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大唐狄公案貳(19)
第69章 大唐狄公案·貳(19)
「我會!」姑娘說道,「你把衣服借給我墊在馬鞍上。我擔心傷處未癒合,會影響我騎馬!」
月仙將衣服疊好,墊在馬鞍上,接著飛身上馬。
四人出發,策馬向漢源城奔去。
十七
馬榮、喬泰、月仙、毛祿四人乘馬回城之際,狄公正在縣衙升堂。
時值酷暑,狄公穿著厚重的錦緞官袍感到悶熱難耐。前一日夜晚以及今日早晨,他與洪亮、陶干一直在研究衙門內各縣吏的來龍去脈,可是毫無頭緒。衙門裡的衙役和書吏等也無人揮霍無度,更沒有瀆職失責之嫌。狄公又累又急,只得對外宣稱萬一凡自盡身亡,屍體已臨時入棺,停放牢內,等待驗屍。
升堂已有多時,繁事雜務均須一一審理。雖說無甚大事,但是延誤拖沓就會影響政務。堂上只有洪亮一人幫辦,陶干奉命在城內巡查民情。
狄公拍案退堂時才舒了一口氣。洪亮在後堂替狄公更換官袍,陶干也從城內返回。他不無憂慮地說道:「大人,城內情勢不妙。我在茶樓小坐,眾百姓預感會出亂子,可又說不清、道不明。有傳言說強盜匪幫在江北結集,甚至有人竊竊私語說盜賊備有兵器,正準備強渡過江到漢源城來。我返回衙門途中,店家已紛紛打烊,這也不是一個好兆頭呀!」
狄公猛拽鬍鬚,緩緩對二人說道:「十餘天之前,我到漢源上任不久,便覺察此地情勢不妙。現在看來,事出有因。」
「在城內,我發現有人盯梢我,」陶干繼續說道,「這不足為奇。我在城內有不少相識的人,在捉拿和尚一案中,我更是出頭露面,惹人注意。」
「你認識那人嗎?」狄公問道。
「大人,不認識。盯梢我的人長得高大魁梧,面孔黑紅,留著一圈絡腮鬍。」「你進縣衙之前,可曾叫門口的團丁將那人抓起來?」狄公急切地問道。
「沒有,大人。」陶干痛惜不已,他接著說道,「因為當我經過孔廟附近的一條小街時,另外又有一個人也跟他一起盯梢我。我在一家油鋪前止住腳步,站在街邊的一隻大油桶旁邊。那個大個子想要伸手抓我,我一腳將他絆倒,結果他撞在了油桶上,油桶翻倒在地,油淌得滿街都是。這時從油鋪里跑出來四個身強力壯的推磨碾油的小工。大個子無賴說是我的過錯,因為我先動手打他。可是那些小工看了看我們二人,便認定是那無賴說謊,於是將他打倒在地。」陶干最後得意地說道:「我離開時,只見他們用油壇砸那無賴的頭,油壇被砸成碎片,另一個盯梢我的人溜得比兔子還快。」
狄公不禁審視起面前這個清瘦的漢子來。他記得馬榮曾經對他說過陶干如何將和尚誆騙到客棧之事。他尋思,此人貌似城府不深,有時候卻是詭計多端。
正在這時,門被推開,馬榮、喬泰先後進屋,月仙也跟在馬榮身後進了後堂。「大人,毛祿已經關進牢房!」馬榮喜形於色地向狄公稟報,他又說道,「這位女子就是失蹤的新娘!」
「太好了!」狄公會心地笑了笑。他示意月仙坐下,並親切地對她說道:「劉姑娘,你一定想回家看看吧?大堂供證一事不妨以後再說,現在先說說你在寺廟內的所見,我必須馬上查實一樁兇案。至於洞房花燭夜不堪回首之事以及你後來的遭遇,我已略知一二。」
月仙雙頰緋紅。過了一會兒,她才定下神來,緩緩說道:「有一陣子,我還真以為棺材已經下葬了。我害怕極了。後來,我感到木板的縫隙間有絲絲空氣透進來,我拚命將棺材蓋向上推,可是它紋絲不動。我大聲喊救命,同時用手敲、用腳踢,直到流血不止。棺內的空氣越來越少,我真怕會悶死在裡面。就這樣,我不知道在裡面待了多久。」
「後來,我聽見外面有笑聲,便提高嗓子喊叫並且用力猛踢。笑聲突然停止。『裡面有動靜!』一個粗啞的聲音叫起來,『一定是鬼在叫!』我攢足力氣喊道:『我不是鬼!我活著被人裝進棺內,救命呀!』很快,就有刀砍斧劈的響聲,棺蓋終於開了,我又重新吸到了新鮮的空氣。」
「我見到兩個看上去像以勞作為生的男人。年紀稍大一點的那個滿臉皺紋,慈眉善目;另一個較年輕,但臉色陰沉。從他們兩個通紅的面龐上,可以看出他們剛剛喝過酒,然而突如其來的事件令兩人頓時清醒。他們將我扶出棺木,帶我到寺廟外的花園裡,在荷花池旁的石凳上坐下。年老的男子從池中舀了水,讓我洗洗臉;年輕的男子從他帶的葫蘆里倒了些烈酒,讓我喝下。我覺得好了些,便告訴二人我是誰,因何在此。年老的男子說他叫毛源,是木匠,那天下午他還在蔣舉人家幹活。他說他在城裡遇見他的堂弟,兩人一起喝了點酒,由於天色已晚,所以決定在破廟內過夜。『我們送你回府,』毛源說道,『蔣舉人會把一切告訴你的。』」
月仙稍停片刻后,又說了下去:「毛源的堂弟一直在旁邊看著我,這時才開口說道:『堂哥,切不可魯莽行事!這個女人已經死過一回,我們可不能違背天意呀!』我明白這個男子在打我的主意,心中不免害怕,因此便乞求毛源能幫我,並送我回家。毛源怒斥他的堂弟,可他堂弟也不甘示弱,兩人遂爭吵起來。這時,毛祿猛然用利斧擊中毛源的頭。」
月仙的臉色煞白。狄公示意洪亮給她倒來一杯熱茶。月仙喝過茶后,哭出聲來。
「那樣子真是慘不忍睹!我又昏了過去。當我蘇醒過來時,毛祿站在我面前,陰沉的臉上帶著淫邪的笑。『跟我走吧!』他厲聲對我說道,『不許出聲!否則要你的命!』我們從花園後門出了寺廟,他將我綁在寺廟後面樹林中的一棵松樹上,匆匆離開。待他回來時,工具箱和斧頭已不在他身邊。毛祿帶我穿過昏暗的街巷,到了一家小客棧,一個面目可憎的女店主把我們帶到樓上一間又臟又小的房間。『這兒就是我們的洞房。』毛祿說道。我忙向女店主求饒,求她不要把我一個人留下。那女人似乎聽出了一點名堂,便對毛祿喝道:『今兒個算了!明兒包在我身上,一定給你!』毛祿二話不說就走了。那女人給了我一件舊衫換下了裹在我身上的白布,還給了我一碗粥。我一直睡到第二日中午才醒。」
「醒來后,我覺得氣力倍增,想儘快離開這個鬼地方。可是門被反鎖,於是我又踢又叫,女店主聞聲前來。我告訴她我的姓名,並說毛祿綁架了我,讓她放我走。誰知她大笑不止,說道:『這種話我聽多了!今夜你就是毛祿的了!』我不禁大怒,呵斥她的無恥,我對她說,我要到衙門去告他們。那女人破口大罵我下賤、不要臉,還撕破了我的衣衫,剝光了我的衣褲。我本來身強力壯,見她從袖中取出繩索要來捆綁我,便猛然將她一推,想奪門而逃。但是,我畢竟不是她的對手。她猛踢我肚子,我痛得彎下腰,直喘氣,她便乘機反綁我的手,並狠命拽住我的頭髮,按住我的頭,讓我跪下。」 月仙緩了口氣,面頰氣得通紅。接著,她說道:「那可惡的女人用繩子抽打我的背和臀。我氣恨交加,疼痛難忍,哭喊著想爬著躲過鞭打。可那狠心的惡婦將雙膝跪在我的背上,左手扳起我的頭,右手揮動繩子,往死里打。我哭著求饒。等那惡婦住手的時候,我的大腿和臀部都已皮開肉綻,鮮血淋漓。」
「惡婦氣喘吁吁,將我從地上拖起,命我靠床架站著,用繩子把我綁在床架上,便反鎖房門走了。我靠著床架,痛苦地呻吟,迷迷糊糊地不知過了多久。後來,毛祿來了,身後跟著女店主。毛祿看我可憐的樣子,似乎也動了惻隱之心。他低聲說了些什麼,用刀割斷繩索。我的兩腿紅腫,根本無法站穩,他便將我扶上床,給了我一塊汗巾,並把衣衫扔給了我。『你睡吧,』他說道,『明日我們就走!』他和女店主走後,我因極度疲憊而沉沉睡去。」
「第二日清晨,我醒來后感到渾身撕心裂肺地疼痛,動彈不得。那女人又來了,我心裡十分害怕。可是這次她似乎不再凶神惡煞,還說:『毛祿這小子這次出手還算大方!』她倒了杯茶給我喝,並在我的傷口上敷了點藥膏。過了一會兒,毛祿來了,他讓我穿好衣服。樓下,一個獨眼男子正等著我們。他們二人將我架出屋外,我每挪動一步,都痛得鑽心。一路上他們不停地威嚇我,讓我跟著他們,我自然不敢與路人搭話。後來乘上了農夫的牛車,走過那片平原,一路上更是苦不堪言。再後來坐船到了島上。第一夜,毛祿就想佔有我,我說病了。接著那兩個盜賊又來欺侮我,毛祿與他們大打出手,直到那伙人中的巡丁前來才告平息。第二日,這兩位好漢來了——」
「好了,姑娘!」狄公說道,「下面的情況,我的兩名隨從會向我稟報。」狄公讓洪亮倒茶給月仙喝,然後鄭重地對月仙說道:「劉姑娘,你在極其險惡的情形下,堅貞不屈,實在難得!你與你丈夫二人在短短几天內,歷經磨難,身心備受煎熬,可你們二人皆矢志不移。如今,苦盡甘來,你夫妻定會恩愛白頭,共伴一生。」
「另外,實不相瞞,令尊劉飛坡秘密失蹤。不知你能否告知令尊突然離去的原因?」
月仙神色不安,她緩緩說道:「大人,父親從不對我講他的事情。我一直以為他的買賣興隆,我們吃穿不愁。父親一向傲才自恃,我行我素,與人難以相處。我也知道母親以及父親的另外幾房夫人過得並不舒心,她們似乎……不過,對我,父親一直視為掌上明珠。我真不敢想象——」
「如此說來,」狄公打斷了月仙的話頭,「我們只得等些日子再做打算。」狄公接著對洪亮吩咐道:「將劉姑娘帶至門堂,備好官轎,送她回府。令差役騎馬前去通報蔣舉人和秀才,就說月仙即刻便到。」
月仙跪地叩首,謝過狄公。洪亮帶她離開後堂。
狄公靠在椅背上,細聽馬榮和喬泰稟報。
馬榮詳盡敘述此行的經過,對月仙的機智和勇敢大加讚賞。馬榮告訴狄公第二條木船上裝載的數十名男子全身戎裝,木箱內儘是兵器裝備,狄公直起身子,格外留意地聽著。馬榮接著又把軍校關於瀏江一帶動蕩不安的局勢說了一遍。馬榮沒有言及頭盔上的蓮花,因他對此一無所知。馬榮說完之後,喬泰把袖中所藏的銀制白蓮花徽標拿出來,放在案桌上,憂心忡忡地說道:「大人,木箱內的頭盔上也有同樣的白蓮花徽標。多年以前,我聽說過一樁秘密結社謀反朝廷的要案,人稱白蓮教。看來,江北的盜賊企圖用這種標記恫嚇百姓。」
狄公看了看銀制蓮花,從椅子上站起身來,不安地在屋內踱步,憤憤地說著什麼。幾位隨從面面相覷,他們從未見過狄公如此模樣。
狄公鎮靜下來,在他們中間站定,慘淡一笑,說道:「我想獨自一人思考一會兒。你等暫且下去吧。勞累多時,也該歇息一下!」
馬榮、喬泰和陶干悄然無聲地退下了。洪亮猶豫了一會兒,可是當他看到狄公神色憔悴,焦慮不安時,也跟隨三人而去。江北之行,馬到成功的喜悅驟然消散。四人隱隱感到更加棘手的問題還在後面。
四位隨從離去后。狄公重新坐於案前,兩手抱臂,低頭沉思。他最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白蓮教死灰復燃,而且蠢蠢欲動。他們的一個要衝就在漢源,這個朝廷派他擔任縣令的地方,而他身為漢源縣縣令,對此事卻毫無察覺。眼見一場相互殘殺在所難免,那時,無辜百姓將慘遭殺戮,繁榮城鎮將毀於一旦。誠然,他無力阻止禍及泱泱神州的災難,白蓮教的藤蔓遍布各地,漢源只是其中的一枝。然而,漢源與京城毗鄰,它對朝廷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他至今尚未對朝廷奏明此事。他失職了!嚴重的失職!朝廷命他到漢源赴任是他仕途中的大事,他卻出師不利。狄公雙手掩面,陷入深深的絕望中!
狄公轉念一想,馬上控制住了自己的失態。也許還有時間。瀏江暴亂是叛賊首次發難,目的是試探朝廷官兵的虛實。由於馬榮與喬泰巧於周旋,增援瀏江的兵力未能到達,叛賊策動暴亂還需一二日的時間。瀏江當地的官吏將領可能會向上稟報此事,上面將派人查實,可是這樣的周折頗費時日!我乃漢源縣令,瀏江暴亂不僅有關當地的安危,而且是白蓮教謀反的一部分實際行動。我向朝廷稟報,自是責無旁貸。我必須今晚就向朝廷稟報並且附上確鑿的證據。可證據在哪裡呢?
劉飛坡悄然失蹤,韓永涵還在漢源。我應該捉拿韓永涵,嚴刑拷打!但此舉依據不足。可現在是危難時刻,非常時期。對!那張棋譜與韓永涵有直接的關係。毫無疑問,韓永涵的祖先,韓隱士,在古代早就發現了這個秘密,並將破解此謎的關鍵隱含在棋譜之中,而他的不肖子孫正利用棋譜來達到自己的罪惡目的。可是這秘密究竟是什麼呢?韓隱士不但學識淵博,擅長圍棋,而且精於建築,其府上的佛堂就是他親手督建的。韓隱士還能篆刻碑額,佛龕玉碑上的題字是他親手所刻。
狄公霍地坐直了身子,雙手緊緊抓住案桌的邊緣。他閉上眼睛,腦海中浮現出那夜在佛堂與柳絮的一番交談。柳絮站在他面前用纖纖細手指著那塊玉碑娓娓道來的情景歷歷在目,他清楚地記得柳絮對他說過,玉碑上每個字是刻在一小方塊玉石上的。所以,拼成的玉碑是方的,韓隱士的棋譜也是方的,皆由方格子組成。狄公拉開抽屜,把裡面的文書紙張扔在地上。他心急如焚,想馬上找出柳絮給他的那張玉碑上題字的紙片。
狄公終於在抽屜的角落裡找到這張紙片。他迅速地將它展平在桌上,兩邊用鎮紙壓住,又把棋譜放在它的旁邊。他仔細地比較著這兩張紙片。
玉碑上的題字六十四個,橫豎各有八行,呈正方形。狄公緊鎖濃眉。棋譜也是正方形,但橫豎有十八行。形狀相似,但這兩者之間究竟有什麼聯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