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大唐狄公案叄(47)
第147章 大唐狄公案·叄(47)
「我什麼都知道!」狄公平緩地說道,「王虛不滿足每七日只和你見一次面,但這樣一來便會壞了你和羅縣令的好事。這好事不但會給你和康夫人帶來一大筆銀子,還會使你爬上枝頭,野雞變鳳凰。所以你就殺死了你的舊情郎。」
「情郎?」她尖叫起來,「你以為我會讓那個噁心的瘸子碰我嗎?以前在長安的時候,讓他抱一下就夠受的了。」
「可你還讓他睡在你身邊呢!」狄公輕蔑地說道。
「你知道他睡在哪兒嗎?睡在灶間里!我才不想讓他來呢,但他可以為我寫情書,還買了這些蘭花替我侍弄,這樣我的頭上才有花戴。他還可以當看門人使喚,我的相好來的時候,還能買些茶水替我招待客人。你以為我讓他來還能為了什麼?」
「既然他為你耗盡錢財,我想你或許——」狄公苦澀地說道。
「該死的獃子!」她又尖叫起來,「我都說了跟他一刀兩斷,他還是纏著我不放,說看不見我這張臉就活不下去了,真是沒用的叫花子!他那片愚蠢的痴情把我的名聲都給毀了,就是因為他,我才不得不離開京城,躲到這乏味的小地方來。我真傻,怎麼會相信那個惡棍!居然留了張字條告發我!都是他害了我,臭騙子!」
她那副美麗的面容此刻變得猙獰可怖。她在地板上跺著腳,氣得發瘋。
「你錯了,」狄公疲倦地說道,「王虛並沒有告發你,我剛才那番話都是騙你的。除了他在想你的時候畫的幾張蘭花外,他的房裡沒有任何與你有關的東西。這可憐人,直到臨死對你都是痴心一片!」他拍了拍手,班頭和兩名衙役奔了進來。狄公命令道:「給這女人鎖上鐵鏈,押入大牢。她已供認了她的罪行。」兩名衙役抓住婦人的手臂,班頭開始給她鎖上鐵鏈。這時,狄公說道:「既然沒有任何理由可以請求寬恕,你準備到刑場上挨刀吧。」
他轉身離去,洪亮緊隨其後。女人的痛哭聲淹沒在一群少年的笑鬧聲中。他們揮舞著各色彩燈,在街上四處奔跑,如潮水般上下起伏。
回到縣衙后,狄公直接把洪亮帶回了私宅。狄公一面向後堂走,一面說道:「到我那幾位夫人那裡吃晚飯之前,先喝杯茶吧。」
兩人在圓桌旁坐下。懸挂在屋檐下和花園樹叢中的燈籠雖已熄滅,但一輪圓月升了起來,皎潔的月光照亮了廳堂。
狄公端起茶杯,一飲而盡。他靠在椅上,不假思索地說道:「去林府之前,我只知道那乞丐其實不是真乞丐,他後腦受到重物的襲擊,死後被移屍枯井,打擊物似是花盆。這些都是通過屍體傷口處所沾的細沙和沙礫推斷得知。這之後,我與林員外做了一番交談,有一刻,我曾懷疑此案與他有關。他來拜訪我時,對王虛的失蹤隻字未提,後來對王虛到底遭遇了何事也不聞不問,這就讓我起了疑心。但不久我便看出林員外是那種性情乖戾之人,對下人毫不體恤,對我粗魯無禮則是惱恨我打攪了他的家宴。管家的一番話使我茅塞頓開,恍然大悟。那管家說王虛敗光了錢財,弄得妻離子散,還提到王夫人生性善妒,這就引出了另一個女人。由此我推斷把王虛迷得失了魂的女子必是青樓名妓。」
「為何不是未出閣的閨秀或紅杏出牆的良家女,又為何不是一般的娼妓?」洪亮問道。
「若是良家婦人,王虛用不著為她散盡萬貫家財,他盡可休掉髮妻,明媒正娶。若是一般的娼妓,他可以出些錢把她贖出來,金屋藏嬌。這都不會讓他丟官失財。」
「所以,我確信王虛的情人必是長安名妓。她可以榨乾他的錢財,再一腳把他踢開,然後投向另一位有錢的主顧。據我想來,王虛不識時務,雖已被看成是嚼幹了的甘蔗渣,卻還是纏著不放,這便成了人家的眼中釘。不得已,她逃離長安躲到浦陽,想重起爐灶另開張。眾所周知,浦陽附近住著很多富商。我推測王虛探到了她的蹤跡,逼著她與他定期來往,否則便要把她的醜事都抖出來。終於,她好不容易逮到了一條大魚,就是我那愚不可及的同僚羅大縣令。王虛乘機敲詐她,所以就被殺了。」他嘆息一聲,又說道,「現在你我都已知道,我猜錯了。王虛傾其所有來奉承她,就是那點微薄的束修也拿出來為她侍弄蘭花,可只要每七日能跟她見上一面,跟她說上幾句話,他就知足了,全然不管自己在這短短的幾個時辰里受了多少屈辱,得到了多少失望。洪亮,有時候刻骨銘心而又不顧一切的激情,會讓一個男人做出荒唐的蠢事,使他的愛情散發出一種悲壯的光芒。」
洪亮捻弄著又粗又硬的灰鬍子,沉思了半晌,問道:「浦陽當紅的娼妓不少,大人憑什麼斷定王虛的情人在康夫人的院中,又憑什麼斷定殺人者是他的情人,而不是其他人,比方說一個個爭風吃醋的嫖客?」 「王虛可以跛著一條腿走到牡丹的住處,說明她住的地方距林府不遠,循著這條線索,我們就能找到康夫人的妓館。我問了康夫人最近有哪個姑娘被客人包占,此現象最能說明殺人是為何故,即妓女要除掉舊日的相好。要知道,王虛確實令她難堪,不是因為敲詐或其他的罪惡計謀,而是因為他像狗一樣為她奉獻忠誠。就為這,她恨他,嫌棄他。方才你提到了另一種可能,這一點我當然也曾考慮過。但如若兇手是個男子,他就會把屍體扛到遠處,並且在掩蓋死者身份時也會做得更地道些。事實是,兇手只給死者換上了一件破衣,打開了他的髮結,弄亂了他的頭髮,而只有女子才會這樣做,因為她們知道只要換件衣服,換個髮型,就可以變個樣。梁姑娘把這方法也用在了男人身上,所以犯了個致命的錯誤。」
狄公端起洪亮斟滿的茶杯,喝了一口,接著說道:「實際上,推斷梁姑娘是兇手,也可能是個錯誤結論,但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再沒有比她更符合的疑兇了。當班頭提起乞丐的屍首就是在她房后被發現的時,我就知道我的推斷是正確的。但是,進門后,我看到她弱不禁風,不可能擊倒高個子的死者的後腦時,我立刻環顧四周,想尋找可以助她下手的器具。我發現這器具就在那高高的蘭花架上,而架上那株枯萎的蘭花便是最終的證明。她一定是踩在梯子上,或許還讓王虛幫她扶著點,然後花言巧語地騙他把頭轉開,再端起花盆猛地砸在他的後腦上。其餘的細節明日我會在大堂上問她,到那時我們就什麼都清楚了。至於康夫人在此案中扮演的角色嗎,我想,她只是幫著梁姑娘從羅縣令那裡騙取子虛烏有的贖身費。這個風流的老闆娘。」
洪亮點了點頭,說道:「大人不僅破獲了一樁兇殺血案,還拯救了羅縣令的名聲,他差點就娶了一個心如蛇蠍的婦人。」
狄公微微一笑。「下次見到羅大人的時候,」他說道,「我會告訴他這個案子,當然,我得假裝不知道梁姑娘的那位主顧是誰。我這位風流同僚出入鄙縣時必是青衣小帽,微服私訪!但願這案子會給他一個教訓。」
洪亮謹慎地閉上了嘴巴,沒去評論主公的同僚。他帶著一絲滿意的微笑,說道:「這樣的話,疑團盡釋,這樁奇案已了結了。」
狄公將杯中剩茶一飲而盡。他放下杯子,搖了搖頭,鬱鬱不樂地說道:「不,洪亮,疑團並未盡釋。」
他想,把乞丐顯靈的事情告訴洪亮也未嘗不可。要不是冤魂不散、自來鳴冤的話,兇手就可以瞞天過海,死者也只能含冤入土了。他正要開口,卻看見大兒子奔了進來。看到父親一臉怒色,男孩馬上收住腳,施禮說道:「父親大人在上,母親說孩兒們可以把那盞漂亮的燈籠拿到睡房裡去。」
一見狄公點頭同意,小傢伙立刻把太師椅推到一根柱子旁。他踩在凳子上,踮著腳把大紅的絲綢燈籠從屋檐上摘了下來。他跳下椅子,用火絨點亮裡面的蠟燭,然後高舉燈籠,給他父親看。
「爹爹,我和大姊姊花了兩天的工夫才做成了這隻燈籠!」他驕傲地說道,「所以啊,不能讓阿魁弄壞。我們喜歡鐵拐李,他又老又丑,好可憐啊。」
狄公指著孩子們畫在燈籠上的鐵拐李,說道:「你聽過他的故事嗎?」看到男孩搖了搖頭,做父親的接著說道:「很早很早以前,有一個姓李的年輕術士,他長得眉清目秀,是個美男子。他什麼書都讀過,還會施好多法術。他的魂靈可以離開肉體,在天上自由自在地飛來飛去,飛夠了,就鑽進軀殼,再回到地上。可是有一天,他太大意了,把軀殼留在了一片田裡。幾個農夫看見了,以為是沒人管的死屍,就把它埋進了土裡。那年輕術士的魂靈想回到地上,卻怎麼也找不到自己漂亮的軀殼,恰好路邊有一個死去的瘸腿叫花子,沒法子,他只好鑽了進去,以後就變成了這副鬼樣子。後來他雖然得道成仙,得以長生不老,卻再也沒辦法彌補這個過失,所以八仙裡面的鐵拐李就成了今天這個樣子——一個拄著拐杖的死不了的叫花子。」
男孩放下了燈籠,跟狄公和洪亮道了晚安,就匆匆跑開了,狄公帶著寵愛的笑容望著他的背影。他拿起燈籠想吹滅裡面的蠟燭,卻猛然愣住了,目瞪口呆地看到鐵拐李的影子出現在牆上。他有意轉動了一下燈籠,就像風吹過那樣,馬上又看到一個跛腳老人慢慢地移過牆壁,最後消失在花園裡。
他長吁了一口氣,將蠟燭吹滅,然後把燈籠放在了地板上。他嚴肅地對洪亮說:「洪亮,到底還是你說對了!疑團盡釋,至少那已死的乞丐是再也不能為難你我了,他是個傻瓜。至於那死不了的乞丐嘛,我就不那麼肯定了。」他站起身,帶著一絲微笑,補充道:「如果以未知的東西而不是已知的東西來衡量我們的知識,我們都是目不識丁的傻瓜,全都是。洪亮,走吧,去見我的幾位夫人吧。」
胡洋 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