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大唐狄公案貳(6)
第56章 大唐狄公案·貳(6)
劉飛坡失聲痛哭,止住了訴說。他哽咽再三,聲音顫抖,繼續說道:「去年,月仙想上私塾,讀些四書。可巧,塾師就是這個舉人。他在家專門為附近的千金小姐辦了一個私塾。我應允了小女的懇求,因為以前她一直喜歡騎馬打獵,現在開始愛好詩書文章,我自然求之不得。我當時怎能預見這將是一場災禍呢?!月仙在舉人家中邂逅了蔣家的公子——秀才蔣虎彪,對他一見鍾情。我原想對蔣家做一番察訪后再做定奪,可是月仙苦苦哀求我早日訂下婚約。而拙荊又是個沒有見識的婦人,偏偏袒護女兒,同意了她的要求。」
「於是我只得首肯,聘媒人,立婚約。然而,就在此時,我的好友,也是我買賣上的同仁,萬一凡對我進言,說蔣舉人放浪形骸,曾經對他女兒圖謀不軌,然而未能得逞。我想立即解除婚約,可是恰巧月仙病了。我夫人認定月仙害的是相思病,如果我這樣做,定會送了她的命。再說,蔣舉人豈能讓到手的羔羊溜掉,故而死死不肯解除婚約。」
劉飛坡狠狠地瞪了蔣舉人一眼,繼續說道:「因此,我無可奈何,只得讓婚典如期舉行。前日,蔣府上下紅燭高照,面對列祖列宗的牌位,一對新人拜了天地。當時,有三十多位本地士紳出席婚宴,其中不少人均在花船的宴廳上露過面。」
「今日清晨,蔣舉人匆匆闖進我府,神情慌張地對我說昨日月仙死於新婚床笫。我當即質問他為何不及早告知。他答道,新郎杳無蹤影,他想先找到兒子再做打算。當我問他小女死於何因時,他又語無倫次,不知所云。我讓他帶我去見小女最後一面,他卻不動聲色地說月仙已經入殮,停放在寺廟中!」
狄公起身,欲打斷劉飛坡的陳述,可一轉念,又決定聽他把話說完。
「我疑心頓起,」劉飛坡接著說道,「於是匆匆與近鄰王員外相商。他與我不謀而合,認為小女定遭蹊蹺之事而死於非命。我便對蔣某說要去衙門告狀。王員外同時找來萬一凡,請他做證。在下劉飛坡跪於大人面前,懇請大人明鏡高懸,嚴辦兇犯,以慰小女在天之靈!」說畢,劉飛坡連叩三首。
狄大人緩緩捋著長須,問道:「如此說來,是蔣秀才殺死了新娘,而後逃遁?」
「大人!」劉飛坡急忙答道,「在下心煩意亂,詞不達意,萬望見諒!蔣秀才乃一介書生,性情懦弱,他怎會是兇犯?我告的是他的父親。他是個道貌岸然的好色之徒,覬覦月仙美色已久。在小女即將完婚,成為他兒媳的夜晚,他趁著酒興,染指小女。可憐月仙含羞自盡,蔣秀才懾於其父卑鄙之舉,絕望而逃。次日清晨,這個荒淫無道的舉人醒來后,發覺小女氣絕身亡,不禁大驚。他害怕醜事敗露,只得匆匆將屍體入殮。我告他強姦民女、逼死無辜!」
狄公讓書吏宣讀他所記的劉飛坡的訴狀。劉飛坡認定無誤后便在上面捺了手印。隨後狄公說道:「蔣文祥,快快從實招來。」
「在下一向拙於言辭,」蔣文祥口氣中帶著幾分迂腐,「如有不當之處,懇請大人海涵。在下一生與書為伴,平靜安寧,對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因為措手不及,處置不當,實乃無奈。不過,在下對兒媳斷無非分之想,更不會加害她。請大人容我道出原委,絕不敢有半句戲言。」
舉人稍作停頓,思忖片刻后,便娓娓說道:「昨日清晨,我正在花園的涼亭中用膳,丫鬟牡丹前來稟報,說她去洞房送飯,敲了半天門卻無人應答。我說,新婚宴爾,不可打擾,讓她隔一個時辰再去。」
「後來,我在花園中澆花時,牡丹又前來說房內無人應答。我開始有幾分緊張和不安,於是親自來到新人獨住的小院,用力敲門,並且連連喊叫我兒的名字,但仍毫無動靜。」
「我斷定出了事,便急忙找來我的鄰居及好友茶商孔先,請他出個主意。他說必得撬開房門,我便讓管家取來利斧將門劈開。」
蔣文祥說到這裡,歇了口氣,再用低沉的嗓音繼續說道:「房門一開,只見月仙赤裸著身子躺在床上,渾身是血,我兒卻不知去向。我急忙上前,用被子蓋住月仙,然後按她的脈搏,已經沒有了心跳,手已冰涼。」
「孔先立即請來名醫華公。他就住在附近。華公驗屍之後說月仙是遭蹂躪后溢血身亡的。至此,我料想我兒一定極度悲痛,以致精神迷亂,故而逃離。他一定是去了一個荒無人煙的地方,想了卻此生。我本想馬上尋找我兒,以防他走此絕路,可是華公說天氣炎熱,還是料理後事要緊。我便差人洗凈屍體,蓋棺入殮。孔先說可暫且將棺木停放在寺廟中,待選定墓地后再行下葬。我當時請求在場人士暫勿泄漏此事,等找到我兒再說。不管是死是活,我必須找到我兒。因此,在孔先和管家的陪同下,我們出外尋覓。」
「整整一日,我們在城郊各處尋訪,臨近黃昏,仍然沒有一點線索。當我們回府時,見門前有一漁翁,他說要見我們。他遞給我一條綢腰帶,說是他在湖中垂釣時,掛在他魚鉤上的。無須細察,一望便知這是我兒之物,上面綉有他的名字。此事非同小可,我便昏了過去。孔先和管家將我扶上床,我因身心交瘁,一覺便睡到了天明。」
「待我醒來后,想起未曾告知親家,連忙趕往劉府,報告噩耗。誰料想,這個無情之人不但不與我分擔失去兒女的悲痛,反而將罪責一股腦兒地推到在下身上,還揚言要訴諸公堂。懇請大人明斷,還我這個可憐的父親的清白。想我一日之間痛失愛子和兒媳,我家的香火因此中斷,大人!請您為我申冤做主啊!」
說完,舉人在地上連連叩首。
狄公讓書吏宣讀他所記下的舉人的陳述,蔣文祥認定無誤並在紙上捺了手印。這時狄公說道:「證人前來聽審,先帶萬一凡上堂!」
狄公的目光猶如利刃般直視著萬一凡。他記得在花船宴席上,康氏兄弟發生口角爭執時就提到過此人。萬一凡年約四十,長得細皮嫩肉,頷上並無鬍鬚,唇上濃黑的短髭使他的臉顯得更加蒼白。
萬一凡說道,約兩年前,蔣文祥第二房太太病逝,而他的大房和三房太太早已亡故。蔣文祥孤身一人,因而曾提出想將萬一凡的女兒納為小妾。萬一凡憤然拒絕。之後,由於受此奚落,蔣文祥便惡意中傷,說他是個騙子、他的買賣見不得人,由此可見蔣文祥為人居心叵測。因此他覺得應該對劉飛坡進言,讓他知道,他女兒未來的婆家是怎樣的人家。
萬一凡還沒說完,蔣文祥就憤然叫道:「懇請大人切不可聽此人信口雌黃!我對萬一凡的確說過不中聽的話。今日在此公堂上,我仍然正言相告,此人是無賴,是騙子。我的第二房太太病逝之後,明明是他自己提出讓我納他的女兒為妾,說他的娘子死了,自己無力管教女兒。很顯然,他是想藉此勒索錢財並封住我的嘴,使我不再對他的買賣說三道四。我看穿了他的卑劣伎倆,堅持拒絕這門親事!」
狄公握拳猛擊桌面,大聲斥責:「大膽!本縣身為地方官,豈容爾等戲弄!你們二人之中必有一人撒下彌天大謊。本縣將細查此案,你們休想瞞天過海!」
狄公重重捋著鬍鬚,氣憤難平。同時,他命王員外上堂。
王員外所言與劉飛坡大致相同。不過,對於劉飛坡認定蔣文祥所犯之事,王員外的陳述顯得吞吞吐吐。他說,他本想安撫過於激動的劉員外,所以對他的推測沒有深究,對於蔣府洞房血案的真相他也不敢妄言。
狄公接著又讓被告的兩個證人上堂。茶商孔先說蔣文祥所言千真萬確,並且說蔣文祥生活節儉,品格高尚。接著,名醫華郎中跪至案前,狄公令衙役班頭傳喚仵作到堂。
狄公聲色俱厲地對華郎中說道:「你身為郎中,懸壺濟世,自當曉事,猝死者的屍身必須待官府仵作驗明死因,並將詳情稟報衙門後方能入殮。而今你冒犯律條,應受處罰。現在,你必須當著仵作的面,如實稟告你所見屍身的情形以及你如何驗明死因!」
華郎中將月仙的癥狀一五一十說得清楚、明白。狄公略顯疑惑,看著仵作。
仵作對他道:「回稟大人,童貞之女死於此種情形雖然罕見,但醫典上確實有類似記載。猝然死亡雖時有發生,不過昏迷不醒較為多見。華郎中適才所說之情形,與歷代醫典上的記載相差無幾。」
狄公點點頭。他當眾對華郎中判以重罰,而後對眾人說道:「本府今日原打算提審杏花姑娘的命案,但是蔣府的洞房血案迫在眉睫,本府當立即著手調查。」
狄公將驚堂木一拍,宣布退堂。
六 狄公在迴廊上對馬榮說:「快叫衙役備轎,我欲前往蔣府。另外命四名衙役去寺廟,待命開棺驗屍。我訪過蔣文祥之後,立刻前去寺廟。」
說完,狄公來到後堂。
洪亮替狄公沏茶,喬泰則站立一旁等候狄公坐下。但狄公反剪雙手在屋內踱起步來,眉頭緊鎖。當洪亮將茶杯遞給狄公時,他方才站定。呷了幾口,說道:「我真不明白劉飛坡為何會提出如此荒謬絕倫的訴狀!誠然,草率入殮令人生疑,但稍有理智的人一定會要求開棺驗屍,劉飛坡卻以死罪相告!在昨夜花船宴席上,劉飛坡是個鎮定冷靜、自持自重的士紳。」
「剛才在大堂上,我覺得劉飛坡有點一反常態,大人!」洪亮說道,「我看他雙手顫抖,唾沫四濺!」
「劉飛坡狀告蔣文祥,簡直是可笑至極!」喬泰也高聲說道,「要是他覺得蔣文祥是個品格低下之人,當初為何要應允這門親事?而且他絕不是那種輕易就被妻子和女兒左右之人,解除婚約對他而言應是易如反掌呀!」
狄公聽著,默默點頭。
「這門親事的背後定有什麼隱情,」狄公說道,「我以為蔣文祥對這場變故的態度似乎相當平靜,雖然他也悲慟萬分。」
馬榮來到後堂,說轎已備好。狄公步入庭院,三人緊隨其後。
蔣府依山而築,氣派不凡,位於衙門的西邊。
管家打開厚重的大門,轎夫將狄公所乘的官轎抬進府內。
蔣舉人恭敬地將狄公扶下轎來,並請狄公和洪亮在客廳入座。馬榮、喬泰、班頭以及兩名衙役均在前面庭院守候。
狄公與蔣舉人在茶几旁相對而坐。狄公細細打量著蔣文祥,蔣文祥身材頎長,體態勻稱,目光敏銳而睿智,看上去約莫五十歲。這個年紀能賦閑在家,享受恩俸,可算得上壯年得志了。他默然地沏了杯茶給狄公,然後坐下,靜候狄公發話。洪亮一直站在狄公身後。
狄公看了看滿是書籍的書案,問蔣舉人專攻哪一類學問。蔣文祥言簡意賅地說,他一直鑽研古代名家名篇的批註。之後,對於狄公提出的某些細枝末節的問題,他均能應答自如,看來,其鑽研學問的功夫可謂到家。他對頗有爭議的篇章能提出自己獨到的見解,並能自如地引經據典。如果說,蔣文祥的品德尚存瑕疵的話,那麼,他的學問倒是無懈可擊。
狄公問道:「你正年富力強,為何離開縣學,主動讓賢,賦閑在家?不少人到了古稀之年,仍不肯放棄此杏壇榮耀之職呢!」
蔣文祥滿腹狐疑地看了看狄公,冷冷地答道:「我寧願在家潛心研讀。這三年來,我在家中開設私塾,專為出類拔萃的秀才講授古人詩文。」
狄公起身,說要去看看洞房。
蔣文祥點點頭,便帶領兩人穿過迴廊來到後院,在一扇雅緻的拱門前停住腳步。他緩緩說道:「穿過此門,便是我兒居住的院落。入殮后,我已下令嚴禁閑人到此。」
這是一座小花園,園中有一石桌,四周有兩叢翠竹,綠葉青蔥給人陣陣涼意,使人忘卻了逼人的暑熱。
走進狹窄的門廳,蔣文祥先推開左邊的門,那是一間書房。窗前僅有一張小書桌和一把陳舊的椅子,書案上堆放著書籍與文稿。蔣舉人低聲說道:「我兒極愛書房。雖然窗外的竹叢算不上是竹林,可是他給自己取了個『竹林逸士』的雅號。」
狄公進入書房,察看書案上的書籍。蔣舉人和洪亮站在門外。狄公轉身,漫不經心地對蔣舉人說道:「從書案上的書捲來看,貴公子愛好極為廣泛。可惜的是,連柳巷的姑娘都成了他的嗜好!」
蔣舉人憤憤不平地喊道:「究竟系何人對大人進此讒言,混淆視聽?我兒一向循規蹈矩,夜間從不外出,究竟是何人乾的荒唐事?」
「也許是我道聽途說,」狄公含糊其詞,「或許是我張冠李戴。既然公子如此勤奮攻讀,他一定寫得一手好字咯?」
蔣舉人指著書案上一沓紙,不無誇耀地說:「那是我兒所寫的《論語》箋注,近來他一直奮筆疾書。」
狄公翻了幾頁。他出了書房向門廳走去時,對蔣舉人說:「字寫得相當不錯。」 蔣舉人帶他們到了對面的客廳。他對狄公剛才關於他兒子的傳言依然耿耿於懷,便面有慍色地說道:「大人沿此迴廊走去,便是我兒的洞房。大人請便,我在此等候。」
狄公點點頭。他和洪亮穿行於幽暗的迴廊。走到迴廊盡頭,他們見洞房門半掩著,狄公便推開房門,站在門檻邊環顧黑暗的房間。房間很小,只有一扇窗戶,日光透過窗欞上的窗戶紙,影影綽綽地射入房內。
洪亮興奮地對狄公耳語道:「原來蔣秀才就是杏花的相好!」
「可他投河自盡了!」狄公氣惱地答道,「我們找到了竹林逸士,但又失去了他。不過,蹊蹺的是蔣秀才的筆跡與情箋上的不盡相同。」他彎下身子繼續說道,「看,地上積有灰塵。舉人沒有騙我們,自從月仙的屍首抬出此屋后,未曾有人來過。」
狄公注視了一會兒靠後牆放置的那張寬大的卧床。席上還留有暗紅色的斑跡。床的右面是一張梳妝台,左面是疊放的衣箱。床邊有一張小小的茶几和兩隻矮凳。屋內悶熱,令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