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大唐狄公案貳(10)
第60章 大唐狄公案·貳(10)
刀尖逼得更緊。高個兒漢子大聲喝道:「有種的到外面來!屋後有一塊僻靜空地,咱們比試比試再說!」
狄公心中暗暗盤算著。他雖武藝高強,也精通劍術,但對於刀術,尤其是這種下三流的刀術,卻是一竅不通。一旦出手,那他的真實身份便會暴露無遺。他寧死也不願成為百姓的笑柄。萬全之策是讓這兩個無賴在店內動手,這樣,那些正在吃麵條的苦力或許會仗義相助,他便容易佔上風。想到這裡,他霍地將獨眼漢子推倒在地,同時右肘用力把刀尖向後猛擊。腰間一陣刺痛,他一躍而起,揮拳向持刀者的臉上打去,並用腳踢翻凳子,繞桌而退。狄公拾起凳子,掰下凳腿當作棍棒,舉起凳子當盾牌。兩個無賴口裡罵著娘,亂作一團,手中揮舞著大刀向狄公衝來。眾吃客紛紛起身,但沒有動手,只是坐山靜觀虎鬥。
高個兒無賴揮刀劈向狄公,狄公用筷子抵擋,並以凳腳向小個子的頭部猛擊。小個子飛快躲過棍棒,這時門邊傳來粗野的喊聲:「是誰在此尋釁滋事?」
一個乾瘦蒼白的老人佝僂著身子向他們走來,兩個無賴慌忙丟下刀子向他作揖。老人雙手扶著拐杖,停住腳步,灰白的長眉下一雙狡黠的眼睛盯著他們。他身穿一件棕色的舊長衫,頭戴一頂油膩帶污漬的小帽,但他神色威嚴,無疑是一個地頭蛇。看著高個兒無賴,他不悅地說道:「毛祿,你想幹什麼?你知道我不願看到你們在城內鬥毆殺人。」
那人低聲說道:「來路不明的人到此行乞,按規矩就得殺!」
「那得由我做主!」老人不容分說,打斷了那人的話頭,「我是幫主,我說了算。在問明白之前,我不會妄加懲治。現在,你說說吧!」他的最後一句話顯然是對狄公說的。
「我想填飽肚子再去見您,」狄公沉著臉答道,「我到這個該死的地方才幾個時辰。如果連吃碗麵條都不得安生,那我還是回去吧!」
「他說的是實情,」店小二插話道,「我剛才問過他,他說是從江北來的。」
白須老人打量著狄公,問道:「你身上可有錢?」
狄公從袖內取出一弔銅錢,那瘦小的無賴一把搶了過去,說道:「加入丐幫,得交半吊銅錢,另外半吊嘛,就算是孝敬我的。從今往後,每日夜晚,你須到紅鯉客棧,將你每日所得錢財的一成交付與我。」說著,將一塊刻著號數的木牌和幫會用的籌碼丟在桌上,「這是你的入會牌,收著吧!」
高個子無賴眼中露著凶光,看著狄公。
「你要是向我——」他說道。
「休得無禮!」幫主打斷了他的話,「別忘了,當初木匠同業會不要你,是我收留了你!你在此究竟想幹什麼?聽說你去了三樹島?」
毛祿咕噥著說來此看一個朋友。獨眼無賴斜眼看了看他,說道:「是看一個娘們兒!他來此是想把她帶走,可是她裝病不見,因此就去了那個破廟!」
毛祿恨得咬牙。
「你這個蠢貨,胡說八道!」他暴跳如雷。然後兩人對老人作揖,匆匆離去。狄公本想與幫主再聊一陣,無奈那老人無意於此。老人返身折回,店小二恭敬地把他送到門口。
狄公重新在桌旁坐下。店小二送上一碗麵條,外加一盅酒放在狄公面前,客氣地說道:「這位大哥,一場誤會!我家掌柜的賞你一杯酒,今後請多多光臨!」
狄公不再搭理,津津有味地吃著麵條。他心中暗自思忖,此次遭遇是個教訓,下次微服私訪,他不能再扮乞丐,還是裝成江湖郎中或者算命先生為好,因為他們雲遊四方,不會在一處待上多時,而且也多是散兵游勇,無幫派之累。狄公吃完麵條,才發覺腰部傷口流血不止。他付過銅錢,離開了麵館。
他又來到集市的葯攤上,攤主替他清洗傷口,說道:「天哪!算你命大,這次只傷了皮肉。你大概將那個傢伙打得更慘吧?」
攤主替狄公貼上了膏藥,狄公付了五個銅板,繼續向街市走去。當他慢慢朝著縣衙走的時候,街上的店鋪已陸續上了門板。來到衙門前的平坦大路時,他才長長地舒了口氣。看看四下並無衙役、兵丁,狄公趕緊穿過大街,走進了通往縣衙邊門的小道。忽然,他收住腳步,身子緊貼牆身。他看見一身穿黑衣的人影正在邊門旁,那人彎著腰,好像在試圖打開門鎖。
縣令大人睜大兩眼想看清他究竟在干何事。這時,黑影霍地站直身子,向左右看看,拐進了小道。那人頭上包著一塊黑布,狄公看不清他的臉。黑影一見有人來,想匆匆逃離,可是狄公三步並作兩步,上前一把逮住了他。
「放開我!」黑衣人叫道,「不放手我要喊人了!」
狄公一聽,大吃一驚,連忙放手。黑影是個女的。
「別害怕!」狄公說道,「我是衙門裡的。你是何人?」
黑衣人遲疑片刻,才用顫抖的聲音說道:「你像個打劫的強盜!」
「我微服出訪,有要緊差事!」狄公惱怒地說道,「快說,你在此做什麼?」女子摘下頭巾,原來是一年輕貌美的姑娘,臉上還透著一股靈氣。她說道:「我有要事求見縣令大人!」
「那為何不走大門?」狄公問道。
「我是瞞著家人來的,」姑娘說道,「我故意想引起府內丫鬟的注意,讓她帶我到府上去見縣令大人。」說完,姑娘警覺地看著狄公,問道,「我憑什麼信你是衙門裡的?」
狄公從袖中拿出鑰匙,開了門,說道:「我是縣令。隨我進來!」
姑娘興奮得呼吸急促,走上前去,對狄公低聲說道:「大人!我是柳絮,韓永涵的女兒!我父親差我前來稟報,他遭人暗算,受了傷。他求您快去!他說您一定知道此事,十萬火急!」
「誰暗算了你父親?」狄公始料不及,問道。
「那人就是殺害杏花的兇手!請快去我家,大人!我家離衙門不遠!快!」
狄公走進府內,從圍牆邊的花枝上摘下兩朵紅月季,隨後又回到小道,鎖上門,把花交給姑娘。「將花插在發間,」他命令道,「前面帶路!」 姑娘遵照狄公吩咐,把花插在鬢間,遂向小道路口走去。狄公落後數步,緊隨其後。這樣,萬一路上遇見更夫或過客,他們會以為是青樓女子隨嫖客回家尋歡作樂。
不一會兒,他們就來到韓府氣宇軒昂的大門口。柳絮領著狄公繞過大門來到屋后的廚房邊門。她從懷裡掏出一把鑰匙開了門,與狄公一同進了屋。兩人穿過小花園來到一間書房。柳絮推開門,示意狄公進去。
此室雖小,陳設卻極為精緻考究。后牆邊放著一張又高又大的紫檀木雕花卧榻,韓永涵仰卧在榻上,頭下枕著錦緞繡花枕頭。窗邊茶几上的銀燭台上插著蠟燭,燭光照在韓員外那蒼白憔悴的臉上。他見狄公這身打扮,吃驚得叫出聲來,並掙扎著坐起身子。
狄公急忙說道:「不必驚慌!正是本縣在此。你傷在哪裡?」
「大人,父親被人擊中了太陽穴!」柳絮說道。狄公在床邊的凳子上坐下。
柳絮走到茶几邊,將汗巾在銅盆熱水中浸濕,然後擰乾,擦拭著韓員外的面龐,並指了指右太陽穴。狄公將身子向前探去,看到韓員外右太陽穴確有一處明顯的青紫傷痕。柳絮用汗巾輕敷傷處。這時姑娘已經脫去黑色斗篷,狄公看到,她的確是個美貌文雅的姑娘。姑娘面露焦慮神色,看著父親。可見,她十分敬愛她的父親。
韓永涵驚恐地瞪著一雙眼睛,呆望著狄公。與下午見到他時相比,韓員外像換了一個人。他的傲慢神色已蕩然無存,目光顯得獃滯,眼袋凸現,嘴角邊的皺紋深如刀刻。韓員外聲音嘶啞,低聲說道:「大人能來府上,我不勝感激!今夜我突遭綁劫,大人!」他不安地看著門窗,接著說道,「是白蓮教所為!」(編註:白蓮教起源於宋代,唐代並無。但西方讀者對中國了解有限,作者遂以白蓮教之名代以「謀反反叛變」之稱,此乃作者故意犯的「錯誤」。)
狄公緊張得坐直了身子。
「白蓮教!」狄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聲說道,「簡直荒唐!此邪教幫派早在幾十年前就被殺盡滅絕了!」
韓永涵緩緩搖著頭。柳絮在一旁沏茶待客。
狄公警覺的目光直視著韓員外。白蓮教曾是一支密謀篡反朝廷的教派,據說,為首的是一些胸懷不滿的高官,他們聲稱上天賜給他們超凡的神力,能未卜先知,並說朝廷已搖搖欲墜,該由他們建立新政。於是利欲熏心、心懷叵測的地方官、盜匪首領、逃亡的兵將和出獄的案犯等,紛紛投奔該教,秘密結社,枝蔓遍及各地。可是他們企圖叛亂的密謀外泄,朝廷便果斷採取措施,將他們的陰謀扼殺於萌芽之中。首犯均被處決,並且滿門抄斬,所有入會者也被毫不留情地斬盡殺絕。儘管這場叛亂髮生於先皇在位之際,可至今仍對大唐影響甚大。如今,已無人再敢提及這個可怕的名字,狄公更是從未聽說有人膽敢再掀反朝廷的逆流。狄公聳聳肩膀,問道:「到底出了什麼事?」
柳絮給狄公敬了茶,又遞給父親一杯。韓員外急急喝了幾口后,說道:「晚膳后,我通常去寺廟附近信步散心,藉此納涼消暑,一般也無僕役跟隨。寺廟周圍人跡稀少,今夜也如同往常。經過廟門時,只見一頂四面有轎簾的轎子由六人抬著。這時我的頭突然被一塊厚布罩住,猝不及防,兩手又被反綁於身後,被人抬起,拋進了轎內。這時有人用繩子捆住了我的腿腳,轎子飛快地被人抬走。」
「厚布罩住了我的頭,使我聽不到一點聲音,人也悶得發慌。我用腿猛踢轎子,於是有人將罩在我頭上的布稍稍鬆了一下,我才得以透口氣。不知過了多久,我估量,至少有半個時辰,轎子終於停了下來。兩個人不由分說地將我拖出轎子,其中一人馱著我上了樓梯。我聽見他們開門后,將我放下,用刀割斷我腿上的繩子,讓我自己走進屋內。他們把我按在椅子上,拿掉了我頭上的厚罩布。」
韓永涵深深吸了一口氣,又繼續說道:「我看清我坐在一個小房間內的一張紅木方桌旁邊,桌子的另一邊坐著一個男子。他穿著綠色的長袍,頭肩均被白色頭罩遮住,上有兩個小孔,眼睛可以向外張望。我混混沌沌,渾身哆嗦,剛要聲辯,那人便憤怒地用拳頭猛擊桌面,而且——」
「他的手是什麼模樣?」狄公插話問道。
韓員外想了一下,答道:「大人,我不知道,他戴著打獵用的護具,身上沒有一個可供辨認的部位。他穿的那件綠袍很寬鬆,所以不知他是胖是瘦,白色頭罩也使他的聲音變了樣。我說到哪裡了?對了,他不容我聲辯。他對我說:『這只是一個警告,韓永涵!那天夜晚,一個舞姬對你說了她不應該說的話,你知道她得到了報應。韓永涵,你沒有對縣令說出杏花對你說的話,你做得對,很明智,白蓮教的法力無邊,你的姘婦杏花之死就是明證!』」
韓永涵用指尖按了按太陽穴,柳絮趕緊過去。韓員外搖搖頭,面帶愁容地說道:「大人,我百思不得其解,那人在說些什麼?舞姬,我的姘婦?還有,大人,你知道,在花船的宴席上,杏花根本沒有與我講什麼話!我憤憤地對那人說他在胡說八道,他竟大笑起來。那笑聲從頭罩里發出真是令人毛骨悚然。他說:「韓永涵,你說謊也無濟於事。要不要我告訴你杏花對你說的話?我可以一字不差地告訴你!聽著,她對你說:『永涵,待會兒小女子有事相告!有人正在本城策劃一起陰謀,萬分危急!』」聽他說了這番莫名其妙的話,我目瞪口呆地望著他。他又嘲弄似的說:『你沒什麼可說了吧?韓永涵!你看,我們白蓮教能知天下百事,而且神力無邊。今晚,你領教了吧!聽我的,韓員外,忘掉她說的話,永遠忘掉,忘得一乾二淨!』他對一直站在我身後的人使了個眼色,又說道:『讓這個姦夫忘掉過去,下手不要留情,記著點!』接著,我頭上就挨了這一下,昏了過去。」
韓員外又吸了口氣,說道:「我醒來后,發覺躺在我家後門口。幸好,四周無人。我爬了起來,摸進了我的小書房。我喚來柳絮,讓她快去找大人,但切莫讓人知道我向你稟報這一切。大人!我命已危在旦夕!城內到處有白蓮教的耳目,甚至衙門內也有!」
說完,韓永涵又把頭靠在枕上,閉上了眼睛。
狄公捋著他的長須,默默沉思。稍候,他問韓員外:「那間房是什麼樣子?」
韓員外睜開眼睛,皺著眉頭,用心思索著。過了一會兒,他答道:「我的眼力所及,看出那是一間很小的六角形的屋子,有點像花園裡的亭子,可是室內相當悶熱。屋子裡除了那張方桌外,還有一樣東西,就是黑漆木櫃,靠牆放在那個蒙面人的椅子後面。我還記得牆上都掛著褪了色的綠幔簾。」
「你還記得,」狄公問道,「你去的地方是朝哪個方向?」
「模模糊糊,記不清了。」韓永涵答道,「起先,我被打得暈頭轉向,也沒在意什麼方向。好像一直朝東,先走了一段下坡,最後走的是平地。」
狄公起身。他腰部的傷口又疼了起來,他想早點回府。
「我很感激你能對我稟報此事,」狄公說道,「我覺得這是有人尋釁報復你。你想想,你在此地可有仇人?他在這個時候與你作對,開了個大玩笑?」
「我沒有仇人!」韓永涵氣憤地說道,「說到開玩笑,大人,我拿性命擔保,那人絕不是開玩笑!」
「或者說是惡作劇吧,」狄公冷靜地說道,「因為我已經斷定,殺死杏花的兇手一定是船上的船工。我在船上審問船工時,注意到當中有一個人神色不安。在縣衙門的大堂上,我定要嚴審此人。」
韓員外的臉上掠過一絲喜色。
「大人,當初我聞此案情,就說過此話。」韓永涵不無得意地大聲說道,「我與我的一幫朋友也認為兇犯定是船工。對,大人所言極是,那幫人將我綁架的確是惡作劇。我得好好想想是誰幹的這缺德事!」
「我尚有公務在身,」狄公說道,「如有疑問,我當再次來府上打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