。以此非同尋常的方式召他前去之人,定是個異常重要的人物,且對他的真實身份了如指掌,料想那個心思縝密的蘇統領早已向其稟報過。那人希望對他來訪的真實目的保守秘密,並願對他冒名進宮負起全責。但顯然那個未曾謀面的人物不曾料到宦官總管會插手此事。在即將到來的會面中,狄公唯有兩條路可走:要麼向內廷命官扯謊,可那與他盡忠報國的信念相悖;要麼說出真相,但如此一來會導致什麼結果,他自個兒也無法預料。真相可能會壞一件好事,但它沒準兒也能阻止一場罪惡的陰謀。他竭力把持住自己。如果某個佞臣狗官想利用他來達到不可告人的目的,而一旦他的真實姓名暴露,他誠實正直的英名就將付諸東流,而即將到來的處決也是他咎由自取。這個想法倒讓他重又自信起來。當那胖嘟嘟的宦官敲門的時候,狄公從袖管里摸出一張早在翠鳥客棧中寫好的名刺。
他跪在門內,恭敬地把名刺用雙手舉過頭頂。有人把名刺接了過去,他聽到一陣簡短的耳語聲,然後一個細細的聲音粗暴地說道:「罷了,罷了,我全知道!給我看看你的臉,郎中梁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