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大唐狄公案叄(36)
第136章 大唐狄公案·叄(36)
狄公坐直了身子,呷了幾口茶,靠在椅子上,接著說道:「在這第二個推斷中,我們要給董邁和夏光安排不同於第一個推斷中的角色。在第一個推斷中,夏光起初並不知道董邁和琥珀的預謀,寇元亮對他說了之後他才明白事情的真相。現在正好相反,我們要假設夏光從董邁那裡得知他和琥珀說好了要在董府廢宅會面,在那裡用御珠換一大筆黃金。但董邁為人一向精細、詭秘,他並沒有說那御珠一事是騙人的鬼話,更不可能說出他要與琥珀私奔。夏光一看發財的機會到了,便決定將此事告訴卞嘉。他從董邁的嘴裡套出了近水居的情況,並畫了一張近水居及裡邊那間樓閣的草圖,然後去找卞嘉,說自己現在可以幫他把琥珀弄到手了,只要那天晚上他能將董邁支開,他夏光就心甘情願冒充董邁去赴那廢宅里的約會,並把琥珀反鎖在那間樓閣里,卞嘉也就可以到那間樓閣里對『籠子里的小雞』為所欲為,舒心快意了。夏光搶走了黃金和御珠,事後和卞嘉將這批財寶一分了事。翌日清早,他們再設法讓人發現閣子中的琥珀。這樣一來,所有的人,包括寇元亮本人,都會認為這是一些遊手好閒的無賴造的孽。」
「自然,卞嘉欣然同意了夏光的這一安排。他不光能把琥珀弄到手,還將得到一大筆黃金,這筆黃金正好可以解他手頭的燃眉之急。卞嘉是否信了那御珠的故事,我心中沒底。卞嘉是個聰明人,他肯定會思量此事,意識到御珠的故事是董邁策劃與琥珀私奔而編造的謊話。但這無關緊要,只要能得到琥珀就行。」
「卞嘉在白石橋村的酒樓里款待槳手們時,在董邁的酒碗里下了毒。這使他既除掉了難纏的幫手,又贏得了一大筆賭金,他事先就賭了自己的船會輸。後來琥珀發現在樓閣里等她的不是董邁而是夏光,驚恐萬狀。夏光想制服琥珀,但琥珀拚死抵抗,爭執中,琥珀冷不防地抽出那把薄刃小刀刺傷了夏光的胳膊,夏光惱羞成怒,或許是一時失手,或許是有意為之,反正是殺死了琥珀。不管是何原因,琥珀一死,夏光便可以此來要挾卞嘉。我的突然出現使夏光來不及搜尋御珠,只好拿了那包金錠逃之夭夭,回到城裡,他把經過對卞嘉說了一遍,琥珀雖然沒有弄到手,但搶到了十錠金子。可夏光說自己要多拿一些,因為他為此殺了琥珀,這一切都是為了卞嘉。夏光沒有想到他的主子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魔。卞嘉佯裝樂意多分給夏光金錠,同時說讓到手的御珠白白溜走實屬可惜,便又勾起了夏光的貪念。夏光不知那御珠是永遠也賣不出去的,便依了卞嘉,今天一大早,他便隨卞嘉到那樓閣里尋找御珠。卞嘉趁夏光仔細翻找之際,出手殺了他。洪亮,再給我一杯茶,我都講得口乾舌燥了。」
洪亮一邊倒茶,一邊問道:「大人,這樣的話,卞嘉殺了夏光后又有何動作呢?」
「他定是隱身於通向近水居小徑的樹叢中,等匡閔走過並進了近水居之後再趕上去和他會面,因為昨晚他和匡閔就是這樣約定的。他故意讓匡閔看到樓閣里一片狼藉的景象后才到那樓閣里與之會面。卞嘉從樹林里出來之前,已看到了你我二人去了那裡,但他心中暗想,這樣更妙,來了兩個證人,便有意遲我們一步趕到那樓閣里。」
「其餘的推斷同對寇元亮的推斷無甚出入。中午,卞嘉和寇元亮一樣,沒等退堂就先走了,正碰上紫蓮姑娘、牡丹和那三個歹人。他立即飛速趕到孟婆子家將其勒死。總而言之,卞嘉雖然從此要放棄他對琥珀的奢想,但除掉了董邁和夏光,這兩個人慾壑難填,且日後會對他不利,而那十錠金子正可解決他現時手頭的拮据。除此而外,他還可以贏得一筆十分可觀的龍舟賽的賭金。」
狄公止住了話頭。他聽了聽外面自遠及近的轟隆隆的雷聲,把搭在脖子上的濕毛巾又換了一條。洪亮想了想對狄公說道:「大人,依在下看,這第二種可能性比第一個可能性大。其一,大人剛才已講得條分縷析,絲絲入扣;其二,卞嘉堅持說董邁之死是心病猝發而致,還說龍舟賽剛剛結束時,他就看見夏光已回城,顯然是有意向大人撒謊。」
「說得有理,但也未必。」狄公說道,「董邁的死症確是很像心力衰竭。另外,夏光臉上有道疤,卞嘉極有可能是把哪個臉上有疤的人看成夏光了。因此,卞嘉要是真的無罪,他斷錯了死因及看錯了人這兩點顯非故意。」
「大人,那樓閣會是誰修葺的呢?」
「董邁的可能性很大。他曾在那裡生活,因此,對那裡了如指掌。他修葺那個樓閣並不是為了儲存他搜集來的古董,這點我起初猜測錯誤。那加了鐵柵欄的窗子、又堅固且厚實的木門,還有那把新換的鐵鎖,並不是用來防範外人進入那間樓閣,而是要防止關在裡面的人逃出來。與老君廟后孟婆子的家相較而言,這樓閣對於強迫別人與之做那不可告人的骯髒淫穢之事,倒更為合適。夏光曾對紫蓮姑娘說,沒人能聽得到小雞咯咯的啼鳴。」
洪亮聽罷,連連點頭。他捋著頜下的山羊鬍子,沉思了半晌,忽然又皺起了眉頭,說道:「大人方才說有三個嫌疑人排在前面,那麼,這第三個莫非就是匡閔?我是想說——」
洪亮突然止住了話頭,因為門外過道里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門開了,班頭忙不迭地跑了進來,上氣不接下氣地稟道:「大人,卞大夫遭人暗算,險些喪命!」他喘了口氣接著說道:「就在孔廟前面的那條街上!」
十五
狄公吃驚地看了洪亮一眼。他趕忙坐正了身子,問班頭:「誰幹的?」
「大人,歹人逃跑了。卞大夫被當場擊倒,現在還躺在那裡。」班頭答道。
「到底是怎麼回事,你細細稟來。」狄公命令道。
「當時卞大夫正在街上獨自走著,快到河畔上面的那座橋時,歹人突然上前將他擊倒。那歹人正待要搶卞大夫的銀兩時,楊掌柜聽到喊聲,立即從古董店裡沖了出來。那人見勢不妙,才撂下卞大夫,撒腿逃命去了。楊掌柜隨後便追,但那歹人跑過橋后,很快就消失在了彎彎曲曲的雜亂巷弄里。楊掌柜無奈,只好返回來看看卞大夫的傷勢如何,發現卞大夫的神志還清醒,估計無性命之憂,便打發在孔廟裡看門的那個後生來衙門報案。」
班頭深深地喘了口氣,又說道:「卞大夫堅持不讓人挪動他,他說要等查明骨頭沒受重傷后才可挪動。」
狄公聽罷,起身對班頭道:「我和參軍即刻前往出事地點,你馬上通知仵作隨後趕來,命衙役抬上擔架趕去救人。動作要快!」
天空仍被低垂的烏雲籠罩著,但地上的灼熱之氣還是讓人難以忍受。狄公一行人沿著衙門外的大牆急速地走著,很快就到了孔廟。廟門口圍了一大群百姓,班頭粗暴地推開了人群,狄公邁步來到人群中央。
卞嘉四仰八叉地躺在孔廟的牆腳下,楊掌柜正拿著一件疊好的夾襖墊在了卞嘉的頭下。卞嘉的帽子早已掉落在地,髮髻鬆散,有些花白的長發一綹一綹地黏在濕乎乎發青的臉上。他的左耳上方腫起了一個大包,左臉傷得很重,渾身是土,長袍已被撕壞,從肩頭到腰間裂開了個很大的口子。仵作趕到跟前,俯下身去。卞嘉喃喃地說道:「查看一下肋骨、臀部、右臂和右腿。我的頭部沒有問題,雖然受傷的地方挺痛,但我覺得並沒有傷著太陽穴。」
仵作開始熟練地檢查卞嘉的傷勢。狄公蹲下身問道:「卞大夫,到底是怎麼回事?」
「橋那邊的半月街有個女人要分娩了,讓我去看看,我走到這裡時,周圍沒有什麼人,我……哎喲!」仵作用手按了按卞嘉的軟肋,卞嘉疼得咬著牙呻吟起來,話也說不下去了。
「那歹人從背後襲擊了他!」楊掌柜憤憤地插言道。
「我突然聽到背後有鬼鬼祟祟的腳步聲,」卞嘉用微弱的聲音接著說道,「正要回頭看時,猛地從左邊打過來一拳,擊中了我的頭部,把我打得撞到了牆上。我倒在地上,差點昏死過去,恍惚中看見一個高大的漢子在我跟前晃動,我便大喊救命,那人並不說話,只顧拚命地踢我。然後他彎下腰,撕開了我的長袍。這時他見有人來,便放開了我,拔腿朝橋那邊逃去,楊掌柜隨後便追。」
「大人,那傢伙個頭很高,穿一身深褐色衣褲。」楊掌柜說道,「頭髮用一塊破布纏了起來。」
「有沒有看到他長什麼模樣,楊掌柜?」狄公問道。
「大人,只是瞥見了一眼,好像是圓臉盤,短鬍子。卞大夫,可是這個樣子?」卞嘉點了點頭。 「你平日隨身帶很多銀兩嗎?」狄公問道。
見卞嘉直搖頭,狄公便又問道:「可帶有重要的書卷契據等物?」
「只有幾張處方和一兩張票據。」卞嘉有氣無力地答道。
仵作檢查完畢,站起了身子,安慰道:「卞大夫,不必著急了。肋部是傷得不輕,但我看肋骨沒斷。右臂的肘部和右腿的膝關節有些扭傷,待回到衙門后再給你仔細查驗。」
「把卞大夫抬到擔架上。」狄公對衙役們吩咐道。接著又對班頭說道:「你馬上帶幾個人到半月街仔細搜尋一下,見有相貌如楊掌柜所描述者立即拿獲。這歹人是個左撇子。」
吩咐完畢,狄公又轉向孔廟那個看門的後生,一連串地問道:「你有沒有看到或聽到什麼?當時你在做什麼?有沒有人告訴你要看好孔廟?」
「我……當時我正在打盹兒,大人。」那後生嚇得結結巴巴地說,「是在……門房裡。我是被楊掌柜的捶門聲叫起來的。」
「我本來也要午睡。」楊掌柜道,「恰好我的夥計在樓下對一批珍貴的翡翠進行整理歸類,我便下去看看他用飯前是否已把這些東西都收妥鎖好。走到樓下時,突然聽到外面有人大喊救命,便立即衝到街上,只見那歹人正在撕扯卞大夫的袍襟。歹人聽見我的喝罵聲便抬腿就跑,我雖隨後追趕,怎奈力不從心,畢竟已是一大把年紀了。」楊掌柜懊悔地笑了笑。
「楊掌柜,若不是你及時趕到,恐怕卞大夫就有性命之憂了。」狄公道,「還要煩勞楊掌柜跟本縣到衙門裡錄個口供。」
狄公轉身又對衙役們吩咐道:「把擔架放低,別再傷著卞大夫。」
仵作和楊掌柜費了半天勁才把卞大夫弄到了擔架上,洪亮也在一旁幫忙,總算把卞大夫放好了。兩個衙役小心翼翼地抬著擔架。狄公壓低了聲音對洪亮說:「這歹人下手的時間選得真好。正是午睡時候,街上沒什麼人走動。橋那邊住戶稠密,街道雜亂,逃遁極是便利。」狄公說完,邁步往回走,洪亮和班頭趕緊跟上。
狄公三人走在前面,仵作、楊掌柜和兩個抬著擔架的衙役在後面跟著。狄公對班頭吩咐道:「你火速騎快馬到西門外碼頭,越快越好,到匡閔的船上,叫他到府衙里來一趟。若是不在,就在那兒候著。快去,休得耽擱。」又對洪亮耳語道:「你即刻到寇府走一趟,看寇元亮是否在午睡。」
狄公回到內衙后,坐在八仙桌前隨手倒了杯茶,一仰頭,喝了個精光,然後交叉著雙臂,趴在案桌上苦思冥想,努力想把腦袋裡的這團亂麻理出個頭緒來。這案子好像不對頭,他總是有這種感覺。內衙里仍很悶熱,狄公全身是汗,袍子早已黏糊糊地貼在後背上了,但他竟全然不知。
過了好半天,狄公突然坐直了身子,喃喃自語道:「對啊,這才是答案!這樣一切才說得通,除了作案動機!」他又坐回太師椅上,苦苦思謀著下一步該怎麼做才是良策。他剛才的推測並非不可能,但光憑直覺採取措施是否妥當?縝密的推斷是否真的能以純粹的感覺為前提?是否要想出一個計策去證明感覺和推斷到底哪一種正確?狄公捋著長髯又陷入了沉思。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仵作進來稟報卞大夫的傷勢,才把狄公從沉思中喚了回來。
「大人,卞大夫的傷已經料理好了。」仵作滿意地稟報道,「我已在他的肋下貼了膏藥,纏了繃帶,右臂上也懸了弔帶,現在可以拄著拐杖走動了。大人,卞大夫問他是否可以返家了,他想適當地休息一下。」
「告訴他就在府衙里休息。」狄公簡潔地回道。見仵作吃驚地望著自己,又道,「過一會兒,我還有話問他。」
仵作剛告退,洪亮就回來了。狄公示意洪亮坐在對面的矮凳上,然後迫不及待地問道:「寇元亮可在家?」
「大人,寇元亮果然不在家。寇府的管家說寇元亮嫌屋裡太熱,睡不成午覺,便到城隍廟裡上香去了。琥珀的棺柩暫時就停放在那裡,待選定吉日就要下葬。寇元亮此刻剛剛回府,我告訴他待在家裡別動,狄大人可能一會兒要傳喚你。」洪亮焦慮地看了狄公一眼,問道,「大人,卞大夫遭人暗算,其中可有何內情?」
「可能只是遭劫而已,像人們看到的那樣。」狄公慢吞吞地答道,「就是說那歹人只是要搶他的錢財。果真如此,我對卞嘉犯罪的猜測依然有效。假若這暗算是為了殺人滅口,那卞嘉就定是無罪之人。他自己還沒有意識到,他一定是知道了某些實情,可以為我們提供線索,從而查出真兇,因此,那惡魔才想讓他永遠閉上嘴。這樣的話,我就要好好地考慮一下寇元亮殺人的可能性了。他說他去城隍廟給琥珀上香沒準是個借口,意在藉此機會雇歹人去害卞大夫的性命。剛才卞大夫要回府,我讓他暫時先留在衙里,以防有人再次下手。你讓寇元亮待在家裡等候傳喚,這正合我意。剛才我已說了兩個嫌疑人,只剩下這第三個嫌疑人還沒有說到,這個人就是匡閔。」
「所以這第三個果然是匡閔。」洪亮叫道,「但是,大人,為什麼把匡閔排在第三個呢?匡閔的相貌固然與楊掌柜描述的襲擊卞大夫的歹人很是吻合,但大人在此之前為何已將匡閔列入嫌疑人了。」
狄公微微一笑。
「我一弄明白那張白板因何失蹤,就把他列入嫌疑人了。」
「一張白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