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大唐狄公案貳(5)
第55章 大唐狄公案·貳(5)
縣令大人登上船埠,只見已上岸的賓客垂首低語,靜候發落。適才雷雨交加,他們在艙內躲避。由於艙內空氣悶熱,加之船身顛簸搖晃,眾人已被折騰得狼狽不堪。所以當狄公讓他們各自返家時,個個如釋重負,紛紛登轎。
狄公登上官轎。待行至僻靜處,他讓轎夫打道去柳巷。
當狄公和洪亮來到杏花的教坊院落的天井時,從屋後傳來的高聲談笑不時飄入他們耳中。儘管已是午夜時分,宴廳里依然高朋滿座,觥籌交錯。
杏花的院主急忙出來迎接這兩位不速之客。當他認出來者是縣令狄大人時,忙不迭地下跪叩首,繼而諂媚地問狄公有何吩咐。
「我要搜查杏花姑娘的房間,」狄公直截了當地說道,「快快引我等前去!」
院主連忙領二人登上光亮如新的樓梯,經過幽暗的走廊,在一扇紅漆門前停下步子,進屋點上了蠟燭。突然,一隻有力的大手握住了他的臂膀,院主不禁驚恐地叫出聲來。
「這是院主,快放手!」狄公說道,「你是怎麼進來的?」
馬榮笑道:「我不想讓別人看見我進此樓來,所以便翻過院牆,再從陽台爬上此樓。只見一個丫鬟在樓角處打盹兒,我便讓她指點哪一間是杏花的屋子。之後,我一直在門后守候,尚未有人來過。」
「幹得好!」狄公讚許道,「現在你且與院主一道下樓,注意把守大門!」
狄公在雕花紅木梳妝台前坐下,拉開上下兩隻抽屜。同時,洪亮朝卧榻旁的四隻紅漆皮衣箱走去。他打開最上面的一隻標有「夏」字的箱子,翻看裡面的衣物。
狄公在上面的抽屜里只發現了一些梳妝用品,但在下面的抽屜里找到了不少帖子和書信。他匆匆翻閱了一下。不少來信是杏花的母親從山西寫來的,信的內容大都是母親對女兒貼補家用的感激之情以及告知家中小弟用功讀書的近況。看來,杏花的父親已經辭世。信寫得頗有文采。狄公不禁又一次為殘酷的命運而扼腕,一個出身清白的姑娘行此賣笑營生,著實令人痛惜。抽屜內還有一些對杏花表示景慕的求愛詩稿、信箋。狄公信手翻閱,發現這些詩稿、信箋的落款者中不乏今夜花船上的赴宴者,其中包括韓永涵。不過詩稿和信箋的措辭均為恭請光臨宴請或讚美婀娜舞姿之類的客套和寒暄,並無卿卿我我的綿綿情話,因此,很難判斷這些人與杏花究竟是何關係。
狄公將所有的詩稿、信箋捲成一束,放入袖內,欲帶回去慢慢細讀。
「大人,這裡還有呢!」洪亮突然叫道,並將一沓用紙仔細包著的信箋交給了狄公。那是洪亮在箱底發現的。狄公一閱便知是情箋,措辭委婉,情感熾熱,落款均為「竹林逸士」。
狄公急切地說道:「此人必定是杏花的相好!找出此人應當不難,他文筆不俗,字也寫得相當不錯,是本城為數不多的文人中的一個。」
他們再次搜尋,均無結果。狄公便步出室外,在迴廊上站立片刻,凝望著樓下園中景色,但見月光倒映在花團錦簇的荷花池中。不知有多少次,杏花姑娘也一定站立此地,望著這相同的景色,抒發思鄉之幽情吧!想到這裡,狄公猛然轉身,意識到自己下車伊始,一個美貌女子的突然死亡令他感到震驚和惋惜。
狄公吹熄了蠟燭,與洪亮一同下樓。
馬榮與院主在門廳里交談著。院主見狄公下樓,連忙彎腰施禮。
狄公攏著手,語氣嚴厲地對院主說道:「你得明白,這是兇案緝查。我本可以叫官兵前來將你整個樓院翻個底兒朝天,且對這裡的所有人逐個審訊。此次本縣考慮暫無此必要,也絕不會無故打擾你們。現在,你回去立刻書寫一份關於死者的詳細呈子,包括杏花姑娘的真實姓名、年齡,何時、因何原因來此樓院內獻舞,常與哪些客人來往,她有何種技藝,等等。呈子一式三份,務必在明日清晨遞交給我!」
院主雙膝跪地,千恩萬謝地說個不停。狄公打斷了他的嘮叨,不耐煩地說道:「明日找人到花船上去殮屍,並立即派人將此事告知杏花在平陽的家人。」
狄公向門邊走去,馬榮告訴他:「懇求大人,容我稍待片刻再返回縣衙。」
狄公會意地看了看他,點頭同意,並與洪亮登上了官轎。衙役團丁點燃火把,一行人緩緩穿行於漢源城空寂無人的街巷之中。
五
次日清晨,天剛破曉,洪亮便到了縣衙。此時狄公早已穿戴整齊,端坐於後堂之上。
狄公已將杏花衣箱內的信箋整理好,置於案頭。洪亮為狄公沏好茶,端上,狄公對他說道:「我已細細閱過這些書信,洪亮。杏花與這個所謂的『竹林逸士』的私情始於半年之前。開始,書信中只敘友情,後來逐漸言及男女私情。然而,兩個月之前,這段纏綿熾熱的感情似乎日漸式微,書信中的言辭也有了明顯的變化,字裡行間還夾雜著些許威脅與恫嚇。洪亮,必須馬上找到此人!」
「本縣衙門的書吏平日喜好舞文弄墨,並且會寫詩詞。」洪亮對狄公說道,「他在本地書院鄉間還兼一點抄抄寫寫的差事,也許他知道別號叫竹林逸士的人!」
「太好了!」狄公大喜過望,「你馬上就去衙門問問他。不過,我先給你看一樣東西。」說著,狄公從抽屜內拿出一張薄薄的紙片,展開后平放在書案上,洪亮認出這是在死者衣袖中發現的那張棋譜。狄公用食指輕輕敲擊紙片並說道:「昨日夜晚從柳巷返回府中后,我仔細看了這張棋譜,可還是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我自知不是圍棋高手,但在求學時,我也經常下棋。你看,這棋盤呈正方形,橫豎各有距離相等的十七條線,這些線交會成二百八十九個點。圍棋各有黑白棋子一百五十粒,兩人對弈。開弈時,棋盤上空無一子,弈者每次輪流放一子於交點上。誰用棋子完全圍住對方的棋子,則可吃掉那些棋子。誰吃掉的棋子較多,誰就是贏家。」
「聽起來好像並不複雜呀!」洪亮說道。
狄公笑答道:「規則的確很簡單,但圍棋本身相當深奧。有人說,要得其真諦須花一輩子的工夫呢!」
「歷代棋手出過不少棋譜,對精妙的高招常用圖譜加以說明,也對一些疑難棋局進行詳盡的講解。這張棋譜定是從此類書籍中撕下來的,而且是最後一頁,因為在此頁紙的左下方有一個『終』字。可惜書名無從查找。洪亮,你能否設法找一位本地的圍棋高手,他應能斷定這張棋譜是從哪一本書上撕下來的。關於這張棋譜的詳細說明,一定在此書的倒數第二頁上。」
馬榮與喬泰進來,並向狄公請安施禮。待他們在案桌前坐下,狄公對馬榮說道:「昨日夜裡,你稍晚回府,一定是為了探聽有關此案的線索,趕快說給我聽!」
馬榮雙手握拳,放於膝上,笑著答道:「昨日大人提到,從杏花同住的姊妹口中也許能打聽出一些她的私情。碰巧的是,昨日我們一行人去湖邊花船途經柳巷時,站在樓上迴廊里的一個俏麗姑娘頗得我歡心。因此,我便對院主提起了這位姑娘,院主當即便把那姑娘從宴席上叫來。她叫桃花,這名兒真如同她人一樣!」
馬榮停頓了片刻。他用手捻著他那八字鬍,咧嘴笑著,而後繼續說道:「這妞兒真討人喜歡,她似乎對我有意。而且她——」
「夠了!夠了!」狄公有幾分不悅地打住了馬榮的話頭,「你那情場艷事就不必細說了!看來,你們倆處得不錯。那麼,關於杏花,她對你說了些什麼?」 馬榮被搶白了幾句感到有些委屈。他深深吸了口氣,又耐住性子說了下去:「大人,這桃花姑娘與杏花相處甚好。杏花是一年前來到柳巷的,與她同來的還有三個姑娘,都是被人從京城物色來的。杏花對桃花說起過,她由於一些變故不得不離開山西的老家,而且再也不能回去了。杏花個性孤傲,儘管有無數顯貴要人想討她歡心,她均一一婉言謝絕。蘇員外對杏花更是殷勤關照,曾給她不計其數的貴重禮品,可是她仍然無動於衷,蘇員外對此也一籌莫展。」
聽到這裡,狄公插話說道:「我們不妨將這層關係視為蘇員外的疑點。有時候,情場失意會讓人鋌而走險。」
「不過,」馬榮又接著說道,「據桃花姑娘說,杏花絕不是個冷若冰霜的姑娘,她一定是有意中人。因為每隔數天,杏花便要求院主允她外出買些胭脂水粉。由於平日里杏花十分溫順聽話,也絲毫沒有逃跑的跡象,所以院主總是欣然應允。杏花每次獨來獨往,因此她的閨中好友猜測她一定是與人私會。儘管姊妹們設法打聽,最終也沒弄明白杏花去往何處、去會何人!」
「她每次外出,大概有幾個時辰?」狄公問道。
「她吃過午飯不久便離開,」馬榮答道,「晚飯前回來。」
狄公思忖道:「那就是說,她不會去城外。洪亮,趕快去問問那名書吏,竹林逸士究竟是何人?」
洪亮剛剛離去,一個衙役進屋將一個密封的大信封呈遞給狄公。狄公打開信封,將信平鋪於案頭。他一邊捋著鬍鬚,一邊慢慢細讀。當狄公正欲靠在椅背上舒展一下身子時,洪亮回來了。他邊搖頭邊說道:「大人,書吏說本城文人書生中沒有用『竹林逸士』這個別號的。」
狄公說道:「真可惜!」然後他坐直了身子,用手指著案頭的信箋,急促地說道,「這是院主的呈子。上面寫道,杏花原名范荷依,七個月前被人從京都賣於院主,身價為紋銀二百兩。」
「據牙人說,他買杏花的情況有點特別,因為是杏花主動找上門來的,並且自報身價為一百五十兩紋銀。同時杏花還提出一個條件:只能將她轉賣到漢源。牙人覺得這姑娘與眾不同,哪有姑娘出面將自己出賣的?人家姑娘要麼通過中間人,要麼通過父母。可是牙人見這姑娘年輕貌美,又精於歌舞,他可以從中漁利,便不再多問什麼了。當下付清銀兩,這樁買賣就成交了。可是,柳巷的院主是個不錯的買家,牙人不敢造次,便將這蹊蹺之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院主,以免將來有什麼事他會脫不了干係。」
狄公頓了頓,憤憤地搖搖頭,又說了下去:「當時,院主問過杏花,可杏花含糊其詞,院主就沒有再追問下去,因為他以為杏花是由於行為不軌被父母逐出家門的。來到院主門下之後的情形與桃花所說大致相同。院主在呈子里提到本城對杏花垂涎之人的姓名,這些人均為漢源城的風流名士,可是沒有提到劉飛坡和韓永涵。院主曾幾次勸杏花從這些人中找一個相好,委身於他,卻被她斷然拒絕。杏花舞藝精湛,賣藝不賣身,能為院主賺來大筆錢財,院主也就不再勉為其難了。」
「在呈子的最後,院主說杏花喜愛詩文,字也寫得很不錯,還能畫畫花鳥蟲魚,但她特別討厭下棋!」
狄公又停頓片刻,看了看他旁邊的親隨,問道:「現在,你們幾位如何解釋杏花在宴席上對我說的關於下棋一事,以及她在袖中所藏的棋譜?」
馬榮不知所措地撓著頭。喬泰問道:「大人,我能看看那張棋譜嗎?我曾經喜好圍棋。」
狄公將棋譜推給喬泰。喬泰看了一會兒,說道:「這棋譜無甚價值,大人!白子幾乎佔滿整個棋盤,只要設法稍微動幾個白子,便能將黑子團團圍住。黑子的布局毫無章法可言!」
狄公雙眉緊鎖,沉思片刻。懸於大門外的大銅鑼響了三下,將狄公從沉思中驚醒。鑼聲在衙門大堂上回蕩,狄公即將升堂問案。
狄公將棋譜放回案桌抽屜內,長嘆了一聲,起身離座。洪亮幫狄公穿上藏青色錦緞官服。狄公扶正頭上的官帽,對三人說道:「今晨先審花船命案。好在眼下尚無別的要案纏身,我等可以全力以赴地破解此謎。」
馬榮挑起厚重的門帘,狄公從後堂步入大堂,登上高座,在覆蓋大紅錦緞的案桌前坐下。馬榮與喬泰站在他身後,洪亮照例站在狄公的右邊。
衙役們分兩排站於堂下,他們手執皮鞭、棍棒、鐵鏈、夾板等刑具。書吏及他的助手坐在狄公兩旁的矮桌前,聽候筆錄供詞。
狄公環顧大堂四周,發覺人頭攢動,百姓們早已聚集在此。花船命案的消息不脛而走,猶如燎原之火,漢源百姓迫不及待地想要前來聽審。人群之中,只見韓永涵、康氏兄弟、彭員外和蘇員外均擠在裡面。狄公正在納悶兒為何不見劉飛坡和王員外,衙役班頭早已告知他們必須到衙門聽審。
狄公將驚堂木一拍,宣告開審,然後一一傳喚證人。
突然,衙門口人潮湧動。為首的是劉飛坡,他神情激奮,大聲呼喊:「大人申冤,人命關天!」狄公對衙役班頭使了個眼色,眾人被領至案前。
劉飛坡雙膝跪地。一個高大的中年鄉紳,身穿藍布長衫,頭戴玄色便帽,跪在劉飛坡的身旁,另有四人仍立於衙役身後。狄公認出其中一位是王員外,其他三人不知姓名。
「大人!」劉飛坡喊道,「小女在新婚之夜被人殘害致死!」
狄公揚起眉毛,不緊不慢地說道:「喊冤人劉飛坡必須如實稟報,不得有詐。昨夜花船宴席上,本府得知令千金於前天成婚,為何事隔兩天方來衙門喊冤?」
「都怪這小人使的奸計!」劉飛坡用手指著跪在他身旁的中年鄉紳說道。
狄公旋即喝令中年人:「你姓甚名誰,做何營生?」
中年人平靜地答道:「在下蔣文祥,乃一舉人,家門不幸,連遭不測。我的獨子及其新娘遭人擄掠,而這個劉飛坡竟然還要狀告我——他們的父親!懇請大人明察,替我洗刷不白之冤!」
「你這個卑鄙的無賴!」劉飛坡喊道。
狄公厲聲喝道:「劉飛坡,休得咆哮公堂!從實說來!」
劉飛坡好不容易方停止喊叫。顯然,他由於過度悲傷和憤怒,完全不能自已,與昨夜相比,可真是判若兩人。過了一會兒,他才稍稍安靜下來,開始說道:「劉某後繼無人,上蒼沒有賜給我一個男兒。月仙是我的獨生女,她彌補了我心中的缺憾。她嬌美動人,溫柔體貼,看著她長成美麗聰穎的少女,我心中有說不出的欣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