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大唐狄公案貳(8)
第58章 大唐狄公案·貳(8)
馬榮無奈地搖搖頭,說道:「大人,所得情況甚微。毛源住在靠近湖邊的一間小茅屋裡,只有一個老伴。那老嫗醜陋無比,天下少有!她對木匠也不甚體貼,因此,木匠外出掙錢幹活兒,一走數天不歸家。也難怪,攤上這麼個女人真夠嗆的!三天前,他早晨離家時,說他要上蔣府修繕幾件傢具,以便蔣府婚宴之用,並且說他晚上就在蔣府下人的住處擠一擠,不回家了,因為活兒不少,要干幾天才能完事。誰知一去就沒有再回來!」馬榮蹙著眉頭又接著說,「我對那老嫗說起木匠之死,她卻說她早就料到這老頭兒不得好死,因為他常與他的堂弟毛祿上酒肆、下賭場。說完她就向我討要恤銀!」
「這婦人真可惡!」狄公憤憤不平地說道。
馬榮說道:「我對她說,只有等真兇緝拿歸案,她才能領取恤銀,沒想到她就罵起人來,還說我侵吞了她的銀兩,我只得趕緊離開這個醜八怪,向周圍鄰居探聽消息。左右街坊都說毛源人好,幹活賣力,偶爾也喝點酒,從不說三道四。屋裡的女人無德又無貌,還能不讓他借酒澆愁嗎?不過,他們又說他的堂弟毛祿可是個壞種。他也以木匠為生,居無定所,四處遊盪,在有錢人家裡干點零活兒,可手腳不幹凈,有幾個錢都花在喝酒賭錢上了。近來,有人在街上見到過他,聽說他因為喝醉了酒,撒潑用刀砍傷了另外一個木匠而被逐出了木匠同業會。毛源再無別的親朋好友。」
狄公慢慢呷著茶,撫摩了一下鬍鬚,說道:「馬榮,你幹得不錯!至少我們已經得知毛源袖內那張紙的來龍去脈了。眼下,你與喬泰到蔣府走一趟,弄清楚毛源到蔣府幹了些什麼活兒、什麼人照看他、他於何時離開蔣府。另外,注意一下蔣府的左鄰右舍,看看能否找到在窗口偷看我的那個怪人。」狄公站起身來,接著對洪亮說道:「洪亮,我走了以後,你到劉飛坡府邸周圍街巷的茶館酒肆,看看能否探得一點關於劉飛坡和他家人的閑言碎語。他是蔣府命案的原告,又是杏花兇案的疑犯。」
狄公將茶一飲而盡,穿過庭院,來到門房。他的官轎已經備好。
街上仍然暑熱逼人。幸好,韓府離衙門不遠。
韓永涵站在大門內迎候狄公。兩人拱手作揖后,韓永涵領著狄公走進光線幽暗的客廳。廳內放著裝滿冰塊的兩個大圓銅盆,藉以驅暑降溫。韓永涵請狄公在茶几旁寬大的椅子上坐下。趁韓永涵忙著對卑躬的管家吩咐上茶及點心時,狄公打量著四周。據狄公估量,這房屋至少已有一百年以上的歷史,大柱和房梁因年久而變成了黝黑色,掛在牆上的畫軸已經陳舊泛黃,顯出一種至尊至貴的氣派。廳內一片靜謐。
古色古香、薄如蛋殼的細瓷杯內盛著醇香的清茶。韓永涵清了清嗓子,拘謹而嚴肅地說道:「昨晚失禮得很,萬望大人海涵。」
「事出唐突,」狄公笑著說道,「不必介意。不知韓兄有幾位公子?」
「我只有一位千金。」韓永涵冷冷地答道。
兩人尷尬地止住了交談。看來開場不利,話不投機。狄公尋思,照韓永涵這樣的身份地位,家中必定妻妾成群,何愁沒有幾位公子?他這樣發問應該在情理之中呀!於是狄公鎮定自若地繼續說道:「實言相告,花船兇案和劉飛坡女兒的不測令我困惑不解,還望韓兄你能為我對兩樁命案中的人與事指點迷津。」
韓永涵欠身答道:「韓某隨時聽從大人的吩咐。劉飛坡與蔣文祥均為我友,他們的爭執令我大為吃驚。他們在本城聲名遠揚,我深信大人定能對此事做出妥善處置,這樣——」
狄公打斷了他的話:「安撫和恭維為時尚早。我必須先斷定新娘是否死於非命,若是死於非命,對兇犯我必嚴懲不貸。我們不妨先說說杏花之死吧。」
韓永涵揚起兩手不悅地大聲說道:「大人!這兩樁命案可謂風馬牛不相及!杏花雖然色藝雙全,可畢竟是一個舞姬。這些姑娘常常與人有染,聲名狼藉,因此她們遭人殺害,也不足為奇!」說到這裡,韓永涵湊近狄公,神色詭秘地繼續說道,「大人,我敢說,衙門對杏花的案子草草過場,馬虎了事,呃……也沒有人會說一個不字。再說,縣衙對一個輕薄女子的死也無須多加過問。而月仙的命案則非同小可!那可事關本縣聲名,大人!如若大人能敦促兩家和解棄訟,我等會感激不盡。大人可否——」
「看來,我們對判案各執一詞,」狄大人冷冷地打斷了韓永涵的話,「交談下去也不會有什麼共識。好吧,眼下我只想問問你,你與杏花姑娘私交可深?」
韓永涵的臉唰地紅了。他強壓怒火,聲音顫抖,問道:「大人一定要我回答?」
「當然,」狄公好言說道,「不然,我何須問你呢?」
「那我拒不回話!」韓永涵終於暴跳起來。
「你可以不回我的話,」狄公不動聲色地說道,「此刻是在貴府的客廳。明日公堂之上,我若再問話,你就必須回答,否則本縣以藐視公堂治罪,罰你五十大板。我現在問你,完全是為了挽回你的臉面。」
韓永涵看著狄公,眼中余怒未息。他剋制自己,果斷地答道:「杏花長得標緻,又舞藝超群,與她交談令人感到賞心悅目,因而我常常在款待賓客時,讓她助興作陪。除此之外,她與我毫不相干。她是死是活,又與我何妨?」
「你適才說你有一位千金,是嗎?」狄公冷不防地問道。
韓永涵以為狄公想轉換話題。於是,他令小心翼翼站在一旁的管家上些乾果、甜食。接著他和藹地說道:「是的,大人,她名喚柳絮。雖說,我不該自誇,可柳絮的確出眾。她能寫善畫,她還能——」他還沒把話說完,突然感到自己離題太遠,「區區家事何勞大人煩神分心。」
「我想再問問,」狄公說道,「不知你對王員外和蘇員外的為人有何見教?」
「多年以前,」韓永涵言辭拘謹地答道,「王員外和蘇員外就被同行們推為行業首席,替大家出力,因為他們德高望重,我也有同感。」
狄公又問道:「說起蔣劉氏一案,我想問問韓員外,蔣舉人為何早早賦閑在家?」
韓永涵不自在地在椅子上挪動著身子。
「那樁舊事難道又要重提?」他不安地問道,「那個呈訴狀的女弟子純屬神志不清,這是確鑿無疑的。值得稱道的是蔣舉人仍然堅持提出辭呈,因為他覺得縣學教授不應成為大家的談資,儘管他是清白的。」
「倒有這麼回事,待我回衙門查對一下卷宗。」狄公說道。
「大人,卷宗內對此事並無記載,」韓永涵急忙說道,「幸好,當時此案並未提交衙門。我等幾位漢源名士私下審問了當事人並隨同縣學主事一起了結了此事。大人,我等以為這樣做省去了官府的麻煩。」
「原來如此!」狄公淡淡地說道,隨即起座,謝過韓永涵的盛情。韓永涵將狄公送至官轎。狄公思忖著,此次拜訪不甚了了,看來此人不可深交!
八
狄公登上官轎,轎夫說梁大人的宅邸就在附近。狄公心中默念,但願此次拜訪梁府能對斷案有所裨益。在韓府,他居然一無所獲。以尚書省右僕射致仕的梁大人與狄公一樣,也非漢源人士,或許他對漢源當地百姓中的隱情不會像韓永涵那樣諱莫如深,緘口不語。
梁府的大門氣勢恢宏,門旁的高柱上雕刻著精美無比的飛禽走獸和五彩祥雲,前庭則古樹參天,濃蔭遮日。一個面龐狹長、神色憂鬱的年輕書生前來迎候貴客。他自稱是梁大人的遠房侄兒,名為梁奮,幫著梁大人處理府上的事務。他說梁大人因故不能親自前來迎候,望狄縣令見諒。狄公打斷了他的客套,說道:「我深知梁大人身體欠安。若非公務緊急,在下豈敢驚擾。」 那後生向狄公作揖施禮,然後領著狄公走過寬敞、幽暗的迴廊。梁府內未見有其他僕役。
當他們來到花園時,梁奮突然停住了腳步,緊張不安地搓著雙手,說道:「大人,恕我冒昧,我想懇請大人,在拜訪梁大人之後,可否容我與大人小談片刻?我處境維艱,真不知道該……」
後生的話說了一半。狄公細細打量了他一會兒,點了點頭。後生如釋重負,領著狄公穿過花園來到門廳。他打開門,說道:「請大人稍候,梁大人馬上就到!」說完便告退,並將門帶上了。
狄公不由得眨著雙眼,因為屋內光線昏暗。起初,他只能看到屋內后牆上有一個白色的方框,慢慢才認出那是扇糊著灰白色紙的大窗戶。
狄公小心翼翼地走在厚厚的地毯上,生怕撞著屋內的桌椅板凳。當他的兩眼稍稍適應昏暗的光線后,才發覺他的擔心是多餘的,因為室內陳設極為簡單,后牆窗前有一張高高的書案,後面放著一把太師椅;兩邊靠牆放著滿是書籍的書架,架下各有兩張高背椅。空蕩蕩的屋子給人一種詭秘、凄涼的感覺,似乎無人住在這裡。
書案旁的紅木架上的花瓷缸里養著幾尾金魚,狄公走了過去。
「請坐!」突然一個尖厲的聲音響起。
狄公驚訝地向後退了幾步。
窗外傳來了喧鬧的笑聲。狄公不解地朝窗外望去,不禁啞然失笑。原來,窗邊掛著一隻銀絲鳥籠,籠內的八哥正拍打著翅膀上下雀躍歡跳。
狄公走了過去,輕輕拍打鳥籠,佯作斥責地說道:「你這頑劣的傢伙把我嚇了一跳!」
「頑劣的傢伙!」八哥尖叫起來。它昂著羽毛滑潤的頭,用一隻眼狡黠地看著狄公。
「請坐!」它又尖叫了一聲。
「謝謝,謝謝!」狄公說道,「不過我得先去看看金魚,行不?」
狄公俯下身子,只見瓷缸中六尾墨色金魚搖曳著尾巴游出水面,鼓著大眼睛正視著他。
「我今日無魚食喂你們,只有請你們原諒了!」狄公說道。魚缸中央有一尊小小的花仙雕像,立於一塊形似石頭的基座上,稍稍高出水面。小花仙是用極細的彩瓷燒成的,只見其雙頰緋紅,面帶微笑,頭戴寬邊草帽,栩栩如生。狄公伸出手想要觸摸這尊小花仙,水中金魚卻四處跳躍,水花飛濺。狄公明白這些價格不菲且備受珍愛的小金魚受到了驚擾,他擔心他們劇烈的遊動會損壞其纖細的長尾,因而不再流連,便向書架邊走去。
這時,門開了。梁奮攙扶著一個年邁腰彎的老者進入房內。狄公向他施禮,並且謙恭地站在一旁。梁奮扶著老人一步一步地走向太師椅。老人的左手由梁奮攙扶著,右手拄著一根紅漆手杖,身穿一襲棕色錦緞長袍,頭頂鑲有金線的烏紗帽。他額前戴著一副月牙形的眼罩,因而狄公看不見他的雙眼。他上唇那灰白、濃密的短髭和那飄至胸前的美髯,給人留下極為深刻的印象。當年邁的梁大人緩緩地在案桌后的太師椅上落座時,銀絲籠中的八哥拍打起翅膀,突然尖聲叫了起來:「五千兩白銀!」老人的頭動了動,書生連忙用汗巾罩住了鳥籠。
梁大人雙肘擱在桌上,碩大的腦袋向前伸著,肩部錦袍微微上翹,就像一對翅膀。他那彎腰駝背的身影在背後窗戶透出的光線的映照下,瞧上去活像一隻掠食的巨鳥棲息在枝頭。可是他的聲音微弱,言語不清,喃喃說道:「賢侄請坐!我猜你是我當年同仁、已故翰林狄大人之子吧?」
「正是在下,大人!」狄公恭敬地答道。狄公斜著身子坐在靠牆的椅子上,而梁奮則站在梁大人的身旁。
「我已九十一歲了!」梁大人繼續說道,「眼力不濟,關節疼痛……到了這把年紀也不敢奢望什麼了!」說著,頭又垂在胸前。
「在下狄仁傑,」狄公說道,「請大人您原諒我冒昧前來打擾,我當盡量從簡稟陳。眼下有兩宗棘手的案子纏身。大人一定知道漢源百姓甚難接近,他們——」
狄公見梁奮用力地向他搖頭,並過來對他耳語道:「大人已經入睡!近來他常常如此,一睡就是幾個時辰。不如到我的書房坐坐,我去告訴僕役來照看梁大人。」
狄公憐憫地看了看老者,見他頭枕著手臂,俯身案桌沉沉睡去,呼吸急促。狄公隨梁奮來到梁府後院的小書房,門開著,門前是一個小而精緻的花園,園子的四周圍著高牆。
梁奮請狄公在書桌旁邊的椅子上坐下。書桌上堆著賬本和書卷。「我現在去喚服侍大人的一對老夫妻來,將大人送回卧房。」梁奮匆匆說道。
狄公一人在書房,捋著鬍鬚,不禁感嘆今天出師不利,運氣欠佳。
梁奮回到書房,忙著給狄公倒了一杯滾燙的茶,然後坐在茶几旁,怏怏不樂地說道:「狄大人來得真不巧,剛好碰上樑大人小睡,實在抱歉!不知您有何吩咐,我當盡心效力。」
「不必客氣,」狄公答道,「不知梁大人他何時得此病症?」
「大約半年以前。」梁奮嘆了口氣說道,「梁大人在京城的長子差我到此,以幫他父親打點府上事務,而今算來已八個月了。於我而言,這確是天賜的美差。實不相瞞,在下家道中落,貧窮潦倒。但在宗親梁大人府中,我無凍餒之虞,還有閑暇準備再次應科舉之試。頭兩個月里,諸事均算順暢。梁大人讓我每日早晨去他書房待上一個多時辰,他口授書信,我代為抄錄,遇上他心情愉快時,還會對我講述他在京城為官時的趣聞逸事。他視力不濟,因此屋內的傢具極少,怕碰著了傷人。他關節疼痛也時有發作,可是神志清醒,親自掌管多處田地產業,而且經營有方。」
「然而,大約半年前,可能是夜間睡覺時突然中風之故,他變得言語困難,頭暈目眩,六七天才喚我一次,常常說話之間就昏睡過去,有時一連幾日待在卧房,只喝點茶水、吃點松子,還煎服一種他自備的草藥。那對照料他的老夫妻說,他想求得長生不老!」
狄公搖頭嘆息,說道:「高壽未必就是福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