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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大唐狄公案貳(49)

  第99章 大唐狄公案·貳(49)

  狄公環顧四周,但見門邊立著一個窈窕女郎。她約有二十五歲年紀,未施脂粉,面帶啼痕,眼如秋水,眉似新月,檀口飽滿,肌膚光潤,恰如一枝梨花春帶雨,甚是引人遐思。她身上那件藍色衣裙雖有些褪色,卻掩不住那輕盈體態。她畏懼地看了狄公一眼,向前道萬福施禮,起身後便垂眼站在那裡,恭謹地等著狄公問話。


  「孟夫人,尊夫過世未久,我便貿然相擾,心下甚是不安。」狄公柔聲說道,「但我相信,以孟夫人之聰明智慧,定會明白這是為了早日將兇手捉拿歸案。」見她點頭稱是,狄公便接著說道:「你最後一次見到孟蘭是在何時?」


  「先夫和我在這間房內用過晚飯後,」孟夫人的聲音輕柔而又甜美,「我清理了桌面,他便坐在這裡看了一兩個時辰的書,後來他說月色甚美,要到花園的水榭上喝幾杯酒。」


  「他常常如此嗎?」


  「噢,是的,幾乎夜夜如此,吹一陣清涼的夜風,聽一會兒草蟲的鳴叫。」


  「他常在那裡見客嗎?」


  「從來不,大人。他喜歡獨來獨往,不願與人結交。即使偶爾見個客人,也總是在午後,而且就在這廳里吃上一杯淡茶。奴家愛此地的清靜,先夫又體貼備至,他……」


  她眼圈一紅,嘴角抽動了幾下,但很快止住了悲傷,接著說道:「奴家溫了一大壺熱酒,送到水榭。先夫囑我不必等他,說打算在亭上待到深夜,所以奴家便回房先睡了。今天早上,福兒像瘋了一樣敲我卧房的門,我才發現我那夫君並不在身旁。福兒那孩子告訴我,他看見先夫在亭子里——」


  「福兒住在這裡嗎?」狄公問道。


  「不,大人,他和他父親住在一起。他父親是梨香院,就是柳巷最大那家行院的花匠。福兒只在白天來,我燒好晚飯他就走了。」


  「昨夜晚間你可曾聽到有何異常的響動?」


  孟夫人蹙起眉頭想了一下,答道:「我醒來過一次,那時必是剛過午夜,池塘里的青蛙叫得震天響。它們白天倒不聲不響,都躲在水底,連我到池裡采荷花時也不叫。但一到晚上,它們便出動了,而且還很容易受到驚嚇。所以我猜可能是先夫回房時向池裡扔了一塊石頭或別的什麼,這樣想著我就又睡著了。」


  「明白了。」狄公說道。他手撫長須,想了片刻,「尊夫的臉上不見驚恐之色,可見被刺時必是毫無防備,還不知發生了何事便氣絕身亡了。這說明尊夫與兇手相當熟悉,他們二人對坐飲酒,那大酒壺裡的酒都快喝光了,可水榭里只有一隻酒杯。你能查查是不是丟了一隻嗎?這很難吧?」


  「一點也不難,」孟夫人微微一笑,答道,「我家只有七隻杯子,六隻是青花瓷的,樣式相同,還有一隻是先夫所用,是較大的白瓷杯子。」


  狄公雙眉一揚,他見到的是只青花瓷杯。他接著問道:「尊夫可有仇家?」


  「大人明鑒,從來沒有!」她叫道,「我想不出有誰會——」


  「你可有仇家?」狄公打斷了她。


  她粉臉一紅,輕咬下唇,帶著無限悔意說道:「大人想必早已知道,奴家嫁與孟郎前一年,就在那邊廂的勾欄倚門獻笑,有幾次曾拒絕過客人的追歡買笑。但奴家相信他們都不會……而且自從奴家嫁后……」她語聲漸漸低微,終於細不可聞。


  狄公立起身,謝過了孟夫人,又勸慰了幾句「世事無常」的話,便作別而去。


  兩人走在花園中的小徑上,馬榮說道:「您該問問她有沒有相好的,大人!」


  「馬榮,此事便交由你來辦了。你和那院中的姑娘還有來往嗎?我記得她叫菊花。」


  「叫桃花,大人。咱倆當然有來往。」


  「好,你現在就去柳巷,下點功夫,讓她把孟夫人當年在院中的一舉一動都說出來,尤其是她當年曾與何人來往。」


  「太早了,大人,」馬榮猶猶豫豫地說道,「她還沒起來呢。」


  「那就把她拎起來!快去!」


  馬榮噘著嘴,一副不情願的模樣,可兩條腿溜得飛快,一下子就到了門口。狄公不經意地想到,要是他時不時地打發這小子在早飯前去會情人,他那色眯眯的毛病沒準兒就能治好了。一般來說,這種女人都睡得晚,所以大清早都是一副蓬頭垢面的模樣。


  袁凱正站在池塘邊和一個剛來的人認真地談著什麼。這人身材高大,面部豐潤,神態莊嚴,裝束精潔。袁凱上前為狄公引見,此人姓文名壽方,是新任茶商行會的會首。文壽方深施一禮,連稱還未拜過縣令大人,禮數不周等等。狄公忙打斷了他,問道:「文公為何清早到此?」


  狄公出其不意地問了一句,倒令文壽方慌得不知所措。他結結巴巴地答道:「我,我想勸孟夫人保重身體,再……再問問她是否有需要在下效勞的地方。」


  「如此說來,你與孟家交情很深?」狄公問道。 「大人,我跟壽方兄剛剛還在談論此事,」袁凱急忙插言道,「現在就跟大人說個明白。孟夫人未從良時,壽方和我都是她的裙下之臣,可都沒能贏得佳人芳心。我們二人明白,即使身在勾欄,她也有擇人而適的權利,對此我等絕無半點怨恨,還望大人明察。再者,我與壽方對孟蘭都甚為尊敬,看到他夫妻二人相敬如賓,我們都滿心歡喜。所以——」


  「這些就不必提了,」狄公止住了他的話頭,「我想,兩位都可證明昨夜不在孟宅附近吧?」


  藥鋪東家面紅耳赤地望了友人一眼,文壽方卻滿不在乎地答道:「大人,實際上我和老袁昨晚都在吃花酒,就在柳巷最大的那家行院。酒足飯飽后,我們就……就上了綉樓,還……還帶著伴兒。子夜之後又過了幾個時辰才回家。」


  「我在家裡眯了一會兒,」袁凱補充道,「就爬起來換上獵裝直奔縣衙,好帶大人您去打野鴨。」


  「知道了,」狄公說道,「你們二人回得如此明白,倒省得本縣追查,如此甚好。」


  「這蓮池真是美不勝收啊!」文壽方說道。他看起來好像鬆了口氣,兩人陪著狄公來到花園門口,他又說道:「可惜這種地方常有青蛙聒噪。」


  「有時候還叫得沒完沒了呢!」袁凱一面為狄公開門,一面說道。


  狄公飛身上馬,向縣衙馳去。


  班頭在前院迎接狄公,他稟告說耳房一切就緒,可以驗屍了。狄公先回到自己的書齋。主簿為他斟茶的時候,他給馬榮寫了封短箋,囑他查問一下昨日陪袁凱和文壽方過夜的兩名妓女。他想了片刻,又加道:「再核查孟宅僕人昨夜是否在其父家中過夜。」他封好信口,命衙役即刻送交馬榮。辦完這些事後,狄公才匆匆啃了幾塊干餅。他走到耳房,仵作帶著兩名相幫正等候在那裡。


  查驗結果與狄公估計的一致,孟秀才並無疾病,系被利刃穿心致死。狄公命班頭先把屍體放入棺中,最後安葬的時間和地點待定。他回到自己的書齋,主簿呈上待閱的公文函件,狄公便埋頭批複起來。


  馬榮回來時已近正午。狄公打發主簿離去后,馬榮便一屁股坐在他書案的對面,一邊捻弄著唇上的短髭,一邊洋洋得意地說道:「大人,桃花早就起來了!我敲門的時候她正在梳妝。昨天晚上她沒接客,很早就睡下了。她看起來比往常還要美,我——」


  「行啦,行啦,談正事吧!」狄公不快地打斷了他的話,因為瞎子也看得出來,狄公的部分策略並未達到預期的效果。「她定已告訴了你關於孟夫人的許多事情,」狄公接著說道,「你去了整整一個上午,時間可不短啊!」


  馬榮嗔怪地看了狄公一眼,一本正經地說道:「大人,對付這些姑娘可得步步當心啊。我跟她一起吃過早飯後,便開始七拐八繞,好不容易才把話題繞到了孟夫人身上。孟夫人原名史美蘭,在院里的藝名叫瑪瑙,北方人,老爹是個種地的。三年前,她家鄉發生了嚴重的旱災,餓殍遍地,她爹為了活命,只得把她賣給了妓院,後來便被轉賣到了桃花賣身的這家。她自己倒是挺開心的,沒啥心事。院里的王八說,袁凱的確向瑪瑙獻過殷勤,也的確遭到了瑪瑙的拒絕。王八說那是為了抬高自己的身價,因為藥鋪東家沒那麼痴心,便移情別戀了,她聽說后自怨自憐了一陣。文壽方就有點兩樣了,他這人臉皮薄,試探了幾次,見瑪瑙不理不睬,便偃旗息鼓,只敢遠遠地頂禮膜拜。後來孟蘭碰到了她,就把她贖了出來。不過桃花倒是覺得文壽方還是放不下瑪瑙,他老是跟別的姑娘講瑪瑙如何如何,前兩天還說瑪瑙該嫁個更好的夫婿,而不是孟蘭這種又老又倔的酸秀才。我還打聽到她有個弟弟叫史明,這小子可是個十足的王八蛋,又是酗酒,又是賭錢。他姊前腳剛到此地,他後腳就跟來了,花的都是他姊姊掙的皮肉錢。一年前,就在孟蘭娶瑪瑙前兩天,他突然沒了蹤跡。可七八天前,他又從地里鑽了出來,向王八要他姊姊,得知已被孟蘭娶走後,他拔腳就往他姊姊鄉下的家跑。後來孟家的僕人跟人說,史明和秀才吵了一架,他沒聽明白為啥事吵,但肯定和錢有關。孟夫人哭得昏天黑地,史明氣沖沖摔門而去,之後再沒上過門。」


  馬榮停下來喘了口氣,狄公卻未置一詞。他慢慢啜飲著香茗,皺著兩道濃眉。突然他問了一句:「孟家的僕人昨夜出去了嗎?」


  「沒有,大人,我問過他爹,那個老花匠,還問了他家的左鄰右舍。這小崽子,吃完飯就回家了,到家后倒頭便睡,呼嚕一直打到天亮,他的兩個兄弟和他睡在一張床上。大人,你這一問倒叫我想起來你交代的第二件事了。我探聽到昨晚陪袁凱過夜的妓女叫牡丹,是桃花的姊妹。他子夜時分進到牡丹房裡,待了個把時辰,之後袁凱就走了,既沒騎馬,也沒坐轎,說是要賞月。陪文壽方的姑娘叫菊花,是個標緻的小騷貨,今天早上看上去不太高興。看樣子是文壽方在宴席上喝得太多了,一進菊花的房門就睡得像只死豬。菊花想把他弄醒,可使出渾身解數也沒用。於是她就跑到隔壁的房間跟姊妹們摸起牌來,把文壽方丟到了腦後。一個半時辰後文壽方倒是醒了,可菊花還是空歡喜一場,因為他醉得頭都要裂了,便徑自打道回府,也是走著回去的。他說走路比坐轎好,因為新鮮空氣可以讓他清醒點。就這些,大人。我覺得是史明這小子殺的人,因為孟蘭娶了他姊姊,就是搶走了他的飯碗。您看我是不是該叫班頭緝拿他?我知道他的模樣。」


  「照此行事,」狄公說道,「你可以退下了,去用午膳吧。今日晚間再來伺候。」


  「那我先去打個盹兒,」馬榮志得意滿地說道,「今天上午可真夠累的,又是打野鴨,又是探案子。」


  「本縣毫不懷疑!」狄公嘲弄地說道。


  馬榮離去后,狄公便上了樓,那裡有一個大理石的露台,可以俯瞰一彎翠湖。他在一張寬大的太師椅上坐下,開始享用午膳。私宅就在縣衙后,他卻不想回去,因為牽挂著兇案,與家人在一起時他會顯得鬱鬱寡歡。用過午膳,他把椅子拖到陰涼的角落裡想小憩片刻,可就在這時,書吏走上樓交給他洪亮寫的一份長長的呈文,內稱:

  在下於縣西一帶明察暗訪,現已探知庫銀被劫一案系六名劫匪所為。六匪擊昏押送庫銀的兵丁后,搶得裝有金條之包裹,得手后躥至兩縣交界處一家酒館狂飲相慶。後有一陌生客人至,鼻口處覆以面巾,酒館內無人能識。匪首將一包裹交於此人,兩人相攜離店,向鄰縣境內的森林一帶走去。而後,陌生客人之屍見於離店不遠的溝渠,面部遭重創,爛不可辨,僅憑所著衣裳認出其人。當地仵作經驗甚豐,查驗后發現死者胃部殘留劇毒,金條就此下落不明。


  據此看來,庫銀被襲一案系精心策劃,背後定有巨奸黑手操縱。此人令屬下僱用匪徒打劫,又派同一人至酒館取貨,自己則跟蹤其後,伺機下毒,並將其斃命,或想除掉知情者,或想獨吞贓物。為擒獲此幕後巨奸,尚需鄰縣縣令施以援手。在下斗膽請大人親來此地督查此案。


  狄公慢慢地捲起呈文。洪亮說得有理,他應該即刻啟程前往彼處,但孟蘭一案尚未了斷。袁凱和文壽方都有行兇的時間,可似乎又都沒有行兇的動機。至於孟夫人的兄弟確有動機,可若真是他下的手,恐怕此刻早已逃之夭夭了。狄公嘆了口氣,斜靠在椅上,手撫長髯,沉思不語,旋即沉沉睡去。


  醒來后,狄公惱怒地發現日已西斜,這一覺可太長了。馬榮和班頭侍立在廊柱下,班頭稟道,已下令緝捕史明,但還未發現他的蹤跡。


  狄公將洪亮寫的呈文遞給馬榮,說道:「好好看看,看過後你便打點行囊,明日一早我們就要動身前往縣西地界。上午的公文中有一封來自戶部,系催問庫銀被劫一案。丟了一串銅板都會讓這些老爺夜不能寐,更不要說十二塊金磚了。」狄公走下樓,在書齋內草擬了一份呈給戶部的公函,然後命人把晚膳擺在書案上。他心不在焉,食不知味,嘆了口氣便放下食箸,想到這兩宗案子竟會接連發生,可謂禍不單行,雪上加霜。他猛地把茶杯一放,站起身,在屋內來回踱步,突然間想起那隻失蹤的茶杯可能在的地方,便迫不及待地想要證實這一推斷。他走到窗前向院子望去,見無人往來,便疾步穿過角門,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了縣衙。


  走上街頭,他拉起頸巾遮住口鼻,在街角雇了一頂小轎。他在柳巷的梨香院前打發了轎夫。梨香院內燈火輝煌,從窗子里飄出令人費解的歌聲和笑聲,看來一場歡宴已拉開了帷幕。狄公快步穿過深巷,轉入通往孟蘭宅邸的小徑。


  來到花園門口,他注意到這裡異常安靜,四周的樹木隔開了柳巷的喧鬧。他輕輕推開門,環視花園並深思著,但見月光映照碧池,池水銀波粼粼。花園后的房舍院落深深,一片漆黑。狄公沿湖而行,彎腰撿起一塊碎石扔進池塘,霎時,群蛙齊鳴,蛙聲大作。狄公滿意地一笑。他走到門口,又拉起頸巾遮住口鼻,然後隱身在廊前的陰影里,敲了敲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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