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大唐狄公案壹(25)
第28章 大唐狄公案·壹(25)
「晚宴在葛員外家的花園涼亭里舉行。該涼亭位於花園邊上,地勢較高,俯視著河面。一開始,葛員外情緒很高,他笑著說,看來神算卞福龍也有占卦不準的時候。然而酒至半巡,他突然臉色蒼白,說肚子痛得厲害。我打趣說:『莫非你心情乖張之病又發作了?』他顯得很生氣,說:『你們都是些沒有良心的傢伙。』冷不防,他站起身來,喃喃地說要去屋內服藥。」
「涼亭離屋子多遠?」滕縣令打斷了冷青的敘述。
「大人,花園很大。不過,由於裡面只有矮樹籬,所以我們能清楚地看見屋子周圍的平台。過了一會兒,月光下,平台上再次出現了葛員外的身影,只見他滿臉血跡,額上不停地冒血,大叫大嚷地奔進了花園。接著,他順著花園小路,向涼亭跑來。我們三個人坐在那裡,望著漸漸臨近的身影,吃驚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誰知他跑到半途卻突然離開小路,折向旁邊的草地,然後徑自向前,翻過大理石圍牆,跳進了河中。」
說到這裡,這位錢莊掌柜已是泣不成聲。
「死者在屋內的情況如何?」滕縣令問。
「問得好!」狄公對喬泰道,「這正是問題的關鍵。」
「據葛夫人說,」冷青回答,「她家官人極其緊張地進了正房。該正房直通屋外平台,之間有一條十尺長的狹窄走廊。進房后,他接二連三地訴說肚子疼,抱怨幾個朋友沒有良心,對他一點也不同情。他夫人極力安撫他,然後去自己的房間給他拿葯。等回來時,她發現自己的官人已經發狂了。他用力跺腳,無論怎樣都不肯服藥。突然,他轉身向屋外平台衝去,這是他夫人最後一次見到他。我想,他肯定是順著低矮的走廊沖向平台時,頭撞上了門上方的橫樑。該走廊系後來搭建的,因為他希望能從正房直接走到平台。當時他肯定極為惶恐,思緒已經失去了控制,決心結束自己的生命。」
滕縣令一直默默地聽著。此時,他挺直身子,扭頭問自己的師爺:「你既然在場,想必察看了那條走廊。」
「是的,大人。」潘師爺恭敬地答道,「走廊里沒有一點血跡,無論是地面,還是通往平台的門上方的橫樑。」
「河岸前面的圍牆多高?」滕縣令問錢莊掌柜。
「大人,只有三尺。」冷青回答,「我總是勸葛員外把圍牆加高,說不定哪天某個人喝多了酒,會不小心跌入河中。圍牆外的河岸很陡,約有一丈多高。然而死者說,他是有意把圍牆建得這麼低的,目的是能坐在花園裡欣賞河面的風光。」
「涼亭有多少台階?這些台階是用什麼做的?」滕縣令又問。
「大人,台階有三級,是用大理石做的。」
「你清楚地看見死者翻過圍牆,跳入河中?」
冷青猶豫了一會兒,然後慢慢地回答:「那裡長著一些矮樹籬。直至他不見了人影,我們才真正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所以——」
滕縣令向前傾身,打斷了他的話。
「你憑什麼認為他是自盡?」
「妙!」狄公輕聲對喬泰道,「我的同僚問到了要害。」
「那老傢伙幹嗎要跳河?」喬泰嘀咕道,「難不成想洗冷水澡?」
「噓!聽!」狄公制止了喬泰,繼續說話。
對於滕縣令的突然發問,錢莊掌柜似乎頗感驚懼,他結結巴巴地說道:「我……反正……這是大家親眼所見——」
「你親眼所見的是,」滕縣令再次打斷了他的話,「他臉上滿是血跡,而且先是奔向涼亭,然後改變方向,朝圍牆跑去。你有沒有想過,也許他頭上的血流入了眼睛,致使他把白色的圍牆錯認為是白色的涼亭台階?也許他並不是翻過圍牆跳河,而是被圍牆絆入河中?」他見冷青沒有吭聲,繼續道,「事實證明,葛員外的死因遠遠沒有查清。本縣暫且認定他是誤死,不是自盡。而且有關葛員外額頭受傷的解釋,本縣也不滿意。既然有這麼多的問題需要查清,葛員外的死就不能登錄。」
他拿起驚堂木拍了一下案桌,結束了這次升堂。然後,他從座椅上站了起來,潘師爺忙把綉有麒麟圖案的帷幕掀開,滕縣令便走了進去。通常縣令的辦公房就在公堂後面。
「退堂了!退堂了!」眾衙役對百姓嚷道。
狄公和喬泰隨著人群出了公堂的大門。路上,狄公道:「滕縣令的判斷完全正確。眼下所有的證據只能解釋為誤死或自盡。我很想知道那個錢莊掌柜為何一開始就認為葛員外是自盡的,還想知道葛員外進屋后的情況究竟如何。」
「這些謎團夠滕縣令絞盡腦汁的了。」喬泰興沖沖地說道,「現在去品嘗當地的佳肴,如何?」
三
在熙熙攘攘的鬧市,他們找到一家頗為迷人的小吃店,遂停了下來。但見屋檐下掛著一排大紅燈籠,燈籠上的字構成了頗帶自誇性質的店名——四海美食庄。
「這家小吃店肯定不錯!」狄公笑道。他撩起潔凈的藍布門帘,迎面而來的是誘人的蔥油味。
他們吃了可口的米飯、烤豬肉和腌菜,兩人一邊喝著當地釀製的烈酒,一邊談起這幾天在平湖的經歷以及一年來在蓬萊的往事。離開小吃店時,狄公已經完全放輕鬆了,於是他們興緻勃勃地漫步返回客棧。在燈火輝煌的商業街,他們不時停下來,看看當地小販叫賣的特產,聽聽討價還價的爭執聲。 途中,狄公發覺喬泰很少說話。「怎麼啦?」他問,「吃得不開心?」
「後面有人跟蹤。」喬泰低聲回答。
「有這種事?」狄公疑惑地問,「你看見他們啦?」
「沒有,不過我有這種感覺。直至現在這種感覺還未欺騙過我。走吧!容我略施小計,看看究竟是誰在監視我們。」
喬泰加快腳步,拐進了一條較為冷僻的街道。他一繞過街角便猝然止步,拉著狄公一道藏在黑暗的門廊下。兩人細細觀察街上過往的行人,然而,沒有一張臉孔是他們熟悉的,行人也似乎對他們不感興趣。他們繼續步行,不過專走行人稀少的偏僻街道。
「這樣不行。」喬泰道。此時,他們已經進入一條狹窄的衚衕。「盯梢者一定是老手。大人,您最好先回客棧。看見了嗎?馬路前方有群乞丐,就在那個貨攤前面。到了那裡,我插進他們當中,您急速繞過街角。咱倆在客棧會面,我會拎著那個見不得人的盯梢者來見您。」
狄公點點頭。兩人走到那個貨攤前面時,喬泰擠進那群衣衫襤褸的乞丐當中,一會兒就不見了人影。狄公疾步繞過街角,跑過幾條彎彎曲曲的小巷,直奔人聲鼎沸的街道。回到繁華大街上,他向行人問路,很快就找到了客棧。
夥計端來了熱茶,點燃了兩支蠟燭。狄公坐在茶几旁邊,一面喝茶,一面思索。說也奇怪,居然有人對他們的舉動感興趣,不過喬泰對這類事的估計從未出過差錯。無疑,在他的轄區——蓬萊縣,有幾個地痞一直對他深懷敵意,然而,即便他們當中有人蠢蠢欲動,也不知道他要在威平縣停留。有關在威平縣停留的想法還是在平湖州府的最後一天決定的。莫非平湖有人向蓬萊縣的某個地痞通風報信?他開始捋著長須陷入沉思。
有人敲門,喬泰走了進來。他擦拭額上的汗珠,沮喪地說道:「那傢伙又從我手裡溜走了!您猜他是誰?就是今天下午來找我們的那個醜八怪獨眼龍。我看見他鬼鬼祟祟地走了過去,忽而左,忽而右,好像在找什麼人。當時我正站在那群乞丐前面,喝著從貨攤買來的一杯涼飲。正當我推開眾乞丐,朝獨眼龍走去時,他發現了我,一溜煙就跑了。我追了一陣子,沒看見人影。」
「這隻狡猾的狐狸!」狄公道,「他究竟想幹什麼?你仔細想想,以前在蓬萊縣,在平湖府,是不是見過這個人?」
喬泰搖搖頭。他一邊按照狄公的示意坐下,一邊道:「我要是見過這個醜八怪,准能想起來。不過,別著急,現在我心裡有數了。下次我們出去時,他肯定還會跟蹤,到那時我一把將他揪住。順便告訴您,大人您的同僚滕縣令又有麻煩事了。有個女人被謀殺了!」
「謀殺?」狄公詫異地問,「這是你親眼所見?」
「沒有,」喬泰回答,「不過,謀殺是肯定的。眼下只有我和一個老乞丐知道。」
「快把情況告訴我!」狄公急促地說道,「此事得馬上告訴滕縣令。」
「嗯,這樣他也許有充分的準備。」喬泰表示同意。他給自己倒了一杯茶,然後說道:「事情是這樣的。那傢伙溜掉之後,我回貨攤付錢,正要離去時,一個老乞丐遲疑著走了過來。他說:『你大概是外地來的,對不對?』我說:『是的,你有什麼事?』他把我拉到一邊,問我是不是對一些價格非常便宜的金銀首飾感興趣。我想,不妨去看看怎麼回事,就跟著他繞過街角,到了一個江湖郎中的家門口。借著門廊下的昏暗燈火,他出示了一對漂亮的金耳環和一對金手鐲,說只要給他一些銀兩,我就可以當即把這些東西拿走。我當然知道這些首飾是偷來的,心想是把這個老傢伙揪到這裡還是直接帶他上公堂的好。他見我不吭聲,以為我害怕,便說:『放心,不會出事。這些首飾是從一具女屍身上扯下來的,這具女屍就躺在北門不遠的沼澤地里。除了我,誰都不知道。』我讓他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告訴我。他說自己在沼澤旁邊的灌木叢里有個窩,有時要到那裡去睡覺。今晚他去那裡時,發現灌木叢中藏著一具女屍。她身穿漂亮的織錦女服,看上去年齡不大,胸口插著一把刀,已經死去多時了。他摸了摸她的兩隻衣袖,沒找到一文錢,於是扯下她的兩隻耳環和手鐲,跑了。晚上那地方很冷僻,周圍看不見一個人。他作為乞丐幫的一員,本來要把討來的、偷來的東西交給幫主,再從幫主那裡分得一份。這幫主名叫『排軍』,是個惡棍。不過,他想,這麼好的東西交出去太可惜了,不如把它們賣給陌生人,這樣就不至於讓排軍察覺,迄今他對這個幫主還是甚感恐懼。」
「那個乞丐現在何處?」狄公問,「莫非他也從你手中溜了?」
喬泰搔了搔頭皮。「不是的,」他顯得有些尷尬,「他沒有溜掉。不過,他看上去面黃肌瘦,確實像可憐的老乞丐。我打量了他幾眼,覺得他完全不像殺人犯。接著,我仔細察看了那對耳環,發現上面有乾涸的血跡,可見他說這些東西是從屍體上扯下來的,並非謊言。我知道,要是將這個可憐的老乞丐扭送到公堂,該是怎樣的情景。首先,差役會把他打得半死,而且等他出獄后,那個排軍非剝了他的皮不可,因為他沒有按規矩交出那些東西。那種人是什麼貨色,我早就領教過了。所以我掏出一串銅板,交給他,吩咐他趕快離開。我想,待會兒我們去縣衙把這事告訴您的同僚,您就說已反覆盤問了那個老乞丐,但沒問出什麼,後來他就逃跑了。」
狄公若有所思地望著喬泰。「這樣做肯定是很不正當的。」過了一會兒,他道,「不過,我明白你的用心,一個老乞丐是無緣進入貴夫人的宅邸的,而且她出門是坐轎,前後左右都有保鏢。他說周圍看不見一個人,這也是實話,要不然,他就不會扯死者身上的東西了。那個貴夫人顯然是在別的地方被殺害,然後才被藏進灌木叢的。我相信你這樣的做法不會有很大的干係。但是,喬泰,以後再也不要干這種重感情、輕理智的事了。現在我們就去縣衙。這件事,滕縣令必須馬上著手調查。」他站起身,繼續道,「把那些首飾拿給我看看。」
喬泰從袖口掏出兩隻耳環和一對金手鐲,放在桌子上。狄公瞟了一眼,讚歎道:「好精緻的首飾!」他正要轉身向門外走去,忽然想起了什麼,於是彎下腰,把蠟燭移近了一些,開始細看那些首飾。只見耳環為銀鑄的細小蓮花狀,邊上一圈金絲,鑲有六顆寶石,做工相當精細。手鐲是純金的,呈蟒蛇形,兩顆大翡翠蛇眼在燭光下咄咄逼人。狄公挺直了身子,依然盯著那些首飾,慢慢地捋著鬍鬚。
過了一會兒,喬泰著急地問:「您是否改變主意了?」
狄公從桌上拿起首飾,放進了衣袖。他神色嚴肅地對喬泰道:「我看咱倆還是別把這事告訴滕縣令,現在還不是時候。」
喬泰詫異地瞪了一眼。他正要向狄公問個明白,門突然開了,那個瘦削的獨眼龍沖了進來,只見他急切地說道:「他們來抓你們了。沒想到這麼快,你們去縣衙是自投羅網。此時班頭正在門口,問你們住在哪個房間。不過,別著急,我幫你們逃走。跟我來!」
喬泰氣呼呼的,正要回話,卻被狄公制止了。狄公猶豫了片刻,對獨眼龍說:「帶路!」
獨眼龍領他們出了房門,急速地將他們帶進狹窄的走廊。他似乎對客棧的布局相當熟悉。兩個人跟著他進了漆黑、污穢的過道,並打開一扇破門到了黑壓壓的弄堂。然後,他們跟著他在垃圾堆里行進,空氣中飄散著油味,這說明他們已經來到客棧廚房的後面。過了一會兒,獨眼龍又打開一扇門,領著他們走了進去。原來這是隔壁大酒店的後門。他們跟著擠入鬧哄哄的顧客中間,出了前門。接著,他們穿過幾條迷宮似的街道和衚衕,時而上坡,時而下坡,時而向左,時而向右,不久,狄公就被弄得暈頭轉向了。
之後,獨眼龍倏地止步,狄公不勝防備,差點撞上他。三個人站在一條黑乎乎的衚衕入口。獨眼龍指著遠處唯一亮著燈光的窗戶說道:「那是鳳凰客棧,你們在那裡絕對安全。告訴排軍,是孔山讓你們來的。咱們後會有期。」喬泰想擒住他,但未及伸手,他已靈巧地轉身,消失在黑夜之中。
四
喬泰極為不滿,憤憤地說道:「大人,您無論如何得承認,這不是明擺著的嗎?雖然該客棧名字好聽,但它是個賊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