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大唐狄公案叄(44)
第144章 大唐狄公案·叄(44)
「不費吹灰之力!那晚他們第一次登台唱戲,我湊巧看到了她,對她一見鍾情。當晚我就試探著跟她搭訕了幾句,第二天又去了,就這樣慢慢地熟悉起來,可一直沒有弄到手!昨天晚上我又去勾搭她,當時我正等著勞二郎送銀子來,閑得無聊。戲散場時,已是更深夜靜,她看上去很累,脾氣不小,像長了刺一樣扎人。我求她陪我玩玩,她卻答應了:『好吧。可你得賣力點,因為這是我最後一次跟別的男人上床了!』於是我們溜進場子里的一個僻靜角落,那裡有一處空房。我們倆正要行那魚水之歡時,突然張寶兒冒了出來,來找他姊姊。我叫他滾開,他倒是乖乖地跑了,我卻敗下陣來。不知道是受了驚擾,還是缺乏練習,反正是草草收兵了。那姑娘就像一朵紅玫瑰,看著美艷動人,採到手卻成了紙花一朵,或者更糟,簡直就是一攤蚊子血。兩位也是個中老手,這道理不會不知。不過采這朵花沒費我半個銅子兒,也就沒什麼可抱怨的了!」
「我看見你在街上和勞二郎爭執。」喬泰說道,「你們二人離那劍架很近,你有沒有看見誰擺弄過那兩把劍?」
胡大魁蹙起眉頭頭想了一會兒,搖頭答道:「大爺,我既要留意不讓勞二郎那雜種溜掉,又不能忘情於兩位美人的妙影。張寶兒翻跟頭之前,嬋娟就端端正正地站在我前面,我只要一伸手,就能捏捏她的屁股。可是她沉著臉,冷若冰霜,我只好去和她娘親近,她娘正好過來挪動竹箱。沒想到她娘回過頭來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就這麼一分神,險些讓勞二郎溜走。我連忙拽住他的袖子,把他拖了回來,他還差點被箱子絆了個嘴啃泥。誰都有機會把架子上那兩把劍調換一下。」
「也有你的份!」馬榮冷冷地說道。
只聽見「嘩啦」一聲,胡大魁跳起身欲向馬榮撲去,卻被鐵鏈牢牢地鎖住了。他頹然地坐在地上,發出了一聲痛苦地號叫。「所以你來抓我了,狗雜種!」他叫道,「想把這罪名安在我頭上,啊?奸詐小人……」他又望著喬泰大喊大叫道:「老爺,你可不能冤枉無辜啊!小人對天起誓,我從沒殺過人。沒錯,我是打傷過人,可也就是打傷而已。殺一個小孩,這種傷天害理的事我——」
「再好好想想!」馬榮大喝一聲,說道,「就是你不招,我們也有辦法查個水落石出!」
「見你的鬼去吧!」胡大魁叫道。
回到文案館里,馬榮和喬泰在後牆一張大書案邊並肩坐下,書吏坐在他們對面,手邊點著一支蠟燭。兄弟二人愁眉苦臉地看著他從抽屜里拿出幾張白紙,蘸飽了墨汁,靜候他們倆開口。半晌,馬榮只得說道:「對,小弟同意大哥的分析,這案子可能不是胡大魁犯下的。可這雜種也脫不了干係。就因為他在裡面攪和,這案子才亂得像團麻。」
喬泰悶悶不樂地點著頭,說道:「勞二郎看上去像個君子,骨子裡卻是個卑鄙小人,色中餓鬼。他先在武義養個外室,現在又向嬋娟姑娘伸出了魔爪。雖說嬋娟不是什麼貞潔烈女,可也稱得上是一朵水靈靈的鮮花。他要是向張寶兒下了毒手,或竟遷怒於包信,真是天理難容。我們遲早要把他投進大牢的。至於胡大魁的口供,狄大人會跟他核實的。」
「為何不讓班頭把包信一家還有那灰鬍子老人一道拘來此地?這樣的話,一干人證俱在,也省得狄大人再去提人。明日一早,他升堂之後就能立即過問此事,早日了結此案。」
「好主意。」
馬榮吩咐完班頭,回來時,老書吏已做好了筆錄。他對喬、馬二人大聲宣讀了一番后!二人點頭認可。喬泰說道:「老人家,既然你筆杆子耍得這麼熟練,不如再替我們二人草擬一份呈子!」書吏順從地抽出一張白紙。馬榮斜靠在太師椅上,把帽子向腦後一推,開始口述此案經過。他從魚狗齋目睹血案開始講起,喬泰也把抓捕胡大魁的經過陳述了一遍。這活兒甚是累人,因為他們知道狄公雖不喜冗長的敘述,卻要求細節必須點滴不漏。等到二人終於陳述完畢時,已是汗流滿面。
二人見到狄公時已是子夜時分。狄公走進文案館里,尚未來得及更衣,仍穿著外出時的褐色長袍。他風塵僕僕,憂形於色,三人忙跳起身來施禮。狄公厲聲問道:「這是怎麼回事?我下轎時,班頭稟報我說有兩人被你們當作疑兇關在牢中,還有四個人證被拘押在此!」
「大人,是這麼回事,」馬榮小心翼翼地回道,「有個男童被人殺了,手段極為卑鄙下流。我和喬大哥稍稍查了查,經過都寫在這紙上了。開始——」
「到我的書齋去!」狄公硬生生地打斷了他的話,說道,「帶上所有文案!」
他命書吏把一大壺茶送到書齋,然後走出了文案館,兩個侍衛連忙跟在他身後。
狄公在書案后的太師椅上坐下,說道:「武義之行頗為順利。潘大人雷厲風行,與之共事甚為愉快。因為還有些後事未了,洪亮與陶干要到後日方可回衙。」說完,他喝了口熱茶,往椅背上一靠,翻看起文案來。
馬榮和喬泰在書案前的矮凳上坐下,他們的脊梁骨挺得發僵,喉嚨也渴得冒煙,可這一切都被他們拋在了腦後。二人眼巴巴地看著狄公,心裡便如打翻了十五個吊桶般七上八下的。
狄公先是皺緊了兩道濃眉,但讀著讀著,眉頭便慢慢地舒展開來。看完最後一頁,他又回過頭重讀了幾個章節,又命二人逐字重複了其中一些對話。他把文案向書案上一扔,直起了身子,一絲微笑慢慢地從他嘴角蕩漾開來。他說道:「可喜可賀!兩位公人老爺當記大功一件。你們不負本縣厚望,將日常庶務打理得井井有條,而今又不需本縣吩咐,獨立辦案,可見長進了。此二人當抓,絕對當抓。」
兩位侍衛大喜過望,笑得嘴都合不攏了。馬榮一把抓起茶壺,利索地給自己和喬泰倒了杯茶。
「現在,」狄公接著說道,「來看看我們目前的形勢。首先,並無充足的證據證明此案系預謀殺人。一來,包信行事匆忙,因為演罷雜耍,他還要趕回老君祠唱戲;二來,當時天已昏黑,很有可能他在大意之下將真劍置於劍架上層。不錯,他聲稱有人在劍上做了手腳,但也有可能是害怕遭到官府的申斥,責他失於檢點,連累兒子丟了性命。在這些浪跡四方的江湖藝人眼裡,官府便如虎狼一般,令他們心懷畏懼。」狄公頓了頓,捋著美髯說道:「從你們收集的這些與本案有關的細節來看,涉案的幾人中有一些出於不同的原因,可能會將真假兩劍調換位置。包信也是其中之一。」 「包信為什麼要殺那孩子呢?」馬榮叫了起來。
「為了報復他那不貞的妻子和她的姦夫——米商勞二郎。」兩位侍衛嚇了一跳,剛想問個究竟,狄公卻把手一揚,讓他們且慢發問。他繼續說道,「勞二郎在武義的外室為他生了一房兒子,也就是王氏那來歷不明的八歲男童!二位對此不會有異議吧?勞二郎性喜看戲,據我想來,他與王氏相識在武義,當時戲班正在當地演戲。孩子出生后,兩人將他寄養在幽會之所——老嫗家中。八年後,王氏決定領回寶兒,這就意味著她不得不向夫君坦白往日的不忠。嬋娟說她父親對此泰然處之,然則貌似泰然,實則心懷怨恨。今天,他看見勞二郎就站在劍架旁邊,便心生一計,既可藉機報復不忠的妻子,又可除去姦夫淫婦之子,還能讓勞二郎身受牢獄之災,可謂一箭三雕。而勞二郎也大有嫌疑。」
馬榮和喬泰再次吃了一驚,狄公卻再次把手一揚,他們倆只好把滿腹的問題又咽了回去。狄公接著說道:「勞二郎既有下手的機會,又熟知梨園的各類機關,正好可以利用機關安排下手的機會。他動機不少,首先,可能是害怕被敲詐。勞二郎殷勤相助他們搭戲台,大概想與王氏重溫舊夢,但包氏夫婦乘機勒索,寶兒便是勞二郎在武義養外室的證據。他將兩劍上下一換,不僅毀掉了這個證據,也堵住了包信的嘴。他甚至可以威脅包信說,你因嫉生恨,將姦夫的兒子一劍刺死。」
「接下來,我們看看王氏。其女嬋娟的一席話使馬榮相信,王氏輕薄放蕩,人盡可夫,形如娼妓。這種女人最是陰晴不定,心思難以捉摸。她看到曾與自己有過雲雨之歡的勞二郎已將愛意移到女兒的身上,便將寶兒殺死,以報復勞二郎的薄情。但是,對於嬋娟的這番話,我們也不可太過相信。她稱母親為婊子,父親為獃子,詆毀爹娘,並無一絲猶豫,自己卻在與勞二郎訂結終身的前夜和一個遊民交歡,恬不知恥。我等必須查明,嬋娟是否知道勞二郎曾與其母親有過私情。」他頓了頓,若有所思地望著兩名侍衛說道,「要知道,我只是將各種可能一一羅列。只有對案中人的愛恨糾纏再多做一些了解,才能離真相更進一步。」
狄公又拿起文案,一頁一頁地翻閱起來,還不時停下來細細琢磨。最後他放下文案,深思著說道:「我等必須記住,這些浪跡天涯的梨園子弟生活在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里。登上戲台,他們儼然是前朝的英雄俊傑,烈女佳人;下了戲台,卻成了一貧如洗的卑微賤民,每日所得僅能勉強糊口而已。天上人間,兩種生活,焉能不扭曲他們的性格。」
狄公默然無語。他喝了口茶,然後撫弄著長須,沉浸在深深的思索中。
「大人也認為胡大魁是清白的嗎?」喬泰問道。
「不,至少目前不是。胡大魁敢作敢當,頗受二位青睞,此乃事實。從我所掌握的情況來看,你們對他的判斷應無偏差。話雖如此,但對這些居無定所的強徒,倒不能按常人之心加以揣度。胡大魁四處宣揚他和嬋娟的事情正是因為嬋娟的索然無味,才使他感到一敗塗地。此外,他還提到了張寶兒的驚擾。但事實可能是胡大魁自己出了岔子,或許他害怕從此難振雄風,便因恐懼而使他對寶兒恨之入骨。在獄中,他對兩位前來審問他的官差滔滔不絕地談論起自己的風流韻事,在我看來,真乃咄咄怪事,這使我疑心他只能靠談論它來減輕這種恐懼。由於胡大魁曾與老樂師交談過數次,對那玩雜耍的機關也會有所了解。但另一方面,這種夸夸其談也可能只是一種炫耀。」狄公站起身,快速地補充道,「現在本縣要見識一下這幾位與案件有牽扯之人。此地太小了,容不下這麼多人。傳我的話,讓班頭將一干人證帶至大廳,再讓錄事帶兩位書吏到場,這樣,審訊的始末便可妥善記錄在案了。你們二人在此料理,本縣沐浴后即刻前來。」
大廳寬敞明亮,壁上掛著燭燈,當中的書案上放著兩根巨大的銀制燭台,映得滿室燦然生輝。書案前放著一排椅子,其中坐著包信、其妻王氏、其女嬋娟和年邁的樂師。胡大魁站在左邊,勞二郎站在右邊,身旁各有兩名衙役。錄事和兩個書吏則圍坐在一張較小的圓桌旁。梨園子弟和獄中囚犯彼此互不照面,各人都直勾勾地瞪著前方,房中如死一般的寂靜。
猛然間,雙扇大門被班頭推開了。狄公步入廳內,身後跟隨著馬榮、喬泰。只見狄公身穿樸素的深灰色長衫,頭戴黑弁帽。房中眾人忙立起身深施一禮。狄公走向書案,在精雕細刻的檀木太師椅上穩穩坐下,兩名侍衛分立在書案兩側。
狄公抬眼掃視了一下兩名犯人:鐵青著臉的胡大魁和衣冠整潔的勞二郎。他暗暗點頭,心想兩名侍衛果然沒有說錯。他又看了看三個梨園子弟,依然不發一言。這三人都面色蒼白,神情疲倦。再過片刻,他就要在他們心中掀起滔天巨浪,念及此,惻隱之心不禁萌生。他嘆息了一聲,清了清嗓子,緩緩地說道:「在訊問這兩名犯人之前,本縣想知道,你們與這死去的男孩都有什麼樣的血肉親緣。」他直視著王氏,說道:「包王氏,據本縣所知,寶兒是你與姦夫所生,可有此事?」
「有,大人。」她答道,聽上去似已心力交瘁。
「你為何時隔八年才將他領回?」
「一來,小婦人有些猶豫,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丈夫;二來,這孩子的親爹曾答應把他撫養成人。大人,曾有一時小婦人自以為愛上了那個男人,為了他,我拋下丈夫,離家出走了一年多。他對小婦人說他家那黃臉婆已病入膏肓,等她一死就娶我過門。可是小婦人後來才認清了他的真面目,從此斬斷情絲,不再同他往來。小婦人再見到他時已是六年之後。那時戲班正在長安演戲。他想跟小婦人重續舊緣,被小婦人一口回絕了。他便說,既如此,我為何還要替你養那孩子。小婦人只得把這段孽情向小婦人的夫君和盤托出。」她深情地看了身邊的男人一眼,接著說道,「他是那樣體貼溫存,沒有責怪過小婦人一句。他說戲班正需要一個男孩,他會把他培養成一個優秀的雜耍高手。他正是這樣做的!我們是戲子,人家從不正眼看我們,大人,可我和夫君以演戲為榮。我家夫君將這孩子視如己出,他……」她咬了咬抽搐的下唇。
安靜了片刻,狄公問道:「你有沒有告訴過你的丈夫誰是你的情郎?」
「沒有,大人。雖說他待我猶如禽獸,小婦人卻看不出有何理由要敗壞他的名聲。就是現在,也是這樣想的。我家夫君也從未向我問起過。」
「本縣明白了。」狄公說道。王氏一番直言不諱的陳述頓使案情柳暗花明。兇手和兇手的動機已是一目了然。正如馬榮一開始就料到的,兇手殺人是為了滅口。但此後,在案情日益明朗之際,他卻把這點丟到了腦後。狄公捻弄著上唇的鬍鬚,懊惱地想著,儘管他知道是誰調換的寶劍,可恨拿不出絲毫證據來證明他的罪行。若是今天放過他,則良機難再,後悔遲矣,必須趁兇手細想包夫人那番話之前就讓他招供,就是現在,就在這裡。想到此處,他喝令班頭道:「帶勞二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