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大唐狄公案壹(47)
第50章 大唐狄公案·壹(47)
狄公站起身,走到窗前。他望著景色單調的濕淋淋的院子說道:「又下雨了!洪亮,我在說什麼?我在試探王三郎是否真的相信那些怪誕的鬼神故事。哪天你或許想在衙門的文案館里找一本當地的民俗書。」
「可是,大人,你是不信那些胡言亂語的!」
「是的,我不信,一點也不信。但我覺得應該讀一些這類的書,因為在我們管轄的範圍內,眾鬼神深深地影響著百姓的生活。給我倒杯茶,洪亮。」
洪亮倒茶時,狄公坐回到椅上,埋頭去翻閱書案上那堆公文。當他喝第二杯茶時,有人敲了下門。班頭把林掌柜領進來之後,便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坐,林掌柜!」狄公溫和地對客人說道,「我想我的主簿已告訴你該怎麼填寫必要的文書了吧?」
「是的,大人,確實如此。剛剛我們還在和造冊的書吏查驗田產呢,還——」
「按照一年前立的遺囑,」狄公打斷了他的話,「鍾員外把所有的田產和三分之二的本錢都留給了他的兩個兒子,這你是知道的。餘下三分之一的本錢和當鋪,他留給了你。你想接著開當鋪嗎?」
「不,大人,」林掌柜露出一絲微笑,答道,「我已在當鋪里做了三十幾年,從早到晚地忙活。我要賣了它,靠鍾員外留給我的本錢過活。」
「好。但假如鍾員外又立了一份新遺囑呢?他加了一條,說你只能拿到鋪子,你怎麼辦呢?」林掌柜的臉一下子變得鐵青,狄公不容他喘息,接著說道,「買賣雖興隆,但你還得再幹個三年五載才能攢夠錢回家養老。而你已沒幾年好活了,林掌柜。」
「不可能!他怎麼……怎麼會……」林掌柜結結巴巴地說道,隨後他叫道,「你在他的鐵盒裡又找到新的遺囑了?」
狄公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只是冷冷地說道:「你的夥伴有一個情人,林掌柜。她的愛情對他來說,比什麼都重要。」
林掌柜跳了起來,說:「你是說那老蠢物會把錢留給那個又聾又啞的娼婦?」
「是的,林掌柜,這事你一清二楚。昨天晚上,當你的夥計告訴你這件事之後,你們激烈地吵了起來。不,別想抵賴!你的僕人聽見了你們的爭吵,他會在大堂上做證的。」
林掌柜跌坐在椅上。他擦了擦汗濕的面孔,鎮定了一下情緒,開口說道:「是的,大人。我承認昨天晚上我那老夥伴告訴我他愛上那女孩之後,我氣得要命。他想帶她遠離此地好娶她,我勸他別做這蠢事,嘴巴都說幹了,他卻叫我少管閑事,讓我快點滾出去。我根本不知道他會去哨塔。誰都知道,那潑皮王三郎追她追得正緊。王三郎驚動了這兩人,還把我的夥伴殺了。今天上午沒跟您說這些事真是不好意思,大人。我怎能說我那死去的夥伴會……既然您已抓住了犯人,大堂上一審,就什麼都水落石出了。」他搖了搖頭,「大人,我得承擔一部分責任,昨天夜裡我該跟著他的,我本該——」
「但你確實跟著他去了,林掌柜,」狄公簡短地打斷了他,「你也是個打魚人,跟你那夥伴一樣熟悉沼澤。一般來說,我們是沒辦法穿越沼澤的,但大雨過後,水勢上漲,經驗豐富的漁夫可以駕小舟沿上漲的溪流和池沼通過沼澤。」
「不可能!這條路有兵丁整夜巡邏。」
「如果蹲伏在小舟里,就可以藉助高高的蘆葦躲過他人的視線,林掌柜。所以你的夥伴只能在大雨過後的夜晚到塔里去,因此那可憐的痴獃女子才會以為進來的是個神靈,是雨神,因為他隨雨而來。」他嘆息一聲,猛然用犀利的目光緊緊盯住林掌柜,厲聲說道,「昨夜,當鍾員外告訴你他的打算后,林掌柜,你眼看自己多年來閑逸富足的晚年夢想即將破滅,便緊隨其後來到哨塔,從背後插進一把利刃將他殺了。」
林掌柜雙手一揚,不屑地說道:「多麼絕妙的推斷啊,大人!您把這罪名栽在我頭上,有何證據?」 「鍾員外的遺物中有一張當票,這就是證據。當票是兵卒在案發現場找到的,可你親口告訴我,鍾員外已完全不過問生意上的事了,那為何他會隨身攜帶一張當天才開具的當票呢?」林掌柜默不作聲,狄公繼續說道,「你一時衝動,想要殺他,所以緊隨其後沖了出去。那是在晚飯過後半個時辰左右,你近鄰的店東跟往常一樣在看夜景,正好看到你沿街而過。還有,你在碼頭邊解纜登舟時周圍也有許多人,因為眼看一場大雨轉瞬即來。」林掌柜的眼裡驟然閃過一絲恐懼,這正是狄公要等的最後證據。他用平靜的口吻結束了這段話:「如果你現在招供的話,林掌柜,就省得本縣去找尋所有的人證了,我準備起草一份公文,請求寬恕你的死罪,因為此案不是預謀殺人。」
林掌柜直勾勾地盯著前方,眼神一片茫然,突然一陣狂怒扭曲了他蒼白的面孔。「這個不要臉的老淫棍!」他唾罵道,「讓我流著血汗,像畜生一樣為他賣了這些年的命。現在他卻要把這些辛苦錢送給一個下賤的痴獃小娼婦!這都是我給他賺的錢呀……」他定定地看著狄公,吐出了幾個堅定的字眼:「是的,是我殺了他,他活該落得這個下場。」
狄公向洪亮使了個眼色,洪亮便向門口走去。狄公對這當鋪的掌柜說道:「午間升堂時再聽你從頭至尾地招來吧。」
直到洪亮領著班頭和兩名衙役進來,兩人再沒說過話。衙役們把林掌柜鎖上鐵鏈帶走了。
「這案子讓人噁心,大人。」洪亮沮喪地說道。
狄公喝了口茶,他舉起杯子示意洪亮再添些茶水:「是讓人憐憫。洪亮,要不是他蓄意陷害王三郎的話,我甚至覺得林掌柜可憐。」
「王三郎在這案子中扮演了什麼角色,大人?他幹了些什麼,你今天上午問都沒問!」
「沒必要問,一切都再清楚不過了。黃鶯告訴三郎,有個雨神常在夜裡來看她,有時還送些錢給她。記住,五十年前,我們大唐的許多河域都有每年向當地的河神供奉一名童男或童女的風俗,直到官府出來干預才罷手。今天早晨當王三郎給黃鶯送魚時,發現房內有一具死屍面朝下躺在地板上。哭泣的黃鶯使他相信是妖怪把雨神給殺了,又把他變成了丑老頭兒。但當他把屍體轉過來並認出死者時,一下子就明白他和黃鶯都被騙了。狂怒之下,他拔出匕首在屍身上連捅數刀。然後他意識到這是起兇殺案,他會受到懷疑,於是逃離了現場。當他試圖洗掉沾在褲子上的鐘員外的血跡時,兵卒們抓住了他。」
洪亮點了點頭,問道:「大人,您怎能在短短的幾個時辰內便探明此案呢?」
「起初我認為校尉的推測順理成章,只有一點讓我感到不安,那就是殺人和切割屍體竟會間隔這麼長的時間。我對那張當票倒沒感到有何不妥,因為開當鋪的把當日開具的當票放在身上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接著,在審問王三郎時,他罵鍾員外是個騙子,這引起了我的注意。這是一時的口誤,因為三郎決意要把他和黃鶯都置身於此事之外,所以不願吐露二人被騙的真相。當我詢問黃鸞時,她說『妖怪』殺了她的雨神,還把他變了模樣。當時我根本不知道她在說什麼。後來我見到了林掌柜,才初見端倪。林掌柜因心懷鬼胎,變得有些饒舌,再三告訴我他那夥伴已不再過問鋪子的生意。這時我記起了那張在兇殺現場發現的當票,便開始懷疑他。一直到我察看了死者的書房,才明白死者的個性,方撥開迷霧見日出。我從僕人嘴裡探知林、鍾二人昨夜為黃鶯爭吵了起來,從而證明了我的推斷。當時,黃鶯這個名字在僕人聽來沒什麼特別的意思,但他告訴我二人的激烈爭吵是因『鳥』而起時,剩下的一切便不言而喻了。」
狄公放下茶杯,補充道:「洪亮,這案子讓我覺得,深入研習古老的公案筆記是何等重要。書中反覆強調,調查兇案的第一步便是摸清死者的性格、日常生活和習慣。在此案中,正是通過研究死者的個性,才助我抓住了破案的關鍵。」
洪亮撫弄長髯,欣然笑道:「那姑娘和她的心上人真是幸運呀,大人!有您這樣的縣太爺為他們主持公道。所有的證據都對王三郎不利,他會被定罪,被拉出去殺頭。姑娘又聾又啞,小夥子也不怎麼會講話。」
狄公點了點頭。他斜靠在椅上,含著一絲微笑,說道:「這案子給我帶來了很大的好處,洪亮。一個只屬於我的且甚為重要的好處。我必須向你坦白,今日清晨我有些消沉,實際上有那麼一會兒還懷疑是不是不適合做這個官。我真是個傻瓜。洪亮,這頂官帽多麼莊嚴神聖啊!身居官位,我們就能替那些有口難言的人伸張正義。」
胡洋 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