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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大唐狄公案貳(1)

  第51章 大唐狄公案·貳(1)

  湖濱奇案

  一

  詩曰:


  神筆錄盡人間事,萬物皆有源與頭;

  無奈凡夫靈犀欠,不諳其意枉自愁。


  公堂端坐父母官,生殺之權大如天;

  倘若心少浩然氣,草菅人命臭人間。


  效忠聖賢的大唐明皇二十餘年,大概可以說是政績彪炳青史吧!先父身處朝廷五十載,最終被委以尚書令的要職,忠心耿耿矣!先父臨終時,已屆古稀。再過三日,我也將至不惑。不知上蒼能否賜幸與我?

  而今我備受病體折磨,心力交瘁。每當我神志清醒之時,思緒便會回到往昔。那是我唯一的解脫。四年前,我升遷為御史。那時我年方三十又五,正值壯年。對此等榮耀之事,同僚無不稱羨,以為我從此官運亨通,前途不可限量。我自己也頗感得意。每當我在聖上賞賜予我的深宅大院之後的花園裡信步漫遊時,心中更是暗自慶幸。我手牽愛女,那時她雖年幼,卻已能報出園內各種花名,二人好不自在!四個年頭,僅僅過了四個年頭,卻有恍如隔世之感!


  你的陰魂又向我逼近。我嚇得縮成一團,俯首從命。為何連片刻的喘息也不肯給我?我已遵照你的旨意去做了。一個月前,我從不祥之地漢源城的邪惡湖邊回來之後,即遵從你的意願,即刻為我女兒的婚嫁選定了黃道吉日。她現已成婚,你還要逼我做什麼?我痛苦難忍,五官麻木,已聽不清楚你的話了。你說……你說……你說要讓我的女兒知道實情?老天,饒了我吧!那會傷她的心,那將毀了她……不,不!請不要害我,我遵命,我照辦,切記不要傷害我……我寫!我寫!好,我寫!

  一個又一個不眠之夜,我寫了又寫。你這個毫不留情的劊子手,高高在上,寸步不離地盯著我。你說別人看不見你,那難道是我臉上有印記,讓人知道我將不久於人世嗎?我在空蕩無人的迴廊上遇見愛妻寵妾,她們個個匆忙轉過身去,裝作沒看見我。我在門下省衙門翻閱案卷時,別的官員盯著我看。他們低首翻閱案卷時,我發覺他們雙手緊緊攫著近來才掛在身上的護身符。他們一定知道,我從漢源回來后不只是身體染病。染病在身能招人同情,但是鬼魂纏身,別人就避之唯恐不及了。


  他們不知個中實情。知道實情,他們定會憐我,可憐我自作自受,遭此折磨;可憐我苟延殘喘,枯待死期來臨。劊子手逼著我,用刀子割我身上的肉,一塊接著一塊……連日來,我已寫了數封信箋,呈遞了數份密件,它們就如同我身上割下的肉。我曾於官府衙門上上下下精心編織的密如蛛網的關係,現今正一條一條地被割斷。希望消遁,幻想破滅,美夢將成泡影!一切的蹤跡蕩然無存,事情的真相將無人知曉。我甚至奢望聖上能以大臣之禮遇謚我名號,表彰我為道德高尚、兢兢業業的「爪牙之臣」,只因痼疾纏身而亡。不錯,痼疾纏身,直至一無所有,僅剩一具軀殼。


  現在,時辰已到。劊子手只需拿起利刃向痛苦萬分的囚徒砍去,給他致命的一刀,從此一了百了。然而,可怕的陰魂,你為何要延續我的痛苦?你的名字叫什麼花,對嗎?花兒何以非要將我的心撕成碎片?要逼我去傷我愛女的心?她是無辜的,她什麼也不知道呀……是,是,我聽著。可怕的女人,我聽著。你讓我把一切寫下來,要讓我愛女知道實情,告訴她上蒼為何不讓我自刎,而讓我痛苦地苟且偷生於你的手掌心,以便我悔悟往昔……


  好吧!愛女應該了解真相。我要告訴她我如何在湖邊與你幽會,告訴她你對我講述的故事,我要把一切都告訴她。我敢斷言,如若蒼天有眼,愛女定會寬恕我這個罪人。你當然不會饒恕我,你只有怨恨,你是怨恨的化身。你將與我同歸於盡,永不復生。不要放開我的手!你命我寫,我已照辦。願蒼天大發慈悲,憐憫我,也憐憫你。我終於認清你是誰了,雖然為時已晚。你不會無緣無故來找我。你陰魂不散,纏住惡貫滿盈的人,直到他們的末日來臨。


  下面便是事情的真相:

  朝廷派我前往漢源縣調查一宗侵吞官銀的案子。朝廷懷疑當地官吏與此案有染。那年春天來得早,天氣溫暖,撩人心弦。我曾想帶愛女一同前往,可一轉念,我還是攜愛妾菊花同行,希望藉此撫慰我紛亂的心緒。我與菊花一直恩愛有加,雖然,這已成為過去。到了漢源縣城,我才意識到我的希望落空了。原以為因此可以遠離她的陰影,未料想她無處不在。她的陰魂不離我左右,連我撫摩菊花那雙可愛纖細的小手都不可能。於是,我傾注全力審理案情,以此排解煩躁與不安。數日,我便了斷此案,案犯竟是縣衙的主簿,他本人也供認不諱。當地官員為表謝意,在我臨別的前夜,特為我在柳巷設宴餞行。柳巷素以絕色歌妓舞姬聞名遐邇。席間,縣令對我辦案的神速果斷稱羨不已,同時也為我此次未能領略杏花的絕妙舞姿而深表歉意。據縣令稱,杏花乃柳巷頗為出色的舞姬,連杏花這個名字亦沿用了當地歷史上一位絕色佳人的芳名。這位杏花姑娘就在那天早晨突然失蹤,不知去向了。縣令還說,如若我能在漢源多停留數日,定能為他們解開這個謎。縣令的溢美之辭令我酒興更濃,比往常多飲了幾杯。夜間,我返回下榻的住宅,仍覺精神亢奮,心中不免為前景燦然而欣喜,從此抑或能擺脫可怕的陰影。


  菊花在房中等我。她身著一襲桃紅色的衣裙,姣好的身段盡現柔美。那雙迷人的眼睛望著我,顧盼生輝。我正欲將菊花攬入懷中,猛然間,那可怕的陰影又浮現了,我頓覺木然。


  我渾身劇烈地顫抖,口中喃喃不知所云。我跑出房外,來到庭院。我感到胸悶難耐,想透口氣,但庭院同樣悶熱異常,遂欲離開寓所去湖邊走走。我踮著腳,輕手躡足地繞過酣睡的看門老頭兒,來到人跡稀少的街市上。我走到湖邊,止住了腳步,望著平靜的湖面,久久沒有挪動身子,心中滿含絕望。我精心策劃,煞費苦心,難道真的無濟於事嗎?我連堂堂正正做人都不能,還能做個人上之人?也罷,我終於有了了斷一切的念頭。


  決心已下,人反而平靜了許多。於是,我敞開紫色長袍,將黑色紗帽順著滲出汗珠的前額向上推了推,便沿著湖岸悠閑地踱起方步來。我想尋覓一處可以讓我一了百了之地。這時,我不禁哼起了小調。我尋思著,趁著紅燭尚且高照,金樽美酒尚且溫熱,離開雕樑畫棟的房屋,一走了之吧。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我欣賞著四周的美景:左邊的杏樹上盛開著粉白的花朵,在溫暖的春夜裡散發著濃郁的芳香;右邊浩渺的湖面上泛著銀白的月光。


  在一條蜿蜒曲折的小徑的轉彎處,她又出現了。


  她站在離湖水很近的岸旁,一襲白色衣裙,一條綠色的腰帶,發間插著一朵白色的蓮花。她轉身向我看過來時,月光正照著她俏麗的臉龐。剎那間,我明白這女人又要摧毀我本已無力的決心了。這是天意,這是天意使然啊!

  她也心照不宣。我朝她走去,她沒有客套和寒暄,徑自開口說道:「今年春天的杏花開得真早啊!」


  我回道:「不期而遇,令人喜出望外!」


  「是嗎?」她的微笑中帶著譏諷,「來,我帶你去看看我剛才坐過的地方。」


  她在樹叢中穿行,我緊跟其後。我們來到小徑旁的一塊空地上,肩並肩坐在空地的草叢中。綴滿杏花的樹枝低垂,儼然一頂天然的華蓋。


  「奇怪,」我握著她冰涼的小手,喜形於色地說道,「真像仙境一般!」


  她只是笑笑,用餘光瞟著我。我摟住了她的腰,把嘴湊向她滋潤鮮紅的雙唇。


  她解除了我心頭符咒般的鬱悶,她的擁抱給了我融融暖意。我們如火的情慾,驅散了我心中的傷痛。我喜不自禁,暗暗慶幸這世間美好如故!

  月光下的樹影映在她美麗光滑的胴體上。我慵懶地用手撫摩著她半掩在樹影中的白皙如玉的肌膚,喃喃說著符咒之類的囈語。我猛然覺得失言。她坐起身子,用手拂去飄落在她無瑕酥胸上的花瓣,說道:「從前,我也聽見有人說過這樣的話,」接著,她遲疑地問我,「告訴我,你可是縣令?」


  我用手指著掛在樹枝上的紗帽,月光正照在帽上的官銜嵌玉上,我帶著一絲苦笑,說道:「我是朝廷派來的御史,官銜比縣令高呢!」


  她會意地點了點頭,又躺了下來,將圓潤的雙臂枕於頭下。


  她沉吟片刻,說道:「有個故事,是關於一位聰明過人的官員的,你想聽聽嗎?他很久以前在漢源做過縣令,那時……」


  聽著她輕聲細語、委婉動人的講述,我幾乎忘了時辰。突然,她沉默了片刻,一陣令人不寒而慄的恐懼攫住了我,我霍地站了起來,披上紫袍,繫上腰帶,戴上紗帽,聲嘶力竭地喊道:「不必編故事來誆騙我!你說!你是如何探知到我的實情的?」


  她笑著抬起頭,兩眼直視著我,朱唇微啟,撩人心扉。 她的嫵媚動人平息了我的怒氣。我跪倒在她面前,大聲叫道:「你如何探得實情,與我無干,我更不想知道你姓甚名誰、家住何方。但我必須告訴你,我的苦心經營無懈可擊,比你的故事還要高明百倍!我可以對天起誓,只有你才是我的主宰!」我動情地看著她,並拿起她的衣裙,接著說道,「起風了,小心著涼!」


  她輕輕地搖了搖頭,我起身將衣裙披在她赤裸的身上。這時,遠處傳來了嘈雜的人聲。


  來了一群人,使我頗感尷尬。我立即用身子擋住了半卧半躺在草叢中的婦人。人群中有一位長者,我認出是漢源縣的縣令。他看了我一眼,連忙施禮道:「大人,想不到你竟然找到她了!」語氣中滿是欽佩和敬意,「今天夜裡,我等去搜尋她在柳巷的住處,發現桌上留著一張便箋,我等便沿著湖邊尋來。大人能這般神速地查訪到此,實在令人驚訝!不過,大人,何勞您親自將這女子打撈上岸呢?」說完,那縣令吩咐手下:「快點把擔架抬過來!」


  我急忙轉身。只見濕淋淋的素白衣裙像裹屍布般緊貼在她身上,滿是淤泥的水草和她的幾綹秀髮一起沾在她那沒有一點生氣的慘白面龐上。


  夜色降臨。狄公正在縣衙官邸的主樓露台上,品著香茗。他端坐在靠近雕花石欄杆的一把太師椅上,眺望著眼前的景色。


  腳下已是萬家燈火。百姓的房屋鱗次櫛比,遠處是一汪平靜幽深的湖水,湖那邊是夜霧籠罩下的山巒。


  白天暑氣逼人,入夜後越加悶熱難耐,沒有一絲風,連樹葉都紋絲不動。狄公穿著錦緞官服,感到不太自在,不時動動肩膀。靜候在一旁的老人關切地望了狄公一眼。這晚,漢源縣的達官顯貴將在湖中花船上專為狄公設宴接風。狄公料想,天氣要是一直這麼悶熱,眾人一定無法盡興。


  狄公緩緩用手捋著他垂在胸前的美髯,兩眼不經意地看著湖上晚歸的漁夫正將小船划向船埠。遠處的漁船星星點點。望著漁夫和小船漸漸從視線中消失,狄公猛然抬頭對身旁的老人說道:「參軍,這城的四周並無高牆,讓人感到不安。住在這樣的地方總不太習慣哪!」


  「大人,漢源離京城不過六十來里路,」老人說道,「朝廷禁軍隨時可以趕來待命;另外,州府的兵卒也——」


  「不錯,但我關心的不是兵家之爭。」狄公有些不耐煩地打斷了長者的話,「我是在考慮這城內的安全。我覺得此處民情紛繁複雜,我等初來乍到,對一切不甚瞭然。若是城周築有高牆,入夜可以關閉城門,我們對城內的動靜便可了如指掌。如今,城周無高牆作為防範,城邊又有山巒湖泊相連……來往人群混雜,難免泥沙俱下。」


  老人摸著凌亂花白的鬍鬚,不知如何作答。老人名叫洪亮,是狄公不離左右的隨從。當年,他曾是狄府的家臣,狄公年幼時,洪亮常常將其抱在懷中。三年前,狄公被派往蓬萊擔任縣令,洪亮不顧年高執意一同前往。隨後,狄公又任命洪亮為錄事參軍,此舉無非是給洪亮一個閑職,其本意是讓洪亮做他的高參,便於同他商討疑難案情。


  「洪亮,我們到此已兩個多月,」狄公接著說道,「可是衙門尚未接到一宗要案。」


  「那說明,」洪亮道,「漢源的百姓本分守法呀,大人。」


  狄公搖搖頭。


  「不,洪亮,」狄公說道,「那說明百姓沒有對我們明告實情。你適才說,漢源離京城不遠。但漢源靠山近湖,幾乎與外界隔絕,外鄉人很少在此定居落腳。城內百姓關係錯綜交織,一旦有案情發生,他們對我這個外鄉來的縣令一定守口如瓶。我再次提醒你,這裡民情紛繁複雜,絕不像我們看到的那樣太平。還有,有關湖上的那些離奇的傳說——」


  狄公欲言又止。


  「大人相信這些傳說?」洪亮急忙問道。


  「相信?不,我權且當作傳聞罷了。但是,我聽說,去年就有四條人命葬身湖水,而且屍體尚未找到。我——」


  說話間,兩個偉岸健碩的壯士身著便服,頭戴玄色小帽走上露台。他們分別是馬榮和喬泰,狄公的左臂右膀。他們身高六尺,有著武林人士一般寬闊的肩膀和粗壯有力的臂膊。兩人恭敬地向狄公抱拳施禮后,馬榮說道:「赴宴的時辰已近,大人!轎子已經備妥。」


  狄公起身,凝神看了看站在他面前的兩條漢子。他們曾是「綠林好漢」,三年前,在荒郊野外一條人跡罕至的小徑上,與狄公相遇並打鬥一番。兩人為狄公臨危不懼和堅定鎮靜的態度所折服,遂表示願意棄暗投明,跟隨狄公。狄公也被兩人的誠意打動,決定收留他們。狄公的這一決定日後證明確是英明之舉。馬、喬二人令歹徒膽寒,對狄公一片赤誠,在捕獲兇殘案犯以及執行緊急公務時,則表現神勇,身手不凡。


  「我適才對參軍說,」狄公告訴馬榮和喬泰,「城裡民情紛繁複雜,可我們皆被蒙在鼓裡。此次花船赴宴,你等可勸賓客暢懷痛飲,趁他們觥籌交錯之際,聽聽他們說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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