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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大唐狄公案壹(9)

  第12章 大唐狄公案·壹(9)

  易鵬又道:「大人,易某乃曹公老友,我二人皆篤信儒學,不喜佛學。雖說我二人之間未嘗提過兒女親事,但據我兩家關係,易某向來以為曹公會將女兒許配給易某長子。但不想三月前曹公之妻亡故,曹公忽然宣稱要將女兒嫁與顧某。大人,你想,那姑娘年方二八,如花似玉,而那顧孟彬是個狂熱的佛教徒,聽人說他還要捐獻——」


  「本官知員外之意了。」狄公對家庭瑣事毫無興趣,故未待易鵬將話說完便道,「昨晚本縣兩名手下曾與員外手下管事薄凱會面,聽說此人似乎非同尋常。」


  易鵬見狄公問起薄凱,臉上顯出賞識的神態,回道:「薄凱喜好飲酒,昨夜又飲了許多,半夜方歸,但並未大醉。此人總是半醉半醒,也頗好吟詩,但其詩作甚是平淡無奇。」


  「既如此,員外何以仍要留用此人?」狄公不解道。


  「易某以為,」易鵬道,「這醉詩人有理財的天賦!大人,此人精通理財之道,算賬速度之快令人不可思議。不久前,一日晚間,易某約薄凱一同查賬,當時他坐在一旁,易某向他解釋。但他未聽幾句,便從易某手中取過賬冊,迅速翻閱一過,並記下若干數字,然後便將賬冊交還與易某,又拿來筆墨紙硯,清清楚楚地將易某買賣收支情況書寫於紙上,竟然無絲毫差錯!次日,易某又命薄凱用六七日時間估算一下為海防要塞建造一艘戰船所需的費用,不想薄凱竟在那日午後便將一卷寫有估算費用的紙稿交付於我!易某因此得以趕在同行老友顧孟彬之前將方案提交與海防統領,輕易便獲得了一筆造船的大生意!」易鵬說時得意之態溢於言表,末了又道,「只要薄凱不誤事,心裡想著易某,他願飲願唱,自由他去。薄凱聰明,做事敏捷,在下因此付給他極高的報酬。但易某不喜他是個佛教信徒,也不喜他與顧孟彬手下管事金桑往來。不過,薄凱信奉佛教,與金桑交往,此事對易某倒也無害,且有時尚可從金桑處獲知不少顧孟彬生意的內情,回來報與易某,還頗有益於易某的生意呢!」


  「員外,請勿忘告知薄凱,」狄公道,「叫他這幾日擇個時辰來見本縣。本縣在衙內找到個記事簿子,內有一些賬目,本縣想要聽聽他的高見。」


  易鵬聞言,迅速望了狄公一眼,方欲開口詢問,見狄公已起身告辭,只得也起身告退。


  卻說狄公辭了易鵬,即向書房而行,途中遇見馬榮與喬泰。


  二人上前施禮。馬榮道:「稟報大人,那水門柵欄已修好。」接著又道,「回衙途中,我二人去那第二座橋近處大戶人家詢問,那些人家的僕役皆稱未曾看見昨日晚間之事,只說附近住家有時會用大筐裝載大包垃圾至河邊,將之傾入河中。我二人心有不甘,又挨戶詢問,仍無人知曉我與喬泰所見之事。」


  「看來此事已顯而易見!」狄公說道,心中釋然許多,「你二人現隨我回房,金桑已在書房等候我等。」


  狄公邊走邊將顧孟彬之妻失蹤一事簡要說與馬榮、喬泰二人知道。


  不一會兒,三人回到書房,只見洪亮在屋內正與一位眉清目秀、二十五歲上下年紀的青年說話。洪亮見狄公來到,便將身邊年輕人介紹與狄公。狄公問道:「足下姓金,莫非具有高麗血統?」


  「是的,大人。」金桑恭敬地說道,「金某生於本地高麗鄉,從小生長在此。只因顧孟彬僱用許多高麗水手,金某通曉兩國言語,所以顧孟彬便雇請金某為其管事,監管其手下高麗水手,並為其充當翻譯。」


  狄公點頭稱是,並隨手取過洪亮遞與的方才與金桑談話的記錄,細閱一遍,又將之傳與喬泰、馬榮,然後問洪亮道:「洪亮,那樊仲最後被人見到亦是在十四日嗎?亦是在那日午後嗎?」


  「回大人話,正是如此。」洪亮答道,「樊仲田莊的佃戶稱樊仲於那日午飯之後即離開莊園,同行者尚有其貼身隨從吳免,二人是向西面走的。」


  狄公點點頭,又道:「那曹鶴仙家亦位於同一地區。拿地圖來,我且看此地究竟是何模樣。」


  洪亮取來地圖,展開在書案上。狄公視之,以筆在圖西部畫出一個圓圈,指著圖中曹鶴仙家宅處道:「且看此處,十四日,顧員外的新娘用了午餐即離開此地向西而去。新娘於第一個路口向右轉彎。那麼,金相公,其兄弟是於何處與之分離的呢?」


  「是在經過一小片林地時,彼處是兩條鄉間小道會合之處,大人。」金桑答道。


  狄公又道:「如今那佃戶稱樊仲亦是於那日午後離去,亦是向西而行。此處便有個疑問,為何樊仲不向東行,東行可直接通往城裡,為何偏要捨近求遠,向西繞行呢?」


  「大人,從地圖上看,向東行確實近得許多,」金桑道,「但此路崎嶇不平,況且又路徑不明,甚是難行,若逢雨天,更是無法行走。故而此路雖近,卻比走大道繞行更費時間。」


  「這便是了。」狄公道。說罷,拿起筆又於鄉間小道與大道之間畫出一個記號。


  「我不信會有如此巧合之事,」狄公道,「我以為我等可假定顧夫人與樊仲在此處相會。金相公,你可知他二人從前可曾相識?」


  金桑猶豫片刻道:「大人,金桑不知他二人是否相識。不過從圖中看,樊仲莊園離曹公家不遠,或許顧夫人未出嫁時曾與樊仲見過面。」


  狄公點頭稱許道:「金相公所言十分重要。今後如何行事,本縣尚須認真思考一番,因此今日便不奉陪金相公了。」


  金桑起身告辭。


  目送金桑離去后,狄公轉身,意味深長地注視著三位手下,神情莊重地說道:「諸位若還記得那九華園酒店主人議論樊仲人品之言,我想問題便昭然若揭了。」


  「看來那姓顧的找錯了目標。」馬榮做個鬼臉,言道。


  洪亮卻疑慮重重,慢慢說道:「大人,若是二人私奔,為何大道哨卡處衛卒不曾看見他二人呢?那哨卡前總有些士卒坐著,除了飲茶,便是注視過往行人。何況那些士卒一定認得樊仲,若是他與一名婦人同行,必定逃不過他們眼去。且樊仲隨從吳免又怎樣了呢?」


  此時喬泰起身,看那地圖道:「我看,不管發生何事,總是發生在這荒僻古廟之前。聽那獨臂店主說,這一帶曾發生過許多駭人怪事!況且這一段鄉間道路因有樹叢遮擋,正好是哨卡士卒看不見的地方,不管是從樊仲莊園出來,抑或從曹鶴仙家走出,皆是如此。即便從顧娘子兄弟包紮腿傷的小農莊也望不見這段被遮擋的道路。看來顧娘子、樊仲與那隨從均在這段路上化為輕煙消失了!」


  狄公聽眾人說畢,忽地站起身來,說道:「我等不可僅在此書房中按圖索驥,必要實地考察一番,並與曹鶴仙、樊仲佃戶細談之後方可心中有數。此時天色晴朗,正可外出前往彼處一看!有昨夜之經驗,我想,今日白天出巡,且又騎馬,去鄉間必定十分自在!」


  九


  話說狄公四人收拾行裝,又挑選了十名精壯衙役,由班頭率領,俱各騎馬跟隨四人馬後向鄉間一路行去。西城門外,正在田裡勞作的農夫見城門開處一隊人馬走出,俱抬頭觀望,只見新任縣令狄公打頭,身後緊隨洪參軍、馬榮與喬泰,四人之後又跟隨一隊衙役,煞是威風。


  狄公決定抄近路去樊仲莊園。但走不多時,便發覺金桑所言不差。此路雖近,可確實頗為難行。淤泥板結,路面高低不平,兩道深深的車轍如同兩條小溝。狄公等只得緩緩前進,一行人幾乎走成一條直線。


  如此行走了一陣,經過一片桑樹林,走在後面的班頭將坐騎趕進農田行進,吆喝著追上狄公,手指前方一塊高地上的家舍道:「大人,前面便是樊庄!」 狄公白了班頭一眼,怒道:「你這班頭,好不曉事,怎可隨意踐踏田中莊稼!我早知前面即是樊宅,此前我便看過地圖,何用你來告知?」


  班頭遭狄公搶白一頓,十分沮喪,立住馬,待狄公與洪參軍、馬榮、喬泰走到前面,方才趕馬上路,對手下一名衙役發牢騷道:「今番我等算倒了霉,碰上這麼個厲害老爺!那兩個強人模樣的頭領更是叫人見了便發慌!昨日,連我也被逼著操練,絲毫不把我當班頭看待!」


  「今後日子不好過啊!」那衙役嘆口氣,答非所問地應道,「我呢,我可沒那個福分,有個有錢的親戚送我個舒舒服服掙錢的小莊園!」


  不一會兒,一行人來到一座小茅屋旁,茅屋邊有條彎曲小路通向樊宅。狄公縱身下馬,命班頭率領手下兵丁守候在路口,自己與洪亮、馬榮、喬泰徒步沿小路進庄。


  馬榮走得急,先去那茅屋門前,抬腿便一腳將門踢開,但見裡面堆滿柴火,別無他物。


  「真他娘的掃興!」馬榮罵道,又將門砰的一聲關上。


  此時狄公走來,馬榮讓在一邊。狄公開門察看,見屋內乾柴處隱約顯露一白色物件,遂入內將那物件取出,拿與眾人看,分明是一塊女人用的繡花手巾,嗅之仍有淡淡清香。


  狄公道:「此地農婦想必通常不用此類奢侈物件。」說罷便將繡花手巾小心藏入袖中。


  四人向樊宅走去。途中見一身材粗壯、穿著短衣長褲、頭裹花巾的女子正在田間除草。那女子聽得有人走來,便直起身,大張著嘴,愣愣地望著四人。馬榮打量了那女子一眼,小聲對喬泰道:「沒見過比這女子更丑的了。」


  轉瞬間,四人便來到樊宅門前。那樊宅原不甚大,只是兩間屋大小的一排矮房。門口有段帶檐的平台,平台下放著一個大農具箱。離此房不遠處,有個倉房,中間隔著道籬笆。宅門前站著個高個漢子,面容粗戇,身著打了補丁的藍布長衫,正在那裡磨一把鐮刀。狄公上前道:「我乃本縣縣令,相煩指引我等進屋一看。」


  漢子聞言,一雙小眼從狄公身上轉到另外三人身上,猶疑片刻后,忽地笨拙地彎腰朝狄公等作了個揖,遂引四人走進屋內。屋內除有一張簡陋方桌與兩張破椅外,別無他物,壁上的泥土也剝落了好幾處。狄公環視一周,倚在桌邊,問那漢子姓啥名誰,此處尚有何人。


  漢子陰沉著臉道:「小的名叫裴九,衙門裡樊老爺的佃戶,兩年前死了妻子,現只有女兒蘇娘與我相伴過活。她在家做飯,閑時也去田裡幫我干點雜活。」


  「此處倒像是一個人的農莊。」狄公道。


  「只要我有錢,我便雇個幫手。」裴九嘟囔道,「但這是不常有的事,樊老爺小氣得很。」


  裴九說罷,一雙小眼挑釁似的瞟了狄公一眼。狄公注視著這個寬肩彎背的壯漢,覺得這黑漢子不甚友善,便道:「你可知你家主人去了何處?」


  裴九拽了拽破舊的上衣,粗聲粗氣道:「他十四日曾回來過,當時我與蘇娘才吃了午飯。我問他要錢買谷種,他說沒錢,隨後又叫隨從吳免去倉房查看。那廝去了回來說倉房裡還有半袋谷種,於是樊老爺笑了起來,不再搭理我。後來他與吳免便離開了莊園,騎馬向西邊大道去了。就這些,我曾說給衙門裡的人聽過。」


  裴九說罷,兩眼望著地面。


  狄公兩眼炯炯有神地注視著裴九,許久不發一言。忽然間,狄公朝裴九大聲喝道:「裴九!抬頭看著本縣令!老實將那女子之事說與我聽!」


  裴九未料狄公竟知那女子之事,不覺大吃一驚,驚愕地望著狄公,愣了片刻,轉身便朝門口奔去。馬榮見狀,搶步上前,一把揪住其衣領,將他拽回,又將他強按在狄公面前,雙膝跪地。


  「不關我事!不關我事!」裴九連連叫道。


  「本縣心中有數!」狄公怒喝道,「你休想瞞我!」


  「我說!大人,我都說。」裴九為狄公氣勢所震懾,嚇得號啕大哭起來,兩手絕望地絞纏成一團。


  「速速道來!」狄公厲聲催促道。


  裴九皺緊眉頭,深深吸了口氣,止住抽噎,方才言道:「小人不敢說謊。那日先是吳免牽著兩匹馬回到莊上,說是老爺與夫人要在莊上過夜。小人以前從未聽說老爺曾經婚娶,但此事不幹小人的事,小的就不曾打聽。姓吳的那廝一向不是個東西,與他也沒什麼話講,小的只叫女兒蘇娘去逮只雞殺了。小人想,老爺定是為了收租的事才回莊上小住。小人叫蘇娘把老爺卧房收拾乾淨,又將雞用大蒜燉上,便牽馬去倉房槽上,給與洗刷,喂它們草料。」


  「待小人回到房中,樊老爺已經坐在這兒。小人見他面前放著那隻紅錢匣子,便知他是來要租子的。小人說手中無錢,已買了新谷種。老爺很生氣,責罵了小人一頓,並叫吳免去看有無谷種在倉房裡。后又要小人帶姓吳的去看小人種的地。」


  「待小人與吳免回到房中時,天色已晚,聽得老爺正在卧房裡喊著要吃飯。」


  「蘇娘趕緊把飯菜端進卧房,小的則與吳免在倉房前一起喝了些粥。姓吳的叫小人送他五十個銅板,不然便要誣告小人未將田地侍弄好。小人無奈,便給了他五十個銅板。姓吳的收了錢后便徑自去倉房裡睡覺了。小的坐在屋外,心中愁苦,不知怎麼交納租子。待蘇娘收拾好廚房后,小人便將她送至閣樓歇息,小的則睡在姓吳的身邊。半夜裡小人醒來,又想那租子之事。那時小人發現,姓吳的已不在身邊。」


  「定是去了閣樓。」馬榮忽地插話道,嘴角掛著一絲狎笑。


  「休要如此浮躁!」狄公喝止道,「讓此人說完。」


  農夫裴九並未留意馬榮的戲謔之語,皺著眉頭繼續述說。


  「當時小人走到屋外,發現兩匹馬也都沒了,卻見老爺屋內依舊亮著燭光。心想,老爺一定尚未入睡,須將此事稟告老爺才是。於是小的跑去老爺卧房門口,敲了敲門,卻不見裡面有動靜。小人便繞到屋后,見窗戶開著,心想,定是老爺與夫人睡著,忘了熄燈,如今燈油甚貴,十個銅板才買得一斤,像這等睡覺不熄燈豈不浪費燈油?如此想著便走去窗前向里一望,卻見老爺與夫人雙雙倒在血泊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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