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38章
我們睡眼惺忪地聽著從頭上穿越的炮彈破空之聲。張立憲瞪著完好的那隻眼,眨受傷的那隻眼。我惱火地眯著兩隻眼。它是來打日軍的不錯,可能否炸到深埋工事中的目標是一回事,而且它實在太擾我們的睡眠。
張立憲嗓子嗄了,可嗄了后話倒多了,這和他把什麼東西已經從心裡剔除了有點兒關係。他現在嗄著嗓子給我們播報:「……基準打完。博福斯七十五,一炮三發放,一〇五,榴彈瞬發,引信瞬發,全營一炮兩發放……」倒是內行,內行到像是他在指揮,只是侉氣得可以。他放下了,很多堅挺了多少年的東西也放下了,包括腔調。
喪門星使勁把腦袋往鋪蓋里拱,迷龍掀了鋪蓋生氣。他們還想睡,我們也想,可炮彈群打腦袋上飛過時你睡得著嗎?嗖嗖嗚嗚地在空氣中劃出斷裂,我們好像在火車輪子底下,咣咣咚咚地感覺著震動,沒人說話了,說話也要被淹沒在聲浪里。
麥師傅出現在我們的門口,激動地用英語嚷嚷著,全民協助更激動地在他身後跳踉,揮舞著兩隻手。他們的喊叫全淹在爆炸聲中了,然後他倆跑開了。
不辣問:「吵么子?」
我一邊往起爬一邊翻譯:「來啦。救世主來啦。」
我們烏匝匝地往外搶。阿譯激動地流著眼淚,也許是炮煙熏的,他念叨著:「救世主來啦。救世主。」
迷龍疑惑地問:「外國神仙?」
反正我們莫名其妙地激動著,唯恐落後一步被鬼知道長啥樣的救世主拋棄。
從我們的炮眼裡瞧出去,炮彈還在炸,只是已經不像剛才張立憲念念有詞的全營全連一炮幾發放那樣有聲勢。江那邊的火炮總是這樣的,先猛一個壓制,然後再阻斷式射擊,所以我們現在已經能聽見永遠壓得很低的雲層里傳來一種很熟悉又陌生的聲音。
最激動的是我們的兩個美國佬,為了從炮眼裡能看到天空,全民協助已經把脖子擰了過來,差不多已經快到趴在地上,可這還是徒勞。麥師傅就更激動了,往視野更好的門外沖,我們又對瘋子一樣地把他抓了回來——否則他就只好一身窟窿地回來了。他大叫:「飛機!飛機!」
我們總算是明白了,原來那就是救世主。我們把全民協助從地上拽了起來,為了彎到一個能看到天空的角度他已經把自己摔在地上。
死啦死啦把麥師傅摁回了安全地帶,說:「看得見啦。看……你瞧,聲都聽見啦。」
我不知道人怎麼能瞧見聲音,但聽著實是聽到了。低沉的聲音隆隆地從雲層里傳來,一定是四引擎的大傢伙。然後我們終於從炮眼裡看到了那些黑森森的身影。堡里翻了天了,為了能多看會兒這些傢伙,我們從一個炮眼跑到另一個炮眼。日軍的防空警報凄厲地拉響了,在我們的想象中他們一定在逃之夭夭。
全民協助,往常最易激動的人現在坐在那兒喃喃自語:「沒有用的,沒有用的。」
我拍著他:「不要太悲觀嘛。」現在我也有點兒亢奮。
「就算他們把山炸平又怎麼樣呢?首先是山頂上的我們——噗。」他用那麼灰飛煙滅的一聲來表示我們的終結。
我大叫起來:「炸平?是轟炸機?不是運輸機?!」
也別問了,天上已經開始投彈了。一連串的小炸彈,炸城市也許管用,但在這連個半埋工事都得拿巴祖卡啃的山地,不知道能起什麼作用。全民協助從上了山後沉默的時候占絕大多數,而開口就像怨婦。他在爆炸中連聲地嘀咕:「有什麼用?在貝蒂歐礁頭炮彈就打了三千噸,那是什麼都沒有的礁岸,只摧毀了三輛坦克……」
我也不知道貝蒂歐是哪兒,也不管他了,死啦死啦正向我大叫著「翻譯官」。我回了頭,麥師傅正在那兒指手畫腳地用英語大叫:「空投!空投!阿瑟·麥克魯漢,是上帝派你來這鬼地方的!」
死啦死啦問:「我該揍他嗎?他忘了中國話怎麼說了。」
我翻譯道:「他說空投。」
死啦死啦瞧了瞧外邊的動靜。航空炸彈著實比炮彈來得生猛,只是它瓦解不了包圍我們的日軍,連百分之一的可能也沒有。「空投炸彈?那我真該揍他了。」他說。
我說:「不是的。既然能轟炸也就能空投。」死啦死啦猛拍了一下腦袋錶示開竅,而我卻樂觀不起來。炸彈投下來日軍會躲,物資投下來他們就會和我們一塊兒搶……但是我們可以希望渺茫地活下去了。
我們看著遠去的機群——或者我們更該叫它機組,因為就那麼個小編隊,卸貨似的在一個安全高度上做了安全的水平投彈后揚長而去。硝煙未盡,我們的亢奮勁兒已經過去,也已經看見日軍從自己的工事里完好無損地出來,十五噸炸彈起的作用也許還比不過迷龍的一挺馬克沁。
這鬼地方。我們就得像膏藥一樣,貼在南天門上好死或者賴活下去了。
死啦死啦在通訊器材旁邊,冷漠地回答著來自江那邊的問話,看他那樣冷漠可真是讓人心痛:「是,師座……別說這,師座。」
我覺得我們更像被拍死了粘在肌膚上的蚊子屍體。
死啦死啦瞧著那門後來被蛇屁股挪過來挪過去的九二步炮,後來它就一直停在炮眼邊了,對著正斜面——它還在隨時準備為進攻的虞師提供支援。
「把它調過來。」死啦死啦指了指我們永遠洞開的大門,「對那邊。」
我後來就和他一起看著炮口轉向,這門炮現在起只為我們的生存服務了。
我說:「我們沒人要了。」
「我們沒牽挂了。我們要無拘無束地為自己活著了。」他說。
那只是同一狀態的兩種說法,我苦笑。他問我要團旗,我裝傻,跟他說一個炮灰團有屁團旗。他一臉叵測的表情看著我:「得啦。你在意的,一直都很在意的。拿出來拿出來,你一直是個好副官,真高興有你這麼個好副官。」
被他這麼說,我忽然很想哭。我去抓我的背包。那東西很小,疊起來就是小小的一塊。我把那東西抽出來,摔在他的手上。死啦死啦把它展開了。
一塊焦黑的破布,上邊畫著一個古拙的無頭之人,向天空揮舞著手上的長戈。那來自至今已經不知道覆滅過多少次的川軍團,來自一個已經為這場戰爭捐盡家財的老頭兒捐出的最後一塊壽布。
我們已經被拋棄,以後我們要愛惜被人拋棄的生命了。
那面旗——我還是乾脆說那塊破布好了——被我們用竹竿挑著從樹堡里支了出去,它幾乎立刻就成了那整個方向的日軍的射擊目標,步機槍和小炮彈齊下,立刻就被打斷了。
我們換了鐵杆子,支出去,又一陣子的槍炮齊鳴。得,杆子倒沒斷,可飛來的還有燃燒彈,旗立刻被燒了。
這回挑出去的是竹內連山的衣服,佩戴著我們能找到的所有軍銜和勳章,衣服上縫著塊我們新找的白布,白布上的無頭刑天是死啦死啦畫的,跟他做的所有事情一樣,拙劣到不要臉的模仿,倒也有了自己家的大氣。
死啦死啦在喇叭里哇啦哇啦地喊:「竹內,調皮伢子,你不穿衣服就跑出去啦?快來媽媽這兒,給你把衣服換換。」這回沉默了一段時間,然後槍炮齊鳴,竹內把自己的衣服打掉了。
「淘氣!」死啦死啦說。
再挑出去的是褲子,褲襠給割成開襠了。褲子上縫的白布這回是我的手筆啦,我想就用幾根線條來突出原畫的寫意,意倒是會了,心裡沒有的神可出不來,它更像一個支支稜稜的塗鴉,頗似我的心境。
死啦死啦說:「竹內,我的美國朋友給你推薦一項中國發明,開襠褲,他認為這玩意兒又衛生又科學,戰後可以靠它大賺一筆。我覺得蠻有搞頭,打完仗了也想給他打打長工。要想算你一份子,就快過來乖乖地換……」沉默。沉默之後是槍炮齊鳴,又打斷了。
「壞,壞,壞孩子。」死啦死啦用責備的語氣說。
下一個東西還沒挑出去我們就快笑瘋了,這回是竹內的纏腰布,也不用縫白布了,它本來就是白的。阿譯在旁邊又滿意又不滿意地扎煞著黑跡淋漓的雙手,這回是他畫的,工筆得很,並且畫蛇添足地把眼睛鼻子眉毛都給加了上去——這已經不合適做旗了,它更像是街頭拉的洋片子。
死啦死啦在喇叭里吵吵:「打吧打吧,反正我有的是。反正你這孩子淘氣了點兒,可倒還愛乾淨。柜子里存貨多的是,我巴不得挨個兒給你展覽。」
沉默。很久的沉默。竹內顯然不想攻打自己的內褲,於是那桿旗一直飄搖到了最後。
轟隆的一聲,我們以為竹內又開火了,然後才發現那是雷聲。
我們開始聒噪起來:「下雨啦!」「下雨啦!」我們手忙腳亂在整個堡壘里找著任何能盛接雨水的器皿。
雨開始下了,澆淋著那桿後來再也沒被動過的炮灰團團旗——它真是太合適我們了。下雨了,我們又可以活下去了。老天爺幫我們比虞嘯卿和美國空軍加一起還幫得更多。我們要愛惜自己的小命了。
堡里的日子是昏昏欲睡的,因為雨一下就是很久,因為淅淅加瀝瀝的雨聲,因為飢餓,因為無所事事的等待,因為陣發的血腥的搏殺——後者就是我們無聊歲月中能殺死人的神經痙攣。
我們抱著槍,連從一層到個二層都抱著槍,槍像是長在我們身上的皮癬、爛襠和臭蟲虱子,因為誰都不知道你從二層到一層小個便的時候日軍會不會也痙攣一下子,猛地打來。
阿譯在寫日記,他寫日記的樣子真討厭,茫茫然地望著空,忽然咬咬筆頭子,然後抽抽似的寫下幾個字。我一向認為咬筆頭子這種事是某些寫不出東西的傢伙在相機面前做出的表演。唉,他和死啦死啦一樣在偷竊,只不過偷得遠沒有我們那位團長有趣。
除去等死找死挨餓挨渴,南天門上的日子真是很難打發。有時酷熱饑渴惡臭和絕望混在一起,你就想,日本鬼子日本爺爺再衝過來一次吧。你甚至會有這樣荒唐的想法,如果他們現在衝來,你就先向他們投降再決一死戰,或者死了之後再投降,可他們永遠不在你想他們來時來。
阿譯不咬筆頭子了,進入狀態了,不做表演了。我們很羨慕阿譯,因為他一直記日記,他有事做。我肯定他沒什麼可記的,不是小瞧他的精神世界,而是他永遠有別人會偷看他日記的疑心,於是盡記些別人只管看去的話。
阿譯起身了,先把本合上,狐疑地掃視,沒人在看他,再把本收入包里。後來他走開進了側室,鬼知道他要去忙什麼。不辣使了個眼色,我們連滾帶爬地撲向阿譯的包。
我們擠在一起,翻開阿譯的日記,連張立憲、何書光這樣的傢伙也擠著,尊嚴不再。我們翻開阿譯的日記如同翻開一幅春宮圖,急切得我們自己都覺得丟人。也是,平時這玩意兒倒找也不想看啊,可現在能做什麼呢?
必須考慮到我們中間多一半的人是把一字當扁擔的,我給眾人念:「某月某日,南天門,第十一天。空投來了,但是大部分投給日本鬼子了。美國人說,空投場太小,可我們的命也就能換出那麼小片空地了,而且最多維持幾分鐘。」
張立憲文縐縐地說:「不是大部分,是百分之九十八。我數過了,投下五十個箱子,我們才搶到一箱。」半張毀掉的臉讓他的文縐縐有些猙獰。
我揮著手讓他不要打岔,接著念:「……我們搶到一箱卡賓槍彈,可我們只有一支好用的卡賓槍。這下好啦,卡賓槍手有了一箱子彈——不辣,他眼紅你了。」
不辣就在我們周遭蹦著,我不知道這小子怎麼回事,腿上傷了后比以前蹦得更歡,難道他很喜歡一條腿的趣味?我讓他坐下,做傷員也是要有涵養的。
喪門星問:「那個東西能吃嗎?」他倒是越來越像克虜伯了。
我不理他,繼續念:「柯林斯罵我們不保養我們的槍。我提醒他,是用得太狠,我們一直保養。柯林斯哭了……某月某日,南天門,第十二天。昨晚日軍偷襲,死了六個。我們死一傷二。早上何傑自殺了,他們叫何傑作泥蛋,泥蛋就是何傑。」
何書光撓著頭:「原來泥蛋跟我是本家啊。」
「……何傑自殺了,因為知道沒有葯。我們還是沒有葯。」念完我吁了口氣。我沉默,我們都在沉默,想著何傑自殺的那個早上。
那天死啦死啦命令我們挨個兒去看泥蛋的屍體,每個人必須看足五秒。死啦死啦說這是迄今為止死得最一文不值的一個,我們守在這裡,不是為了七姑四婆九姨六奶,而是為了自己。
他掀開了鋪蓋,離很近看著泥蛋的臉。鋪蓋下的泥蛋不好看,死了,沒死時就已經潰爛了,這從死啦死啦強忍的表情上就看得出來。後來他猛地把鋪蓋給蓋上了,重重地又說了一遍:「為自己!」然後就出去了,我們在屋裡沉默。
雖然他沒敬死者,但我肯定再也不會有傷兵自殺。
過了一會兒,我接茬兒念:「某月某日,南天門,第十四天。麥師傅——麥師傅,林督導也偷著叫你麥師傅哎!」
麥師傅是望穿秋水望飛機的一尊雕塑,雕塑回過頭來:「麥你們的癩皮狗。」
我呵呵樂著:「麥你們的癩皮狗這回炮火指揮得非常卓越,往下的轟炸機也很卓越——除了卓越他沒別的詞嗎?……總之在我昨晚的禱告之後,今天是最幸運的一天——原來他也出力啦?」
「他禱告啥玩意兒?他信啥呀?黃大仙?」迷龍撇撇嘴。
喪門星問不辣:「他信什麼?上帝?」
「不曉得不曉得。原來多虧了他啊?迷龍,你也禱一個吧。」不辣搡著迷龍。
迷龍恐嚇他:「我搗死你啊。」
麥師傅下了判斷:「無信仰者。」
我們又起鬨他的評斷,哄完了我接著念:「……後來分食物時迷龍哭了……迷龍,哭啦?」
迷龍不屑地說:「哭啥玩意兒啊,我是被那喝尿的機槍熏壞啦。」
何書光起鬨:「哭啦,哭啦,哈哈,死東北佬。」
迷龍罵道:「哭你個毛驢犢子。」
我幫閑:「你哭個閹驢犢子。」
張立憲打圓場:「得啦得啦,哭的是阿譯這個王八犢子。」
喪門星「嗯」了一聲,迷龍就掉頭看著他:「嗯,你嗯得我后脖頸子快炸了。『嗯』這個詞,豆餅常說。」
我拍打那顆莽腦袋,讓他不要打岔,然後接著念:「……我們現在有了一些葯,團座把口糧分了分,虧了我們十四天里又死了六十一個人,才能掙到現在。我找了個沒人的地方禱告上蒼,我知道的所有從沒信過的神靈,耶和華、耶穌、三清、如來佛、真主、觀音,尤其是我死在日軍槍下的父親,保佑他們,幫他們,他們每一個都死得比你偉大……」
其他人都沉默了,我還在那兒念念有詞:「……降龍伏虎,關聖大帝,齊天大聖,五百阿羅,土地公公,茅廁婆婆……」
不辣問:「你裝什麼呀?」
喪門星問:「你哭什麼?」
其實我不算哭,只是眼邊有那麼兩行。
張立憲推了我一把:「你的嘴真是很欠。」
我就勢用衣袖擦擦眼睛,念道:「……某月某日,南天門,第十六天。又很久沒下雨了,我們又快渴死了……」我指著外邊正在下的雨,它已經從大門外流了進來。所有人哈哈地大笑,時過境遷啊時過境遷。
我們偷看阿譯的日記,以那小子拘謹不安的古怪眼神遊歷已經過去的二十四天。他蒼涼著,沉默不語,被置身事外,忐忑不安地看著周圍的一切,力圖在這個並沒什麼理性可循的地方理性地生存,力圖把發生的荒誕事情整理成線。
他記錄了我們永遠在望卻無法回去的東岸,記錄了不辣的腿——因為缺葯,不辣的腿已經爛掉,恐怕保不住了。
他記錄下乾渴,記錄下死亡。他接了郝獸醫的班,儘可能記下死者的名字,記錄我們又瀕臨告竭的食物,記錄空投的艱難和為了得到空投物再加十倍百倍的艱難,記錄飢餓,永恆的飢餓,記錄日軍第一百次報廢的攻擊,記錄只有我們才懂的苦澀和自豪。
山頂很靜謐,唯一有戰爭跡象的也就是那個怪異的樹堡和它周圍的空地了。但那是怎樣的一種怪異啊,被炸得像月球一樣,彈片在樹體甚至鋼筋水泥的壁面上嵌了好幾層,月球的表面上與其說是點綴著,不如說是堆積著人類的屍體;外壕早已塌了,但我們現在有的是彈坑。
往林子里細細地看,就能看到那些隱藏著的冷槍手。枝叢里探出的機槍和炮口,幾個巨大的有輪子的鐵制烏龜殼悄悄地移動,那是我們在沙盤上曾經拿出來讓虞嘯卿傷腦筋的長了腿的碉堡,比較小的是可以被人背在背上的微型碉堡。現在是輪到我們真實地面對它們了。
哇啦哇啦,死啦死啦又在喇叭里氣人了:「……竹內竹內,我以幾十人之眾,擊你數千人之寡,佔了你的指揮部已經二十天之久。你要還有張臉的話,你說怎麼著吧?」沒動靜,竹內選擇沉默,只有阿譯畫的纏腰布在迎風飄揚。
我們都認為竹內還有臉的話,就該自殺。我們讓他的指揮中樞陷入半癱瘓,我們俯瞰四面八方的射界讓整個南天門的日軍必須像老鼠一樣生活——代價是我們更像老鼠,我想他們也快瘋了。 死啦死啦哭腔哭調地開始吵吵:「東岸的弟兄們哪——」但是往下他就笑,「嘿嘿。」
那邊當的打過來一炮,在日軍的正斜面陣地上開花,是余治的坦克打的,作為回應。上得山來死啦死啦就沒再向江那邊說一句軟話,該說的來前早已說盡,便不再說。
麥師傅忽然大叫起來:「空投!空投!」
死啦死啦也不知道從哪裡扎出來的,他好像總能嗖地一下鑽到需要他出現的地方。他大叫:「各就各位!布置火力!」
我們鑽到了屬於各自的槍眼前面,準備好了各自的武器。東岸的火炮已經開始彈幕射擊了,那是在清理空投場。今天的彈幕射擊打得非常准,它炸起的泥水把我們都濺得一臉泥。
雲層里又是隆隆的四引擎大傢伙在飛臨,之後是炸彈落下,為空投場做最後一次清理,順便完成了定份定量的轟炸。然後就會是運輸機來臨,投下我們生存所系的物資。最後將是我們衝上那也就百十多米方圓的空地,為每一個準確投中了靶心的箱子與周遭環伺的日軍做一番搏殺。
日軍了無動靜。他們早學乖了,面臨空地的雙重打擊時絕不露頭,反正等我們去搶物資時射擊和轟炸就都得停下來。
麥師傅大叫:「Good!Very good!很好!太好啦!」
我們被瀑布一樣鋪過來的泥水砸得很悻悻,他倒很高興變成一個泥人,因為火力支援從沒這麼准過,空投的銜接從沒這麼緊過。以往總因鬆散讓日軍緩過氣來,把空投場變成了射殺場。這歸功於他為了修正火力和部署空投已經廢掉了睡眠,他用來跟東岸所有兩腿哺乳類生物磨嘴皮求情哭號罵人的時間比我們所有人加一塊兒還多。我們預感到今天不會白過,阿譯的日記會記上這麼一筆:今天大有斬獲。
我注意到了他又低著頭,把雙手在胸前抱成拳,閉著眼,親著自己的拳頭在念著成串的神仙。
箱子拖著降落傘,嗵嗵地落下來了。跟以往一樣,大部分落進了空投場之上。在這樣雲霧繚繞的山巒,又是戰爭環境,把物資投入山尖的這點兒空投場不是易事,我們也司空見慣,只好希望那些便宜了日本人的箱子最好是直接落在他們頭上。最大的一個,我們見所未見最大的一個,足有齊腰高,嗵的一聲,不偏不倚砸在空投場的中間,泥水飛濺。
麥師傅已經激動得快哭了,反正泥和水糊一臉,哭沒哭也沒誰看得見,只是我們明確地肯定他已經哆嗦了。他在最激動時總把中文和英文一塊兒混用,「My God my God my God my God上帝上帝上帝上帝上帝呀。」他毫無斷句地嘀咕和叫喊著,已經完全失語了,泥巴和眼淚和水順著他久沒修剪的鬍子一起下淌。
死啦死啦不激動,最值得激動的時候他總是不激動,他把兩隻手伸出去分切了一下,那表示我們該沿著外壕從兩翼接近那個救命的箱子。「機槍!」他嚷嚷著。在他嚷嚷之前迷龍他們的幾挺機槍已經對著林子里晃動的人影開始速射壓制了。
我們沖了出去。我們現在倒默契了,倒殺氣騰騰了,因為人已經不多了,剩下的都是些已經被槍林彈雨淘洗了一百遍的人。
雨淋在壕里,壕溝成了泥坑,二十四天來日軍扔在壕溝里的屍體從沒收過,我們雙方都絕無能讓對方收屍的信任,泥坑便成了屍坑。我們在泥水和屍體中深一腳淺一腳地穿行,憑藉一條壕溝儘可能接近空地中間的那個空投箱,只要滑倒便必然撞上某一具屍體。
林里射來的子彈打在壕溝邊沿,但日軍一時沒有再大的動靜。我們連湯帶水地架好了武器,一通猛蓋,日軍對這種日復一日的重複似乎也有點兒心不在焉,並沒有做太有力的反擊,那就算被我們壓住了。
死啦死啦把一個手榴彈投了出去,說:「搶吧。小心點兒。」
玩兒命的時候到了,我們跳出了壕溝,還得順手把跟著我們跑出來的麥師傅推回溝里——最好不要嘗試在一覽無餘的空地上對林子里多我們多少倍的敵軍射擊了,那叫找死。我們連槍都反背了,玩兒了命地沖向那口箱子。死啦死啦追著,往我們的側面一個接一個地投彈,把泥漿炸濺得豎得和牆一樣。堡里的幾挺重機槍也打得一會兒不敢停,停一小下今天拿來換這箱子的也許就又要多幾條人命。但真是走了好運,我們的手搭到箱子上時也沒倒一個人。它硬硬的,硬得很結實,硬得在心裡實在。
我們拖著箱子在泥水裡逃回自己的窩。死啦死啦的手榴彈早扔光了,現在是靠著張立憲拿擲彈筒在堡門前速射掩護。迷龍的機槍射擊稍稀疏了一下,林子里的機槍火力立刻在我們周圍彈跳。
麥師傅拿著槍在壕溝里對著那個機槍點一通亂射,指望能夠給它壓下去一些。現在壕溝里就他一人了。我們永遠得把他留在最安全的地方,這與他的國籍無關,他是我們獲得火力支援到物資空投的唯一渠道。
麥師傅大喊大叫:「小心!放低你們的屁股!」他很安全,日軍的機槍還沒工夫關照一個嚴嚴實實捂在壕溝里的人。
我們拖著箱子在泥水裡連滾帶爬,開槍這種瑣碎事全交給迷龍和張立憲這幫子人了。帶著東西逃命是我們現在的大事,我還一邊忙著向麥師傅揮動拳頭。
我們在這趟忙亂和狼狽中沒能看到麥師傅身後的幾具死屍爬了起來,他們和死人一樣沾染著泥污和血污,但確確實實是活著的——那又是日軍的設計了,派幾個不要命的事先伏在戰死的同伴身邊,屍體成了他們最好的掩護。麥師傅還在噹噹地忙於射擊時,一個刺刀柄猛擊了他的後腦,然後他們把他翻過來好在心口補上一刀。
他們翻過來以後發現這並非一個中國人。
我們把箱子拖到樹堡旁邊時就癱了,那樣在槍林彈雨的泥漿地里拖一個半人高的傢伙,真還不如一次拖八輛板車。那些做掩護射擊的傢伙立刻擁了進去。「太順啦。今天刮順風啦!」我們七嘴八舌地吵嚷著,把那個箱子擁進了房子正中間放下。那是個金屬玩意兒,一切為了防撞設計,連鎖都是死頭的,要用撬棍撬。我們瞪著那個大傢伙,眼裡閃著飢餓的光澤。
如果這裡邊是食物,我們就還能活個二十天,那就長得像一輩子;如果是葯,也許連死人都能醫活了;如果是子彈……唉,管他是什麼吧,反正我們什麼都沒有。
張立憲大叫:「棍子!撬棍子!」
「我來!洒家來!哈哈!」迷龍樂呵呵扛著根鐵棍子就躥過來,我們拍著打著他,給他讓著道。
死啦死啦大聲問:「麥師傅呢?麥師傅?」沒人理他,他就索性蹦到了箱子上,「把麥師傅找來!這箱子要不是他開你們好意思?!」
是不好意思,我們消停了,如果蠢蠢欲動也算消停的話。死啦死啦從箱子上跳下來,說:「等著!不準開!——誰跟我去?」
沒人跟他去,連剛才在外邊打火力的傢伙也蹭邊溜縫地走,怕的不是死,是怕看不到開箱子。他沖我們豎了根小指頭,連踢帶拽地弄走了幾個倒霉的。
我們圍著箱子發著呆,道理是每個人都懂的,但慾望也從來是不講道理的。我用英語告訴全民協助他也有開箱權,全民協助連連說No。我也不知道那幫傻子怎麼就明白我們在說什麼,大概是已經餓得通靈了,七嘴八舌嚷嚷起來,「Yes」「太有啦太有啦」「開吧開吧」不絕於耳。可憐的全民協助如被催眠了,撬棍子不知道怎麼就塞到了他手上,他也不知道怎麼就伸出了罪惡的毛手,把撬棍揳進了鎖頭的合縫處。
我們不用再推波助瀾了,全民協助從伸出手的那一下就被魔鬼掌握了。我們眼光光地瞪著,看他犯罪。
「鬼子!上來了!」死啦死啦叫囂著沖了進來,跑在他前邊的是幾個被他抓了差的倒霉蛋。地上本來就濕濕的打滑,全民協助又是最容易被這種動靜驚嚇到的人,一個出溜滑便壓在了撬棍上,綳得箱蓋轟然開啟。
我們在抓起武器各就位置前還來得及看見箱子里盛的什麼。張立憲甚至過去伸手抓了幾隻,又放開手。那些白乎乎的玩意兒在地上蹦跳,驗證了我們的難以置信。
美國人的物資實在是太豐富,我們總是做夢也想不到他們都給他們的兵提供些什麼。之前搶到的物資里離譜的東西不是沒有,報紙、口香糖、避孕套、電影海報,諸如此類,但還從來沒離譜到眼下這地步,滿滿一箱子……乒乓球。
「布防!」死啦死啦對我們這幫子木雕泥塑喊著,他的眼睛也從箱子里掠了一下,但跟沒看見一樣。
我們開始布防。每次面對未知的攻勢時我們都很迷茫,但從來沒像這次這樣迷茫。
每次日軍攻擊時都是迅雷不及掩耳地突過來,這回不一樣,他們的幾個活動碉堡先就了位開始移動,然後步炮和重機槍在後邊跟著陣列移動,這樣的進攻自然是比步行還要慢的速度。那一條線形就著森林邊緣在雨霧中緩慢移動,後來收攏了,成了一個槌形。我們瞧著那個槌頭,槌頭是一輛推車,被兩個活動碉堡保護著。那車沒法不顯眼,因為車上綁了一個原木釘的十字架,麥師傅被綁在架上。
死啦死啦看起來很沮喪,他從望遠鏡里看了一看便保持沉默了。我從他手上把望遠鏡拿了過來,看見了雙腿已經被打斷的麥師傅。他嘴裡堵著一塊布,發不出任何聲音。他和我們一樣是渾身泥水的落湯雞,但我仍清晰地看見他涕淚橫流。他痛苦得面部都已經扭曲,然後我發現他不是被綁著,而是被釘著。
他已經被拷問過了,折磨他的人也知道他什麼都不會說了。實際上一天數次的鏖戰下來,我們也沒什麼秘密可言了。於是他被派了最後的用途——用來做攻破我們的撞城槌。
槌緩慢地向我們壓近,慢得像在給我們演示一回步兵操典,慢得他們在泥地里拔足時甚至不會濺濕自己的褲腿。槍拿在手上,但並沒開,上著刺刀,向我們顯示著他們有再來一次白進紅出的勇氣。
死啦死啦開始開槍,我們也開始開槍。衝鋒槍和機槍都放棄了,我們又拿起了老式的手拉栓,砰的一槍,砰的又是一槍,連張立憲、何書光和迷龍也瞄很久,然後開一槍。儘管麥師傅明白無誤地向我們展示了一個生不如死的信號,但是我們絆住了,沒人願意用自動火力把他和日軍一起送去他現在很想去的那個世界。
在這樣的地方熬了這麼久,瞎子也要熬成神槍手了。死啦死啦那一臉等死的冷靜也讓我們手穩了許多。一向是日軍的槍准得要命,但這回擰轉了,我們打得幾乎是彈彈著肉。日軍沉默地倒下,沉默地開槍,沉默地前行,我們沉默地射擊,在對射中沉默地倒下,沉默地裝上刺刀。
我們開始上刺刀的時候,每個人便沒有望遠鏡也已經看得清麥師傅了。
全民協助開始急促地喘息和嘀咕起來。「No no no no……」他無意義地嘟囔著,把拳頭塞在嘴裡,腦袋完全扎在掩蔽物之下,投入了啜泣。我們不能像他那樣恣意,我們上好了刺刀。死啦死啦在檢查著他的幾把短槍,沒刺刀的人把砍刀、日本戰刀、鐵棍、鋼筋甚至磚塊放在自己的射擊位置旁。我們是木然而非英勇地在我們將死的地方等待。「來吧,都死了吧。」我們在心裡對自己說,可心裡是一片空白。
槌頭歇止了,停了下來,和我們對峙著的更像一條顧盼著自己尾巴的怪蛇。
我們始終不知道我們這群炮灰到底給南天門造成了多大衝擊,後來打掃戰場時才發現整小隊建制的守軍是被銬在戰壕里的。我不知道這是竹內的強制還是所謂的武士精神,我只看見他們停滯了,猶豫了,蔫了,後退了,但沒轉身,槍口仍對著我們,像他們來時一樣緩慢地撤退。
死啦死啦的聲音在雨霧中飄浮,沒憤怒,沒激昂,全無他往日的叫囂,只是在平平淡淡陳述一件事實:「好像以前的一百多次一樣,這次你還是打不下來;我們拿噴火器和火箭筒,你打不下來;拿步槍,你打不下來;拿槍刺和砍刀,你打不下來;我們拿牙咬,你都打不下來。」
麥師傅離我們近了,麥師傅又離我們遠了,麥師傅停下了——不是他要停下的,是日本人停下了,他們停在我們的步槍射程之外。兩個活動的鋼製碉堡攔在麥師傅身前,一張桌子搬了過來。我在望遠鏡里看著:一個布卷被扔在桌上展開,砍的片的鋸的剔的……我瞧著那整套也許庖丁用於解牛的刀具,不,沒哪頭牛要分割得這麼精細的,它只能是刑具。
張立憲說:「……他們要在我們眼皮子底下剮了他。」
我推全民協助,他猛力地搖著頭——他就沒抬過頭。
麥師傅眼淚汪汪地向著天,雨淋在他的臉上,看來日軍是到死都不打算讓他出一聲了。
麥師傅像耶穌——他長得一點兒不像耶穌,可每個好人死時都像耶穌。麥師傅要死了,可即使他像耶穌一樣被釘著,我們還在奢望他能被送進戰俘營。誰都知道,戰爭快結束了,誰也不該在這時候死去——尤其麥師傅這樣的好人。
「會操炮嗎?」死啦死啦瞪著我問,我莫名其妙地搖頭,然後明白是要我翻譯。我向全民協助翻譯。
全民協助只會搖頭:「No……no……」
死啦死啦對他說:「幫幫我——幫幫他。」
我不確定全民協助是否聽懂了他的話,但死啦死啦的表情里總是能同時放下強迫和安慰。全民協助又開始無助地啜泣。那門九二步炮本來就對著門口,現在已經被我們推了過來。
我對著全民協助的耳朵根吼:「幫你自己!」
全民協助哭泣,哆嗦,操炮裝彈——我不知道人怎麼能同時做到這三件事情,但他是個技能嫻熟的軍械士,儘管聲稱從不對人開槍。
日軍已經在麥師傅身上下了第一刀,同時扯掉了他嘴裡塞的布,那是為了讓我們都聽到他的慘叫。一句我們熟得連做夢都能說出來的罵人話從雨霧中傳來——麥師傅大罵道:「你媽拉個巴子!」
如果不是全民協助,我們幾乎就要想笑。全民協助在哭泣,在校炮,在抖得像外邊雨水澆淋的草葉。
死啦死啦貼著全民協助的耳根子大叫:「好了沒有?!」
第二刀已割下去了。第二刀會讓日軍滿意的,麥師傅開始慘叫了。
全民協助捂著耳朵把自己團在炮輪子下了:「No!No!」
我從瞄準具里看了一眼:「好了!」
死啦死啦盡他最快的速度拉動了炮栓,轟的一聲,炮的后坐把他都撞翻了。那發七十毫米炮彈穿飛了雨霧——全民協助哆嗦歸哆嗦,瞄得是著實不含糊——什麼都沒有了,那輛車沒有了,麥師傅沒有了,一個鋼鐵的王八殼子在空中翻飛。
麥師傅的死是給我那團長的最大打擊,他失去了所有的支援,至少在全民協助能夠接手之前。這些青黃不接的日子裡,真該好好看看狗肉,它穿行炮火為我們叼來野物時,就像瘸著的黑色閃電,子彈根本碰不到它,或許日軍也熱愛這樣通靈的生物,刻意錯開了槍口。
狗肉幾乎是在用戰術動作向樹堡接近,而且它的戰術動作遠比我們標準。
我們待在主堡里,仍守著自己的槍,但已經都餓得沒力氣了。躥進來的狗肉讓守著門的張立憲掙紮起來,沒有什麼可驚喜的,他從狗肉嘴上拿下一隻山鼠。他一邊心不在焉地拍著狗肉,一邊看著那隻山鼠發獃。
大家都沒力氣說話。不辣過來,把山鼠拿了,比出個夠放整個人進去洗澡的鍋子:「要得。我給你們煮這麼大的一鍋湯。」他蹦著去了,他是我們中間唯一還能蹦的一個。也許是一條腿使勁反倒讓他節省了力氣?我胡思亂想著。在我餓得發暈的視野里,不辣模糊一團倒像是飄著的。
後來我飄著的視線一下落實了,我瞧見死啦死啦,他現在的表情嚴肅認真得有點兒像……阿譯。他走過來,輕輕地撫摸著狗肉。他平時一心血來潮也跟狗肉親熱,不過那種親熱更像我們彼此間踢一腳踹一腳,但現在他溫柔得不行。
張立憲嘴上也在那兒不乾不淨的,他們幾個現在和我們越來越一樣了:「團座,別麻我了,狗肉是公的。」
死啦死啦回答得很怪——主要是表情怪:「不是公的。和你們一樣,男的。和你們一樣,是漢子。」然後他把狗肉帶走了。本來我是想在昏昏沉沉的飢餓中睡著的,現在我睡不著了。
死啦死啦進了衝上來當日便回不去的那個樓梯間,狗肉不用他帶,自己進來了。死啦死啦坐下了,拔出了虞嘯卿給的那支柯爾特,放在手邊。他看著狗肉,沒說話,狗肉走過來。狗肉是條明白人心情的狗,通常它置之不理,但它聞得到絕望的味道——比如說現在。
狗肉蹭著死啦死啦,他撫摸著狗肉臟污的皮毛,拿腦袋貼著狗肉的腦袋,後來他把狗肉的頭搬開了,拿起槍,對著狗肉的額頭。狗肉安靜地看著他,好像在它和它的朋友之間並沒有一個槍口存在。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死啦死啦放下了槍,拿手捂著嘴無聲地啜泣了會兒,然後他拔出了刀,抱了抱狗肉,拿刀尖對準了狗肉的頸根。但一下子他又扔了刀,崩潰了:「……不行的。狗肉,誰給你起了這麼個該死的名字?……你衝鋒在前,可這不是你的地方……不行的……」
狗肉拿腦袋拱他,一個刀下的生物安慰著它的劊子手。
「……你自己挑?槍?不不,你不喜歡槍,你就是被槍傷到的……刀?好,就是刀……」死啦死啦又拿起了刀,刀柄上大概是有觸動他淚腺的開關,他又哭了,「……刀……」
「王八蛋!」我站在門口,把小眼瞪成了豹眼,戳指著他大叫。我身後有整幫的人,迷龍、不辣、喪門星、阿譯、張立憲、何書光,每一個人都一樣的憤怒。
「削他個王八犢子!」迷龍叫了一聲,然後我們蜂擁而上。餓沒力氣了,憤怒就是力氣。那幫子玩意兒對我那團長拳腳交加,在殺戮中過了幾十天的人手上哪兒還有什麼輕重,只要不開槍就覺得什麼都是輕的。我和阿譯把狗肉從他那雙罪惡之手上拉開,擁到一個我們覺得安全的地方。
張立憲、何書光們不可思議地看著這通拳腳揮舞,和拳頭腳跟下那個抱著頭護住自己的團長——他們眼中的英雄,大概在想要是他們這樣打虞嘯卿,天已經塌下,水已經倒流了吧。
「住手!住手!」我大叫,動手的傢伙停了一下子。我顛過去,看了眼那傢伙的鼻青臉腫。他現在可憐巴巴,瀕臨崩潰,也許他在人背後已經崩潰過好多次,只是連我都沒讓看見。我很想說點兒什麼,最後覺得訴諸行動比較好,於是我同情地看著他,在莫名其妙中一個大嘴巴子扇了過去:「整死他!」
又一輪叮咣五四。他沉默地護著自己挨著拳腳。終於喪門星覺得不大好了,一邊搪開我們,一邊還給那傢伙幾腳,說:「算啦!算啦!好啦!」
我們悻悻地轉身向了門口。每個人的悻悻和憤怒都不僅僅是為了這傢伙居然異想天開到狗肉可能是我們盤子里的一道菜,而是積壓已久的,我保證。
那傢伙涕淚滂沱地發作,不壯烈,倒像個求老婆留在身邊的沒種賤人:「我錯啦!我對不起你們,對不起你們呀!」他爬起來,跪在我們面前,那真是賤得讓我們頭髮要豎起來,我們從沒想過要他向我們下跪。「能做不能做的,你們早做完了!我早就沒臉讓你們再做什麼了!我說要讓你們回家的!回家!回家!你們怎麼喊的?現在拿什麼回去?找個趕屍佬給趕回去嗎?」他又號啕起來,「那也得先湊個整啊!」
迷龍哼哼:「揍得他還挺舒服的。」
我說:「照他的說法辦唄,這樣的人一定是欠揍了,該揍。」
迷龍就又吼一聲:「再揍!」
我們哄哄地又揍。狗肉開始發作了,在它的狗眼裡已經不大清楚這是善意抑或惡意了,而它發作時十個阿譯怕也拉不住它。狗肉衝撞過來,一頭便把個獨木難支的不辣撞翻在地,然後夾在我們和它的朋友中間對我們吠叫著。狗肉咬人時是絕不叫的,但這回它邊叫邊咬了我。我甩著被咬了的手大罵著退開,眾人也都退了,惹不起。
我說:「……別再動歪腦筋了。狗肉要是可以放在盤子里端上來,那我們……你我也都可以放在盤子里端上來。」
他什麼也沒說,抱著頭,難看地啜泣。
我們安靜地出去,把他和狗肉留在這裡。
後來死啦死啦打著晃,不成人樣,但仍然很人模狗樣地在檢查我們的武器、設防、除疫等諸如此類的一切。人不要臉也許是個好事,現在看不出來任何他方才如喪考妣的痕迹。他連吃我們打的腫痕都沒有消,便又散散漫漫地威嚴著,叫我們這些心裡沒底的看了心裡變得熨帖。
最重要的是狗肉還在他身邊,跟著,瘸著,看著人世間的無聊事。這樣好,這樣就好。
他一如往昔去做他該做的事,設該設的防,分配其實已經接近於零的物資,打他必須打的氣。我們裝著不知道他已經崩潰了,裝著不知道他從心裏面已經開始碎裂了,一點點地成渣成片成屑成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