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37章


  虞嘯卿站在炮窩邊和余治的坦克之間,瞪著克虜伯和那輛史都華坦克的全班車手,那幾個人站了一排。


  虞嘯卿問:「誰先擅自開火?」


  手就舉了五條,值星官指向了克虜伯,但虞嘯卿也沒費神去掃一眼,說:「要重罰。不能不罰。」然後他從克虜伯開始,給他們別上一個低階的、允許一個師長在陣前頒發的青天白日勳章。他拍了拍克虜伯的肩,鬧出一陣小小的塵煙。


  他用湖南話對克虜伯說:「要得。」


  克虜伯並沒有因此放鬆,而是問:「我們什麼時候打過去?」


  虞嘯卿看了他一會兒,把剩下的四個勳章交給了他身後的唐基——他和唐基仍然站在一起,給所有人的印象仍是那麼一對剛柔相濟的組合。然後他向余治招了招手,讓余治跟著,他仍然盡量把自己挺得像一桿槍。


  虞嘯卿瞧了瞧這炮洞,他和死啦死啦曾長談的地方。現在人搬走了,有東西走了,有東西留下來,新人又搬了東西進來,一切都物是人非。他往前走了兩步,從炮眼裡看著漆黑一片的對面。余治跟進來,但是保持著一個禮尚往來的距離。


  虞嘯卿吩咐他:「收拾一下。你和你的坦克回師部。」


  余治卻拒絕了:「這不合適。師座把我派給他們了。」


  虞嘯卿愣了一下,驚訝地看著他一手扶出來的傢伙,余治正盡量讓自己看起來老成和嚴肅。


  虞嘯卿不可置信地說:「你前天還跟我說想回師部。」


  余治並不否認。


  虞嘯卿問他:「你現在永遠不要回去了?」


  余治的回答跟克虜伯一樣:「我們什麼時候打過去?」


  虞嘯卿便沉默,似乎回答這樣的問題有損他的尊嚴。


  余治又問:「我們是不是把人家賣了?」


  虞嘯卿很想一個大嘴巴子甩過去,而余治嘴角抽動著,也在準備好承受這一下。後來虞嘯卿把伸開的手掌合上了,背上了手,說:「好吧。你就留在這裡。你也知道坦克是怎麼用的,不是停在這裡做個炮台。」


  余治幾乎是重複著虞嘯卿最後一句話:「我知道坦克怎麼用的,不是停在這裡做炮台。」


  虞嘯卿背過了身子,那也就是「你走吧」的意思。余治看了看他的師座,也許他後悔了,也許衝動得想衝上去抱他的師座一下,但他最後單膝跪了,單膝很彆扭,但他仍對著地面磕了個頭,然後出去了。


  唐基進來,他幾乎是擦著余治的肩進來但沒做任何錶示,唐基看錶情就明白什麼叫無可挽回。


  他們兩人又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虞嘯卿問:「……我們什麼時候打過去?」


  「什麼時候打過去還不在你?」唐基答道。


  「怎麼又在我了?!」虞嘯卿沖沖大怒之後便立刻明白過來,「我不會再上你的當了!你就是等著我來問你!你不會打仗,可太知道,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你等著我問,拿虛的拍死實的,用實的搞垮虛的,拿設問搞亂肯定,拿肯定摧垮疑問!」


  唐基不吭氣,只是給那個心力交瘁的傢伙踢過去一張凳子。虞嘯卿在憤怒之後重重坐下,還在抱怨:「我該在第一時間就衝上去的。對你這種人,嘴就是為假話生的。」


  「也沒沖不是嗎?天才總把自己想得多強多悍,到頭來就上傻子的當。」


  「我知道你要轉守為攻了——沒縫你是能給造出條縫來的!」


  唐基就沖虞嘯卿翻著白眼:「虞侄,仗沒開打,你怎麼倒坐啦?」


  虞嘯卿愣了一下,發現自己坐著的,跳起來,猛地踢開了凳子。


  「有轉機啦。」唐基說,「虞侄你是心想事成的好命呢。」


  虞嘯卿又愣了會兒,但他能不問嗎?「是談判桌子上頭噴雲吐霧的轉機嗎?像山裡頭的風向。」


  「打自然要打的,要不那輪船裝的軍火上哪裡交代呢?不過是等個合適時候罷了。」唐基拿低聲來肯定他的倍加肯定,「美國人說大後天有大霧。」


  虞嘯卿皺了皺眉,不吭氣。


  唐基又說:「你瞧見了,對面也被我們逼得不藏什麼了。大晴天去打,你瞧瞧就把美國人調來直接支援你能不能打得下來。」


  虞嘯卿只是不吭氣。


  唐基又肯定地說:「大後天。」


  虞嘯卿仍不吭氣。


  於是轉機還沒來,我們在南天門上盼星星盼月亮的生還之日已經被挪到了大後天。


  漆黑,然後猛地響起一陣金屬鏗鏘聲。


  「誰?」我在黑暗中大叫著。我是守著開關的,我拉亮了開關,堡里一下子燈火通明,迷龍站在金屬階梯上,瞪著剛才還在他手上現在正在叮里噹啷下落的水桶子,十幾條槍對著他,一半的槍手倒是睡眼惺忪的。


  「我我我我!是我是我!」他忙不迭地叫。


  我們一幫驚弓之鳥,眼裡都青幽幽的快放綠光了。迷龍被我們瞪著,做了個尿尿的姿勢。


  我罵他:「撒尿精!」


  死啦死啦提醒道:「關燈!」


  是啊,對黑暗裡的日軍來說,我們暴露在槍眼邊的人就是明顯不過的靶子。我伸手去關燈,砰的一槍已經打外邊飛了進來,迷龍的第三任副射手一頭扎倒在馬克沁上。我趕緊關了燈,讓我們回復了安全的黑暗,一邊恨恨地罵:「你亂跑害死了他!」


  迷龍忙乎著去找他的尿桶,一邊回嘴:「你亂開燈害死了他!」


  不辣幽幽地嘀咕:「什麼世道!扛著個馬克沁滿天飛,頭一個該死的就是他,可他連毛都傷不到。」


  喪門星也嘆道:「什麼世道。」


  死啦死啦問:「誰給他做副射手?」


  沒人吭氣。誰要跟個你死他不死的傢伙蹲一個坑呢?

  但過了會兒有個傢伙怯怯地站了起來,說:「我。」我們沉默著,那個毛遂自薦的傢伙委委屈屈地去收拾機槍和屍體。總會有這種認命的傢伙出來的,因為是人都知道那挺每分鐘六百五十發的玩意兒確實一直在救我們的命。


  迷龍倒開始自誇,誰讓他有打天上到地下厚度的臉皮:「我他媽叫永遠不死。」


  「得了得了。」我說。


  這傢伙還沒完:「煩啦就叫永遠不死不活。」


  「得啦得啦。」我讓他住嘴。


  不辣接得倒快:「老子就叫永遠不餓……」


  我忙去捂他的嘴,晚啦,我們迅速陷入一片死寂,然後聽著自己肚子里和別人肚子里翻江倒海的聲音。


  我們儘可能背了四天份的乾糧,可從四小時變成兩天,死啦死啦就把吃的統一管制了。今天四個人吃了一餐份的黃豆,八個人一聽罐頭。我們怕的不是餓,而是就他這分派方式來看,我們到底要在這地方待多久。


  黑黝黝的山頂上我們守著我們黑黝黝的樹,喇叭開始起噪音,一個存心聒噪所有人耳朵的缺德聲音先是毫無必要地咳嗽,清嗓子,然後毫無必要地一下起了個最高音,喇叭都開始呻吟起來——它的呻吟是尖厲的噪音:「起床啦,該幹活啦,月亮曬屁股啦。嗯哼。咳咳。」然後死啦死啦開始學雞叫,學得還真像,混合了公雞叫春和母雞打鳴。


  「啊呀,原來是半夜三點嗎?實在對不住啦,竹內先生,可是我太想和您聊聊啦。」然後他哭了起來,哭得又難聽又傷心,連我們都幾乎要以為是真的。他清嗓子,擤鼻涕,如此這般地又做作了一會兒。如果我是竹內,恐怕早已急死。「我錯啦,現在是被關門打狗,不死不活,您大人大量,就當我們是瞎了眼闖錯門,好不好就放條生路?當然,當然啦,我知道沒這麼好事的,要不打啥仗呀!要不您方個便,就收了我們這班降兵?」


  南天門是一片死寂,他說得熱鬧之極,整個山頂卻黑黝黝的鴉雀無聲。死啦死啦忽然開始怪笑起來,這種怪聲常讓我們都想揍他。


  「竹內先生現在是不是在跟你的手下說好好地聽著,打槍的不要?是不是一點兒睡意也沒啦?眼裡的釘子自個兒要蹦出來,誰還睡得著啊。逗你玩的,逗你玩啦,你家床我睡得好舒服,是絕不會跟你到林子里去搭帳篷的。我就是想跟你聊聊天、嘮嗑、擺龍門陣、扯淡、侃大山,交交心窩子。」


  砰地響了一槍,不知道是哪個聽得懂中文又憤怒之極的日軍打的。


  我們瞧著那傢伙坐在話筒前發瘋。他一手拿著自己的鞋子,一手拿著鋼盔,在桌沿上叮噹五四地敲打著,倒還頗合了某種侉里侉氣的節拍。迷龍把衣服一撩,把肚皮當鼓拍著給他伴奏。不過我想最響亮的還是我們的哈哈大笑。


  「聽到你們的表示啦!放心吧,不會讓你們失望的!」死啦死啦轉頭找了我,「副官,來兩句有文採的?」


  「去你的文采!」我說,不過我搶過了話筒,這麼好玩的事不往上沖可真白瞎一輩子了,「南天門廣播社現在開工啦,本的是我不睡了你們兔崽子也別消停的創辦宗旨。我要特別地謝謝一下負擔了全部工程設計、器材和經費提供的竹內連山先生和一把屎一把尿把戲檯子給搭起來的竹內聯隊。你們不容易,真的不容易,離著家比我們還遠,連滾帶爬地趕來搭這檯子,真正的國際精神啊。」


  這真是太好玩兒了,聽著自己的胡說八道沿著夜色里樹梢上支出的電線一路傳了開去,由四面八方支了整座南天門的喇叭又傳了過來。黑暗裡的日軍聽不聽都只好聽著。


  「我也是有國際精神的人,為此特酬答一曲。請烏漆麻黑窩在土裡想摸進來的朋友就不要起歪心思了,會唱的就乖乖地和我一起唱。」我特意地把嗓子拉得又沙又啞難聽之極,「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迷龍迅速用屁股把我拱開了,發人來瘋的機會他怎麼能讓給別人:「我來我來,捏死個小雞似的,扯嗓子這事你可不靈。」


  如果他搶到了那個南天門最具話語權的話筒,恐怕連死人也要被吵醒了,好在他剛拿到話筒就被死啦死啦踹了屁股。「去看著你的機槍!日本人隨時發難!跑上來幹什麼?」死啦死啦說。


  迷龍央告:「唱幾句,就幾句。」


  死啦死啦不允:「滾下去!這話筒子要被你搶到了,好容易打死的鬼子也要被你吵起來啦!下去下去!」


  「一句啊。」迷龍商量著。他剛拉個調,那已經吵得可以了。我們捂耳朵,死啦死啦把話筒搶回了手上,而東岸也湊趣,一道猛然亮起的探照燈燈光沖我們這裡就射了過來,就在我們原守的祭旗坡上——那是新裝的,我們原來可沒有這個。


  迷龍拿自己的嘴追著死啦死啦手上竭力逃開他的話筒:「我們前腳跟走,你們後腳尖就把燈裝上啦?偏心玩意兒!」


  探照燈便猛熄了,大概是個人被這麼聲震兩岸地喊出來都會不好意思。


  死啦死啦把迷龍推搡到我們手裡,我們把他塞進了豎梯,不管他的抗議,連腦袋都摁了下去。死啦死啦拿著話筒,向阿譯招手:「林督導,你來。」


  阿譯嚇得快窒息了:「我?不行的,不行啦。」


  死啦死啦對他說:「這是犒賞。」


  「……犒賞什麼?我……沒一件事做像樣的。」


  「犒賞你盡了本分。」


  阿譯一下子像是要哭,然後又像被打了激素,脖子都像公雞一樣昂了起來,他又想起來抹了抹他的頭髮,而打上山他幾乎沒管過他的頭髮了。他上前的時候險些撞在死啦死啦身上,還好後者順利地把話筒塞到他手上。阿譯拿著那玩意兒忸怩著,身子都快擰得像話筒下吊著的那根粗線——真是十八輩子沒有過的光宗耀祖。「我……唱什麼好呢?」他問。


  張立憲都快瞧不過去了:「是教小日本不好過,又不是搞唱歌會。你罵兩句都可以,你娃娃個腦殼有點兒喬。」


  那阿譯絕聽不進去,他覺得驕傲、安慰、終有值償,已是九條牛拉不回:「我唱個我最喜歡的歌吧。」


  我呻吟:「老天爺。」


  阿譯已經開始唱了,沒得救,剛開始還做表情,後來都不用做了,真得很,真凄迷。還能是什麼歌呢?他這輩子大概也就喜歡那首歌,我有時候懷疑那首歌是不是就為他寫的。


  「花落水流春無蹤,只剩下遍地醉人東風,桃花時節露滴梧桐,那正是深閨話長情濃……」


  死啦死啦表情古怪地瞧著阿譯,看來是有些後悔——這是我唯一的安慰。


  他正忸怩,忽然迷龍的馬克沁在我們腳下開始轟鳴。阿譯愣在那兒一臉大禍臨頭的表情,看起來還真是內心苦悶。


  剛開始只是無數道從樹堡四面八方匯向我們的彈道,後來我們就看見彈道那頭連著的人。他們在樹后、石頭后以及壕溝里的草線后躍動和撲倒,向我們靠近。有時在閃爍的槍火后我能看見一張猙獰而憤怒的臉。我們有分佈了三百六十度的槍眼,我從這個眼到那個眼觀察外邊的事態,從哪一個槍眼裡我都能看到那樣的臉,一模一樣的臉,像氣泡一樣沒有區別。


  這回東岸的炮火很早就加入了合奏,不僅僅是遠程的火炮砸在反斜面的山頂上,祭旗坡和橫瀾山陣地上的直射武器也射出了火線,輕武器是打不著,可正斜面是在直射重武器的射程之內。重機槍彈、戰防炮彈震耳欲聾地在樹堡旁邊爆炸,照明彈也升了空,映照著草叢和壕溝里拱動的人體,再由那些射程上千米的武器把他們一排排砍倒。


  我們發現我們很快就用不上了,東岸兩個陣地的重火力全集中在樹堡周圍,沒有活物能沖得過的,但日軍還在沖。


  後來連迷龍也不開槍了,我們目瞪口呆看著生於胡鬧的輝煌,不知道虞嘯卿已經默許了自由開火。厲兵秣馬彈藥充足的東岸管他看不看得見立刻開火。長期的禁忌已經打破,而受夠了的不止是同困在南天門上的我們和日軍。


  死啦死啦和我們一起,望了一會兒,忽然做了個意興索然的表情,他從槍眼邊走開:「孟煩了,跟我來。留你在這兒,到天亮還雞嘴鴨舌。」


  竹內連山曾經的工作台現在堆放著麥師傅的通訊器材,我想竹內連山如果能回到這裡一定會生氣,他整潔的居室現在已經被我們造得凌亂不堪。死啦死啦拉開竹內的衣櫃,衣櫃已經被清空了,裡邊放的是上山當日我從每個活人和死人身上收繳的糧食,以及水——它分作了四堆。


  死啦死啦把它們收攏了,重新再分,儘可能分得仔細,從每一個小堆拿出來一點兒,再放進去一點兒。我不知道他是以何種標準在做計劃,反正今晚應該不會再有進攻,他有時間。我觀察著他的眼神,毫無疑問,那是冷到了極點的凄涼,與他在人前的跳踉與叫囂純粹兩回事。


  我問他我們還要在這裡待多久,他沒理我,只是在每一個小堆里放進去又拿出來,拿出來又放進去——七個小堆。


  我抖了一下:「……七天……?」


  死啦死啦問:「你抖什麼?」


  「……放你一百二十個心,不是怕。可是七天……我們還能不能剩下他媽的一點兒渣?」


  「渣有啦。人死了,成了肥,肥了草,牛羊吃了,變了屎,屙出來,肥了田,這也叫盡了本分,不過我時常想盡點兒更大的本分……」


  我打斷他:「別胡扯啦!——多久?七天?」


  他給了我一個介乎親切和輕蔑之間的眼神,說:「只能分成七份,因為這點兒東西分成八份就要出人命了。」


  我覺得我快成了冰塊:「多久?怎麼樣你都要給個期限啊,判槍斃還有個准日子,是不是?十天?兩星期?給你小刀子把我們碎剮了如何?半個月?我們現在就死,好嗎?你只管拿噴火器把我們燒了,省得被鬼子糟蹋屍體……三星期?」


  「不知道。」他說。


  我剛才憤怒得如臨末日一般,現在又愣了。我瞪著他那張越來越難看的臉,如果他拿現在這張臉出去,我們也許天不亮就被日軍攻克了。


  我說:「……不知道你做出副吊死鬼二回上吊的表情幹什麼呀?嚇鬼呀?你也等我們都做了鬼呀!」


  他瞪著我,土灰的,不是臉色是土灰的,而是那個表情讓我覺得就是土灰色的。「孟煩了。」他停頓了一會兒,他停頓的時候,那個永遠在外面張牙舞爪的是另一個我們不認識的人,「我臉子不好看,因為沒了個朋友,你明白的,因為你已經沒了很多朋友,雖然你很吝嗇,總要到他們死後才當他們朋友。」


  我愣了一下:「……不會的。死了我也沒當他們朋友。打出去的子彈剩個空彈殼,就是個空彈殼。就是這樣。」


  死啦死啦沒理我的做作和我的掩飾,他說:「還有,你們叫永遠不死永遠不死不活什麼的,我就叫永遠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可也就此知道了不知道。你也知道不知道的,你跟它熟得很,你天天跟它下跪,因為它從來不是你知道的那個樣子。你每天都輸給它很多次。」


  我盯著他,絕不偏轉我的目光,這時候不能輸給他,絕不能輸給他:「你沒了的朋友是虞嘯卿吧?你還當他是你唯一的朋友,可就這樣你最後也沒成了他。」


  「時過境遷啦,這是現在最不值當操心的事。我在說不知道。」他說。


  他在說不知道,而我最不想說的就是不知道。他分好了我們那點兒可憐的糧食和水,又把櫃門合上。我走開,從這屋唯一的槍眼——還不如說是透氣孔里看見一個人,他坐在空地上,他讓我毛髮倒豎,但絕不是出自恐慌或者驚訝。


  這樣的景我已經看過很多次了,這回是蛇屁股——蛇屁股坐在子彈和彈片橫飛的草地上,研究著自己廣東人的草鞋。我看著他,而他很快就高高興興地看著我,把躲在一個黑黝黝槍眼后的我看得纖毫畢現。我縮回來,站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輕輕地吸進了一口氣。死啦死啦看著我。


  「我看見蛇屁股的死鬼了……他想跟我說什麼。」我說。


  那傢伙連看一眼的興趣也沒有,就像他說他看見了死人,而我們頭也不回一樣。「如果你不是在嚇我的話……什麼也沒說,他想你們了,就這麼回事。其他的我全不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我不知道怎麼往前,不知道怎麼回去,不知道還要熬多久。不知道不好,可要是等全知道了再去做,就只會超乎想象的壞。」說完他走了。


  我靠在槍眼后,聽著槍聲,想著鬼魂,想著我們不知道的未來。


  虞嘯卿用樹棍子划拉著眼前的地圖,有點兒無聊,又很無奈。地圖不用看了,背都背得下來了,在這並不寬廣的南天門防區圖上也耍不出什麼花兒來了,能耍的都耍盡了。他抬起頭來看著瀰漫了江面的大霧。


  他是蹲著的。


  霧很濃,濃得從霧氣那邊飄過來的槍聲和火藥味都是浮著的,很濕重,他的心情瞧上去也很濕重。馬扎就放在不遠處,他沒去坐,萬一這回又打不成呢?他坐下了,如何站得起來?

  整師的兵馬就在身後的塹壕里,這回沒下水,而是準備好了搶渡工具在陣地上等候,也是,再來一次衝出去再縮回來,玩不起了。


  海正沖匆匆地過來,做個唯命是從的人真好,對著他的師座他沒有半分愧疚之色——反正他的師座就算有愧疚也沒打算顯露出來。


  他對虞嘯卿說:「師座,這美國佬報天氣是頂得半個諸葛亮了,這霧比上回還大。」


  虞嘯卿悶悶地問:「還能頂多久?」


  「一上午吧。這整上午。」


  虞嘯卿又問:「……唐基又跑到哪裡去了?」


  「副師座昨晚被急召去軍部了,半夜三點便往回趕,快到了。都是山路,累得很,也險得很啊。」


  虞嘯卿也不看他:「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啰唆了?大難還壓在頭上,你們就恢復正常了,有心思講世故了。」


  海正沖綳了麵皮不說話。


  虞嘯卿站了起來,嘆了口氣:「渡江、攻山,都是艱苦卓絕的仗,打這種仗最好先把自己當作死人。到現在還在遲疑不決,那就永遠不用發動攻擊了。」


  回應他的是霧氣里傳來的聲音:「師座,我趕回來啦。可算趕回來啦!」唐基累得半死,走路都打晃,要李冰扶著,卻一副好心情。


  虞嘯卿下意識地又去摸他的槍套,還沒摸到就放開了。又能怎麼樣呢?掏出槍來又不能開,不如就此大家弄根手指頭遮遮臉。「第四天了。」他指了指身後,霧漫漫一片,「大霧。」


  唐基說:「事出突然,突然得很。要不你去?你又不肯去。」


  「我要去了,你連交代的話也省了。」虞嘯卿實在難忍他的鬱憤,現在連鬱憤也被泡漲了,泡散了,「我看出來了,吊胡蘿蔔的竿子就是系在驢子頭上的,驢子走一步,胡蘿蔔也走一步。」


  「這是什麼話呀!有轉機,大有轉機——這回有救了,師座!」唐基走近來又拍了下虞嘯卿,把聲音放低到親切,「虞侄。」


  虞嘯卿悲憤地大聲說:「有沒有得救我不知道!你只要告訴我什麼轉機!——剛才我跟那上邊的通上話了,傷亡早已過半了!昨晚兩個重傷員自殺了!張立憲拿著話機只跟我哭!龍團長只問我四個字:哪天能來?!——然後我就聽見打槍,現在槍聲都快響沒了!」


  唐基安撫似的說:「我跟你說。你跟我來。」


  虞嘯卿還在大叫:「川軍團能退回江這邊的只有幾十個,加上那上邊還有幾十個!川軍團已經全軍覆沒了!」


  「你跟我來。聽我一席話,你不會再對我發脾氣。」唐基說完匆匆拔步就走,虞嘯卿又能如何呢?——只能跟著。


  唐基在灘涂上匆匆地走,找一處幽靜的地方。霧大得很,他也不用擔心被對面打到。虞嘯卿沒好氣地跟著,他的眼神也許足夠把前邊那半老人精的魂也剔了出來,可他對著的只是個無知無覺,也不想有任何知覺的背影。


  唐基,為虞師做了最多的人,他在虞嘯卿火線升任時悄然到來,接手了他虞侄應接不暇的一切瑣碎,從此虞師成為備受青睞的主力。他真誠得連真誠也成了面具,他的前額上永遠寫著四個字——解決問題,後腦上那四個字要叫人看見了就不寒而慄——不惜一切。


  不惜一切解決問題的人站住了,礁石、清水、晨霧,一切都很好,唐基回過頭,看著他的虞侄時,笑得幾乎有點兒爛漫:「我說有轉機,它就是轉機,而且是大轉機。虞侄,要打了,不光要打,而且是立刻就打,不光立刻就打,而且要大打。」


  虞嘯卿那一下驚喜得有點兒喘不過氣來:「……這麼寒的水你怎麼就喝?我喝下去都要從牙關一直涼到肚裡……」


  唐基七十二變的臉便立刻又變了一變:「我這輩子是欠你虞家的債了,一生都拿來還了還在乎個胃寒?我說虞侄,你沒聽明白我的意思嗎?」


  虞嘯卿趕緊說:「……我立刻就去組織進攻,總還來得及把海正沖團送過去搶他的一防。」 唐基的臉又變了一變,變得那冰寒的江水似乎都上到了臉上:「你就真沒聽明白我的意思嗎?」


  虞嘯卿已經很摸不著頭腦了,現在他在他的唐叔面前就恰似張立憲們在他面前:「要打。立刻打,大打……不是嗎?」


  「大打是一個虞師的事情嗎?」唐基那張臉立刻又春暖解凍了,「虞侄,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上邊現在也是決心已定兵行險著了,險得就跟當日我們把個死刑犯捧作川軍團似的,現在瞧可是走得對了。」也不知道他是在誇虞嘯卿還是誇自己,「虞家人,傲得很啊,從來就走險棋。」


  「……我沒明白。」


  「你生平之志不外是振興中華。你想就憑你這一個破爛師來振興中華嗎?今年貴庚?我知道,可你說來聽聽,我想瞧你說你年歲的表情。」


  虞嘯卿只好回答這明知故問的問題,那並不是愉悅的:「三十有五。」


  唐基接著明知故問:「張學良在你這把年紀帶多少兵?哦,你瞧不上趁父蔭的,說你最敬佩的岳飛,岳飛在你這年歲帶多少兵?」


  虞嘯卿答非所問:「岳爺爺三十九歲上便教人陷害了。」


  「我瞧你也差不多了。之前呢?」


  虞嘯卿很是抓撓不著,抓撓不著便只好老實回答:「二十三歲升秉義郎,二十六任江淮宣撫使司右軍統制,收建康后升任通泰鎮撫使……」


  唐基打斷他:「統制相當個現在的什麼?」


  「跟個軍長差不多吧。」


  唐基便問:「明白了?」


  虞嘯卿搖頭:「還是不明白。」


  「你的腦筋又能否在南天門之外的地方使使?大打就是怒江防線的整個軍甚至幾個軍大打,你禪達的一個師就只好叫小小撲騰。上峰現在有意以虞師為主,左右翼的友軍師為輔,轟轟烈烈打他一場決勝之戰。你覺得怎樣?」


  虞嘯卿說:「那當然是夢寐以求的事。可是現在……」


  唐基接住話頭兒:「山頂上的?你自己說了,傷亡過半,就剩得幾十人了。龍文章是個好人,可好人不一定教人學好。什麼時候你變得這樣衝動了?為了幾十人擾了全局,是個小連長都做不出來的事情,你堂堂一個師長倒就做了。」


  虞嘯卿愣了很長一會兒,開始苦笑。我想除了我們南天門上的人,每一個人都會同情那樣的笑容。他說:「理都被你們佔盡了。這是打一巴掌,再輕輕摸兩下,是不是?談判桌上的糾纏是真的完了,這碗羹要重新來分,唐叔你也真是手眼通天,這樣的羹也能給我弄一瓢來飲。」


  「今年貴庚?」


  虞嘯卿疑惑:「幹嗎再問一遍?」


  唐基說:「你不願意說,可見你也心焦得很。三十五啊,聽說人三十五以前是活上輩子積的德,三十五往下就要靠這生這世了。三十五啊,岳爺爺二十六就已經是軍長了。」


  虞嘯卿執拗地說:「我敬的是岳爺爺的一生為人。要說敬他升遷之快,那我更敬他的風波亭。」


  「風波亭就在對岸山頂上。去吧。辜負你的一生才學和本來可做的事情。你比不上岳飛,不會有人記得你,因為你什麼也沒做過,只是個把岳飛掛在嘴上的短視之徒。」


  虞嘯卿輕輕地挪動了一下他的腳,但是遲疑,並且沒再挪動。


  唐基進一步勸說:「去了,你一敗塗地,你虞家從此失勢,不但於事無補,連給他們的支援也要斷了。沒去,整個軍的攻勢實則是由你調整部署,只要行動得快,山上的還有得救,而且這仗打完,你是副軍長甚至軍長。」


  虞嘯卿輕輕嘟囔了句什麼,說的是什麼怕是他自己也聽不清。


  「你三十五啦,說好聽你雷厲風行,說難聽你是熱鍋上的螞蟻;說好聽你是空負報國之志,說難聽你是一事無成。你父親送我出門時就讓我跟你說,可我特地放到現在才跟你說。你父親說中國這些年要靠槍杆子,也許我兒子是天才,可只帶一個師的天才在我眼裡就是個孫子。」說完他瞧著虞嘯卿。虞嘯卿已經不嘟囔了,他在沉默,而且沉默都難掩他的焦慮。


  唐基又補了一句:「在我眼裡也是個孫子。」


  虞嘯卿沒說話。三十五歲仍沒做過什麼的他,在他自己眼裡也是個孫子。


  在和虞嘯卿通上話的時候,我們又被日軍攻擊了一次。雙方的屍體從我們用一切什物搭築在大門前的那個斜坡形工事鋪了進來,斜坡上有最密集的屍體,密集到迷龍搬來搬去的馬克沁都被屍體包圍著。張立憲在清點他的火箭彈,最後一發了,這個現實讓他愁得都不想去撥開兩隻從工事上懸垂在他頭上的死人手,最後是何書光放下了噴火器幫他把那個死人推開,死人順著斜坡滾了下去。他們倆倒還真是好哥倆。


  雙方的屍體從斜坡上一直鋪了開去,鋪進霧裡,再遠就看不見了,全是霧。泥蛋這種鄉下人倒比我們來得堅強一些,他和幾個同僚正儘可能地把上邊的屍體清入外邊的溝壑,不僅為了防疫——子彈射在死屍上,那種聲音實在讓人寧可在噩夢中被嚇死。


  我拆開了我的槍在擦,全民協助沒說錯,這是我們與死亡之間的唯一一道屏障。泥蛋站在斜板上看了看我,忽然發出一個莫名其妙的笑聲,莫名其妙得讓我有些毛骨悚然。他說:「好大的霧。不曉得他們會不會打上來?」


  我看了眼外邊的霧,霧是越發大了,正因為那樣大的霧,我們全部得枕戈待旦。忽然泥蛋便癱倒了,和他拖著的死屍一起滾落。


  我意識到了什麼——「毒氣!毒氣!」


  第一次在南天門發過的噩夢這回好像又要發一次了,只是這回是致死的毒氣。霧氣和毒氣混合著,從那一片白茫茫后出現影影綽綽的人影,子彈密集地射了過來。我們一邊往臉上扣著防毒面具,一邊儘可能密集地把子彈射了出去。何書光拖著他的噴火器直奔二層,土造的燃料噴得不遠,但他至少還可以從那裡封鎖大門。第一批從霧氣里衝出來的日軍被淹沒在斜刺噴出的火焰里了,但那孬玩意兒使得實在太頻繁了,第二回火藥信管沒點著,一批同樣戴著面具的日軍便沖了進來。


  「上刺刀!上刺刀!」死啦死啦的聲音悶在面具里,但看他上刺刀的動作我們也都明白了。我們蜂擁而上,刀尖對著刀尖,如同兩個古代的長槍方陣在互相用槍頭戳來擠去。所有人都被熏得暈乎乎的,如喝醉了酒一般,擁出去又被擠回來,擠回來又再擁出去。


  虞嘯卿終於沒能用上這場大霧,竹內連山可用上了,那是個剽竊大師,他的戰術幾乎是我們衝上南天門的重演,並且在厚重的霧氣里加上了糜爛性毒氣。它幾乎改變了戰局,如果攻克大門就算攻佔,那我們這天被攻佔了幾十次。


  不辣悶在面具里慘叫,我以為他死定了,但他只是被人用槍刺戳了大腿。那傢伙掀掉了對手的頭盔和面具,拿手榴彈當鎚子,跳在人身上砸人的頭——其實沒必要,他掀開面具的時候,對方已經在捂著臉慘叫了。


  死啦死啦順梯子爬上了二層,指示著剛修好噴火器的何書光從二層的槍眼裡噴出一條火焰。火焰沒進了霧裡,也把後續的日軍給截斷在火龍之後。


  我們終於可以往外擁而不再被撞擊回來了。死啦死啦在二層開著槍,發號施令:「迷龍!張立憲!」他拚命地將兩隻手分開往兩邊划拉,那意思是讓他們佔了門外的兩側外壕。


  好吧好吧,這樣的日子過著,唯一的好處是什麼樣的王八蛋也打出默契來了。我們擁出門外,落進壕溝。迷龍在別人幫助下連架子抬出了他的馬克沁,他的副射手又被流彈打死一個……第幾任了?不記得了。


  落進壕溝里,踩在那些剛抬出去的死人身上,真是讓人作嘔。張立憲摔在我的身邊,我把他拉起來,那傢伙沒好氣地悶在面具里大叫著:「裝彈!裝彈!」


  何書光的燃料又噴沒了,霧裡的日軍還在衝上來。竹內連山這回還是勢在必得,我知道張立憲要打的是救命彈。好吧好吧,裝彈裝彈,僅此一發的救命彈。我幫他把火箭彈推進發射筒,拍打他的頭盔。


  火箭彈並沒打出去,只有迷龍的機槍單調地在響,在霧裡並不太形成殺傷力。我窩在張立憲身邊使勁地放著槍,我瞄了他一眼,那礙事的面具讓他根本沒法把火箭彈打出去。


  那傢伙沒過大腦就把面具給扯了下來,好吧,這回他可以瞄準了。一個從霧氣那邊發射過來的毒氣彈就落在他身邊噴射著油性煙霧,他沒管,仍然瞄著日軍的最密集處打出了那發火箭彈。


  不辣瘸著蹦著往那裡摔手榴彈以增強效果。日軍發出強弩之末的叫囂,然後退卻了,像是隨著霧氣消散了,剛才的殊死之戰也許是我們集體發的一個大夢。


  但是張立憲在我腳下滾動,死死地摳著自己的臉。我也真服了這小子,這時候仍記著我的仇,至少記得我是誰,他在我面前把從喉嚨里蹦出來的慘叫在嘴裡咬住。


  我跪下去,摁死了他,給他扣上了面具,順便打他,這不厚道,可我並不知道是為了什麼。然後我儘力把他拖過那些死屍,拖進樹堡。我身前身後站著的也是搖搖晃晃殭屍一樣的人,傷亡慘重得很。我也管不得毒氣散沒散盡,摘下面具便開始乾嘔,也嘔不出什麼來,而且沒嘔兩下我就栽倒了。


  過了一會兒喪門星過來拖起我的兩隻腳。


  「我沒死。」我指了指張立憲,「他死了。」


  張立憲一拳揮了過來,在面具下他還得忍受讓他昏天黑地的痛楚,那拳落在我身上也像娘兒們一樣沒勁。


  喪門星便改拖張立憲了。沒死總不好用拖的,我爬起來將就著抬張立憲的腦袋,可我也沒勁,幾次抓不住,把他給磕在地上。何書光撞了過來,推得我摔在地上,他接手了他朋友的腦袋——只是又煩勞張立憲狠摔了一次。


  「得,」我說,「這摔比上幾回加一起還實。」


  張立憲算是被人抬去治療了——如果沒藥的治療也算治療的話。我就躺在地上不再起來。不辣從我身邊蹦了過去,我叫他:「喂,拖我。」我雖然沒死,可是動不了了。


  不辣猶豫了一下,便開始拖。他真是用拖的,拖著我的兩隻腳,因為他只有一條腿能使上勁。


  我叫喚:「哎哎,我又沒死。」


  「哦哦,搞忘了。臭大蒜味,熏得我腦殼都空了。」他說。


  他總算是把我攙起來了,讓我可以有個依靠。我們兩個瘸子一起往傷員待的房間瘸,我一邊跟他抱怨:「是毒氣啊。臭你個大蒜。」


  「那我怎麼沒死?」他問。


  我懶得跟他去講什麼致死劑量,對文盲來說這每一個字都是要解釋到滄海桑田的問題。「天天聞死人臭,你又吃那多麼辣的,毒不死啦。」我隨口胡說。


  不辣就高興了:「真的?」


  「你最好別當真。」我指著他腿上的傷,「風水輪流轉啦。」


  「嗯,你書都白念啦,傷都跟我個粗人傷一個地方。」


  「我先傷的。是你跟我傷一個地方。」我說。


  不辣就嘿嘿地笑,因為他沒能佔到嘴上的便宜。我偷眼看不辣的腿,我想他那條腿怕是要保不住了。


  傷的同一個地方。不同的是我沒看見扎向我的刀,我在逃跑;他瞪著刀鋒直面,他在衝殺。不辣驕傲地涎笑,他可以驕傲。


  何書光燒過的糧庫現在放死人,放我們自己死的人,死了的日軍清出去,而另一側就是我們輪換休息的地方。我們去休息的地方。


  傷員和非傷員住在一起,因為我們已經快沒了非傷員,而且槍聲一響,傷沒傷的,只要還動得了的,都得爬起來去掄上剩半條或者更少的性命。很多人,但很安靜,痛楚來得太狠倒也就不呻吟了。


  張立憲和泥蛋已經被我們放在地鋪上——除卻已死的,剛才這一戰他們倆是傷得最重的。一直暴露在毒氣中的泥蛋還沒死算個奇迹,可我並不相信他能活下去,這類路易氏氣和芥子氣混裝的毒氣彈沒有潛伏期,十二到二十四小時后他身上將會大面積潰瘍和壞死,連同他的內臟。我們只能束手無策,因為我們根本連用來清洗感染處的水也欠奉。張立憲只短暫地暴露,但氣溶膠就在他身邊揮發。他仍然戴著防毒面具,我們也不知道他傷得怎麼樣。他們兩個瞧上去都深度昏迷了。


  我們實際上都不同程度受了傷,防毒面具加上卡其布衣服不可能防住糜爛性毒氣,每個人暴露在外的皮膚都有瘙癢,過不久也許潰爛。那又怎麼樣呢?既然不可能得到治療,索性便不要想了。


  麥師傅在隔壁對著他的電台在作永恆的吵嘴,那已經快成我們堡壘生活的背景音了,而他絕望得已經連密語都懶得用了:「我要這個要那個!要藥品要食物要水要彈藥要武器要人要空中支援!要你們說了一萬次的進攻!我什麼都要,因為你們什麼都沒給!」


  我苦笑。不辣在屋裡蹦來蹦去,試圖用僅存的一卷繃帶救下屋裡所有被毒氣傷害了的人。


  一個瓮聲瓮氣的聲音在門口響起——迷龍問:「誰有尿啊?」


  我們愣了一下,還笑得出來的人哄堂大笑。迷龍拎著一個鐵桶,桶在膝邊晃蕩,他很難得地有點兒赧然。


  不辣問:「迷龍,你的副射手呢?」


  迷龍苦著臉:「又死球啦——誰有尿啊?」


  我問在場的人:「誰想尿啊?有尿給他一口!」


  迷龍罵道:「你個缺德玩意兒,你家尿才論口的呢!我是拿來灌槍筒子的,我那槍要燒壞了你就拼刺刀去吧你就!」


  不辣又問:「下霧天會不會有雨啊?」


  迷龍嘟囔:「鬼知道。這裡的天變得比虞嘯卿還快。」


  我們忙沖他噓手指頭,因為何書光正打外邊進來,也拎著個桶。迷龍一看就眼直了——桶里明晃晃的有半桶液體。那傢伙徑直在張立憲身邊跪下,去扯他哥們兒臉上的防毒面具。我們一直以為昏迷了的張立憲忽然伸出一隻手,摁住了何書光的手,原來他一直悶聲忍著痛。


  何書光求他讓自己看一下,但張立憲搖頭,何書光就勸他:「不過就是一張臉。」


  張立憲開口了:「就是一張臉,讓我們撐到今天。」他的聲音讓我想起傳說中吞炭毀容的人,一個不像來自人間的聲音。


  何書光說:「還要撐下去的,撐到回去,跟師座說我們沒有丟臉。」


  也許這對張立憲是種觸動吧,他鬆開了手。我們從摘開的面具下看到他的臉,半邊在潰爛,半邊仍清秀。清秀的那半邊仍然驕傲得很,那樣明顯的驕傲只能是強撐的。何書光用布從桶里浸了他盛來的液體擦洗,不知道哪根筋讓他想起來看一眼我們,我們忙把腦袋轉開。


  迷龍問:「燒光的,你的水能勻給我的機槍用嗎?」


  何書光低了頭擦張立憲的臉,說:「不怕死的就拿去用。有鼻子不會聞嗎?」


  迷龍指著自己的鼻子:「你這東西還能使嗎?它擱我臉上了,我也不知道幹嗎使的。」


  張立憲和何書光那副德行忽然讓我很不想貧嘴了。我伸出手指在桶里蘸了蘸——我的鼻子也早在屍臭硝煙和毒氣中熏毀了——放嘴裡嘗了嘗:「汽油。」


  迷龍苦了苦臉:「有病。」他一定在想象他那機槍燒得像炸開的噴火器。


  「別說,還挺對症。」我說,「沒見肥皂洗不凈的衣服拿汽油一蹭就掉嗎?」


  何書光不看我們,只是細細地擦拭他朋友的臉。張立憲面無表情到像睡著了一樣。我不知道汽油殺到潰爛的血肉里有多痛,反正他死死抓著他朋友的衣服。我也不知道對張立憲這種小白臉來說最大的痛楚是什麼,是不是失去了他的小白臉?就算他自認很鐵血很剛強。


  何書光乾巴巴地說:「這不是鬧著玩兒的……你們都擦一下。」


  求之不得,我們各尋破布,為自己受了沾染的部位拭擦。我擦完了手擦臉,後來從捂在臉上的指縫裡打量著那兩個我們中的異類。什麼樣的剛毅都用完了,張立憲獃獃瞪著天花板,而何書光眼都不眨地看著他的朋友,似乎他的目光能阻止那張他最熟悉的臉繼續潰爛。後來何書光猛地把頭低了下來,兩顆眼淚落在張立憲的臉上,而張立憲信手把他推開了。


  何書光再也不會喊虞師座萬歲了——我太明白他在哭什麼了,哭他的信仰就此消亡。


  我們沉沉地讓自己睡著,睡不著也得讓自己睡著,外邊零星的槍聲已經擾不到我們了,有本事把這鬼樹炸塌,大家一了百了。


  張立憲在他的鋪上掙扎、呻吟和呼叫,像個孩子一樣不安分。何書光在外邊輪值,我一時拿不定主意是否管他。他很是手舞足蹈了一陣子,幾下拳腳都著落在我身上。得了得了,我爬起身來打算換個鋪位。


  他忽然叫道:「師座!」


  我回了身,他在說夢話,連半張還完好的臉都扭曲了。對我這樣一個多年群食群宿的人來說這沒什麼大不了,而且這事好玩兒了——我躺回我的鋪上,應道:「哎,我是師座。」


  那小子便把鋪的蓋的全捂在自己臉上,也真難為一個人忍到這個地步,即使在睡夢裡哭泣仍是把啜泣給壓住。那幫傢伙也被吵醒了,知道我要幹什麼了,拱起來的翻起來的興高采烈地看著,連師里特務營的也好不到哪兒去——漫長的死守中,有趣的事情實在太少了。


  一群男人看一個男人在夢裡哭真是很好玩兒的事情……我們竊笑並且不知道為什麼要竊笑,也許沒那麼好玩兒。


  不辣也來湊趣:「乖乖,師座不要你了。」


  那小子把頭捂在被子里大聲地啜泣了一聲,我忙活著揍不辣,太大刺激要把睡著的人攪醒的,沒得玩兒了。


  我對他說:「你師座自己都是找不著南北,骨頭都是硬給自己看的。那你還不得早晚靠自己分辨東西。」


  迷龍詫異地看了看我:「安好心了呀。夢裡頭給人開導?」


  「我不欺負殘廢。」我一邊說,一邊下意識看了眼自己的瘸腿,而張立憲在折騰中又用鄉音發出另外一種聲音——清醒的人能追得上另一個人做夢的邏輯嗎?


  他說的是「媽,姆媽」。


  我們本來笑得不想笑了,但我們又笑了。


  迷龍趕緊佔便宜:「乖兒子。」


  不辣不甘落後:「我是你媽。」


  我也不甘人後,不欺是大處不欺,小處則不欺白不欺:「兒子,你是不是要尿尿?到地頭了,沒人看見,敞開了尿吧。噓噓,噓噓。」


  那幾個傢伙笑得快把拳頭都塞到嘴裡去了,也不知道張立憲尿床了沒有。我們著實是等得心焦,他老兄沒事人似的抱著鋪的蓋的嘟囔,嘟囔啥也聽不見。


  不辣引導著:「尿吧尿吧。水聲響啦,水都流出來啦。」迷龍就模擬出嘩啦嘩啦的聲音。


  可張立憲那傢伙又換了牽挂了,他忽然間口齒極為清晰地說:「我是你的丈夫,你的哥哥,你的弟弟,你的情人。」清晰得我們都以為他醒過來了,趕緊一骨碌扎回自己的鋪上。


  我心裡咯噔了一下,我知道他在對誰說話。而他仍然沒醒,隨著潰爛而來的高燒讓他處於半昏迷狀態。迷龍們又試探著爬了起來。


  我對張立憲說:「你做好一樣就成啦。做完人,要累死的。」


  「累死也要給你那個瘸子搬不動的幸福。」他應對道。


  迷龍撲哧的一聲,不辣涎笑著看我,這可好,我這叫引火燒身。


  「那你會把她也拖累死的。」我接著進行我們的對話。


  「不會。我只是和她煮飯來著。」


  煮飯?我心裡如被刀剜了一下,痛得我連表情都僵硬了。「我們也只是煮飯來著。」我刻毒地笑了笑,「煮飯。」


  「你那是張什麼鬼臉啊?死瘸子!我說煮飯就是煮飯!就是和她煮飯,什麼也沒做!」那傢伙已經醒了,在沖我咆哮。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他,沖著他嚷嚷回去:「你那又是張什麼醜臉啊?演《夜半歌聲》啊!你點把火把自己燒了呀!」


  張立憲醒了,一幫看熱鬧尋開心的貨倒是倒頭就睡了,反正我和他吵架的戲躺著也可以看。我和張立憲像兩條被拴在一根鏈子上的瘋狗。


  他憤怒地說:「我想用強來著!她也沒說什麼,就是會讓我覺得自己是個畜生!」


  「哈,畜生好大的出息!」我冷言冷語。


  「她就跟我說你!只跟我說你!我說我要死了,她說你不會死的。就跟我說你!」他大喊。


  我們兩個一個比一個猙獰,互相瞪著。我該立刻就掐死他,他在報復,讓我的痛苦乘以十倍二十倍,讓我在這樣的地方居然又有了生的奢望。可我忽然發現我的血液好像都截流了,我使不出力氣。了不起的是我的同伴們,他們仍能厚著臉皮裝睡。


  四川佬還在吼,還在叫:「她沒錢吃飯!我去買的米和菜!我們做飯!她家煙囪壞的,熏得我們夠嗆!可我們還做飯!」


  我在憤怒中難堪地撓了撓頭,這麼說我自以為把煙囪修好了可還沒修好。


  「我把飯燒煳了!她把菜做咸了!她說鍋巴也很好吃,要是有很多的油,就可以做平地一聲雷啦!」他這話完全是在控訴,但同時又在回味。


  我瞠目結舌,我不知道他這樣聲嘶力竭地在控訴什麼。不,我太明白了,他不過是在控訴他的絕望,他失落的信仰和無望的愛情,如此而已。最後我撓了撓頭,掏了掏被他吵得嗡嗡響的耳朵,問:「……什麼平地一聲雷?」


  「就是炸鍋巴啦!」這六個字有什麼好哭的嗎?可他說完就大哭起來,而且是一個男人倒掉了所有架子時的大哭,他乾脆哭倒在我這個死敵的懷裡。我很難堪,推開了也不是,抱緊了也不願意。現在最瞠目結舌的不是我了,而是我們那些窮極無聊的觀眾。何書光猛衝了上來,看錶情他衝上來時以為我們已經把他的死黨砸成了肉餅,後來他也加入了瞠目結舌的行列。


  我隨手摸到了我鋪上的水壺,我寶貴的水,每個人每天定份定量的水。我搖了搖壺,還有個底,問我懷裡的人:「你發高燒呢。你不渴?」


  張立憲沒表示什麼,我便把壺嘴塞到他嘴裡。他現在的神志跟個嬰兒也差不多,乾裂燒熾的嘴唇接觸到一點兒水便開始啜吸。


  迷龍啞然很久,以這種方式表達他的大惑:「傷著哪兒了?咋都成娘兒們了?」


  何書光瞪著他,衝過去把他拽了起來。迷龍以為要打架,驚喜交集拉出個打架的架子——何書光結結實實在他額頭上親了一下。迷龍慘叫,砸回了他的鋪上。


  我面無表情地瞧著他們幾近歇斯底里的胡鬧,給張立憲喂著水。


  人渣和精銳終於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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