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大唐狄公案壹(10)
第13章 大唐狄公案·壹(10)
「小人自窗口爬進屋內,想尋那錢匣。可尋了半天並未發現那錢匣蹤影,卻發現小人的鐮刀丟在地上,上面滿是血跡。小人心中明白必是那姓吳的混蛋用鐮刀殺死了老爺與夫人,然後帶著錢匣與馬匹逃走了。」此時喬泰張口欲言,狄公搖頭斷然阻止。
「小人知道人家會說是我裴九乾的,」裴九嘟囔道,「人家會打小人,逼小人承認是小人乾的,然後砍下小人的腦袋,這樣我可憐的蘇娘便沒處安身了。小人越想越怕,於是去倉房尋了輛推車,推至窗下,把二人屍首從床上拖下。當時,那女人的屍首還有些熱乎。小的把二人屍首從窗台上推入窗下推車內,然後把車推到桑樹叢里,再把屍首藏在一堆樹枝底下,隨後便回倉房睡覺了。當時小人打算待天明起個早,拿上挖土的鏟子,再神不知、鬼不覺地把屍首給掩埋了。不想第二日清晨,天剛蒙蒙亮,小人回到桑園,屍首卻不見了。」
「你說什麼?」狄公叫道,「屍首不見了?」
裴九使勁地點了點頭。
「屍首不見了。小人當時心想,定是有人發現了屍首,跑去告官了。那時小人趕緊跑回屋內,把那沾血的鐮刀裹在老爺衣服內,抓起夫人的長裙去擦床褥與地上的血跡。地上的血跡擦乾淨了,可床褥上的血跡卻怎的也擦不掉。沒法子,小人便把床褥連同衣物一併捲起,抱入倉房,藏在柴草堆下。小人又去叫醒蘇娘,告訴她天放亮前便與我一起離家進城。小人所說句句是真,無有半句瞎話,大人!千萬別對小人動刑啊!大人,小的真的沒殺人哪!」
裴九說罷,趴在地上撲通撲通將頭磕個不停。
狄公捋了捋鬍鬚,對裴九道:「起來,帶我去那藏屍處看一看。」
裴九聞言,慌忙自地上爬起。喬泰探身於狄公耳邊,輕聲道:「大人,我等來蓬萊路上曾見過姓吳的那廝!問問這廝那兩匹馬是何模樣!」
於是狄公命裴九說說他主人與那女人所騎馬匹的模樣。裴九說樊老爺騎的是匹灰馬,樊夫人騎的是匹火炭色的馬。狄公點頭稱是,遂示意裴九在前引路。
行不多遠,便到了那桑園。裴九指著一堆桑樹枝道:「小人當初便把老爺與夫人的屍首藏在這堆樹枝下。」
馬榮上前俯身仔細察看這堆樹枝。他從地上撿起幾片葉子,拿到狄公面前道:「大人,你看這上面黑斑必是血跡所染。」
「你二人此刻先將桑園認真搜檢一遍,」狄公道,「這狗頭或許有所隱瞞!」裴九急忙爭辯說自己未有欺瞞,但此刻狄公並不予理睬。狄公手捻頷下長須,若有所思地對洪參軍道:「洪亮,恐怕此事非同一般。我等於赴任途中所見那人看去並不似心狠手辣,敢以鐮刀割斷兩人咽喉而竊款盜馬之兇犯。那人看我時滿臉茫然,並無驚慌之態。」
說話間,傳來折斷樹枝的聲音,馬榮、喬泰走了回來。只見馬榮興奮異常,揮動手中滿是銹跡的鐵鏟喊道:「園中有個地方土質疏鬆,看去像新近被人挖過!我在旁邊一棵樹下發現埋有東西。」
「將鏟子遞與裴九!」狄公冷言厲聲道,「讓這狗頭自己挖他所埋之物!那地方在何處?帶我去看!」
馬榮撥開桑樹叢,在前開道,眾人緊隨其後,穿行於樹叢間。喬泰拽著裴九,裴九搖搖晃晃,心神不定地踉蹌跟著。
馬榮將眾人引至桑園中一處空地,指點那土質疏鬆處。
「速速與我挖來!」狄公喝令裴九。
裴九木訥地向手心裡啐口唾沫,舉鏟開挖。不多時便見土中露出一點沾滿泥土的白色衣料。喬泰與馬榮一起上前從土裡拖出一具男屍,將其放在地面干葉之上。眾人見此具男屍有四十上下年紀,頭皮光光,僅穿一件單薄內衣。
「這是個和尚!」洪亮驚叫道。
「繼續挖來!」狄公厲聲喝道。
裴九又挖了一陣,忽地將鏟扔下,氣喘吁吁道:「這便是樊老爺!」
馬榮與喬泰上前從土坑中又拖出一具碩大裸體男屍。因屍首幾乎分離,二人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將屍首輕放在地上。但見此屍胸前有一片烏黑凝血。馬榮見屍身肌肉發達,不禁贊道:「這廝倒是十分強壯!」
「再挖那第三個死者!」狄公對裴九怒吼道。
裴九又將鐵鏟插入土中,但此次碰到了岩石,下面已無其他屍體。裴九停鏟,茫然地望著狄公。
「你將那女人如何處置?你這惡棍,快快從實招來!」狄公吼道。
「小人發誓,小人真不知曉!」裴九叫道,「小人當初只是將老爺與夫人的屍首運來此地,把他們藏在樹叢下,從未在此埋過任何東西,也從未見過這禿頭和尚!小人對天發誓,小人所說句句是真!」
「此處發生何事?」此時忽地自狄公身後傳來一聲文縐縐的說話聲。
狄公旋即轉身,只見身後站立一名矮胖男子,此人身著華貴紫緞錦繡長袍,唇上鬍鬚濃密,頰上、頷下三縷長髯直垂胸前,頭戴一頂高冠,儼然一副博學紳士模樣。此公掃視狄公一眼,遂十分恭敬地向狄公躬身作揖道:「在下名為曹鶴仙,本地人氏,家有薄田少許,只為養家度日,平日但好諸子百家,略通天文地理。敢問大人即為新任縣令否?」見狄公點頭,他又繼續說道,「方才老夫騎馬偶經此地,聽得路邊一農人說衙門裡人正在鄰庄樊仲家,於是老夫冒昧至此。不知有用得著老夫之處否?」說罷,便欲探頭窺視狄公身後擺在地上的屍體。
狄公上前以身體擋住其視線,說道:「本縣正在此調查一樁謀殺案。倘若曹公能委屈暫避,一旦此處事畢,本縣便來與曹公相會。」
曹鶴仙聞言,只得作揖告退。
曹鶴仙退去之後,洪亮道:「大人,此和尚身上未見何傷痕,看去只像自然死亡!」
狄公道:「今日午後,我等將於衙門內認真探究此事。」轉身又問裴九道:「說,樊夫人長得是何模樣?」
「大人,小的確實不知!」裴九嗚咽道,「小人未見夫人是怎樣到這莊上的,待小人發現夫人屍身時,夫人面上已滿是血污了。」
狄公點點頭,回身對馬榮、喬泰道:「喬泰在此看守這惡棍與這兩具屍首,馬榮去將路口士卒領入,在此伐些樹木做兩副木架,將這兩具屍首抬回衙門,並將這裴九收監。但回府之前,先令裴九引你等去那倉房,將其所藏死者被褥衣物尋出,一併帶回府去。此刻我與洪亮先回莊上察看樊仲卧房,並審那姑娘,看有何線索可尋。」
狄公說罷,便與洪亮快步向庄內走去。將至路邊,遇見曹鶴仙,見他手持一根長長木杖,正小心撥開桑叢,緩緩向前行進。路邊站著曹鶴仙的僕人,手牽一頭毛驢,等待主人來到。
狄公快步上前道:「曹公,本縣因公務繁忙,現欲往樊庄走一遭。待料理完公事,得空一定親往貴府造訪。」
曹鶴仙向狄公躬身深施一禮,三縷長髯迎風飄拂,十分惹人注目。只見他緩緩爬上驢背,將長拐橫擔於鞍前,雙腿一夾,那毛驢便一溜小跑向前奔去,後面僕役也甩開兩腿緊隨在後。 「如此美髯,天下少有,真美髯公也!」狄公眼望曹鶴仙背影,不無讚歎地對洪亮道。
回至樊庄,狄公吩咐洪亮去喚那在田間勞作的姑娘,自己則先去那樊仲卧房察看。
步入卧房,只見其中放著一張大床,床上空空蕩蕩,僅有木架與床板,並無被褥。靠牆有一張梳妝台,邊上有兩隻木凳。近門處的角落內放著一張小巧几案,案上擱著一盞油燈。狄公仔細察看房中每個物件,正當低頭看那木床之時,忽見床頭木架上有一深深刻痕。細細觀之,見刻痕茬口潔凈,像是新近所為。狄公搖頭沉思,慢慢走至窗前,見窗門已斷。方要自窗前走開,卻見窗邊地上有一張摺疊的白紙,狄公將其撿起視之,發現其中包有一柄女用廉價骨梳,上面鑲有三枚圓形彩色琉璃片。狄公又將骨梳包好,藏入袖內。狄公蹙眉沉思,覺得案情複雜,似有兩個女人捲入其間。先前於路口草屋內發現的繡花手巾系富家女子所有,而這柄廉價骨梳則顯然是農婦之物。狄公心中猶疑不定,嘆息一聲便向外屋走去。外屋內,洪亮與裴九女兒蘇娘已等候多時。
狄公見蘇娘不敢正視自己,一副十分懼怕的樣子,便語氣和緩地問道:「嗯,蘇娘,本縣問你,你父說那日你為樊老爺燉了只味道十分鮮美的雞,是嗎?」
蘇娘害羞地望了狄公一眼,臉上綻出微笑。
狄公又道:「鄉間飯食不比城裡飯菜味道差。我想,樊夫人必也十分愛吃你燉的雞,是嗎?」
蘇娘聞聽此言,不再微笑,反問道:「她很傲氣,不是嗎?她坐在卧房凳子上,我向她請安,她卻連頭也不回,不是嗎?」
「然當你收拾碗筷之時,夫人可曾與你說話?」狄公又問道。
「那時她已睡下。」蘇娘毫不猶豫地答道。
狄公無可奈何地捋了捋頷下長髯,略停片刻又問道:「不知姑娘可曾認得顧娘子,也便是鄰庄曹公之女,前不久才嫁入城中顧家的那位姑娘?」
「我曾在田頭遠遠見過她與她兄弟一二次,」蘇娘答道,「人家都說她是個好姑娘,不像那些城裡小姐那般難纏。」
「也罷,」狄公無奈道,「如今你為我指路,引我去曹公家走一遭。外面官府兵卒會借你一匹馬騎。完事之後,你尚須陪伴我等一路回城,你父也將去城中,本縣尚有要事相問。」說罷便令蘇娘引路,急急向曹鶴仙家而去。
十
話說狄公與洪亮跟隨蘇娘來到曹鶴仙家。狄公抬頭望去,見曹鶴仙家乃是一座三層塔樓,建於一片松柏掩映的小山丘上,心中頗感意外。三人來到塔樓之下,曹鶴仙已在樓下恭候多時。狄公吩咐洪亮與蘇娘在門口小屋內暫歇,自己則隨曹鶴仙入內。
走進樓內,狄公隨曹鶴仙踏上一道狹窄樓梯,二人緩步上樓。曹鶴仙告知狄公,此塔樓年代久遠,原是為本地戰爭瞭望軍情所建,後為曹氏先人所有。但曹家原本居住於城中,只是待做茶商的父親亡故之後,曹鶴仙方將城中房產變賣,遷至此處居住,至今已有多年。曹鶴仙邊走邊道:「或許大人會以為曹某怪癖,如何居住在塔樓之內。但大人到了樓上書房,便自會明白曹某遷居此處之用意。」到了頂層八角形房內,曹鶴仙憑窗手指遠處景色道:「大人,此處視野開闊,可以高瞻遠矚,遐想入雲!此處亦是曹某書房,曹某可專心在此研習天文地理。曹某研習每有所獲,心中便感其樂無窮!」
狄公讚許了幾句,亦向窗外望去,一眼便望見北面那座破敗的古廟,但那廟前小道被一片樹林遮蔽。觀賞一陣后,曹鶴仙邀狄公在一張堆滿書卷文稿的大書案旁就座。甫坐下,曹鶴仙便迫不及待地問道:「大人自京師而來,可知京師中人如何議論老夫學問?」
狄公在京師時從未聽說過曹鶴仙的學說,但又不便令曹鶴仙掃興,遂禮貌地敷衍道:「據傳,京城裡人多以為曹公之學說頗具獨到之處。」
曹鶴仙聽狄公如此說,心中十分得意。
「將老夫曹某視為具有獨到見解之人,倒是頗有道理。」曹鶴仙躊躇滿志地說道,並起身提起桌上一把大茶壺為狄公倒了一杯茶。
「不知曹公是否想過,」此時狄公開口問道,「貴府千金有何不測?」
聽聞此言,曹鶴仙面上似有慍色。只見他小心地理了理垂至胸前的長髯,然後面容嚴肅地答道:「大人有所不知,小女除令老夫煩惱之外,從未給老夫帶來任何樂趣!老夫潛心於學問,須心靈寧靜,不應受到干擾,小女卻總是干擾老夫之寧靜心靈。老夫曾親自教誨小女讀書習字,但未料小女總好閱讀那些不該閱讀之書。她好讀史書,大人,竟會是史書!那些書上除了記載一些懵懂無知的前人悲慘經歷外,別無他物。簡直是虛度光陰!」
「然而,」狄公謹慎言道,「人們有時亦可從前人之過失中獲取教訓。」
「哼!」曹鶴仙頗不以為然。
狄公並不介意曹鶴仙的態度,語氣和緩地繼續問道:「敢問曹公何以要將小姐嫁與顧孟彬?我聽說曹公一向輕視佛教,以為信奉佛教乃愚蠢無知的盲目崇拜,對此我亦有同感。然顧員外卻是個十分虔誠的佛教信徒。」
「哈!」曹公大聲道,「小女婚嫁之事原先老夫並不知曉,此皆是兩家婦人所為。大人須知,婦人皆是愚人!」
狄公深感與曹鶴仙談話有些漫無邊際,但仍決定繼續下去,遂又問道:「不知小姐是否認識鄰庄樊仲?」
曹鶴仙揮動了一下手臂,斷然否定道:「大人,老夫如何知曉那等事!或許小女曾見過此人一面。上個月那蠻橫的不學無術之徒曾到此與老夫理論地界之事。大人,你想,我,一個精通天文地理之人,卻要去討論地界之事?真是匪夷所思!」
「我以為學問、地界二者皆是有用之物。」狄公淡然言道。
曹鶴仙迷惑不解地看了狄公一眼。
狄公若無其事地繼續道:「此屋沿牆滿是書架,然卻有架無書,不知曹公之書皆在何方?我想,曹公之書定不會少,必是收藏於某處。」
「老夫確有許多書籍,」曹鶴仙淡然答道,「然老夫書讀得越多便越糊塗。老夫喜好讀書,是的,然卻深感讀書只會為世人的愚昧無知所迷惑,故而每閱一人書籍,知曉作者所言之後,便將此人所著書卷悉數送與京師中堂弟曹奮。老夫這個堂弟,大人,老夫實在羞於啟齒,太乏獨立思考能力,是個毫無主見之人,實在是悲哀之至!」
此時狄公模模糊糊記起自己在京師時曾見過曹奮,那是於好友侯鈞家中的一次酒宴上,此人亦是大理寺官員,平日極好收藏古書。想至此,狄公習慣地抬頭欲要撫須,因見曹鶴仙亦在撫須,且神態高雅,便停住手,心中甚感不快。
曹鶴仙背靠椅背若有所思地徐徐言道:「現老夫為大人做個概述,老夫會力求說得通俗易懂,當然,老夫所要述說之事皆是有關老夫學理之事。首先老夫欲要講述的是,老夫以為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