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大唐狄公案貳(13)
第63章 大唐狄公案·貳(13)
吃罷晚飯,三人品著香茗。此時店小二送來一封信,面呈狄公。這封信書寫工整,文筆高雅,說是有一個名喚陶乾的人求見縣令大人。
「一定是村裡的老人,」狄公說道,「讓他進來。」
當那賭徒的身影出現在門口時,三人都大感意外。顯然,那漢子已看過大夫,而且還去了小村的店鋪。他額頭的傷口上已敷了葯,樣子也不怎麼難看了。他身穿藍袍,系一根黑綢腰帶,頭戴黑紗高帽,一副悠閑的鄉紳打扮,顯得躊躇滿志。他向狄公深施一禮,同時文縐縐地說道:「在下陶干,特向大人請安。縱有千言萬語也難表在下——」
「罷了,罷了,老人家!」狄大人神色冷峻地說,「你不必謝我,是老天爺救了你!別以為我同情你,你挨打是罪有應得,我確信你用花招騙了那些農夫。但我絕不允許有人在我管轄的境內如此無視王法,正因為如此,我才阻止他們行兇打人!」
「儘管如此,」瘦削的老人根本不理會狄公尖刻的言辭,他說道,「在下願為大人盡犬馬之勞以表示我的感激之情。如果我沒有猜錯,大人是在查訪一樁綁架案子。」
聞聽此言,狄公不禁暗暗吃驚。
「我不明白你在說些什麼,老人家!」狄公傲然地說道。
「在下多年來走南闖北,」陶干不卑不亢地笑著說道,「凡事必須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在下偶然得知大人探聽莊園一事,但是,也風聞大人對莊園的外觀及主人不甚了了。」
陶干用食指撫弄著散在面頰邊的長發,不緊不慢地繼續說道:「綁架的歹徒通常會蒙住受害人的雙眼,將受害人劫至偏遠之處,並且威逼其寫書信給家人,求家人用重金贖回。錢財得手后,歹徒不是殺了受害人,就是蒙住他的眼睛送其回至原地。因而,受害人一般對方向、房屋或屋主,等等,均不得而知。據在下推測,這樁見不得人的勾當的受害人一定已向大人報案,故而在下冒昧向大人進言。」
說完,老人又向狄公施禮。
狄公暗想,此人實在精明過人,於是道:「為求明斷,我暫且同意你的推測。說說你的進言吧!」
「不瞞您說,」陶干答道,「在下對此地了如指掌,這裡根本沒有您說的那等莊園。再者,據我所知,在漢源西北方向的山裡有一些這樣的莊園。」
「假如受害人清楚地記得他被綁架的途中走的幾乎是平坦之路,那又做何解釋?」狄公問道。
陶干玩世不恭的臉上現出一絲詭譎的笑容。
「那樣的話,大人,」他答道,「那幢房子定在城內。」
「簡直荒謬絕倫!」狄公怒氣沖沖地大聲說道。
「大人,息怒!」老者異常平靜地說,「這些歹徒只需找一間有院子的房屋,屋前有台階,就可以干他們的勾當。他們將人關進轎子,慢慢地在院子里兜一個時辰。這些歹徒還會裝腔作勢,他們上下台階,但裝出一副上下山坡的模樣,還會念叨著:『當心山溝!』諸如此類的詞兒。大人,這些騙子精於此道,裝得很像,讓你深信不疑。」
狄公思索著看了看陶干,慢慢地捋著鬍鬚。過了一會兒,他說道:「有意思!有意思!我得記住這些花招,將來會有用處。陶干,告辭之前,我對你進一言如何?老兄,別再這樣下去了!你精明能幹,應該找個正經營生,吃穿是不愁的!」狄公說完,剛要打發陶干離開,又突然問道,「我忘了問你,你是如何矇騙那些農夫的?我只是隨便問問,不會緝拿你。」
陶干淡淡一笑。他叫來店小二,對他說道:「下樓去將狄大人右腳的馬靴取來!」
店小二取了馬靴回到屋內,陶干麻利地從靴子緄邊的皺摺處取出兩粒骰子,交給了狄公,說道:「我從那後生手裡奪過那兩粒骰子,便偷偷將它們換下,把早已藏在我手掌中的兩粒骰子交給大人查驗。當眾人專心致志地注意大人查驗的時候,我乘機將兩粒作假的骰子放進了大人的靴子。當然,且作權宜之計。」
狄公聞之,不禁大聲笑了起來。
「不是自誇,」陶干神色嚴肅地繼續說道,「我敢說,我對三教九流的詐術伎倆可謂無所不精,當今恐難有人能企及。我能偽造文書、官印,幫人起草曖昧不清的契約條款,我對各類銅鎖能開啟自如,至於地道、暗門也略知一二。還有,我能觀唇辨意,光看口形便能知道他們在說什麼,我還——」
「等等,陶干!」狄公急忙打斷了他的話,「你說了那麼多本事,最後提到的觀唇辨意,可當真?」
「大人,我絕無謊言!還有一點,觀察女子與孩童的口唇,辨意更加容易,但觀察滿臉鬍鬚的老人的口唇就較難辨別。」
狄公沒有再說什麼。如此說來,杏花對我所言,除了韓永涵,宴廳中的其他人均可能知曉。狄公抬起頭,陶干低聲說道:「我對你的隨從說過我的不幸遭遇。自那以後,我對周圍的人均不再相信。三十餘載,四處漂泊,以行騙、欺詐為樂。可是我對天發誓,我從未給別人造成嚴重的人身傷害,也未曾給他人帶來錢財上的慘重損失。今日,大人慈悲為懷,使我幡然醒悟,決意洗心革面,棄惡從善。我那一點雕蟲小技,也許對緝查案情或懲治歹徒會有所用處。我懇請大人容我在衙門當差。我無家眷之累,他們均早已隨我前妻一道同我一刀兩斷,而且我手頭也有足夠的積攢。我別無他求,只願聆聽大人教誨,萬望大人給予我重新做人的機會。」
狄公目不轉睛地看著面前這個古怪的漢子,那玩世不恭的眼神中尚存著幾分真性情。而且,眼下陶干已經為狄公提供了兩條重要的線索。陶干身懷的絕技,是狄公的其他隨從無法替代的,只要管教得當,他的確能夠成為狄公的得力助手。狄公終於說道:「陶干,此刻我不能立即給你答覆。我深信你的一番話出於肺腑,我先讓你在衙門內當差十天或半月,再決定你的去留。」
陶干跪地叩首,千恩萬謝。
「我的這兩名隨從,」狄大人說道,「會在辦案中幫襯你,也會在衙門的差事上為你指點一二。」
陶干向馬榮、喬泰施禮。喬泰上下打量這位乾瘦的老年漢子,態度不冷不熱。馬榮則拍拍漢子瘦削的肩膀,高聲說道:「快跟我下樓,老兄!教教我你那兩手絕活兒!」
喬泰吹熄了幾支蠟燭,留下一支仍然點著。他向狄公道過晚安,跟兩人一同下樓去了。 他們走後,狄公仍然端坐桌邊。他一直凝望著燭光旁嗡嗡亂舞的飛蛾,陷入沉思。
陶乾的話已經證實韓永涵被劫確非戲言。儘管狄公至今尚不能找到那間房屋,然而他必須重新審察案情。看來,白蓮教極有可能正在重新網羅各地的餘孽,密謀叛亂。漢源這個與外界隔絕的小城,由於它鄰近京師,而使其成為一個戰略要塞,更是策動推翻朝廷的理想據點。難怪,狄公初來乍到便感到城內隱約瀰漫著一股令人壓抑的邪惡氣氛。
狄公思索著,由於花船宴廳內的所有賓客都可能因觀察杏花的口唇而得知她的密告,那麼,他們也可能是白蓮教徒,奉命殺死杏花。韓永涵既可能是無辜的,也可能是此案的要犯!劉飛坡也不例外!他的巨額錢財,頻繁外出經商,以及他對朝廷的積怨,這一切似乎都是他的可疑之處。天哪!花船上的賓客也可能沆瀣一氣地對付一個可憐的舞姬!狄公想到此,心潮難平!他重重地搖搖頭。白蓮教的威脅正在逼近,令他思緒紛亂如麻。看來,他必須重新審理收集到的證據,一切從頭開始。蠟燭將盡,噼啪作響。狄公嘆了口氣,從桌旁站起,寬衣卸帽,向榻邊走去,準備就寢。
十三
次日清晨,天色微明,狄公與三位隨從離開了兩岸交界的小村。兼程趕路,中午時分,四人已返回漢源城中。
狄公直奔府邸,沐浴之後,穿上了輕薄的藍布夏衫。稍後,他來到後堂,將陶干引見給洪亮。馬榮和喬泰兩人也隨後趕到,一起在狄公的案桌前坐下。狄公見陶干初來乍到,謙謙有禮,卻不卑躬逢迎,看來此人確實能夠隨遇而安,頗為難得。
狄公告訴洪亮,他們未曾找到所謂的莊園,並說陶乾的一番剖析使他對案情有了新的想法。說完,他讓洪亮稟告查訪的結果。
洪亮從袖內取出一張紙片,邊看邊道:「我等在衙門文案館的卷宗里只找出關於王員外的一般記載,如,子女及稅賦。錄事對王員外知之甚多。他說王員外富甲一方,在城裡有兩家最大的金銀首飾鋪。眾所周知,王員外嗜好酒色,不過大家均認為他是個正經的生意人,很有信譽。然而,近來他似乎現金周轉不靈,有好幾個供給他金貨的客商款項,王員外都不得不拖欠多時。可是,這些客商毫不擔憂,因為他們認為王員外很快就能將欠款付清。」
「蘇員外的口碑甚好。但人們對他迷戀杏花而杏花無動於衷一事,深感不平。蘇員外對此萬分沮喪。這次杏花遇害,大家還說這對蘇員外倒是件好事,希望蘇員外能儘快擺脫痛苦,找一個良家女子完婚成家。」
洪亮看了看紙片,繼續說道:「後來,我去到萬一凡居住的街巷附近。此人口碑不佳,大家覺得他在買賣上手段卑劣,常常將對方的價壓得很低。他替劉飛坡跑跑腿,辦辦雜事,有時也替他催討小筆欠債。我在酒肆茶樓里沒有與人談論萬一凡的女兒,怕累及她的名聲。後來我在街角遇上一個賣胭脂水粉、木梳的老婦,便與她搭上了話。這些婦人經常去小姐的閨房,對小姐太太的事略知一二,因此我便向她打聽萬一凡的女兒。」
洪亮不自在地看了看狄公,遲疑地說道:「老婦說:『這位老爺,你這把年紀了,還這麼不安分哪?告訴你吧!陪你玩玩,她要兩吊銅錢,陪你過夜要四吊。聽說老爺、少爺們都玩得很盡興。』我連忙解釋說我只是替城西的一家雜貨店老闆說媒,那兒有人提起過萬小姐。『城西的人哪裡知道這些!』老婦不屑地說道:『這兒的人都說自從萬小姐的娘去世之後,她便自由自在。她爹曾想把她賣給一個舉人做妾,可舉人沒有上當!眼下,萬小姐自謀生路,她爹也聽之任之。她爹是出了名的吝嗇鬼,只要不花他的錢,他求之不得呢!』」
「如此說來,這個無賴在公堂上欺騙了本縣!」狄公大怒,「瞧我怎麼收拾這個卑鄙小人。好吧,洪亮,說說梁大人府上的情形。」
「梁奮是個聰明好學的後生,」洪亮答道,「我與他一道核對賬目,算了整整一個多時辰!從賬目上看,梁大人低價賣掉田地房屋,損失慘重,而他這樣做只是為了弄到大量金子。可是誰也不明白他要這麼多錢財做何用途?可以想見,梁奮對此多麼憂心忡忡。」
陶干一直仔細地聽著,這時忍不住說道:「大人,都說賬上的數字騙不了人,可是並不能說明事情的真相,賬還是得靠人去記,去算的!也許,梁大人的侄兒在賬上做了手腳,而意圖掩蓋其不可告人的目的。」
「我也這麼想過,」狄公說道,「這真是一個難解之謎!」
「今日回城途中,」陶干接著說道,「馬榮與我談起劉飛坡與蔣舉人家的這宗案子。我想問大人,寺廟裡,除了看守人之外,有沒有其他和尚?」
狄公不解地看了看馬榮,馬榮立即答道:「絕對沒有!我搜遍了整座寺廟,連花園裡都去了!」
「這倒怪了。」陶干說道,「有一次我在城內,恰巧路過這寺廟,見到一個和尚站在山門的大柱后,伸長脖子往寺廟內張望。我也是生性好奇之人,於是走上前去。那和尚吃了一驚,看我一眼后便匆匆離去。」
「那和尚是不是面色蒼白,形容憔悴?」狄公急切地問道。
「不,大人,」陶干答道,「這人體壯如牛,神情傲慢。而且,看上去不像個真和尚!」
「那不可能是洞房窗外的那個人。」狄公說道,「陶干,給你一件差事。那天木匠毛源離開蔣府時,剛剛領了工錢,而他又好飲酒賭錢,因此可能就是因為身上有錢而被人殺害,因為我們在他屍體上沒有找到分文。我懷疑蔣舉人與此案有牽連,但必須查清有關細節。現在我想讓你去查訪城內的各處賭窟,打聽毛源的來龍去脈。我知道你熟悉這種地方。馬榮,你再跑一趟紅鯉客棧,問問乞丐幫幫主,毛祿去了江北的什麼地方。那天在小麵館里,那老頭兒提起過一個地名,可我忘了。洪亮,今日正午開堂,審理哪一宗案件?」
洪亮和喬泰將卷宗攤開放在案桌上,清理著。馬榮和陶干一起走出了後堂。在庭院里,陶干對馬榮說道:「今日便能當差辦事,真是有幸!你知道三教九流耳目混雜,消息不脛而走,我在衙門當差,這事很快會傳出去的。馬榮,紅鯉客棧在什麼地方?我自以為對漢源了如指掌,可從未見過這個客棧。」
「什麼都瞞不過你,陶干。」馬榮答道,「這個紅鯉客棧是個污穢不堪的場所,就在漁市的後面。好,回頭見!」
陶干向鬧市走去,進入城西。穿過擁擠不堪的狹窄小巷,陶干在一家賣鹹菜、醬瓜的小店鋪前停住了腳步。他小心翼翼地繞過大大小小的腌制醬菜的缸瓮,對店主咕嚕了一聲算是打過招呼,然後便徑自朝屋后的扶梯走去。
樓上一片漆黑。陶干沿著滿是蜘蛛網的灰泥牆摸索前行,總算找到了門。推開門,他站在那裡細細打量著昏暗低矮的房間。房裡有兩個人正圍在桌邊,桌子中間有一凹陷,供擲骰子之用。其中一個胖漢,腦袋剃得光光,下巴垂肉可見,面部毫無表情,他是賭窟老闆;另一個瘦子則斜眼。患有此種殘障的人在賭窟里倒頗為搶手。賭場主僱用他們在賭場上巡視觀察,十分管用,因為想要做手腳的人不能確定他們的眼睛是否在注意著自己,故而誠惶誠恐,不敢妄動。
「是陶兄吧,」胖子顯得很冷淡地說道,「別站在那兒,進來呀!開局還早,馬上就有人來了。」
「不,不進來了,」陶干說道,「我忙著呢!我想看看木匠毛源是否在此?他欠了我的錢,想向他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