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大唐狄公案叄(35)
第135章 大唐狄公案·叄(35)
「回大人,是被勒死的。」班頭委屈地答道,「顯然是有人找過她,就在我們趕到之前,因為桌上的兩杯茶還是溫的。孟婆子躺在地上,椅子倒在她跟前,一條絲巾還緊緊地勒在她的脖子上。我立即上去解開絲巾,但她已經死了,我等便把屍體運回衙內。此刻仵作正在屍檢。」
狄公緊咬著雙唇。這已是第四起謀殺案了!狄公壓住一肚子的火,平和了語氣,對班頭說道:「你已經盡職了,幹得很好,下去吧。」
班頭走到門口,與迎面進來的洪亮撞了個滿懷。衙門口值班的衙役已將孟婆子被殺之事告訴了洪亮,他正急著來問狄公是怎麼回事。
「大人,孟婆子被殺可說明了什麼問題嗎?」洪亮焦急地問道。
「洪亮,這說明我們遇到的是一個狡猾無比又果決異常的對手。我先跟你說一說你走後公堂上發生的事。」
狄公便把紫蓮姑娘勇擒三個歹人的事仔細地說了一遍。然後又道:「那案犯一定是看到了紫蓮姑娘押著這三個歹人並領著牡丹姑娘來到衙內。當然,他並不認識這三個歹人,因為他們是他的幫凶夏光私下僱用的。但他認識牡丹姑娘,他在某次宴席上看到過她,便暗暗地記在心裡,計算好日後打她的主意。他知道,那三個傢伙已被紫蓮姑娘嚇破了膽,公堂上肯定要招出實情,說出要送牡丹姑娘去的地方,也就是孟婆子的家。於是他當機立斷,趕先一步殺死了這個老淫媒。」
狄公氣惱地捋著鬍鬚,喟然長嘆,然後問洪亮:「洪亮,從申八那可有什麼新的發現?」
「大人,沒有什麼新的發現。我和他談了許久,他把所知道的相關事情都一股腦地說了出來,但他只知道幕後操縱船賽輸贏的人與一樁古董生意有瓜葛。」
「又是古董生意!怎麼和這起案子有關的人都和古董生意沾上了!」
「至於匡閔,八仙客棧的掌柜說此人溫文爾雅,心氣平和,從不惹是生非,從不拖欠房錢。我和掌柜的一起察看了登記住宿的簿子,發現匡閔自去年以來共住了八次。他總是突如其來地出現,且總是住上兩三天就走。經常吃罷早飯就出去,夜間很晚才回來,沒有什麼人來拜訪他。」
「匡閔上次來浦陽是什麼時候?」
「大約二十天前。匡閔偶爾也讓客棧的掌柜為他尋個窯姐解悶,但總是言明一個普通的妓女即可,不要找要價高的行首花魁,也不必長得十分標緻,只要她身子乾淨,沒有臟病,要價不高即可。我到那家窯子去了一趟,掌柜的經常從這裡給匡閔叫妓女。我找到了幾個接觸過匡閔的妓女,她們也說不出什麼特別的印象來。她們認為匡閔和其他客人一樣,好不到哪兒去,也壞不到哪兒去。匡閔從不非分地要求她們做什麼,她們也用不著施展本領去討好他,因為匡閔是個吝嗇之人,從不多給什麼賞銀。大人,有關匡閔之事,在下就知道這些了。」
洪亮頓了頓,又不解地問狄公:「大人為何要調查匡閔的這些詳情?在下認為是——」
門外的叩門聲打斷了洪亮的話,仵作走了進來,躬身施了一禮,然後遞給狄公一份屍格,說道:「大人,這姓孟的婆子年約五十,除了脖子上的勒痕外,全身無任何暴力致死的跡象。估計兇手藉機走到孟婆子身後,冷不防地將絲巾套在她的脖子上,由於用力過猛,絲巾深深地勒進了肉里,差點就將她的氣管勒斷。大人,這些屍格上都已寫明。」
狄公看了看屍格,說道:「你辛苦了。且將屍體放在臨時棺木里暫時收殮,通知其親屬儘快來衙門將屍體領回。天氣如此悶熱,屍體不宜在衙中久放。寇元亮將琥珀的屍體領回了沒?」只見仵作點了點頭,狄公接著說道:「領回去了就好。別忘了通知夏光的家屬,聽說他的父母住在京城。另外,那三個歹人傷勢如何?」
仵作皺著眉頭,回道:「那個被割了耳朵的歹人還斷了幾根肋骨,另外還有些內傷;一個歹人胳膊脫臼了,我已經給他接好,並讓他服了些安神藥劑,因為其腦子受到了震蕩。這兩個人用不了幾天就可以審訊了;那個喉部被擊傷的歹人還要再過一個月左右才能說話,當然,要是還會說的話!」
仵作告辭后,狄公對洪亮道:「看來這三個倒霉的歹人沒等審判就已經受到了嚴懲!這紫蓮姑娘可確實不能小覷。我的天,怎麼越來越熱!洪亮,打開窗子。」 洪亮打開了窗子,探出頭去,但又迅速縮回頭,關上了窗,說道:「大人,外面更熱,一絲風都沒有,空中低垂著鉛灰色的濃雲,少頃怕是會電閃雷鳴,大雨滂沱了。」
狄公從水盆中拿起濕毛巾,擦了擦滿是汗水的臉,再把毛巾搭在脖子上,順手把水盆遞給洪亮,道:「洪亮,你也洗一洗吧。剛才吃午飯時,我把前三起謀殺案又仔細思忖了一遍。第四起謀殺案,也就是那孟婆子被殺,並不太影響我的推論。我把案情約略地說給你聽聽。」
「大人,您能否先說說您因何對匡閔的行蹤特別感興趣?在下實在不解個中緣由。」
「我這就說到匡閔,他在我的推斷中可謂舉足輕重。不過不急,還是一步一步地來。這四起謀殺案應都系由一人所策劃,至於這惡魔是誰,我尚無直接線索,他果決而又周密地除掉了所有知道他罪行的人。琥珀、董邁、夏光,還有那個老鴇孟婆子,都死了,沒有任何證人,無從查起!案子中反覆牽扯的古董生意,那百年御珠的傳奇故事,因祭河神娘娘引出的殘忍陋習,再加上那片不能涉足的菩提聖林,這一切撲朔迷離,令人眼花繚亂,可真是個絕妙的案例!妙就妙在它可作茶餘飯後的談資,三五知己,一同推論,縱橫評斷,豈不快哉?可我等沒那麼優哉樂哉,我們必須解決這個謎案,而且刻不容緩,因為稍有耽擱,這個藏在背後的惡魔就會把我們手頭掌握的僅有的一點線索也銷毀得一乾二淨,如果有必要,他還會再行殺戮!」
洪亮遞過來一杯茶,狄公一口氣喝了個精光。他把脖子上的濕毛巾又換了一條,便又侃侃而道:「至於誰是那個殘忍的惡魔,我所懷疑的對象中有三個人排在前面。這三個人都有作案時間,我可以推斷出每個人的作案動機,且令人信服。」
「寇元亮仍是最令我懷疑的對象,內中原因我已和你大略談過。假使寇元亮真是本案的元兇,我們來想象一下他的作案過程。他僱用董邁為他搜集古董,但同時也為他拉皮條,誘騙女子供其淫樂,滿足他的變態要求。董邁每次騙到女子后,都在夜幕降臨時,領著女子拐彎抹角地兜上一段路,再送到那孟婆子的住處。而寇元亮本人則蒙了面,或採用別的手段不讓人認出他來。寇元亮出手闊綽,每次都給受害者大量的賞銀,再加上她們羞於啟齒,故還沒有鬧出事來。寇元亮這樣做的唯一弊端就是他必須要找一個幫手,而這個幫手偏偏是狡黠過人、野心勃勃的董邁。董邁開價越來越高,可能還敲詐過寇元亮。除此而外,寇元亮也發現了董邁與琥珀另有私情,琥珀懷的竟是董邁的孩子,於是,寇元亮便決意殺死董邁和琥珀。但他並不急於下手,而是靜候良機。他先是借口解僱了董邁,當然,肯定給了他一筆豐厚的賞銀,而用夏光取而代之。紫蓮姑娘說過,那夏光可不像董邁那樣狡黠過人、野心勃勃,因此寇元亮容易控制,不易給他惹麻煩。」
「琥珀把她和董邁編造的御珠鬼話跟寇元亮講了以後,寇元亮便知道收拾二人的時機來了。寇元亮在古董方面是個行家,他立刻就意識到那御珠一事純粹是騙人的把戲,不過是董邁和琥珀挖空心思想出來的伎倆,意在騙取黃金,好遠走高飛。寇元亮正好將計就計。」
「於是寇元亮找來夏光。他告訴夏光暫時不要忙著去策劃綁架牡丹姑娘的事,折磨那女子來取樂只不過是尋常之事,現在有更大的事讓他去做。夏光本來要去告訴那三個歹人這樁買賣先不做了,現在我們知道,他沒有騰出身來,當然,這倒無關緊要。寇元亮給了夏光一張近水居那幢董府廢宅的地圖,在上面特意標出了那間樓閣,並告訴他,董邁和琥珀龍舟賽后要在那裡會面,琥珀身上帶著從他那裡偷去的黃金,兩人企圖一起私奔。寇元亮讓他代董邁去赴約,殺死那個淫婦,取回被偷的黃金。他許了夏光一大筆酬金,他這樣做當然行得通,因為死人是拿不到酬金的,寇元亮的計劃是最後連夏光也一起除掉。」
狄公拿起他的鸛毛羅扇,靠在太師椅上,慢慢地扇著扇子,繼續說道:「那麼昨天晚上寇元亮又幹了什麼呢?他與卞嘉一起招待龍舟賽的槳手們時乘機毒殺了董邁。寇元亮此舉可謂一石三鳥,首先,他雪了偷妻之恨,殺死了姦夫;其次,他除掉了可能給他滋事生非的幫手;再次,幹掉董邁,卞嘉的九號船必輸無疑,這樣一來,他就可以贏得一大筆賭金了。再說夏光,他按計劃到那董府廢宅里去會琥珀,並取其性命,拿回那包黃金,交給了寇元亮。事後,寇元亮才告訴夏光,說那黃金並非真的被偷,而是拿去買那顆傳聞已久的御珠,董邁把那御珠藏在了樓閣里,那姦夫和淫婦正是想騙取這些黃金,帶上那顆價值連城的御珠雙雙逃走。寇元亮特意解釋說,他之所以沒有事先跟夏光講御珠的事,是因為不想讓夏光殺了琥珀之後在樓閣里多加停留。寇元亮說這樣做是明智之舉,因為衙門裡的辦案官差神不知、鬼不覺地跟蹤琥珀到了那幢廢宅,還險些抓住夏光。他告訴夏光他們第二天早晨再一起到那樓閣里去搜尋御珠。」
「今天一大早,城門一打開,寇元亮便和夏光分頭去了董府廢宅。寇元亮謊稱出去散散心,便打馬而去;夏光則扮作木匠,說是出去趕早工。寇元亮讓夏光仔細搜尋那間樓閣,因為這樣他可以趁夏光不備之際幹掉他,那閣子被翻得亂七八糟就說明了這一點。寇元亮終於找到了合適的時機,手持磚頭對準夏光的後腦用力一砸,夏光就這樣嗚呼哀哉了。寇元亮迅速將屍體扛到矮牆旁,扔進了外面的草溝里,打馬飛奔回城。」
「今天近晌午時,寇元亮來到公堂上看審,本想探聽虛實,看我對此案並沒有仔細評說,便提前離開了衙門。回府的路上,正好碰上紫蓮姑娘押著那三個歹人往衙門走,他雖然不認識紫蓮姑娘,也不認識那三個歹人,但是他認出了牡丹姑娘。他感到情況不妙,那三個傢伙定會供出他的淫窩,老君廟后孟婆子的家。孟婆子對他的所作所為了如指掌,一旦這老淫媒被捉拿,他自然就完全敗露了。於是他當機立斷,搶先一步趕到了孟婆子家裡,當場把她勒死。那麼,一切都已處理停當,天衣無縫。他雪了恥、報了仇、殺了淫婦、也毒死了姦夫,不但取回了那十錠金子,同時,還贏了船賽,拿到了一筆非常可觀的賭金。董邁、夏光、孟婆子都死了,所有能證明他有罪的人都死了,他可以高枕無憂了。」
狄公停頓了一下,洪亮趕忙又倒了杯茶遞過來。狄公接過茶,潤了潤嗓子,又用濕毛巾擦了擦臉,接著說道:「若是寇元亮無罪,那可就太錯怪他了。果真如此的話,他的正室金蓮失去記憶就確實是因為高燒過重所致;琥珀身上的鞭痕則可能是在做董老員外家的丫鬟時就已留下,有些人家對那些不幸的下人極其苛刻,動輒鞭抽棍打。那麼,寇元亮也的確相信了御珠的傳聞,相信了琥珀。這御珠的故事編得真是無懈可擊,我乍一聽都信以為真。好了,我們暫且忘卻剛才對寇元亮的那番推測,再來仔細推敲推敲第二個嫌疑人,也就是卞嘉。」
「首先,卞嘉是如何作姦犯科、殺人行兇的呢?正是一種生活受挫后的沮喪使他放縱於墮落頹廢,沉溺於感官刺激的消遣,以此種消極的方式來對抗他兇悍的妻子。除此之外,卞嘉別無他法。他的妻子妒忌成性,不能生育,又不允許他納妾,而他的特殊身份和地位,也不允許他與窯姐粉頭或高級妓女公開廝混,或許他的品性中還有難以言明的隱私,有悖逆常情的怪癖。洪亮,這一點我們知之甚少。」
「不管出於何種原因,卞嘉起初是借那些才貌平庸的妓女來宣情消愁。開始是由其幫手董邁為之拉皮條,繼之則改用夏光。卞嘉用夏光來取代董邁的原因和寇元亮無二,這在剛才推測寇元亮行兇時已經說過了。卞嘉既已墮入淫蕩的生活,便一發不可收拾,遂尋覓越來越強的刺激,因此,粗俗、低級、乏味的女人再也不能滿足他的欲求,便盤算用他那骯髒污穢的情慾去作踐淑雅穎慧、俊美端莊的闊家太太和閨閣淑女。而寇元亮的小妾琥珀,貌若天仙,知書達理,情趣高雅,與一般女子迥異,正是他獵求的對象。楊掌柜說,寇元亮的夫人金蓮的病是他看的,因此,他正好有機會接觸琥珀,留意她的行蹤。然而,要想在聲名顯赫的寇元亮的女人身上下手也絕非易事,因此,他不得不等候時機。他讓夏光監視寇府的動靜,若是夏光能幫他把琥珀弄到手,哪怕僅僅是一個晚上,都能得到重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