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大唐狄公案壹(38)
第41章 大唐狄公案·壹(38)
兩位縣令掀開綉有麒麟的帷幕去辦公房,後面跟著潘師爺和喬泰。
滕縣令帶著倦怠的笑容說道:「狄大人,多虧您幫我解決了一切難題。我現在去書房換裝,您在此休息片刻后,請來書房和我一道飲茶。既然我們不用去府衙,那麼有的是時間。這幾天我們好好安排一下,做幾次旅遊。我很想帶您去山中觀賞一些名勝古迹。」
說完,滕縣令便施禮而去,潘師爺也跟著起身告辭,因為他得去自己的辦公房將提審記錄整理成公文,上報府衙。狄公剛在椅子上坐下,喬泰便把一個大花布包放在桌上,道:「大人,這是您要買的綢衣,件件都是上等料子。我去了滕夫人姊姊住的莊園。那地方真不錯,很氣派,那萬貫家產全屬於她一人。她只有滕夫人一個妹妹。奴僕們還說,冷德經常去莊園居住。他在那裡摹了幾幅風景畫,這些畫全掛在客廳。對於他的死,他們都感到很傷心。」
狄公點點頭,他捋著鬍鬚陷入沉思。過了一會兒,喬泰問:「大人,您怎麼知道是童生殺害了葛齊元?」
狄公猛地從沉思中驚醒。
「嗯,你問的是童生?他至少有四點值得懷疑。其一,你和葛夫人的事表明,她對丈夫不忠。頓時,我推測她應該有個相好,而這個相好很可能與葛齊元的死有關。事實上,那天晚上葛夫人等的就是童生。但童生未能赴約,因為要領我去沼澤地;其二,他在路上對我誇口說,要獨自做一筆大買賣。後來,他又對你說,馬上就要賺二百兩黃金。而冷青和孔山都說過,葛齊元的錢櫃里有二百兩備用黃金;其三,那天晚上,我們剛到鳳凰客棧,禿子揮拳朝童生臉上狠狠一擊,童生臉上便鮮血直流。這時禿子說,他發現童生的額頭上有一道刀疤;不過,最有用的是第四點,即最後一點,突然一下子,我把所有的疑點都聯繫起來了。也就是孔山說自己是在竹香的床鋪後面發現了冷青那本被水浸過的賬簿這件事。我已經注意到竹香喜歡童生,當孔山說那句話時,竹香朝我露出了懇求的目光。這表明她確實替童生保管了那本賬簿,但不想讓排軍知道,因為排軍只願意她陪伴自己和禿子等少數可靠的朋友,不許他人沾邊。當然,到外面接客除外。啊!差點忘了,排軍還在牢里。你吩咐班頭把他帶到這裡。」
班頭帶來排軍,讓他跪在狄公的座椅前面。狄公示意班頭退下,對排軍道:「老弟,站起來。咱倆談一談。」
排軍不悅地蹙眉盯看狄公和喬泰。他皺了皺眉頭,譏諷地說道:「原來你真是抓賊的,他是你的走狗。這年頭,究竟能不能相信人?」
「我之所以喬裝打扮,」狄公道,「是因為需要你幫忙破獲一樁棘手的案件。你確實幫了我很大的忙,我對你的信任深表感謝。我注意到,你管理手下紀律嚴明,只讓他們干一些乞討之類的事,不許他們違法亂紀。我還向軍務處打聽了你在軍隊時的情況。」
「真想不到!」排軍嘟囔道,「這簡直是要我的命。反正,正人君子不會幹這種事。」
「別說了,好好聽著!」狄公不耐煩地說道,「我想好了,你應該回軍隊。禿子按你說的做他們的頭。這裡有一封給總兵府的信,信里說,鑒於你為縣令做了很多有益的事,特推薦你重新入伍,並晉陞尉官。現在,你就拿著這封信去總兵府募兵處。」
「最好把信交給毛參軍。他了解你。」喬泰插話。
「那麼你就把信交給毛參軍。」狄公繼續笑著道,「你重新入伍后,應該戴上頭盔,披上鎧甲,佩上寶劍,去看竹香,讓她繼續留在你身邊。劉尉官,她是個難得的好姑娘,而且她也需要你。」他從桌上拿起喬泰替他買的一包綢衣,遞給排軍,道,「這是我送給她的小禮物。我要她打扮得像一個尉官的妻子。請向她表達我的歉意,我無法履行先前的諾言。」
排軍把信塞在腰裡,又將衣包夾在滿是肌肉疙瘩的胳膊底下,然後吃驚地望著狄公。突然,他的臉上一亮。「天哪,尉官!」他說著,轉身沖了出去。
「這就是您捕獲他的緣故。」喬泰咧嘴而笑。
「你想想,他會自願來縣衙嗎?」狄公問,「而且我也沒有時間去找他,我們馬上就要動身離開這裡了。你派一個衙役去飛鶴客棧,把我們扔在那裡的衣服取回來,然後吩咐馬夫給我們挑選兩匹好馬。」
狄公即刻起身脫去官袍、官帽,然後戴上自己那頂舊的黑帽,離開辦公房,穿過中心大院,到了滕縣令的私宅。
十八
老管家前來迎接狄公,領他進書房。
滕縣令已經換了便服。他請狄公一道在木榻上坐下,又吩咐老管家離開書房,這不禁使狄公想起兩人第一次會面的情景。滕縣令給狄公倒茶的時候,注意到這位同僚正望著原先立靠漆畫屏風的那面牆壁出神,於是,他苦笑道:「我已經叫人把屏風搬到儲藏室了。您一定會明白,因為它給我太多的——」
狄公猛地放下茶杯,厲聲道:「求求您,別再重複那個漆畫屏風的故事。一次已足夠了。」
滕縣令見狄公突然發怒,愣了半晌。之後,他問:「狄大人,我一點也不明白您的意思。」
「我的意思一清二楚。」狄公冷冷地回答,「那個故事令人特別傷感,您也講得格外生動,我聽了之後可說是感慨不已。不過,它從頭至尾都是編造的。僅舉一例,您已故的夫人只有一個姊妹,可您說成三個。」
滕縣令的臉色發紫。他想說些什麼,但半天吐不出一個字。狄公站起身,朝敞開的窗子走去。他反剪雙手,注視著窗外搖曳的青竹枝葉,然後繼續背朝滕縣令,說道:「您所謂的對夫人銀蓮的愛,也同漆畫屏風的故事一樣,是編造的。其實,您只愛一個人,那就是您自己。當然,還有您的詩名。您是一個極端自負、自私的人,而且絕沒有任何瘋病。不過,我懷疑,這種個性造成了您在另一方面的欠缺。迄今,您沒有育得一男半女,也沒有另娶妻妾。您利用這個欠缺製造了『生死伉儷』的虛名。我雖厭恨通姦的女人,不過,我敢說,她作為您的夫人,生活是非常不幸的。」 狄公停了停。他只聽見身後,滕縣令在急促地呼吸。
「有一天,」狄公繼續道,「您開始懷疑自己的夫人與年輕的畫家冷德有不正當的關係。她想必是在姊姊的宅院和他相識的。我想,兩人之所以相互產生好感,是因為彼此的生活都有陰影。他知道自己活不長,而她嫁給了一個冷酷的丈夫。您為了證實自己的懷疑,悄悄跟蹤他們到了西門附近的妓院,窺視他們的一舉一動。您雖豎起圍領遮擋自己的臉,但跛腳仍給鴇母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潘師爺曾告訴我,大約在那個時候,您扭傷了腳踝。您利用暫時的跛腳極巧妙地掩飾了自己的身份,因為旁人通常只注意跛腳,而忽略了其他特徵。而且一旦扭傷痊癒,您也不再跛腳。起初,我根本沒有想到是您。直至昨晚,我聽到隨從喬泰對孔山扭傷腳踝發表了一點看法,又聯想起潘師爺的話之後,才恍然大悟。」
「當今天下太平,女子的貞潔關涉三綱。依大唐律令,姦婦、姦夫一併處死。本來,您已拿到真憑實據,可以將兩人定罪處死。倘若您不願親自出面,還可以上報州府,由刺史將兩人斬首。然而,您的虛榮心阻止了您這樣做,因為您不願看到精心打造的『生死伉儷』的美譽毀於一旦,不願讓旁人知道您的夫人不忠。您決定不露聲色,但內心已開始醞釀殺害您夫人的計劃。這個計劃既能懲罰她的不忠,又能維護『生死伉儷』的美譽。當然,前提是不能擔當謀殺的罪名。您從祖父的瘋病和漆畫屏風中得到啟發,擬定了一個十分巧妙的計劃。您想必獨自坐在這個書房苦心思考了許多個夜晚。也許就在那時,您的夫人正在她姊姊的宅院里和情人相會,但您毫不難受,因為您已經對她不感興趣了。而且,我認為您恨她,這緣於她真正有詩才,您從她的作品中竊取了佳句。您不願她的詩才顯露,所以阻止她的詩集刊刻。不過我曾看過她的手稿,所以我敢說,您永遠也達不到她那樣的詩境。」
「您虛構了一個絕妙的故事。它具有種種打動人心的因素,能在全國各地的文人圈內流傳,贏得羨慕和同情。可恨的家族疾病,神秘的古老屏風,浪漫的生死愛情——這一切我開始時是確信不疑,並為之深深感動的。倘若一切按計劃發展下去,您會在一次精心偽裝的瘋病發作中殺死自己的夫人,然後到刺史大人面前自首。他當然會赦免您的罪,並讓您提前告退,享受同樣的俸祿。這樣您就可以用餘生進一步構築自己的詩名。因為您對女人不感興趣,所以不會續弦。您將忠實地悼念自己的夫人直至終日。」
「毫無疑義,您對冷德也有同樣巧妙的復仇計劃,只是您還沒來得及實施,他就死了。對於他的死,您的夫人悲慟萬分,而您卻幸災樂禍。我聽說,過去的半個月里,您顯得格外高興,但是,您的夫人病倒了。」
「是孔山殺害了您的夫人。她是在安詳中死去的,根本沒意識到是怎麼回事。就在孔山將藥粉盡數吹出后,您跨進了梳妝室,所以您也被麻醉了。當您醒來時,以為是自己殺死了她。對此,您並不感到憂慮,您所擔心的是,由於日夜醞釀計劃,自己大詩人般的天才頭腦受到了損傷。正當您為此惶惶不安的時候,我來拜訪了。您此時已無心去想實施漆畫屏風的計劃。因此,惶惑中,您愚笨地向管家撒了一個謊,說您的夫人去看她的姊姊了。接著,您又匆匆地將我打發走。但是,升堂過後,您平靜下來,意識到我來威平是天賜良機,因為這等於給您提供了一個能認同漆畫屏風故事的證人,提供一個能陪您去見刺史的同僚,其證詞無疑會讓此事增添更多的悲劇色彩。於是,您派班頭召我去聽您那催人淚下的自述。」
「然而,班頭沒找到我。您感到極其失望,因而又恢復原先的狀態,再次懷疑頭腦是否受到損傷,懷疑計劃能否奏效。此時,奴僕們對卧房的門一直鎖著感到納悶兒,裡面的屍體也開始成為您的心病。於是您不假思索,貿然地將您夫人的屍體搬到沼澤。」
「那天深夜,我終於來了。您繪聲繪色地陳述了自己的經歷,自信心又恢復了。然而您感到十分失望的是,我開始談論一些疑點,暗示您可能並沒有殺害自己的夫人。當時您對我的話不知有多反感。不過,您已經愚蠢地把屍體搬到沼澤,心想我也許能有一個好辦法將此搪塞過去。因而您同意推遲面見刺史,並放手讓我去找真正的兇手——對此,您確信是子虛烏有。」
「如今案情已真相大白,一切變得對您十分有利。固然您沒有獲得親手殺死自己夫人的滿足感,卻造就了一個悲劇色彩更濃的英雄形象,您心愛的夫人被兇殘地殺害了!我不懷疑在今後的幾年裡,您的詩名將會大振。漆畫屏風的故事是夭折了,『生死伉儷』的故事卻廣為流傳。儘管您的詩藝沒有長進,但人們會說,這是由於您遭受了那個沉重的打擊而變得心灰意冷。大家都會同情您、稱讚您,甚至對您的評價比以前更高。如果您成為我朝聞名的詩壇泰斗,我不會感到驚訝。」
狄公停了一會兒。之後,他疲憊地概括道:「滕大人,以上就是我要向您說的話。當然,有關您的一切我會嚴守秘密,只是別指望我再讀您的詩了。」
一陣長時間的沉默,狄公只聽見窗外青竹枝葉的瑟瑟響聲。終於,滕縣令說道:「狄大人,您完全誤解我了,我並非不愛自己的夫人。對於她,我是愛得很深的,只是兩人沒有生育後代,感到美中不足。她的不忠對我是個殘酷的打擊,我為此傷透了心。事實上,這事已經把我推到了瘋狂的邊緣。正是在那些極度失望的日子裡,我想象出了漆畫屏風這個可怕的故事。如您剛才所說,我完全有能力殺死自己的夫人,但我沒有這樣做。既然如此,孔山的招供已使案情真相大白,那麼您對我說這些話就是多餘的了。即便您知道漆畫屏風的故事不是真的,也應該可憐一個充滿幻覺的人,而不應該像剛才那樣,抓住我的所有不足,極盡暴露、嘲諷之能事。狄大人,我對您感到極度失望,因為在我的心目中,您向來仁慈,富有正義感。然而,僅僅為了證明自己的聰明而羞辱我、貶低我,這不能說是仁慈的行為。而依照一些沒有根據的荒唐推論,污衊我恨自己的夫人,粗暴地論及我的個人生活,這也不能說是正義的表現。」
狄公轉身面對滕縣令。他以犀利的眼光盯著這位同僚,冷冷地說道:「我說話向來以事實為根據。您第一次去西門附近的風流場所是完全正當的,因為必須核查自己的夫人是否真的和他人通姦。假如您當時衝進房內將他們殺死,或者跑出去自殺,或者做出其他任何一種過激的舉動,我都會相信您愛自己的夫人。但是您回到了縣衙,之後還進行了第二次盯梢,這就暴露了您不光彩的人格,也為我提供了所需的全部證據。告辭!」
狄公施禮而去。
只見喬泰牽著兩匹馬在縣衙大院等候。
「大人,我們真的要動身回蓬萊?」他問,「要知道,您才來了兩天。」
「夠長了。」狄公簡短地回答。他躍上馬背,兩人騎著馬出了縣衙。
他們從南門離開縣城,沿著沙石公路策馬賓士。忽然,狄公察覺袖中有樣東西在晃動。他勒住馬,將那東西從袖中摸了出來,發現是最後一張印著「沈默,牙人」字樣的紅色名刺。他把這張名刺撕成碎片,看了一會兒,用力一拋。
那些碎片在馬後飄了一陣子,然後同塵埃一道落到地面。
黃祿善 譯
五朵祥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