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大唐狄公案壹(3)
第6章 大唐狄公案·壹(3)
唐主簿先將狄公等引至大堂。大堂里磚砌地面清掃得乾乾淨淨,裡邊高台上設一高大案桌,案桌上鋪一塊簇新紅錦桌布。案桌之後則為影壁,其上掛一塊褪了色的紫綢幕布,幾乎將整面影壁遮蔽得嚴嚴實實。那幕布中央用金線綉著一隻象徵威武、敏銳的狻猊。
繞過影壁便是大堂後門,出後門是一條狹長走道,沿著這條走道便進入了縣令老爺處理日常公務的後堂書房。書房內陳設完善,書案擦拭得一塵不染,光可鑒人;牆面潔白,顯然新近才粉刷過;書案後放置一張長睡榻,其上鋪了一條深綠色錦褥。書房之側連接一室,室內放置文書案卷。狄公探頭向內隨意掃視了一眼,便步出書房,走入內院。內院正前方即為客廳。
唐主簿神情緊張地向狄公解釋道:「自那朝廷御史離去之後,此客廳便未再啟用過,只是其中桌椅或許曾被移動。」
狄公見唐主簿神態慌張,甚覺奇怪。為使其消除疑慮,狄公和顏悅色道:「近日難為主簿在此操持,將衙內事務料理得如此井井有條。」
唐主簿朝狄公深深作了個揖,期期艾艾道:「回稟大人,在下年輕時即被招募,入衙之初只是一名小小公差,至今已有四十年。在下做事一向喜好按部就班、有條有理。從前此處一直平安無事,不想如今卻——」
說話間,眾人已來到客廳門口。唐主簿上前將客廳大門打開。
眾人步入客廳,圍聚於客廳中央一張華美雕花桌旁。唐主簿恭敬地將桌上一方衙署大印捧起呈遞與狄公。狄公仔細將印與原註冊簿上的印紋比照一番之後,方才簽收。收下大印,狄公便可正式掌管蓬萊地方事務了。
狄公手撫長須道:「自今日起,本縣將全力以赴處理前任縣令遭人謀害一案,其餘一應公事暫且一概置后。今日本縣先行召見縣衙大小官員,此後尚需擇適宜之機接待本地名人士紳並會晤四鄉里正。」
「稟大人,本縣另多一位里正,」唐主簿道,「此人為高麗里正。」
「高麗區域的里正是我漢人否?」狄公問道。
「不,大人。」唐主簿答道,「不過此人通曉我國言語。」說至此,唐主簿躊躇片刻,又以袖掩口咳嗽數聲,然後膽怯地繼續言道:「大人,在下竊以為此事似有不妥之處,但州府刺史大人已決定在城東溪澗高麗人集居地另設一里,並允其自治。此里之內安全事務皆由其里正自行負責,倘未獲其許可,衙門官吏皆不得擅入其里干涉其事務。」
「此事確實不甚尋常,」狄公低頭思量道,「我會於近日調查此事。現在你先去前廳將衙門內一應官吏、差役等召集於大堂上。本縣先去後院私宅歇息片刻,待精力有所恢復便召見各位。」
唐主簿聞言,面上顯出為難神色。遲疑片刻道:「大人住處甚好,去年夏天,前任汪縣令才命人將宅邸粉刷一新。然不幸的是,汪縣令家私行李仍在其中,尚未搬出。在下亦在等候汪縣令在世的唯一親人,即他的胞弟的迴音,故在下實不知將那些私人物件送往何處為好。汪縣令早年鰥居,一向只使喚幾個本地僕役,自他被害亡故后,這幾個僕役便相繼離去了。」
「然朝廷調查案件之御史來此又居於何處?」狄公問道。此時他心中頗感詫異。
「回稟大人,御史大人夜晚只於書房長榻上就寢,」唐主簿眉頭緊鎖道,「御史大人亦在那間房內用餐。在下十分慚愧,府內事務紛亂無序,在下曾與汪縣令之弟去過數封書信,可至今未獲迴音,在下實在不知如何——」
「你也不必如此為難,」狄公言道,「此案不破,本縣不會將家眷、僕役等接來同住。近日我便於書房中安歇罷了。現時你可將我隨從帶去其住處稍歇。」
「大人,」唐主簿急道,「衙門對面有一極佳客棧,平日在下與老妻即居住其間,而且我敢保證大人您及您的隨從——」
「此話差矣!」狄公聞言,面色陡變,不待主簿說完便道,「為何主簿不居住於衙門之內,卻要居住於客棧之中?你一向在衙門內做事,亦該知曉衙門內規矩!」
「回稟大人,在下在客廳后樓樓上確有幾間住房,」唐主簿急忙解釋道,「然因此房須翻修屋頂,故在下只好臨時寄居客棧,還望大人見諒!」
「也罷,你便暫居於客棧之中。」狄公不耐煩道,「然本縣隨從仍須居住於衙署內,你只需將他們安頓於守衛衙役的房內便是。」
唐主簿無奈,只得朝狄公深施一禮,然後領著馬榮與喬泰離開客廳。洪亮則跟隨狄公回到書房。
回至書房,洪亮先幫狄公換上一件新官服,又為狄公沏了杯熱茶,再將一塊熱手巾遞與狄公。狄公邊以手巾拭面邊問洪亮道:「洪亮,你看唐主簿此人如何?」
「據我看來,他像是十分講究繁文縟節的那種人。」洪亮答道,「我想,我們的突然到來一定使他措手不及,不知如何應付。」
「我想,」狄公沉思道,「此人必定擔憂衙署內何事發生,不然不會移居客棧。不知其中有何緣故。」
此時,唐主簿來到書房,告知狄公衙署官役一應人等皆已齊集大堂內,專候狄公召見。狄公聞報便戴上烏紗帽,徑自走向大堂。洪亮與唐主簿緊隨其後。來到大堂,狄公在那案桌后就座,並示意馬榮、喬泰立於其後。
堂上大小官員、衙役共四十人皆跪於階下。狄公好言勉勵一番之後,唐主簿便向狄公一一介紹。狄公注意到縣衙文職官吏皆身著藍布袍,守衛兵丁與衙役則身束皮甲,頭戴鐵盔。眾人皆不敢言笑,任由狄公審視。狄公見階下衙役班頭生得一臉橫肉,一看便知是個心狠手辣之人,令人望而生畏。但狄公知道此類人大多生相如此,需要時常調教方可信任。再看仵作,此人姓沈,甫逾中年,面相溫文爾雅且聰穎機敏。唐主簿俯身輕聲告知狄公,仵作沈郎中是本地最負聲望的名醫,此人品行高尚正直。
待唐主簿將文武縣吏逐一介紹完畢,狄公遂宣布洪亮為本縣參軍,令其掌管衙署前廳所有日常公務。馬榮與喬泰為縣衙武吏的統領,統領衙門上下衙役和兵卒,一併監管衙內法紀及門衛、牢房等處事務。狄公回至書房,叮囑馬榮、喬泰即刻去察看門口防衛與牢房監管之情況。
「然後,」狄公又道,「你二人須集合操練衙役、士卒,以便熟悉各人品行,看其是否稱職。此後你二人再往城中行走,打探城中情況。我本欲與你二人一同前往城中行走,只是今晚我須查詢前任汪縣令被人謀害一案之細節,故無法與你等一同前往。今夜,你二人回府須來此將城中見聞回報於我,我會在此等候二位。」
當下兩人遵令離去。未幾,唐主簿步入書房,其後跟隨一名小吏,手拿兩支燭台。狄公命唐主簿坐於參軍洪亮身旁。跟來的小吏將燭台放在桌上,隨即轉身離去。
「方才,」狄公對唐主簿道,「我留意到衙署官員花名冊上有個錄事樊仲,然今日未見其人,不知是何緣故?難道此人病了不成?」
唐主簿以手擊頭,結結巴巴道:「在下正要將此事稟報大人。樊錄事月初去青州府度假,按說昨日早晨便該回府,可不知何故並未回來。今晨在下曾差一名公人去城西樊錄事田莊上探問。莊客稱樊錄事與隨從昨日便已回庄,約莫中午時分離開田莊,不知去了何處。在下得此消息亦感困惑不解,心中正自憂慮,不知如何是好。樊錄事做事精細,是個能幹的官員,一向準時無誤,實在不知其究竟出了何事。樊錄事——」
「不會讓老虎吃了吧?」狄公不耐煩地譏諷道。 「不,大人!」唐主簿聞言忙叫道,「不,不會如此!」此時但見唐主簿面色陡然變得煞白,雙目充滿驚恐神態。
「不必如此緊張!」狄公面色陰沉,言道,「本縣理解你此時的心情,或許你因前任縣令被害而一直心有餘悸,然此事已過去半月有餘,如今尚有何事令你如此憂懼?」
唐主簿以袖擦拭額頭上滲出的汗水。
「還望大人海涵,」唐主簿結結巴巴道,「幾日前,城外叢林內曾發現一名被咬斷咽喉、吃剩的莊客屍首。此地必有一隻食人惡虎。近來在下為此一直心神不安,無法安睡。方才大人提及老虎之事,令在下聞之膽寒。」
「主簿不必憂慮。」狄公道,「馬、喬二位縣尉均善狩獵,近日本縣即差他二人去獵殺那惡虎便是。此刻你去為我倒杯茶來,待會兒我要與你談談公事。」
唐主簿去倒了杯熱茶,回來遞與狄公。狄公呷了兩口,將杯放於桌上。
「本縣想知道汪縣令被害是如何被發現的,你可詳細為本縣道來。」
唐主簿摸著頷下短須,小心翼翼地開始敘述事情的來龍去脈。
「前任縣令是一位極有風度與涵養之人。平日里汪大人雖隨遇而安、不拘小節,每逢重大事務卻從不含糊,格外精細。汪大人年約五十,見多識廣,是個頗為能幹的縣令。」
「此地可曾有他的仇人?」狄公問道。
「在下從未聽說他有何仇人。」唐主簿道,「汪大人斷案迅速、公正,名聞四鄉,在這一帶口碑甚佳,深得百姓厚愛與擁戴。」
狄公頻頻點頭,示意唐主簿繼續講述。
唐主簿又道:「十幾日前,一日早晨該擊鼓升堂之時,汪縣令管家跑來前廳尋我,告知我汪大人一夜未曾入睡,卧房中燈燭亮了一夜,房內書齋門則從裡邊被反鎖。在下知道汪大人有夜讀習慣,經常秉燭讀書至深夜方才安寢,有時即伏案而睡,故在下當時以為汪大人定又是伏案而睡,忘了時辰。於是在下忙跑至其書齋喊門,卻不見裡面有絲毫動靜。在下擔心汪大人有何意外,遂喚來力大的衙役破門而入。」
說到此處,唐主簿稍頓了頓,嘴角不自覺地抽搐了數下,略定了定神,方繼續說道:「門打開之後,我見汪大人仰面朝天倒卧在茶爐旁地面上,兩眼直瞪著屋頂,又見一隻茶杯滾落於汪縣令右手邊的篾席之上。在下上前摸了摸汪大人身體,發覺已冰冷僵硬,隨即傳來仵作沈郎中。沈郎中驗屍后稱汪大人約莫死於夜半之時,並從茶壺內取出一點茶水以作驗證。他將——」
「那茶壺當時放於何處?」狄公插話道。
「稟大人,放在書齋左側茶具柜上,」唐主簿道,「茶具櫃旁是燒水的銅茶爐。那茶壺內尚有半壺茶水,沈郎中將其中一點茶水喂與一條狗吃,那狗只掙扎幾下便倒地而亡。沈郎中將茶壺內茶水又再熱過,嗅之似有異味,乃斷定其中有毒藥。當時那茶爐上尚且煨著一把燒水銅壺,因壺內水已燒乾,所以沈郎中無法檢驗銅壺內是否有毒。」
「平日里都是何人遞送茶水入室?」狄公追問道。
「並無專司送茶水之人,都是汪大人親自所為。」唐主簿急忙回復道。他見狄公抬頭審視自己,不覺語速加快了許多:「稟大人,汪大人嗜飲茶,且十分講究。汪大人總堅持親自從其宅院內的井中取水,並親自於卧房書齋中茶爐上燒水沏茶,不讓旁人插手。其所用茶壺、茶杯與茶葉罐皆是貴重的古董。他將這些茶具小心收藏在茶爐旁茶具櫃內,還加了鎖以防失竊。當時在下還命沈郎中驗了茶葉罐內的茶葉,未發現其中有毒。」
「此後你又採取了何種措施?」狄公繼續追問。
「大人,當時在下即刻差遣一名老練信使前去州府將此噩耗稟報刺史大人,並將汪大人遺體暫時盛殮,放置於汪大人私人宅堂內,然後將汪大人書齋上了封條。到了第三日,朝廷派來調查此案的御史從京城至此。他命此處軍塞防禦使揀選六名幹辦助其徹查此案,並將汪大人身邊僕役一併拘禁,嚴加問訊。他又——」
「此事我已知曉,」狄公有些不耐煩地說道,「我看過此人呈給朝廷的奏章。奏章中說得明白,無人接觸過那杯茶水,亦無人於汪縣令身亡那日退堂之後去過其卧房書齋。然我想知道御史大人究竟是何時離開蓬萊的?」
「第四日早晨。」唐主簿小心回復道,「御史大人傳喚在下,命在下將汪大人靈柩移至東城門外白雲寺內停放,待死者孿生胞弟有了迴音,再定葬於何處。隨後他便將防禦使的六名幹辦遣返軍塞,又告知在下他將帶走汪大人所有私人書函,然後便離開了蓬萊。」說至此,唐主簿面露憂容,忐忑不安地望了狄公一眼,問道,「大人,不知御史大人可曾向大人提及他突然離去之原因?」
「他說,」狄公信口應道,「此案已有眉目,其餘細節交由新任縣令繼續查辦更為妥帖。」
唐主簿聞言心下寬慰許多,少時又問道:「不知御史大人身體安康否?」
「他已離京赴南方任職去了。」狄公起身道,「如今本縣要去那卧房書齋走一遭。你與洪亮在此商議一下明日早堂需要辦理之事務。」說罷,便自桌上拿起一支燭台,走出房去。
前任汪縣令故宅位於衙署客廳後面花園內。因雨後初霽,且已是傍晚時分,園內花壇、樹間好似有一層薄霧繚繞,顯得格外幽靜神秘。狄公步入園內,只見宅門半開,便推門入內。
早在京城時,狄公便從案卷所附汪縣令宅邸平面圖上得知,汪縣令卧房書齋位於宅內走廊盡頭,所以未費多大工夫,狄公便找到了那條走廊。穿過走廊,狄公發現旁邊有兩條狹窄通道,但因燭光微弱,無法看清兩條通道通往何處。狄公秉燭正待深入仔細探視,卻忽然收住腳步,因燭光映照處,只見一個瘦小男子正從其中一條通道內徑自走出,因走得急,幾乎與狄公迎面相撞。
此人一時不知所措,木然呆立,兩眼茫然直視狄公。狄公見此人左頰上有一塊銅錢般大小的胎記,又見他未戴帽子,頭髮灰白,在頭頂束了個鬆散的髮髻,模模糊糊中又見他身穿一件灰色便袍,腰系一條黑色汗巾。忽遇此人,狄公覺十分突兀,著實吃驚不小。
兩人呆立片刻,狄公開口問是何人,那人也不答話,卻忽地無聲無息轉身快步向黑暗通道內退去。狄公迅即舉燭照射,意欲看那人去往何處,不想動作過猛,晃滅了燭火。周圍頓時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