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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 大唐狄公案叄(46)

  第146章 大唐狄公案·叄(46)

  「回大人,他從沒跟我提起過。小人猜他是去會友啊什麼的。」看到狄公露出懷疑的神色,他馬上補充道,「王相公平日里話很少,不管誰問起他的家事,他總是支吾其詞,避而不答。他就喜歡一個人待著。他住在後院一個小房間里,平日無事就縮在裡面。要說外出玩玩嘛,也就是在花園裡走動走動。」


  「他可曾收到過來信,或可曾給別人寫過信?」


  「回大人,小人都沒見過。」管家猶豫了一下,答道,「小人偶爾聽他談起過長安的日子,聽那意思似乎他的妻子慣會拈酸吃醋,好像還丟下他從家裡跑了。」他惶恐地望了主子一眼,看到林員外直視前方,一副似聽非聽的樣子,才稍稍定了定心,接著說道:「大人,那王相公沒啥家私,也很小氣,東家給的束修幾乎不花一文,放假外出時也從不坐轎。但他從前肯定很有錢,從他說話、辦事時露出的那種派頭,小人看得出來。小人猜他可能還做過官,因為一不留神,他就會拿出一副官老爺的腔調大剌剌地對小人吆三喝四。小人心裡跟明鏡似的,他肯定是花光了錢,又丟了官,他的妻子才跑了,人財兩空。但他好像對這些都滿不在乎,他曾對小人說:『花錢不快活,錢財有何用;錢財空了時,烏紗有何用。』大人,恕小人斗膽直言,這樣的話從他這樣一位有學問的相公嘴裡講出來,也太弔兒郎當了。」


  林醉盯著他,冷笑了一聲,說道:「看來你空閑得很吶!整日說三道四,卻不去管束下人!」


  「讓他把話說完!」狄公對林員外喝道。轉而又對管家說:「確實沒有任何跡象表明王相公放假時都去何處了嗎?你不會不知道吧,他出來進去怎能逃得過你的眼睛,是不是?」


  管家皺著眉、苦著臉答道:「嗯,王相公出去時眉開眼笑,回來時卻愁眉不展,有時還唉聲嘆氣的,小人也感到奇怪。但是,大人,這倒沒妨礙他教書,小姐昨兒個還說,很難的問題他眼睛一眨就答出來了。」


  「方才你說王虛只教你的孫兒們念書,」狄公厲聲對林醉道,「可聽上去他還教著貴千金呢!」


  林員外惱怒地瞪了管家一眼。他舔了舔嘴唇,乾脆地答道:「是的。但小女兩個月前就出嫁了。」


  「原來如此。」狄公從椅子上站起身來,又對管家說道:「帶我去看看王相公的房間!」他示意洪亮跟在後面。林醉動了動,想一道前往,狄公說道:「林公請留步,你就不必去了。」


  林府佔地寬廣,管家領著狄公和洪亮穿過迷宮一樣的走廊來到後院。他打開一扇小門,舉起蠟燭照著這間簡陋的屋子。屋內只有一張竹榻、一張樸素的書案、一把高背椅和一張竹書架,架上擺著幾本書和一隻黑色的皮衣箱。牆上掛著幾軸畫卷,上畫水墨蘭花,看來功底深厚。管家順著狄公的視線望去,忙說道:「王相公好的就是這個,大人。他喜歡蘭花,侍弄蘭花可是一把好手,沒什麼他不知道的。」


  「他有沒有種幾盆呢?」狄公問道。


  「沒有,大人。小人猜他買不起,蘭花價錢高著呢,大人!」


  狄公點了點頭。他從書架上抽出幾卷卷了角的書籍,隨手翻閱了一下,都是些低廉的詩集,收錄著浪漫的詩歌。隨後他打開那隻衣箱,見裡面堆滿了男人的衣服,雖破舊,布料和做工卻不差。箱底有個小錢箱,裡面只有一些銅板。狄公走到桌旁,發現抽屜都沒有鎖,裡面放著筆墨紙硯,卻沒有銀錢,也沒有寫過字的紙張,連張票據也沒有。他「砰」的一聲關上了抽屜,生氣地問管家:「王相公不在時,誰進來搜過這房間?」


  「求大人明察,沒人來過!」管家嚇破了膽,結結巴巴地答道,「王相公出去時總是把門鎖起來。除了他自己的那把鑰匙,就只剩小人手裡這把了。」


  「你親口告訴我王虛從不花一文錢,可有此事?他一年積攢下來的收入都上哪裡去了?這裡只有幾個銅板!」


  管家大惑不解地搖著頭說道:「大人,小人真的不知!小人擔保沒人進來過。這些下人都在府里好多年了,府里從沒丟過東西。小人所言字字是真,求大人明察。」


  狄公站在桌邊沒動,他盯著那些畫,一遍遍地捋著鬍鬚。過了一會兒,他轉過身來說道:「把我們二人帶回廳房。」


  管家再次領著他們穿過曲曲折折的走廊,狄公不經意地說道:「這地帶不錯啊,還很清靜。」


  「哦,是這樣,大人,這一帶不但清靜,而且住的都是些頭面人物。」


  「只有這種體面的地方才會有供體面男女幽會的紅樓,」狄公嘲哂道,「這附近有嗎?」


  狄公這出其不意的問話,似乎讓管家愣了一下,他清了清喉嚨,羞怯地說道:「只有一處,大人,跟這裡隔了兩條街,管事者是康夫人。那地方很講究,去的都是最有頭臉的人物,而且從沒出過打鬥的事兒,大人。」


  「你答得不錯,本縣很滿意。」狄公說道。


  來到廳房后,他讓林員外隨他回縣衙,以便最後確認死者的身份。坐在狄公的大轎內,林員外一路上極無禮數地一聲不吭。


  林醉說死者確為王虛。他簽字畫押后,狄公便讓他回去了。他對洪亮說道:「我得換件舒服點的袍子,你叫班頭帶兩名衙役在前院候著。」


  洪亮在書齋內找到了狄公。見他已換上了一件深灰色的棉布長袍,腰間系著寬寬的黑色腰帶,頭上戴著頂黑弁小帽。


  洪亮本想問問眼下要去何處,但看到狄公一副全神貫注的神態,便把話憋了回去,默默地跟著他來到前院。


  看到狄公,班頭和兩名衙役忙跳起來施禮。


  「你們可知北城區有一處妓館,離林員外的府邸不遠?」狄公問道。


  「當然知道,大人!」班頭一本正經地回道,「那是康夫人的產業,有官府的許可,很是講究。大人,只有最有頭臉的——」


  「我知道,我知道!」狄公不耐地打斷了他的話,說道,「我們走過去,你和手下在前頭帶路。」


  街頭再一次涌動起人潮,街道上張燈結綵,家家店鋪和飯館的門面下都裝飾著燈籠,人們圍著彩燈轉來轉去。班頭和衙役用力推搡著行人,為狄公和洪亮開路。 就連康夫人住的後街也有一大群人在走動。班頭敲著大門,告訴守門人縣令大人駕到,看門老頭誠惶誠恐地引著狄公和洪亮來到前院一間奢華富麗的廳房。


  一個上了年紀的女僕在桌上擺了一套精美的官窯茶碗。她打扮得很是端莊。隨後,進來了一位三十左右的婦人,高個子,容貌清秀。她對著狄公深深地道萬福施禮,自稱姓康,夫君已然亡故。她穿著一件深紫色的直身長袖衣裙,式樣簡單,衣料卻是上好的錦緞。她親自為狄公斟茶,左手優雅地扶住右手袖子上垂下的流蘇。斟好茶,她謙恭地立在狄公面前,靜候縣令大人的吩咐。洪亮站在狄公椅后,雙手交疊在寬大的袖筒中。


  狄公品著香茗,注意到這裡極其安靜,低垂的重重簾幕將喧囂吵鬧都擋在了屋外。空氣中浮動著名貴燃香濃烈的氣味,的確很講究。他放下茶杯,開口說道:「康夫人,我雖不贊成這行生意,但也承認缺之不可。只要你的妓館嚴守官家的法度,且善待院里的姑娘,我就不會找你麻煩。告訴我,院內共有幾位姑娘?」


  「回大人,共有八名。自然都是正正噹噹買來的,大都是從她們爹娘手裡買的。每隔三個月,小婦人都會將賬目和進項送到衙門,好讓官府看看該交多少稅,小婦人自信——」


  「好了,本縣並非為此而來。但據我所知,近日有一個大主顧把此院的一個姑娘包了下來,是哪位姑娘?福氣不小啊!」


  康夫人雖大吃一驚,但仍恭恭敬敬地答道:「大人,您定是誤會了。院里所有的姑娘都年紀尚幼,最大的一個也不過十九歲,小婦人正請人教她們唱歌、跳舞。她們雖極力奉承,可沒一個能抓得牢一位大主顧,好圖個……圖個長久往來。」她頓了頓,擺出一副一本正經的神態,說道:「自然,要是做成這筆生意,小婦人就能賺一大筆錢,但小婦人才不會見錢眼開呢。姑娘們還不到二十歲,怎麼好昧著良心勸她們做這個,小婦人會好好看護她們,好讓花兒開得最美。」


  「我明白了。」狄公說道。他暗暗懊惱這個消息可把他的精心推測給推翻了。既然他判斷錯誤,這案子就要拖一段時間才能破,還得先到京城去找那位把王虛薦給林員外的金匠。突然一個念頭在他腦海中一閃,對,抓住這個機會。想到這裡,他把面孔一板,冷冷地說道:「康夫人,說實話吧!除了這裡的八個姑娘,你還找了一個私娼。這個罪過可不小,官府沒準你這樣做啊!」


  康夫人抬起手臂,在頭髮上插上一根玉簪。長長的衣袖褪了下去,露出嬌嫩的玉腕。


  她理好雲鬢,平靜地答道:「大人,您只說對了一半。小婦人猜您說的是住在隔壁街上的梁姑娘。她是長安城裡的娼妓,才貌雙全,年紀約有三十歲。她藝名叫牡丹,在京城的達官貴人中很有人緣。她攢了一大筆錢,向鴇母贖了身,卻沒交出自己的身牌。她想安安穩穩地過日子,就跑到浦陽,住上一段時間,順便找個投緣的人嫁了。大人,她很有見識,知道跟長安城裡的浮浪子弟不能長久,就想嫁個家底殷實、有身份、年紀大些的厚道男人。她只是偶爾帶客人到我的院里坐坐。大人定會看到這筆賬也單列了一筆,也是定期送交官府查驗的。梁姑娘可是有身牌的,她所得的進項也交過稅……」


  她越說聲音越低。狄公心下暗喜,這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但他還是擺出一副怒不可遏的神態,以拳擊桌,大聲道:「如此說來,牡丹的鰥夫主顧被騙了!根本就不必向長安的老鴇或牡丹付什麼贖身費!一個銅子兒也不用!快說!你和她是不是打算找個借口,從蒙在鼓裡的主顧那兒騙一筆錢,再把這筆錢分掉?」


  一見這陣勢,康夫人頓時慌成一團。她雙膝一軟,跪倒在狄公的椅前,不停地磕著頭。她抬起頭來哀聲道:「求求您饒了她吧,大人,她是個婦道人家,沒什麼見識,而且錢還沒送來呢!她那主顧是個有身份的人,大人,跟您一樣,也是個做官的,其實就是本州府的一個縣太爺。要是他聽說這件事,他——」


  她大哭起來。


  狄公轉過身,意味深長地看了洪亮一眼。除了他那個風流成性的同僚——金華羅縣令外,還能有誰!他對康夫人吼道:「正是羅縣令請我來調查此事。說,梁姑娘住在何處?對她這樁醜事,本縣要親自審問。」


  康夫人哭哭啼啼地告訴了狄公梁姑娘的住處。她就住在隔壁的一條街上,走過去只需短短几步路。


  敲門前,班頭向大街上張望了一下,說道:「大人,要是小的沒記錯的話,乞丐掉進去的那口井就在這房子的後面。」


  「不錯!」狄公誇讚道,「本縣上前叩門,我和洪參軍入內時,你和兩名衙役緊貼牆壁,不要暴露了形跡。你們等在此地,聽候我的招呼。」


  狄公連敲數下,門開了一道縫,門內傳來一名女子的聲音,問道:「誰在外面?」


  「羅縣令有話捎給牡丹姑娘。」狄公恭恭敬敬地說道。


  門應聲而開。一個穿著家常薄絲白袍的小巧婦人請二人入內,領著狄公和洪亮來到前院一個寬敞的大廳里。狄公注意到她雖然纖弱,卻凹凸有致,穠纖合度。


  眾人進房后,她好奇地望了兩位來客一眼,便請他們在紅木雕花的軟榻上落座。她嬌羞地說道:「小女子便是牡丹。有幸得見二位官人,可否賜告——」


  「梁姑娘,我們不會坐太久。」狄公立即打斷了她的話。他上上下下地打量著牡丹,但見她高鼻深目,靈秀可人,一雙杏眼深情脈脈,櫻桃小口蘊藏著無限風情。真是十分顏色十分才,更喜風流處處在。看上去倒不似狄公所想的那種女人。


  他環視了一下精緻的廳房,目光落在邊窗前一張打磨過的高高的竹架上。架子的每一層都放著一排蘭花,種在漂亮的白瓷盆里,空氣中也散發著蘭花淡淡的清香。狄公指著架子說道:「梁姑娘,羅縣令曾同我談起過你收集的蘭花。我對此花也情有獨鍾。哎,可惜呀!你看,最上層第二盆蘭花已枯萎了,要好好照料才是。姑娘能否拿下這盆花讓我看看?」


  她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但看得出來,她是想討好羅縣令這位怪朋友的,所以從角落裡拿出一把竹梯,放在架子前面。她一面腳踩竹梯輕快地爬了上去,一面用薄薄的衣裙遮護著漂亮的雙腿。她正要拿下花盆,狄公突然走近竹梯,漫不經心地說道:「王相公把你喚作蘭花,是不是,梁姑娘?蘭花清雅,牡丹雍容!二者自然不是同類!」梁姑娘一動不動地站著,大睜的雙眼裡滿是恐懼,狄公看在眼裡,厲聲說道:「你把花盆砸向王相公的時候,他就站在我此刻站的地方,是不是?」


  她尖叫一聲,險些從梯子上摔下來,雙手在空中亂舞,拚命想抓個東西來穩定下來。狄公連忙扶住梯子,伸手環抱住她的纖腰,把她放在了地上。她用兩手按住起伏不定的胸膛,喘著氣說道:「我沒有。你是誰?」


  「我是浦陽縣令,」狄公冷冷地答道,「你殺了王虛后,先換掉了那隻破花盆,再把蘭花移入新盆,這就是它枯萎的原因,是不是?」


  「一派胡言!」她大叫道,「血口噴人,老娘要——」


  「我有證據!」狄公打斷了她的叫罵,「鄰家的一個僕人看見你把屍體拖進了這屋子後面的井裡。我在王虛的房裡找到了一張字條,上面寫說他怕你會殺了他,因為你現在找了個有錢的主顧,這主顧想娶你。」


  「這個不守信用的狗雜種!」她喊叫道,「他指天畫地發誓說不留一張有關我們倆的紙片——」她猛地住了口,恨恨地咬著紅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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