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大唐狄公案貳(44)
第94章 大唐狄公案·貳(44)
不一會兒,他們便回到了縣衙。狄公沐浴后換上了一件綠色的織錦長褂,他還有時間飲上一杯茶。陶干幫他戴上黑色官帽后,他們一起來到大堂上。只有少許例行公事,狄公敲著驚堂木,不到一刻鐘便退了堂。回到書房后,他坐在那巨大的書案之後,將成堆的公文推向一邊,取出戒指來細細審視。他自袖中取出摺扇,用摺扇指著戒指問陶干:「此案頗有些蹊蹺。那四根斷指令人不解,究竟是在殺死他之前威嚇他交代些什麼,抑或是在死後弄斷他的手指以便讓人辨認不出他的身份?」
陶干並不急於答話,他先為狄公倒上一杯茶,再坐在書案前的椅子上,慢條斯理地捻著他那左頰上的三根長毛,然後說道:「這四根手指是一起被切斷的,小人以為您的第二個推斷是對的。聽班頭說,那個荒涼小屋中常有流浪漢出沒。現在這些流浪漢大都參加了幫派和兄弟會組織,每一個成員都必須發誓效忠幫會的頭領,為了證明自己的忠誠和膽量,他們往往會主動割下小指指頭。這應該是一起幫會謀殺,兇手斬斷死者的四根手指,是為了掩蓋其殘缺的小指指頭這一事實,也就毀掉了一個重要的謀殺背景的線索。」
狄公拍案稱善。
「極佳的推測,陶干。假設你是對的,那麼——」
有人輕叩門扉。仵作走進來向狄公施禮,然後將一張寫滿字的紙片放在案上並說道:「這是在下檢視屍身的屍格,大人。我寫下了所有的細節,姓名除外。死者年約半百,身體非常健康,看不出他有任何疾病,身上也找不到傷疤之類的痕迹,甚至連胎記也沒有。他是被人用鐵錐之類的兇器擊破後腦而斃命的,至於四根手指是在什麼時候被斬斷的,小的卻不甚明了。他被殺害的時間大概是昨晚。」
他活動了一下頭頸,繼續陳述道:「我得說,那些斷指叫我百思不得其解。我不知道它們是如何被弄斷的,因為斷裂的骨節很光滑,斷面上也未見太多瘀血,斷指處的皮膚也並未參差不齊。死者的左手一定是被放在某一光滑平面上,四根手指在同一時間被某樣特製的工具斬斷。那工具小的卻不知道是什麼。請恕在下無能。」
狄公掃了一眼報告,問道:「死者的雙腳如何?」
「看來死者是經歷了長途跋涉。腳上生滿了老繭,趾甲都磨光了。這雙腳的主人顯然是赤足走過了千山萬水。」
「可有人認出死者?」
「沒有,大人。衙門裡的人列隊認屍時我正巧在場,沒人認識他。」
「有勞你了,退下吧。」
班頭一直等在門外直到仵作出來,方走進書房向狄公稟告說藥材商已經到了。
狄公合上摺扇,說道:「帶進來!」
藥材商生得短小精幹,背微駝,著一件黑色絲袍,戴一頂方帽。他臉色蒼白,神情冷漠,幾根山羊鬍子油黑髮亮。
待他行過禮后,狄公笑盈盈地道:「請坐,王掌柜,現在不是在大堂之上。煩你前來是因有一事相詢,本縣想知道昨晚山頂上發生的事。白天你在店中忙碌,但本縣猜想你會在山上的宅子里過夜。」
「的確如此,大人。」王掌柜彬彬有禮卻不失謹慎地答道,「這個季節山頂上比城裡涼快多了。」
「本縣聽說昨晚山頂上有一些地痞鬧事。」
「可是昨晚山上很安靜,大人。平日里倒是有些流浪漢和地痞在那兒出沒,一到晚上他們便躲進樹林里逃避巡夜衙役的追捕。這是住在山頂上的唯一缺憾。有時候,我可以聽見他們在路邊吵鬧,但山上的宅子都造了高牆,所以對這些人我也就不聞不問了。」
「也許可以問問你的僕役們是否聽到了些什麼,王掌柜。或許爭吵發生在你宅子後面的林子里。」
「大人,我敢斷定他們不會比我知道得更多。昨晚我一直在家,我的僕役們也沒出門,您倒是可以問問住我隔壁的冷掌柜,他晚上常有應酬。」
「還有誰住在那兒?」
「這個時節沒有其他人了。山頂上還有另外三幢宅子,分屬京城裡的幾個富商,但只有三伏天他們才來這裡避暑,平日房子都空著。」
「有勞你了,王掌柜。若不介意,煩請你去停屍房中認具屍體,看看是否曾在哪兒見過他。」
藥材商欠了欠身退出去后,陶干說道:「死者也許是在城裡的小酒肆或是小客棧中被殺的。」
狄公搖了搖頭。「果真如此的話,兇手定會將屍體藏於地下或扔入枯井中,不會冒險將屍體運到山裡去,因為那樣的話,他們路上必須經過衙門。」狄公自袖中取出戒指交給陶干,「帶上這個,到城中的當鋪去打聽打聽。至於其他的公事,我會處理的。」
狄公朝陶干鼓勵地笑了笑,便開始處理手中的公文。直至中午,他只被打擾過一次,那是衙役進來稟報說,王掌柜聲稱從未見過死者。
晌午時分,狄公由僕役伺候著吃了一碗粥和一碟小菜。品茗時,他的思緒不禁又飄到了那個被殺的流浪漢身上。儘管有大量事實證明這是一起幫會謀殺案,但狄公覺得此事另有因由。有一個疑點令他不解,便是他認為死者並非流浪漢,而是一個性情倔強的體面人。但他不想讓陶干知道自己的想法。陶干成為他的手下才十個月,狄公不想打擊他的積極性,雖然單憑直覺斷案並不高明。
狄公開始處理另外一些公文,其中有關於鄰縣江北私運案的全部資料。四天前,官兵們發現,有三個人想要將兩個大箱子偷運過兩縣的界河,這三人一看見官兵就逃竄到樹林里去了。官兵們在兩個大箱子里找到了大量的金粉和銀粉,還有樟腦、水銀及名貴的高麗參,這些都是需要繳納高額過路稅的貨品。這發生在江北,狄公的同僚,江北的縣令受命調查此事。但江北縣令缺少得力助手,所以求助於狄公。狄公令自己的親信和馬榮與喬泰去江北調查此事,畢竟那些私運者可能已經逃到了自己的轄區內。界河橋上的哨所則為他們緝私的總部。狄公取出了江北的地圖,仔細研究。馬榮和喬泰派官兵們搜索了樹林並詢問了周圍的農家,卻一無所獲。此事十分棘手,因為朝廷對於與私運有關的事十分重視。州府已差人送來標有「十萬火急」字樣的信箋催促此事,就發現所私運的貨物數量和價值而言,這絕不是一次簡單的私運,一定有一個強大的組織,在幕後指使。三個私運者是關鍵人物,他們可以指認出主謀,而且州府的信中還提到他們懷疑京城中的某個高官可能是該組織的頭目。如果捉不到主謀,私運仍將繼續。
狄公為自己沏了杯茶。
此刻,陶干在集市裡已是又累又氣。市場里散發著腐臭的味道,陶干至少拜訪了六家當鋪和另外一些小金鋪,甚至還去了一些名聲不好的小客棧和酒館,但沒人見過這枚戒指,也沒人聽說過昨晚發生的幫會鬥毆的事件。
他來到孔廟前,門前的台階上擁擠的小販們令他寸步難行,她只好坐在個賣油餅的小攤前。揉著酸痛的雙腿,他意識到這是狄公第一次令他單獨辦案。之前,他一直與馬榮和喬泰協同辦案,這次總算有了證明自己本事的機會。他自言自語道:「也許我真的缺少像他們那樣的體力和經驗,可我懂得一點也不少。」
「大爺,這個位子是用來做生意的,可不是給你歇腳用的。」賣餅的小販嚷嚷道,「再說,你那張馬臉也嚇跑了主顧。」
陶干瞪了他一眼,掏出五個銅板買了五張油餅,這就是他的午餐了。陶干向來節儉。他一面吃餅,一面巡視四周,最後目光停留在了王掌柜的藥房那兒。藥房的門面看上去不差,還是用金漆裝飾的,藥房的隔壁有幢灰石房子,門檐下掛著一塊「冷氏當鋪」的小招牌。
「流浪漢不可能光顧這麼高級的店鋪。」陶干自言自語道,「不過既然來了,我最好進去看一看,還可以順便問問冷掌柜是否在山上看到些什麼。」他站起身,用力擠出人群。
有十幾個衣著講究的顧客站在當鋪高高的櫃檯前與夥計們談生意。櫃檯後面,一個胖子坐在賬台里撥弄著算盤,其著一件寬大的灰色長袍,戴頂方帽。陶乾的手滑進袖子里取出一張紅色名刺交與身邊的一個夥計,名刺上書:「甘陶,古玩商」,名刺的一角寫有地址,那是京城古玩商雲集的一條街。陶干在以往的詐騙生涯中有許多這樣的名刺,但自從他追隨狄公后還沒有使用過它們。
櫃檯后的胖子看過夥計遞過來的名刺,滿臉堆笑地走過來問:「有什麼能為您效勞的,大爺?」 「冷掌柜,我有點私事想請你幫忙。一個傢伙想賣給我一枚戒指,賣價是市值的三分之一,我懷疑是贓物,想請你幫我看看是否有人來當過它?」
說話間,他已將戒指自袖中取出並置於櫃檯上。
冷掌柜臉色驟變。
「沒見過。」他斷然答道,「從沒見過。」這時他看到一個尖嘴猴腮的夥計在旁邊偷聽,便大聲喝道:「沒你的事!」轉而又對陶干說:「實在是幫不上什麼忙,甘掌柜。」說罷又坐回賬台那兒去了。只見剛才在一旁偷聽的那個夥計對陶干使了個眼色,用下巴朝門口那兒仰了仰,於是陶干走出門去,坐在王掌柜藥鋪前的石階上等。只見藥鋪中幾個夥計正在用鐮刀切人蔘,切得又快又薄,另外兩個夥計在分揀蜘蛛和蜈蚣,用這些東西泡酒是很好的止咳藥。
有腳步聲傳來。那個夥計便坐在了他身邊。「那蠢貨沒認出你來。」他洋洋自得地笑道,「可我一下子就認出了你。我在衙門那兒見過你,你和那些衙役在一起。」
「說正經的。」陶干催促他。
「那我就告訴你,那個老傢伙在騙人,他見過你的那枚戒指。他拿過那戒指,就站在櫃檯那兒。」
「他會不會忘記了。」
「根本不是那麼回事。兩天前,一個漂亮娘們兒帶來這枚戒指,我走上前去問她是不是來當東西,我們掌柜卻一把把我推開。他總愛和年紀輕的娘們兒搭訕,這個老色鬼!我留心他們的動靜,但聽不出什麼。後來那個娘們兒拿著戒指跑了。」
「那個女子長什麼樣?」
「絕不是什麼大家閨秀,我發誓。她穿著一身打補丁的破衣裳,像個廚房裡幫忙的丫鬟。可老天爺在上,我要是有錢,肯定要用上這樣的丫鬟,她真是個漂亮的妞兒。我們掌柜是個大騙子,私下裡幹了多少壞事呀,還偷稅。」
「你是不是挺恨你們掌柜的。」
「你真該知道他是怎麼對我們的,他和他那個自以為是的兒子一天到晚盯著我們,生怕我們偷了他們的銀錢。要是官老爺每天能給我十個銅板,我就向你們提供他們逃稅的證據。至於我剛才說的那些,怎麼也值二十五個銅子兒吧!」
「按你這麼說,不出幾年,你也成了個只會撥算盤的惡棍了。若有用得著的地方,我會找你,滾吧!」
失望的夥計回到當鋪中去了。陶干偷偷地跟著他,回到當鋪,陶干神氣活現地招來冷掌柜,並出示了官府的公文,厲聲道:「看來你得跟我到衙門走一趟了,冷掌柜。我們大人要見你。」
冷掌柜說道:「那在下去換身衣裳。」
陶乾冷冷地說道:「不,沒必要更衣,你的灰色長袍已經很得體了。快點,我沒時間等上一整天。」
他們乘著冷掌柜舒適的坐轎來到了狄公官邸。
陶干讓典當商在大堂上稍候片刻,冷掌柜一屁股坐在長凳上,開始用他的綢扇不停地扇著。當陶干前來叫他時,他一下子跳了起來。
「出了什麼事嗎?」他焦慮地問道。
陶干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嗯,」他慢條斯理地說道,「大人要和你談些公務,不過我很慶幸沒被你騙了。」
典當商被陶干帶入狄公的書房,他一見狄公便跪下來磕頭。
「不必拘禮,冷掌柜。」狄公冷冷地說道,「坐下來且聽我說。你必須從實招來,不然本縣將拘捕你。說,昨晚你在哪兒?」
「老天,我一直在擔心這個!」典當商大叫道,「全都怪我多喝了兩杯,大人!我發誓,我的老朋友楚掌柜昨晚邀我去喝兩杯,我最多喝了兩杯,就醉了,但我的手腳還聽使喚。回去的途中,我推倒了一個老漢,一定是那個老傢伙來告我了,是不是?」
狄公點了點頭,儘管他對典當商所說的一無所知。本來,假如冷掌柜說自己昨晚一直待在家裡,狄公就會問他昨晚山坡上是否有人爭吵,並問他為什麼要謊稱自己沒見過那枚戒指。現在他只簡短地說了一句:「本縣希望你親口說出一切。」
「是,大人。昨晚我和楚掌柜分手后,我就讓轎夫送我回山上,可當我們經過衙門後門時,一群小混混攔住了我們。按理說這種事我不應該參與,可我當時火冒三丈,便讓轎夫放下轎子,準備好好教訓一下這些小流氓。突然那個老要飯的出現了,他先踢了我的轎頭,接著又罵我,是可忍孰不可忍,我便下轎推了他一把。大人,就推了一下,他便跌倒了,躺在那兒不動了。」
典當商掏出一塊絲巾擦了擦滿頭的汗。
「他的頭流血了嗎?」狄公問道。
「流血?不可能,大人。他倒在爛泥上,當時我也沒看得很清楚。由於那些小無賴又叫又嚷的,我只好重新上轎離開了那兒,但在山路上被冷風一吹,我害怕那老漢出事,便下了轎子說我想單獨走一會兒,於是轎夫們先上山去了,我沿著山路往下走,走到剛才推那老漢的地方,可——」
「為何不讓轎夫抬你下山?」狄公問。
典當商顯得十分不安。「大人,您不知道,現今這些下人,一天到晚就想著怎麼訛詐主人。要是那老漢真的摔壞了,我可不想讓他們知道。我走回原地,卻發現他不見了,一個小販告訴我,我們剛離開,那個老漢就爬起來走了,還說那個老漢朝山上走去了。」
「那接下來你做了些什麼?」狄公接著問道。
「我?我雇了頂轎子,回家了。但這事令我倒胃口,到了家門口,我覺得有點噁心。還好我遇見了王掌柜父子,他們剛散步回來,他兒子把我背進了家門。他兒子壯得像頭牛,接著我就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