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36章
死啦死啦站在一層的樓梯口猛吹著哨子,已經有部分人聚集在他身邊,更多的人從一層和二層的各個門口裡衝出來。慘叫聲和槍聲爆炸已經少很多了,主堡已經被我們如狼似虎清理得差不多了。
死啦死啦大叫:「堵門!堵門!」
「堵什麼?」我剛張嘴問,一個黑漆漆的玩意兒從洞開的鋼骨水泥大門外邊甩了進來,大得可以,是個集束手榴彈,轟然一下子。還好,一層的人差不多都被死啦死啦聚在一個死角了,被衝擊得東倒西歪的,可沒多大傷亡。他們還沒爬起來,倉促集結的日軍已經從外邊的霧氣里蜂擁而進。
一層那幫傢伙,一半是炸暈了一半是給血激的,但最大一個問題是他們來自第一梯隊——也就是說,熱血有餘可還沒來得及變得油滑,爬起來便往日本人堆里扎。
我們二層的老油條立馬調低了槍口封門,從四面八方頭上腳下射擊。死啦死啦在大叫:「別沖!不要衝!衝到這裡,哪條命都是別人幾條命墊出來的!」
槍聲轟轟,爆炸隆隆,連我這二層的都還在耳鳴,誰聽得見他呢?我們只好猛烈地射擊著,一邊看那幫嫩玩意兒在一個大眼瞪小眼的距離上和日軍做一對一的射殺和刺殺。泥蛋窩在那人堆里,狂亂地揮舞一把景頗人的刀子。
死啦死啦掉過頭來,向我們這幫窩在死角的老油條鬼叫:「給我上啊!他們的命跟你們一樣,幾條命扛上來的!」然後他吼叫著就撲上去了,狗肉剛撲倒一個,他又給狗肉爪下的補了一槍托。我們愣了一下,也哇哇地往上沖。迷龍卸掉了背上的機槍,撿了條帶刺刀的日式步槍以便拼殺,這已經讓他落後了,於是怨天咒地地從二層把自己砸了下去。
並沒多寬敞的門口很快就塞滿了,我們好像在死人堆里做刀刀著肉的廝殺。日軍有點兒氣餒,他們現在還沒搞清到底出了什麼事情,而恐怕除了我們這幫子,沒多少人習慣這種兩眼一抹瞎的玩兒命。
新兵不要命地往上撲。他們是炮灰中的炮灰,是我們平時不當人的新兵,是還沒死的豆餅。他們沉默、憤怒、憋屈,天真地認為全都是鬼子帶來了這多麼的不幸。
我並不確定。
日軍中開始有人跑,一跑就帶走整串。新丁們追,我們老傢伙也暈頭暈腦地追。死啦死啦把一梭子彈打在我們頭上,大叫:「固防!固防!別來給老子偷懶!別再搞這種一命換一命!」
我們茫然地從一場屬於幾百年前的血肉相搏回歸了現代,趴在屍堆里,坐在屍堆里,看著他。那傢伙跟血糊的差不多,我們更好不到哪兒去。他又重複了一遍:「固防!他媽的!」
門已經關上,迷龍正在別人的幫助下支上他的馬克沁。他的槍位設在二層,槍口對著封閉的大門。那些死沉的槍的附件在他的第二位副射手死後被我背過了甬道,衝進主堡前我把它們扔在了一邊,現在它們被安置上了,成為應對日軍衝擊焦點的火力屏障。
我隨著死啦死啦在走動。就這麼大個空間,可結構和射角實在有點兒複雜到冒泡,巡防固壘也就成了件得打醒精神做的事情。
不辣在收集死人的手榴彈,他又把自己掛得像棵葡萄藤。麥師傅被我們給塞在死角了,倒騰著他的電台。蛇屁股幾個人發現個好玩意兒:一門支在一層炮位上的九二山炮,蜂巢里不缺輕重機槍,可一門炮對我們來說總是稀罕玩意兒。喪門星帶人在加固緊閉的大門,我很想告訴他別搞那種意思賬了,門是很結實,可世界上還絕沒造出能禁得住火炮直射的門銷子。何書光在拾掇他的噴火器,還是落落寡合的,看來他一直搞不清自己到底是受歧視還是受重視。
我半真半假地幫著不辣把他的投擲物掛個更安全的位置,而湖南鄉巴佬瞧著這樹堡的鋼架鐵骨,發出對機械的感慨:「他媽的個妖怪樹。」
我糾正他:「是碉堡。」
他堅持自己的看法:「是樹。」
死啦死啦轉過來,說:「是個迷滇邊迷瘋了的挖洞狂造出來的,炸倒它再建個碉堡輕鬆多了,他偏得使出吃奶的勁兒造這麼一個。」
「你個粗人不懂我們知識分子。」我說,「得留著,這個叫象徵,征服的象徵。」
「老子管他牛症馬症,現在可以騎著它撒尿。」死啦死啦說。
「撒尿之前你先告訴我主力啥時候開始進攻。現在已經過氣四十分鐘了。」說完這話,我立刻看到了他慣常的閃爍其詞和顧左右而言他——他向上下左右的所有人大叫:「收集彈藥!收集彈藥!吃的,葯,水!所有能用的!——你!」幫迷龍架槍的人倒霉,被他指到了——「做他的副射手!」
那傢伙一捂眼:「我的媽呀。」
我們嘿嘿地竊笑。死啦死啦看過來時我們就把頭都低了,別惹那事兒了,從半山石到這兒,迷龍的兩個副射手都掛了。
張立憲從一層的某個門裡走出來,他是被派去統計一下我們到底打劫到多少的。他一臉止水般的成熟,但經過在小醉家門前那幕後,誰要說他成熟我只會以響屁回應。
他找到日本人的彈藥庫了,輕重機槍、二〇小炮、手炮都有,彈藥多得夠派發一個營。
死啦死啦學美國人蹺大拇指:「古德古德。賣瑞古德。」
作為撿來的副官,我又一次提醒死啦死啦:「照你們吵了幾百架吵出來的計劃,四十二分鐘前我們的炮群該對自半山石至山頂防線進行覆蓋射擊,以阻斷日軍為應變而做的調動,並把日軍注意力重新吸回東岸。第二梯隊,也就是咱們的督導該從南天門側翼發動佯攻,與渡江主力會合后佯攻將轉為真正攻擊了。」
張立憲小聲地嘀咕:「永遠在不該出問題的地方出問題。」看來他也是心焦如焚,只是我們都得壓著。
死啦死啦說:「不該出問題的地方太多,所以別廢話了。」
張立憲剛才的戰果還沒有彙報完,讓我們跟著他去儲藏室看看,我們就跟著他,但我直覺沒好事。
果然,何書光剛才照著儲藏室負隅頑抗的日軍往裡噴了兩下。凝固汽油燒起來,根本滅不了,張立憲把門關了指望能把空氣燒盡,結果裡面燒得毛都不剩。
張立憲苦著苦瓜似的臉。
我們站在主堡的二層,這鬼地方的內部構造已經不會再引起我們的驚詫了,我們瞧著我們這些也許要在其中生存下去的人。
我沒法不去瞧那個放火精何書光。他光著膀子時是最事兒的,現在他不光膀子了,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耐火材料的連體褲,耐火材料的大手套,還好摘了耐火材料的面具。這一套衣服讓他窩在我們中間時就像只欠揍的黑熊。不過即使穿得這麼嚴實的時候,他還是最事兒的。
那小子對別人的目光總是敏感,因為他一向在意別人的目光,於是他站了起來,瞧著我們。
不辣叫他:「玩火的,歇一下啦,也不怕尿床。」
何書光不解地問:「什麼什麼?什麼尿床?」
不辣解釋道:「小伢子玩火玩很噠,晚上睡覺就尿床。」
「……你們說話怎麼都像從屁股里蹦出來的?」
不辣就轉頭:「屁股,有人喊你。」
蛇屁股回應道:「噗。」
何書光很不釋然,他看了看張立憲,張立憲搖頭。何書光便練忍功,一屁股坐下,打算用面具再把自己罩上。可他遭遇上的是不辣,無恥厚皮到連我也要汗顏的人。
不辣把一塊壓縮餅乾捅了過來,何書光詫異地看著,說不餓那是假的。半癲狂一般地沖將上來,我都覺得餓。
不辣說:「不呷?我曉得你們,烏七八糟地背了一大堆,身上是連葵花子也放不得一粒噠。」
何書光愣一會兒,拿過來,嚼一口:「謝謝。」
不辣又說:「不過你蠻厲害。呼地一下,呼地又一下,搞死的比哪個都多。」
這是讚譽,而且是何書光最希望聽到的那種讚譽,便點點頭:「好說,好說。」
「不過你要離我們遠一點兒,免得剁腦殼的背時鬼嘭地一下。」
「什麼嘭地一下?」何書光不太明白。
不辣便雙臂從懷裡伸展開來,十指向天做了一個燃燒的表意:「嘭地一下。」
何書光還咬著餅乾就大罵起來:「你他媽才嘭地一下!」
於是一個跳腳大罵,幾個嘿嘿竊笑。衣冠遇見了禽獸,不在話下。
這時候我們都聽見一種聲音。我不知道我居然這麼想聽見這個聲音,我震了一下,瞪著死啦死啦,眼淚幾乎快奔流了起來。其他的傢伙比我強也有限,比我強是因為他們對這件事並沒那麼了解,有限是因為他們也知道我們的深入虎穴在日軍也許就叫關門打狗。
日軍現在對我們沒動靜了,他們轉向他顧了,我們活下來了。我肯定就連張立憲這門子精銳先想的也是我們活下來了,然後才是——我們勝利了。
虞嘯卿猛地拉開了車上重機槍的槍栓,然後把槍甩給了他的親隨。他跳下車,他的一千近衛們跟著嘩嘩地跳車,荷槍實彈。虞嘯卿還不忘對著把著機槍的傢伙嚷嚷:「我指哪兒,你打哪兒!」
把槍的連應聲都沒有,只是把槍口調整一下,以便副射手給他托彈鏈帶。
霧氣里的炮位上,曾經打開的炮架已經合上,牽引車正打算把它們拖曳回巢。
虞嘯卿大步走向他瞄準的人——那個炮群的指揮官,他身後也有那麼些護衛,可在虞嘯卿一幫的劍拔弩張之下,雖還未跑卻已經有了些遁的意思。當虞嘯卿一行拿槍口把他們對了時,他們甚至沒勇氣把槍口回指。
虞嘯卿是這幫暴躁傢伙中唯一一個沒拿槍的,也許是對方的軟弱和煞白臉色讓他覺得沒必要掏槍。他只是用一根手指指了人家的鼻子,說:「開炮。」
指揮官只好勉強地慘笑:「虞……虞師座……」
「開炮。」
指揮官支支吾吾地說:「那個……那個軍里,這個鈞座有令……」
虞嘯卿就把手指在那位的腳下划拉了一下。車上的重機槍轟轟地響了,貼著那位的腳尖在地上犁了一條小溝。然後虞嘯卿拿手指頭貼著那位炮兵指揮官的額骨慢慢劃了過去。
什麼都不用說了,那位指揮官猛背了身,幾乎是張牙舞爪地叫了起來:「開炮!開炮!」
「覆蓋射擊。最大基數。」虞嘯卿還拿手指頭在人腦袋上划拉,「別讓我看見你留一發炮彈。」
「……打哪兒?」指揮官問。
「南天門所有標定的目標!——如果你連這個都沒標出來,也就不用廢話了。」
指揮官趕緊結結巴巴地下著命令:「標……標定的!——就位!就位!」
炮兵們開始紛忙,那些笨重的玩意兒要回復射擊位置不是一會兒的事,就是上機關槍也解決不了。虞嘯卿向他一臉死相——或說視死如歸之相——的部下看了看,浮出些苦澀的笑意。「盯著讓他們把炮彈打完。下輩子就別跟我了。」他說。
他的部下啞然,然後開始嘟囔:「要跟的。一定跟的。」
「我得過江,我是去還債。你們在這兒給我盯住,你們沒欠債。什麼軍事法庭我是省得去啦,你們得去,為自己好,說句軟話。說被虞嘯卿裹挾,說虞嘯卿死前已經悔罪。千錯萬錯都是我錯,有負父老養育黨國栽培……」虞嘯卿毫無誠意地說著這種話,也不管他的近衛們已經快哭了出來。他臉上倒出現與死啦死啦頗相似的涎笑,但那個笑容沒維持多久,因為霧裡急剎了一輛車,影影綽綽的霧影里李冰沖了過來:「師座!」他是從江邊直追到這裡的。
虞嘯卿冷冷看著他:「唐基又派了你來?如果你是個風箏,我就剪了線,摔死還是高飛,由你自己。」
李冰的表情著實有些發苦,可沒辦法,要在牆頭便得受兩面擠:「……師座,西岸左翼交上火了。雖也沒迴音過來,可打得很激烈。」
「佯攻部隊教人發現了,主攻遲遲不上,佯攻可不是送死?」虞嘯卿說。他並非一個發馬後炮的人,默然了一會兒,便瞧著那位一直走不是留不是的軍屬炮群指揮官,忽然把人摟過來拍了拍,那位被他的前倨而後恭搞得干嘿嘿了兩下。
「有什麼能讓你笑的?我不過試試像我的朋友一樣做事……可我做不來他。」虞嘯卿有點兒嫌惡地又把那位軍官推開了,不是每個人都能像死啦死啦那樣把人摟在臂彎里說話的,「前令收回。現在集中火力打擊西岸左翼日軍第一防線。這是救命。趕快。」
那位瞧了眼李冰,竟把他也當作了救星。李冰只顧看著虞嘯卿發獃。虞嘯卿誰也不想看,只衝他沒背叛的近衛們揮了揮手,嘆口氣,頗有些意興闌珊地說:「你們好自為之。我去我該去的地方了。」他轉身。
所有人都沉默著,只有李冰沖著他的背影大喊:「師座!」
虞嘯卿猛回了身,一個耳刮子抽在李冰臉上:「你真要後悔,就告訴我,唐基這卵蛋躲在哪個褲襠裡邊!——我不用試了,他要躲起來搞鬼,就鬼也找不到,事也做絕!你要做個你想做的人,就拿條槍對他那個快生不出頭髮來的腦殼來上一下!你做得來的!」
李冰露出一種很奇怪的表情,但絕不是慚愧:「唐副師座他……」他往身後看了眼,載他來的車就停在霧裡,車上還坐著幾個人,一個人正下車走過來,於是虞嘯卿便瞧見了唐基。該急死的虞嘯卿沒瞧出急來,他倒是一臉急形於色。
虞嘯卿拔了槍便大步迎過去,一邊打開了保險。唐基站住了,他並不是個被槍指著面不改色的人,也不想裝,他說:「這是做什麼?虞侄,這又是做什麼?……我就到處找,你就到處跑。我就到處補漏,你就到處闖禍……我看著你長大的,你不能長出雙長腿來就遛短腿老頭子嘛。」
虞嘯卿不為所動地說:「你腿不短,手也很長,準備了兩年的進攻幾十分鐘被你拆了個乾淨。」
「拆?這個拆字是從何說起?先是虞家,后是虞師,從黑頭髮到白頭髮,我唐基碰到虞字又幾時有個拆的時候?」他就摘了帽子讓虞嘯卿看他的白頭,那並不用看,虞嘯卿對他的每一條褶子幾乎像對自己的掌紋一樣熟悉。
虞嘯卿說:「我三十五,認識你三十五年了。」
唐基戴上帽子:「我以為你不認識我了。」
「……你去哪裡了?」
「去跟軍部通話呀。違令不從,這麼大的事,我這個專收后梢的能不跟軍部通話嗎?」唐基說,但虞嘯卿瞪著他,沒有絲毫的信任。唐基悻悻得幾乎有些憤怒了,「你們虞家的人都好惹禍,永遠是我姓唐的來挽回!我兩條老腿扛一張老臉,力求挽此局於狂瀾啊!」
虞嘯卿沉默了一會兒,嘆了口氣把槍收了,他打不下手,要打得下手一早已把李冰崩了。然後他掉頭就走,是要離開這裡的架勢。
唐基就跟著:「走慢一點兒。要不要脫了鞋子讓你看我腳上的泡?」
虞嘯卿並不放慢腳步:「沒殺你是因為殺也沒用了,我殺光了我父親的兒子,不想再殺他唯一的朋友。我知道你是怎麼挽你的狂瀾,你也不用挽了,霧很快就要散了。也別跟著我,現在殺頭也不夠時間把兩團兵力送過怒江,我闖不出禍來了。」
「就夠時間把你自己弄過江去送死?」
「我在乎的人都在對岸,就要死了。活著的人我已經得罪光了,不用再在他們眼前丟人。」
唐基緊緊跟在虞嘯卿背後,說:「這又是說什麼話?上峰對師座此次渡江做火力偵察的奇著險著大為激賞,鈞座都說要破一下酒戒,攜眾為你舉杯遙祝……」
虞嘯卿愣了一下,站住了,詫異兼憤怒地問:「什麼什麼?什麼火力偵察?」
「這次火力偵察啊。」唐基說,「鈞座稱你為東方之巴頓,而且這滇西山地可不是他那北非沙漠可以比的。鈞座說早該有此一仗,以一次強火力偵察拔敵軍入我心腑之刃,得兵家必爭之險,居偉功而至謙……」
虞嘯卿打斷他:「什麼偵察?你們又在搞什麼鬼?這樣大規模的進攻,虞師前鋒,兩師殿後!光送軍部的報告都能堆個屋子……我恨不得連下輩子的力氣也拿出來用了——偵察?!」
「以我幾百萬袍澤,幾萬萬同胞,它就是偵察。」唐基肯定地說。
虞嘯卿眼瞪得什麼也似,那並非發傻,他從沒用過這種邏輯,但屢見人用過這種邏輯,他也迅速明白了唐基在用一種什麼方式力挽狂瀾。最後他只好苦笑著說:「偵察……往下你就要告訴我,我是個女的。你們有能耐,整個團的生死也能當粉筆字擦掉寫上新的。我告訴你山上面打得很慘,我推演過幾百次我知道會打得多慘。這樣慘烈的打法說成發之偶然的渡江偵察,這樣大家就有面子了,說給外人,外人也只恨沒生根更大的大拇指。而且你把我救了,必死之過立成軍功,誰也別開罪誰,大家湊合過。哈哈。」
唐基綳著臉,他能立刻把臉綳得再沒一絲笑紋:「開罪就不要談。不要以為上峰會記你的仇,沒度量能用你這樣的下屬?」
「我感激死了。再見。鬼門關里再見。」虞嘯卿拔腿就走。
唐基攔住他:「站住——就去尋死啦?愧對一個人就要死,愧對了幾萬萬人也不外乎是個死,所以你不用急。你拿的主意是不是就是上了南天門,被那個天靈骨都長反了的傢伙一問,然後抹脖子就死?哈,我都死啦,你們白死就白死吧,我管不到啦。」
那自然是虞嘯卿明白不過的心思,可被人說出來——而且是這樣說出來就是另一回事。虞嘯卿恨恨地瞪著他,唐基也不吭氣,倒是那個炮兵指揮官跑過來探頭探腦地問:「唐副師座,那個炮……」
唐基沖他喝道:「打呀!調你們來做什麼?虞師長說怎麼打就怎麼打!軍里還要調重炮來,狠狠地打!」
虞嘯卿有點兒愣了,一個一個的訝然,每一個都到了讓他失驚的地步。唐基向一腦霧水的指揮官拍胸脯子:「你要不信只管軍里去問!可十秒鐘之內炮彈得按虞師座要求的打出去!」
那邊匆匆去了,虞嘯卿仍在那裡發愣。那幫傢伙要真沒得一折二扣時效率還是蠻高的,幾聲號令首發炮彈已經出膛。
虞嘯卿茫然看了眼被射流沖開的霧氣,舍了命來搶的東西居然就如此輕易,輕易得簡直讓他覺得一直的氣壯都有些發虛。唐基在旁邊背著手看著,他現在已經完全回復成他自己了,一個平靜的、每一句都想好了的、一味把事情引向自己方向的鐵嘴子師爺。
他提醒虞嘯卿:「你從來就很受器重,現在就加倍地受器重。現在連最想看你倒的人也只好說你是真要打的,那等到真要打的時候上邊也知道該誰領兵。記住,領的可不是區區一個虞師。」
虞嘯卿苦笑:「真要打?原來上邊做出的樣子一直是假要打。」
唐基說:「你用兵的人,真變假假變真的事會搞不清?談判桌上談著,桌子下邊總也得有個動靜。那時候想的是這滇緬要做主戰場,現在被斯大林給搶走了,那還有不保存實力的?酒囊飯袋都明白的事,你偏就從不想。只能說趕了個巧,你又太當了個真……我說你也不聽。」
「……你就說了些兩可的話。」
「是你煩了被老爺們來定你這今世岳飛的命。」唐基冷冷地笑笑,「我就看著,我知道勸你不會聽。你知道怎麼勸上吊的人?別管他,讓他吊,等他吊上去了再解下來勸——怎麼樣?吊上去的滋味好不好受?」
虞嘯卿悶悶地說:「我沒打算被你解下來。我只是想死得明白一點兒。」
「那就去死。」唐基倒也乾脆,「有的人死是死期到了,你死只不過是你覺得丟了他媽的面子。你不外乎是覺得沒臉見那個炮灰團的團長,別人管下屬是拿命令管,你是拿魂在跟他照,這倒好,你以為是在演三國呢?你就想跟他劉關張。小馬乍行嫌路窄,雛鳥初飛怨天低。你死了就對得住白死的官兵了?他們可是你一力哄上去的。我是一直持反論。」
虞嘯卿說:「我再說一次,你說的全是兩可的話!」
「我說了太行險著。」
「這叫哪門子架得住的反論?兵無不險!」
「對打仗我是完全的不通,完全的不通。」唐基簡直有些笑吟吟的,因為事情越來越往他要去的方向,因為虞嘯卿越發的痛苦,這不是在江邊的哭泣,是真正無處可去的茫然和痛苦,越痛苦,越軟弱。
炮群開始齊射,轟轟地撞入霧氣,一些重炮彈的爆炸聲在這裡都隱隱聽得見,很壯觀,但這虞嘯卿期待已久的壯觀,現在在虞嘯卿眼裡卻一點兒也不壯觀。他喃喃地說:「除了一死……我還有什麼辦法對得起他?」
「往回撤呀!」唐基說。
如果幾分鐘前唐基說這話准要被崩掉了腦殼,可虞嘯卿甚至無心去理其中所含的嘲諷:「不可能的。都已經不夠時間把人送過江,更不要說把人撤下來。」
唐基嘆道:「虞侄啊,跟你父親年輕時一樣,總是把事情想絕的。」
虞嘯卿瞪著他:「絕?你哪怕告訴我一分的轉機。」
「軍里都已經在為你舉杯了,難道還會晾你不成?桌子上的也還在談,主戰場是爭不到了,可物資軍備上還是有得討有得還。也就是幾天的事。你這裡枕戈待旦著,軍里的增援也沒斷,說聲要打不是隨時的事?」
「幾天?」虞嘯卿問。
唐基含混地說:「三兩天吧。」
「三天還是兩天?」
唐基就冷麵笑樣地說:「三天加兩天就是五天。」
虞嘯卿頓時又快爆了:「我把你……」
「兩天,兩天,只是兩天。兩天,你現在要打也來不及了,兩天正好重整攻勢,所幸虞師實力未損,你的劉關張兄也是把人物,兩天絕守得住。兩天,你要不要跟你活了三十五年的地方鬧翻?你要鬧翻了,那上了山的才叫死無葬身之地呢。」
虞嘯卿看著唐基的眼神幾乎有點兒可憐巴巴。
唐基伸了兩根手指頭,如兩個金不換的保證:「兩天。」
「兩天內必須給他們提供持續的炮火甚至是航空支援。」
「我是打仗的外行,這個要你自己對軍長去說。」
虞嘯卿像對著自己的夢境在做一個炮打不動的保證:「兩天。」
我們站在被狗肉攻佔的樓梯間上,這回換我們守了,我們越過阿譯和全民協助的腦袋把手榴彈往下扔。阿譯和柯林斯一幫十幾個人是被坑道里的日軍追擊著跑上來的,他們狼狽得不行,其中多一半都負了傷。 我們把槍下垂到一個快到九十度的角度開槍,下邊的子彈也垂直地飛上來。對岸打過來的重炮彈隔著山體在爆響,但總也響不過我們耳朵根前的爆炸——死啦死啦在大叫:「炸塌掉!炸塌!」
喪門星舉著個冒煙突火的炸藥包沖了過來,猛扔了下去。它在梯級上滾落,往下的爆炸快把我們給掀下去了,土塊崩落和鋼架倒塌的聲音在爆炸聲中幾乎聽不見。我們爬起來往下看的時候,剛才的梯級已經不復存在了。
死啦死啦毫無間隙地拖起了只顧倒在地上喘氣的阿譯,問:「你的人呢?」
阿譯說:「都在這兒啦!」
「你把他們都扔在那裡!」死啦死啦開始揍阿譯,沉默地揍。阿譯不吭聲,被打倒了便爬起來,沉默地挨。我們沉默地看,全民協助上一個驚魂未定又接上了這個驚魂未定,沉默地看。
他冤枉了阿譯。既無攻擊壓力,竹內便扔下我們這群瓮中的王八向外圍搜索,阿譯奮發了他人生中從未有過的英勇,開始主動攻擊。我想換成誰也不可能打贏這樣一戰。結果和死啦死啦的第一次南天門之戰一樣,趁著遲來的炮火他帶殘部鑽進了坑道,而我們的退路被完全截斷。
死啦死啦沖著阿譯大叫:「說話!」
阿譯也大聲說:「我讓能動的弟兄渡江回去啦!我只想上來看看你們!」
「那又能活得幾個?!」死啦死啦又一腳踹了過去,「說話!」
「沒有進攻!沒有援兵!」
死啦死啦繼續揍他,直到我們終於把他拉開。
我們用炮隊觀察鏡,從頂層的瞭望哨里觀望這一場大霧后改變了的世界。這是樹堡的第三層,一個不怎麼寬敞的空間,但是有也許是禪達方圓最好的視野。這裡甚至有一台保養良好的留聲機,連接著日軍南天門陣地的各線喇叭,以往我們聽飄了滿山滿谷的日本歌時都很想砸了它,但現在沒人去管,因為我們在看山下。
未散盡的霧氣和日軍一防前還未冷卻的屍體從灘涂零散地鋪到了日軍陣前。看來阿譯著實發揮了我沒能親見的悍勇,他結結實實衝進了日軍的第一防線,這也是我們能安喘至今的主要原因。
死啦死啦調整著觀察鏡,把它調整向了東岸。沒有動靜,作為下水點的橫瀾山一如往昔,虞師也著實訓練有素,霧未散盡便已經把一度劍拔弩張的渡江預備收拾得全無痕迹。
他臉色鐵青地讓出了鏡子,我看了看,說:「沒動過窩。」
他沒回應,緩慢地就著豎梯爬去二層,我也跟著,把觀察鏡讓給了後來的人。後來的人們一聲不吭地輪換看著,沒一個人發半個聲。
死啦死啦的腳剛從豎梯踏上了地面,搶上來的便是麥師傅,他一副末日將臨的表情,問:「我們在偵察?」
死啦死啦只是看著他,我也只是看著他。麥師傅會倒完的,他是個直筒子:「這是哪一種偵察?為誰偵察?要做什麼?試驗人類向老鼠進化的可能性嗎?」我們還是看著,而麥師傅憤怒地揮舞他手上草譯的電碼明文,「我的頭兒問我們在偵察什麼!我怎麼回答他?不,去他媽的回答!我先要搞清楚的是,我們瘋子一樣難道不是為了佔領這個像你一樣見鬼的地方?」
「你在……這是偵察?」我狐疑起來。
我想我的狐疑一定讓死啦死啦比面對麥師傅的憤怒更加難堪,他臉上的肌肉都有些扭曲了——不過他一向扭曲——他扭曲地看著我:「我又騙你們啦?」
「我不知道。」我說,「跟你在一起,正常人和正常事好像是上輩子的事情。」
死啦死啦最後決定苦笑:「騙人騙多啦。報應也。」
「這算哪門子答案?」我說。麥師傅也等著要給他的答案。
沒得回答,只有得張立憲又拿過來的一張解碼,他臉色難堪得很,因為他們這一撥永遠是當自己與虞嘯卿同命運的。
死啦死啦說:「說吧。聽你口說出來,我會有條理些。」
我小心地看了看他,我知道冷靜只是表面,他已經混亂到了極點——其實一向就混亂到了極點,我們就跟著這麼個團長。
張立憲念電文:「兩天,定當攻上山頭。其間將矢力提供一切援助。願與你等共守南天門。虞。」
死啦死啦便吁了口氣,看著呆若木雞的我們:「答案,到了。」
我們還在發木。
「……幸好,留多了幾天。」他說,可從他臉上我瞧不出半點兒「幸好」的意思來。他終於覺得有點兒拙劣了,但他繼續下著命令,「麥師傅,你的電台該挪個穩當地方,你覺得竹內的房間怎麼樣?還有你好像得重新部署支援火力。張立憲,你帶人把下邊的坑道再炸一次,我要你保證日本人拿炸藥也炸不開你炸塌的地方。煩啦,點點咱們過這兩天的家當,彈藥發下去,可讓他們省著用。吃的收上來,還有,想想水怎麼辦,空氣潮出霉來還靠著江,咱要是渴著了,死於槍下的鬼們要笑話啦。」
我們愣著,麥師傅毫不猶豫地對他伸出了中指,可死啦死啦給他又扳上來一個指頭,扳成了個V字,然後他苦澀地笑了笑。又能怎麼樣呢?美國佬也要和我們一起體會一種叫作「認命」的心情了。
死啦死啦派我去收繳食物和下發彈藥,是因為知道我的促狹一定能派上用場的。我精細地沒漏過一個人,沒放過一個包甚至是一個衣袋,最後我總能拿著一包餅乾、一個罐頭或者隨便什麼能入得嘴的東西,在別人的威脅甚至半真半假的打罵下逃開。
兩天,是個乍一聽活得下去的數字。我們開始清理能讓我們活下去的物資。還活著,並且把自己關在這鬼地方的林林總總一百多人,擁有成堆可以爆炸和穿透血肉的東西,奇缺可以送進嘴裡讓自己活下去的東西。迷龍又翻騰幾桶日軍用來發電的汽油,全民協助表示可以改成噴火手用的燃劑,並且他還能用一堆垃圾玩意兒製造出噴射劑,只是發射時他必須離噴火手遠點兒。
我在那兒搜羅著迷龍的包,這小子吃的沒少帶,而迷龍只好眼不見心不煩了,他連比帶畫地在問他的美國佬朋友:「What?……遠,很遠?……為什麼?」
全民協助苦著個臉,比畫出一個不辣曾經比畫過的從自己身上開始燃燒的姿勢:「這樣。會這樣。嘭!」
迷龍就看著何書光哈哈大笑:「輸光的,你到底是輸光還是燒光呀?」他們倆不對付,很久前就不對付。
何書光又很想急,但迷龍架著全民協助做盾牌:「來華洋人全民協助!打不得啊乖乖!」
我們又一次聽見了那個恐怖的聲音。我們曾在第一次南天門之戰時聽過,我們從沒想第二次聽來它更加恐怖:日軍山呼海嘯的萬歲聲從左從右從前從后,甚至從地底傳來,最後讓你產生一種錯覺——它也在我們的頭頂上,來自這裡的每一塊石頭每一棵樹,而我們完全被包裹在其中了。
一個看不見而聽得著的東西實在比真槍實彈的面對更讓人恐懼。我躥到了二層,從炮眼邊搶走了張立憲正拿著的望遠鏡。他也有點兒木了,在恐懼中不發一聲。我從炮眼裡往外看著,什麼也看不見,最要命的是什麼也看不見,只有聲音和就將完全散盡的霧氣。
消滅了佯攻兵力,也沒等來真正的進攻,稍作休整,竹內開始轉身對付我們。我們是扎在他眼睛上的釘子,癱瘓了半個南天門,占著他的指揮部和卧室——現在十萬個妖怪要從地下鑽出來掀翻我們抽筋扒皮。
我回身看著我們的人,鴉雀無聲。泥蛋把槍給掉在地上,儘管他曾經是揮著把景頗刀堵在門前亂砍的人。我找我的團長,我看見了每一個面色灰敗的人,除了我的團長。
這時一個極不協調的聲音響起,是一段日本曲子,咿咿呀呀地從我們頭上,也通過遍布了南天門的所有擴音喇叭傳了出來。那是死啦死啦那缺德之極的損腔損調。「哈漏漏漏漏漏!」他混雜著殘渣一樣的英語日語還有漢語,拉著個他認為介乎日本腔和美國腔之間的外國腔,還要人為地製造在山谷里才有的回聲,「我的靶子們。早飯吃飽了沒?我是你們的飼養員。我有一個好聽的日本名字,我叫死啦死啦。」他完全是歇斯底里把那四字從嗓子里扯出來的,連話筒都起了金屬噪音,吵得我們都只好捂耳朵,「索銳索銳,但要這樣說才夠意思。」
我們又一次聽見他的吸氣聲,便聰明地掩上了耳朵,但外邊等待進攻的日軍就沒這麼好運了。他一次在噪音中把那四個字又來了一遍。
「你死啦,或者我死啦,總得見分曉的事情。哦哦,竹內先生你怎麼不說話?他們跟我說你聽得懂中國話。哦哦,我忘了我占著你的喇叭。哦哦,我還躺了你的床,床很硬,我副官收拾出來的豬窩都比你那兒軟和。你這孩子很想裝個男人,可是你的狗很膽小,狗隨人相是雷打不動的道理……哎哎,我忽然有個很天才的想法,咱們讓狗兒咬一架如何?我的狗輸了我抹脖子,你的狗輸了我借把刀給你割肚子……唉,哥們兒,你再不出聲小心憋死。」他幽怨地嘆著氣,而我們中間已經有人笑得坐在地上捶自己的肚子。恐懼?那好像是上輩子再加上上輩子的事情。我在一片鬨笑聲中爬上通往三層的豎梯,覺得自己像是笑岔了氣的猴子。
我爬進了瞭望哨,那傢伙正在槍眼邊,端著一挺日式機槍,這並沒妨礙他另一隻手拿著話筒。我爬上來時他瞧了一眼,儘管在聲音上他拿腔拿調地做足了功夫,但表情上卻是種拿槍瞄著人也被人瞄著的嚴肅。我很少見他這樣嚴肅過。
「我找見個留聲機。」他這話是對我說的,殊無滑稽之意,而他再對著他的話筒時又回復了氣死人的油滑,「你真沒勁,你太沒勁,娘兒們被人強暴時都會出個聲,你就只好是個裝娘兒們都裝不來的男人。我替你不值,我替你指揮好了——進攻!哦,對不起,你手下聽不懂。殺該厲厲!空尼西哇!哇哇哇哇!啊該你媽撕,烏哉烏哉,誰來誰栽……」
我就站在那兒,看著他做惹翻幾千日軍來把我們砸成肉泥的努力。那傢伙轉了半邊腦袋向我,說:「張嘴忘詞,來兩句罵人話。」
「八格牙魯。」我說。
「八格……」他不用磨嘴皮子了,隱藏的重機槍已經開始舔出火舌,炮彈在樹堡周圍和主體上落下。死啦死啦對著剛冒頭的幾個日軍打完了一匣子彈。幾個憤怒之極的日軍倒下,更多抓了狂的日軍衝出。
日軍的子彈打在槍眼周遭,死啦死啦扔掉機槍,打著我去爬那豎梯只是幾秒鐘內的事。
我們守在堡里,借著竹內為我們造就的空間,設起上下幾層的立體防線,而且我們把能用的東西全給壘上了,像是在堡壘內又搭出了街壘。
所幸距離太近,重炮派不上用場,但直接敲在堡體上的中小口徑炮彈仍讓我們體會著讓人心悸的震動,再加上外邊的金屬彈丸密得像下雨一樣——死啦死啦相當成功地把對方惹毛了。
我們分出了一部分人防守與東岸相對的正斜面,但主要是防禦反斜面,那裡是樹堡的大門。無論如何,對可以從任何一個方向攻擊的日軍來說,它是最大的軟肋。
槍彈當然也打在那鋼骨水泥的門上,我們聽著那撞擊聲。二層的迷龍幾個已經就著槍眼在和外邊交火,我們瞧不見外邊的動靜,只看見彈殼在迷龍和他的第三任副射手之間發狂地蹦跳。忽然一下全寂靜了,我們居然聽到了麥師傅在狂躁地敲打電台按鍵的聲音,他正在請求火炮支援。
很難說死啦死啦向迷龍嚷嚷的時候是慶幸還是失望——「退啦?」
「趴下啦!——小心!」迷龍摁著他的副射手蹲下,一發近失彈就打在槍眼外邊,倒是沒傷他們分毫。這回來的炮彈像急雨一樣,槍聲已經根本無法聽清。
全民協助在我右邊發抖,喪門星在我左邊慶幸。發完消息的麥師傅加入了我們,他倒是訓練有素,相形之下我身邊篩糠的全民協助就欠踹死。
「我把門封死啦,三道閂!」喪門星揮動著三根手指以示強調。我瞧著那處似乎在被人拿攻城槌撞擊的門——沒人撞它,是直射炮打在它的上邊——說:「一點兒也……」
轟然一聲,鋼骨水泥的門被至少是一發七十五毫米以上的炮彈直接命中,它像紙頁一樣飄了起來,然後狠狠拍在地上,讓我們這幫瞄著門的傢伙眼前一片塵土飛揚。
我被震得都有些麻木了,但仍然慣性地說出下面幾個字:「……不管用。」
然後我們就著門框給出的視野看出去——外邊的草線下出沒著黃潮。
射擊,飛奔近前的人影翻倒,少了一個,然後又多了很多。就著一個門框射擊倒是讓人精力集中,可也讓人有一種錯覺,就是衝上來的人無窮無盡,好像全世界的日軍都把自己填在一個門框里向你射擊也被你射擊。迷龍的馬克沁轟轟地又響了起來,還加入了九二重機槍的發聲,蛇屁股把那挺機槍設在一層的門洞里,在那個三面無憂的無恥位置上斜射。
日軍並不是來做自殺攻擊的,正面上吸引著我們的火力和注意,幾個蹭著堡壁戴著面具的傢伙溜到了門邊,我們只能看得見他們晃動了一下的手,幾個陶瓷體的罐形手榴彈砸在地上碎裂。
我大叫:「毒氣!」
但不是的,我們加壘的工事上騰起了怪異的藍白色火焰,幾個沾上了的人跳起來拍打著身上無法撲滅的鬼火,日軍簇射進來的槍彈和我們射出去的一樣密集,他們立刻就倒下了。
張立憲明白過來了:「白磷彈!」
他說對了,那玩意兒沾上了就如再也無法擺脫的附骨之疽,燃燒時還釋放著大量劇毒的黃煙。我們手忙腳亂地尋找著防毒面具。日軍終於可以乘虛而入了,白磷彈仍從我們打不到的死角上投了進來,一發小口徑直射炮彈把我們的工事一角都炸塌了。
蛇屁股玩兒命地打,雖然用彈夾板上彈的九二絕比不上馬克沁那麼無間歇的悠長,但頭遭摸重機槍的人大概都會像他那麼爽,他還要連哼哼帶叫喚:「小東洋啊,吃點兒這呀!虞嘯卿啊,吃點兒那呀!」我不知道他怎麼就把虞嘯卿給帶上了,但對被坑得不輕的我們而言,也實在是順理成章之事。
一個身影沉穩到有些緩慢地從我眼角晃過,我們中間唯一一個在炎熱中穿著皮質護具的人,笨得像狗熊,背上背得鼓鼓囊囊——何書光。
張立憲一邊越過他的頭頂往外投彈,一邊大叫著「小心」,但何書光也不知道是聽不見還是當沒聽見,在一片煙霧中他是最早戴上防毒面具的人,因為他噴火時都戴著面具。我們看著他不緊不慢地在彈雨中漫步,乾脆就踩著了地上燃燒的白磷火焰——背著他的燃料瓶和壓縮空氣。
死啦死啦大叫:「小心!」
那不是對何書光喊的,是對我們喊的,那位要炸起來是誰也攔不住了。我們呼啦啦地撲在工事後,把自己貼成了鍋底上的煎餅,還要隨時等著爆炸和上千度的熱流襲來——儘管對活人來說過百度和上千度也沒什麼區別。迷龍趴在他的槍后嚷嚷著「何燒光」——我也不知道他是在罵人還是在惋惜。
但那傢伙沒爆,他莊重地開始噴射,火龍熾燒了從門外探進來正要投彈的手,讓白磷在投彈手身邊炸開,於是我們瞧見了一場凝固汽油與白磷的決戰。何書光持續地噴射著,讓汽油的燃燒完全壓倒了鬼火,也把已經衝到門前的日軍給卷進了火焰。
「回來!小何!」張立憲在後面叫他,但他沒聽見一樣,一步就邁出了大門,移動著他手上殺人又殺己的利器,開始做一個扇面噴射。從我們的角度看,他把天空和地面都燒成了一片赤紅,席捲著在熱流中升騰直上的黑煙。日軍從原本的藏身之處奔竄了出來,帶著一身的火焰和濺在身上的凝固汽油。
我們搶出了大門,佔領了主堡門外的壕溝和工事。現在我們沒死角了,我們猛烈地射擊著,進攻受挫的日軍一時沒能組織還擊,而何書光還在持續的噴射變成了幾滴燃燒著往地上滴答的火焰——他沒燃料了。
張立憲猛把何書光撲進了溝,摔在我們身邊,大罵:「你發什麼瘋啊?你脫光了找女人去顯好了,跑這兒來發什麼瘋啊?」他都快哭了,扯掉了何書光的面具,露出一張憤怒得青筋暴露的臉。何書光甩開了張立憲,對著我們,他憤怒得有一會兒不知道說什麼好:「虞師座……萬歲!」
我驚得把一個正要換上的彈匣掉在地上,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可你有什麼辦法呢?他就是要不打折扣地崇拜他的師長,單純到有些暴烈。
死啦死啦也在看著他,似是羨慕,像是悲傷:「我也很想活個上萬年,瞧盡人間。」
何書光不屈不撓並加倍憤怒地喊:「虞師座萬歲!」
其他人還在砰砰啪啪地放著槍,我們這裡瞠目結舌。張立憲強力想把何莽子拉開,可何書光撐著不走,瞪著,倒似死啦死啦是他剛發現的仇人。
死啦死啦吩咐我:「孟副官,打完了傳話給還沒死的,誰再對師座出言不遜,就照那啥論處。」
「可是那啥到底是啥呀?」
他也知道我存心搞亂,報之以腳。我們投入了戰鬥,而何書光解下已經空空如也的噴火器坐了下來,我偷眼發現他在發抖,想必是想起了剛才自己那瘋子一般的勇猛。你笑話他嗎?不,我羨慕他心中有神。
我們聽見了我們頭頂遠程炮火的破空之聲,虞嘯卿在這事上總算還對得住我們,在炮彈上他是毫無保留的。爆炸的硝煙淹沒了日軍、南天門的山頂,和我們視野中的一切。
我們把主要的力量集中在樹堡對著正斜面的二層,用槍眼和自己的肉眼監視著外邊的陡坡。日軍的萬歲聲仍從草線下傳來,但他們受挫過了,黔之驢的頭幾招已經不管用了。
我們死死地抓著就手抓到的任何武器,我們的表情有點兒風聲鶴唳。
一個戰爭油子不會幹出逐步投入兵力的蠢事,團長不會,竹內連山不會,虞嘯卿不想。反正從日軍的第一次衝擊我們就知道他們要在任何時間出現在我們還不知道的任何薄弱環節了。
狗肉開始吠叫,狗肉瘸了,可還在出力。
我們把槍口轉了向。樹堡附近的草叢下忽然冒出了許多洞,這附近成了地蜂窩,日軍像源源不斷的地蜂一樣冒出來。虧了狗肉,疑兵之計失效了,我們猛烈地射擊。日軍不顧死活地冒出來,搶在被射倒之前盡量多開幾槍。他們掩護著那些挑著竹竿的傢伙,竹竿頭上綁著炸藥包,是的,他們沒法炸倒自己修築的堡壘,但他們可以藉此把那玩意兒塞進我們的槍眼。
火力太猛烈了,衝鋒的傢伙也太強悍了,很多傢伙連鋼盔也沒戴,額頭上扎著布條,赤著臂膊,僅僅叫囂了幾聲就被擊中了,加入了順著陡坡下滾的血肉泥石流,但他們也沒什麼覺得不值得,接著往上沖。
死啦死啦捶著我們讓我們將槍口轉向:「死角!死角!」
剛才叫萬歲的那裡現在又冒頭了,打的仍是聲東擊西的主意,一個沒留神,便被他們欺進堡下了。我們把各種爆炸物從槍眼裡塞出去,中間最驚人的是堡壘里存著的集束手榴彈和用炮彈改的巨型手榴彈。我們像在沙盤上對付虞嘯卿一樣對付他們,但他們也像虞嘯卿一樣對付我們——下邊的傢伙好像炸不死的,竹竿挑著的炸藥包仍顫巍巍地靠近我們的槍眼。
直射的戰防炮彈在他們中間開花了,被炸斷的竹竿連著炸藥包在我們眼前飛了出去。那不是我們打的,我們沒這個角度。
死啦死啦怪叫:「死胖子,再來一萬炮!」每次一開火他就成了個半癲狂狀態,想來他也知道除了這個沒別的激勵我們。
我把拿著望遠鏡的他從槍眼邊拉開,免得被太近的炮彈炸到。
克虜伯在他隱蔽良好的炮窩裡挑了一發上邊寫著「我整死你」的炮彈裝進了炮膛,他身邊的炮彈上寫滿了我們每個人罵人的口頭禪。死胖子一邊裝炮彈一邊還要念叨:「打你個豬蹄髈。下邊是我五花肉老人家的。」
視線外的陣地早已喧嘩起來:「誰放炮?」「哪個剁腦殼的擅自開炮?」
克虜伯也嚷嚷著混淆視聽:「要死啦?亂打炮?」然後他又轟了一炮。
可在一個陣地上找個連轟帶炸的還不容易嗎?值星官已經出現在他的炮窩外邊了:「胖子,死出來!」
克虜伯沒理,撅著個大屁股在炮窩裡翻尋他那發炮彈,找到了,是寫著「我餓了」的那發,他只管把炮彈填進炮膛。
外邊的值星官也不會說話了,他拉開槍栓。可是他身外也響了一下槍栓,比他那支卡賓槍響多了,人家那是挺車載的重機槍。
「三倌兒,你滾開點兒好嗎?礙著人家做正事。」余治的坦克車就停在炮窩之外,他半個身子探在艙口外,手上的機槍已經掉了過來。值星官便把槍扔了,跟這麼幾個東西玩兒命氣並不壯。他說:「余連長,這事要你自己扛。」
「那我就再扛多點兒。」余治踢車裡車手的肩膀,那是個訊號,坦克震動了一下,把早瞄好的炮彈打向克虜伯瞄著的同一方向。
我們努力地射擊著,現在我們沒死角了,一切事情就好辦了許多。暴露過頭的傢伙還在被日軍的冷槍手射殺,但日軍已經不大可能攻上他們自找的缺德地形了。我們現在在點射著眼見無望想鑽回地下的傢伙。
蛇屁股的機槍聲停了。迷龍猛射了一氣,然後也停了,他從他那位置向我們一邊大划拉一邊鬼叫:「屁股!屁股!」
我抓著急救包向他的屁股扔去:「你也有今天!」
可他的屁股並沒有問題,迷龍意識到自己也太簡約了一點兒,指著個方向加以明確:「屁股!蛇屁股!」
我從他的槍眼裡望去,剛好看見了蛇屁股被日軍拿繩勒著脖子,束手紮腳抬進塹壕里的一瞬。
我們搶進了塹壕,那挺九二機槍歪在一邊,其他人已經死了。大多數人死於背後扔來的一個炸彈,活著的被襲來的日軍解決。幾具日軍的屍體是迷龍用馬克沁在有限的角度內解決的,但他總不能對著綁走了蛇屁股的一堆人開槍,他的子彈能打穿一串人。
我們在硝煙瀰漫中貓著腰,追尋著塹壕里的血跡,終於找到了。一堆被推開的空彈藥箱后,又是一個汽油桶黑森森的口。不辣緊了緊手上的槍就要鑽。
「炸塌掉。」死啦死啦瞧著那沒頭的洞口說,「一個人能防住一個連。」
不辣沒說話,但死啦死啦從他身上拽出兩個手榴彈,把火帽拉開了,火繩擰在一起。
阿譯大叫:「我去呀,我進去!」死啦死啦只是瞧了他一眼。
這時我們聽見爆炸聲從地底傳來,爆炸的塵煙也從洞口衝擊出來。在暴露於雙方火力的空地上,血肉和硝煙氣浪一起激蕩,那是一個人引爆身上所有的爆炸物才做得到的。甬道已經在那裡塌落,我們省了兩個手榴彈。
阿譯愣了一下,猛地爬出了塹壕,爬向那裡。
死啦死啦把槍口瞄向了他:「我斃了你!」
阿譯沒反應,手足並用難看地爬著。我看阿譯也用不著斃了,林子里的日軍機槍在他周圍翻騰土地,死啦死啦開槍了,是在壓制日軍的射擊,我們也和加入合唱的迷龍一起壓制。
阿譯爬近那個從地下騰出來的彈坑,往裡邊瞧了一眼,便開始把臉在炸出的散土上蹭,好像要蹭掉自己的臉。我不知道他看見了什麼,也不想知道。他再爬回來時臉上已經沒有人樣了,即使整個二梯隊葬送在一防上他也沒這樣,雖然我們誰都知道這只是那時的積壓。
他忽然說:「是馬大志。」
我們愣了一下。
不辣問:「馬大志是誰?」
阿譯說:「就是蛇屁股。他搭進去五六個日本人。」
「……廢話。」我說。
阿譯癱了,開始哭泣,他總要這樣,真煩人。我們拉著他的手腳往回拖,像日本人拖蛇屁股一樣。他一邊嘟囔著:「碎了。都碎了。」
死啦死啦吩咐:「再搜一次,哪怕老鼠洞也給我填上。把那些用不上的地雷全部埋上。」
「都碎了。碎了呀。」阿譯還在念叨,但我們不理他。
阿譯很煩,真煩,爆炸聲響起時我們已經把蛇屁股從心裡抹掉了,現在他又喚魂給喚回來了。他只知道內疚、內疚、內疚。
炮彈零星地在響,阻滯著已經停止攻擊但仍蠢蠢欲動的日軍。我們都在忙,有很多事情要忙,要重新調整剛才已經暴露出火力盲區的遠程火炮部署,要把重火力移形換位以免日軍過於有備而戰,要為何書光調配已經用完的燃料,要加固工事,連被炸脫了榫頭的門都被我們拖來做成在門前豎起的斜坡,斜坡到頭就是我們垂直的掩體。一切僅僅為了讓自己活下去。
我們使用著龍門架、吊索、沙包、斷磚碎石,以及這樹堡里能找到的一切,把戰死者抬進統一的房間密封,不僅是尊重,也為了讓活人不要在死人氣息里生存。我們沉默地忙碌,甚至不是為了保命,僅僅是為了讓自己不要胡思亂想。但我時時會想起阿譯在那個我們都沒看見的彈坑邊蹭著自己的臉。阿譯真不該過去的。
現在我只好記得這些,我知道蛇屁股其實不在乎捎上那些日本人,他只想在這個世界上留下些什麼。像所有廣東人一樣,他很多話,他努力說很多比廣東話還廣東話的國語,有時候好像他說對了,但你更疑心你聽錯了。我們曾刨個坑讓他對坑說,並且要他說完了把坑埋上。現在他把坑炸開了,他要在我們耳邊絮叨到我們死。
我沒法不想起他和不辣,很親熱,又很疏遠,當一個靠上另一個,另一個便生疏遠和厭離。
不辣會很愧疚,因為他沒記住蛇屁股的名字,儘管蛇屁股曾要求他記住。我盡量不愧疚,因為我就在旁邊,我也沒能記住。我想著這些,後來我覺得我有病了,想著這些不讓我傷心,倒讓我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