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35章
我被那挺機槍收拾得在壕溝里盲目地爬行,被封入一個死角,我確定我下一步就是成為一個漏勺。轟然的爆炸聲后,火線移開了,那感覺就像一條巨蛇在舔到了你的時候轉身他向。因此我注意到了投彈的迷龍,他並不是為了救我。他正甩手飛出第二顆手榴彈,但這對地堡里的日軍全無殺傷力,只是炸起保命的煙塵。
迷龍和豆餅兩個傢伙不知道打了什麼商量,豆餅躍出了壕溝,在煙塵中蹲下,他身上的負荷壓得他一趔趄。最後他坐在地上,盡量坐直了,好承接迷龍抬起來往他肩膀上壓下的馬克沁。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我知道那是什麼樣的後果。
迷龍已經開火了,豆餅扶不住——那可是輕裝甲都能穿透的馬克沁,他抖得像踩了電門一樣,第一個連射全甩到暗堡上方去了。
我撲了過去,想制止這個瘋狂的嘗試:「瘋啦?!這不是捷克式!」
迷龍只管鬼叫:「幫忙!幫忙!」
我幫他鬼的忙,我只想把豆餅拖將下來,第一個短點射他就暈菜了。那個暈乎乎的傢伙流著眼淚,但並不是出於悲壯或者激昂,因為他還流著鼻涕——那都是被震出來的。我毫不懷疑他同時也尿了褲子。
豆餅像在呻吟,又像在求救:「迷龍哥……迷龍哥……」
迷龍在號叫,也像在求救:「幫忙!幫忙!」
我能說什麼呢?爆炸的煙塵正在散去,暗堡里的火舌向這邊卷了過來。我幫他們托著彈鏈,以便迷龍打出可以震碎他那人肉槍架的持續射擊。迷龍開火,震顫的彈著點偏到了暗堡右邊,他氣得大罵豆餅:「你他媽的太不穩當!」
豆餅在粗得像炮的槍筒子底下哭號,一點兒也不壯烈,你把一個叫花子打急了也會這樣。他揮灑著眼淚和鼻涕,抱著槍筒上的兩隻手玩兒命地往下拉,把后坐和震動完全作用於自己身上。
我們三人在九二重機槍的火舌已經舔到豆餅身邊時恢復了射擊。帆布彈鏈在我手上跳躍著,彈殼冰雹般地迸飛。豆餅不再叫了,每分鐘六百五十發送出去的強裝葯子彈讓他抖得像風中的殘草。他迅速被槍煙熏成了一個活鬼,但煙熏對他絕非最要命的傷害,我肯定至少他這輩子再也不要想聽見任何東西了。我們也不再叫了,這樣全無間隙的射擊讓身邊的土層都在震顫,我們現在的心跳頻率和機槍聲同步。
彈雨終於鑽進了那處陰險的暗堡射孔,九二重機槍迅速啞然,但我們仍在射擊,那裡邊不管有多少人一定都被打成了篩子。暗堡里爆炸了,它想必堆積了小山一樣的彈藥,炸得像是用盆子罩住的節日煙花。
一個短點射從我們頭上削過,那是死啦死啦乾的,他只好用這種辦法來讓我們注意省點兒用子彈。
我們終於停止了射擊。迷龍把那挺冒著蒸氣和余煙的玩意兒從豆餅肩上掀下來。我想去幫豆餅,但他自己緩慢而穩當地從壕溝沿爬了下來。他轉過身,那張臉如同剛從灶眼裡爬出的小鬼,煙熏火燎,露著眼白和牙白,但除了幾條燙傷熾傷外沒有更多的傷痕。這真讓我高興,以後我會試著相信奇迹。
可我不該摸他臉的。我摸了他的臉,血從他的口鼻和耳孔里一齊奔流了出來。我啞住了,啞了很久。「豆餅……豆餅?」我聽著自己毫無底氣的聲音。迷龍在我身後啞然著,審度地看著這一切。我真恨他。
那孩子並沒感覺到自己的變化和我們的變化,他大概是什麼都感覺不到了。「我要歇歇。」他遲緩而茫然地告訴我們,並試圖從我們身邊走過。
「歇歇——歇歇!」迷龍總算醒過來了,大刀闊斧地幫著豆餅從身上卸他背的東西,我也幫著卸。那幾乎墜死人的分量真讓人心碎,光十幾斤重的彈鏈他就背了四條,他背著的東西一定遠遠超過了他的體重。他在我們從沒有正眼瞧他的情況下背了這麼多。
「我要走了。我要回去。」他念叨著。
卸掉了重負之後他反倒打晃,像個被卸了壓艙物就要飄走的熱氣球。我們集體誤會了他的意思,殷勤地給他讓開道。
我一邊對他說「歇歇歇歇」,一邊大叫救護兵。師部派的救護兵一定忙死了,這麼一小會兒已經有這麼多人來耗他的醫藥箱,但他還是從霧氣和硝煙中向我們跑過來。我掉過頭去找我們的傷員,看見他正吃力地爬過溝沿,然後站在溝沿上看著一片霧氣茫茫。雖然我們知道那個方向就是怒江和禪達,可我們看不見。他倒是一副很看得見的表情,向那裡邁開步子,在七十度的陡坡上像在平地上一樣。
「豆……豆……豆餅?!」我呆了。這時我被人粗暴地猛搡了一下,摔在壕溝里。一雙大腳從我身上躍了過去——迷龍打的是先抓住再說的主意——可他晚了些。豆餅邁開步子,一步、兩步,然後便翻滾直下,向沒底的霧氣里掉落。他迅速消失於我們的視野,而他滾落的地方便是雷區,霧氣里傳來的爆炸聲讓迷龍打消了跳出去追的念頭。
翻滾直下時他全無動靜,掉進雷區時他也全無動靜,最後他消失於霧中。找屍時他被列為失蹤人員,但我們確定他是一直滾進了怒江。上次怒江沒有把他帶走的,現在把他帶走了——他說他要回去。
我跑到迷龍身邊,看了看那個失魂的傢伙。他也看了看我,在他眼裡我也一定同樣是個失魂的傢伙。我轉過身,霧氣中硝煙和流彈仍在蔓延,突擊隊在消除了暗堡的威脅后開始構築臨時陣地。蛇屁股他們在往挖出的炸眼裡裝進炸藥。少一個暗堡並不會讓日軍放棄隨霧而來的攻勢,失去一個豆餅也不會擾亂我們什麼。我和迷龍加入了他們。噴火手何書光已經鑽出了甬道。
任何一個方向都可能有日軍來襲。我們用機槍、火箭筒、噴火器,用一切能用上的手段穩固我們的方寸之地。
我麻木地忙碌著這一切,我相信我只是被剛才過於粗暴的射擊震傻了。
他是我們在收容站撿到的沒人要的孬兵,在人渣中都被算作孫子,靠我們偶發的憐憫混跡於我團。他唯一的朋友是迷龍,迷龍很顧他,可迷龍揍他比顧他還多。
迷龍悶頭整理那挺馬克沁,馬克沁上還吊著要了豆餅命的那條彈鏈。他立刻就有了副射手——虞嘯卿說的沒錯,能持續射擊的自動武器是我們命之所倚。他現在也有了支開槍架的時間,打理好的馬克沁對著霧的那頭。
我叫迷龍,他不抬頭,說:「啥玩意兒?」我喃喃地說沒事兒,他就又嘟囔了一聲:「啥玩意兒嘛。」
吞掉了豆餅又吐出很多日軍的霧在我們面前翻滾。霧裡閃現出叵測的人影,壕溝那端傳來異響,是某個想偷偷摸近我們的傢伙踢到鐵器皿的聲音。
死啦死啦用一種平淡到幾近厭倦的腔調說:「攻擊。」但我們早已開始攻擊。也許他瞎了聾了,根本沒看見周圍發生的一切。
工兵營的傢伙們浸在江灘齊腰的水裡,打下木樁。卡車駛來,把他們需要的器材卸在江灘上。江灘上還有整排候命的浮舟、橡皮艇、木船甚至木排,它們的操作者戳在旁邊,而將乘坐它們的人是在塹壕里守候的兩個主力團。
虞嘯卿在江灘之上,他的位置甚至還在那些搶渡工具之前。周圍的人在忙碌,第一批搶渡船隻已經試水。日軍的炮彈落在江水裡濺著水柱,那樣的盲射並沒有殺傷力,但至少預示這地方不大安全。一片訓練有素的繁忙中留出了一小塊安靜之地,那裡放著一個馬扎。周圍經過的軍官們多少有點兒訝然,傳言中從未坐過的虞嘯卿竟然拄一支卡賓槍坐在那裡,旁邊架著他半點兒用不上的炮隊鏡。
當豆餅落進怒江,我們的師座正在日軍火力範圍內安坐。做這樣孩子氣的事情,因為對岸是他渴望已久的玩具,也因為他不能躋身敢死隊的遺憾。對面山巒里傳來的槍聲和爆炸因霧氣顯得遙遠又失真,但他全神貫注地聽著,那是他的心神所系和他的享受。
後來他向他身邊的海正沖發問:「他們還沒發信號嗎?」
對上司過於熱情的發問,海正沖只好機械地回答:「前方聯絡官來訊,突擊隊已悉數抵達南天門二防,一梯隊正沿甬道抵近二防。」
虞嘯卿就有些不高興:「沒見發信號嗎?」
海正沖解釋說:「這樣的霧什麼信號也看不見。我方炮兵也得等過了江的電台提供坐標。」
虞嘯卿聽著霧氣里傳來的爆炸:「那不是炮彈爆炸,是他們在拿炸藥炸開坑道——那就是信號了。」
「計劃不是這樣的。」
「這麼大的霧也不是計劃——渡江。」虞嘯卿下了命令。
海正沖試圖阻止他,但無效。虞嘯卿只是簡單地重複道:「渡江。」
於是旌旗招展,主力團的第一批兵力衝過灘涂,將扛抬的搶渡工具泛水。
剛受過委屈的海正沖不放心地看著他這位好衝動的師長:「師座若想渡江,請至少在我團立足西岸之後。」
「知道,知道啦。我會坐著。」虞嘯卿也真就坐著,他今天心情好得很,「不是坐視。我坐著,因為今天會很耗腦子和體力,我得為我的千軍萬馬做些節省。」他瞧了瞧他所處身的這個板正的世界,這世界是他造就的,但他現在有些不太滿意了。他打發海正衝去料理自己的部隊,然後便一個人坐在那裡。霧氣里的槍聲和爆炸愈發頻繁了,他並沒聽錯,最響亮的爆炸聲來自我們為掘進坑道而進行的一次次爆破。
虞嘯卿開始吟詩,並非賣弄風騷而純是為了他自身的志趣,所以他用湖南話詠哦他摯愛的屈原的《涉江》:「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帶長鋏之陸離兮,冠切雲之崔嵬。被明月兮佩寶璐……」
霧氣里轟鳴了一聲,響徹兩岸,正在渡江的人都為之稍頓。
虞嘯卿開始微笑:「世溷濁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馳而不顧,駕青虯兮驂白螭。吾與重華游兮瑤之圃,登崑崙兮食玉英。與天地兮同壽,與日月兮同光……」
這時唐基過來,把一封電文折成條子捅到他的手上。電文只有很短的一句話,但虞嘯卿看了一遍又一遍,也把唐基看了一眼又一眼——儘管唐基沒有任何可以說明是非的表情。
克虜伯在他的炮位上。他現在是個孤獨的胖子,這並不是說他周圍沒有人,而是他周圍沒有炮灰團的人。他整日從終於裝上了的光瞄中研究著遮掉了一切的霧氣,霧氣中不可能瞄準,他只好聽著遙遠的爆炸卻無從著手。於是他繼續在他終於備份充足了的炮彈上寫字,寫的是「我餓了」。
余治路過,他像一個又想說話又怕喪失了驕傲的小孩子,但讓克虜伯落寞的東西同樣讓他落寞。在炮位周圍轉了幾個小圈后他終於決定湊過來,說:「我坦克上有吃的。」
克虜伯摸著他的炮:「是它餓了。」
灰頭土臉的——說灰頭土臉有點兒輕了,實際上是在頭破血流后又結上了灰與土的垢——蛇屁股向著所有人叫喊:「躲啊!」
滿漢在他身後跳踉:「要爆啦!要爆啦!」
那些又一次埋設了炸藥的傢伙們連滾帶爬地開始逃跑,但又能逃多遠呢?出不了我們可以控制的這小小區域。我們一邊向霧氣里衝來的日軍射擊一邊卧倒。流彈不值得一躲,可自己製造的爆炸不是一般的要命。我們立足的土地成了一頭拱動著脊背想要飛走的怪獸,天崩地裂加上了飛沙走石,中間還夾著從日軍控制點飛來的槍彈和炮彈。蛇屁股被氣浪推得狠撞在死啦死啦身邊,滿漢在地上趴成一個平面。在這狹小的區域里每個人都承擔著同樣的衝擊,沒人比他們好受。
死啦死啦大叫:「炸開沒有?」
蛇屁股那一伙人又扎回了爆塵,從空中落下的土石打在他們身上也打在我們身上。過了一會兒從那團灰霧裡傳來讓人沮喪的叫喊:「炸藥!」
死啦死啦開始狠捶自己的腦袋。我抹了下鼻子,讓他看我的鼻血——被震出來的。一顆日制九一式手榴彈摔了過來,在我們眼前的戰壕沿上打轉。我們卧倒,它在我們的頭頂上爆炸。
死啦死啦大叫:「又來了!」這回是從下方來的,我們掉轉了槍口,自動和半自動武器在這時候還是占足了便宜,在霧裡跳竄的那些日軍一定比我們傷亡更大。就這樣,一個日軍綁著拉開弦的手榴彈仍然幾乎衝進了我們的壕塹,他近到死啦死啦出動了霰彈槍。人倒下,人爆炸。
消停了?才不,蛇屁股他們又開始在壕塹里逃竄和警告:「要炸啦!」
這樣的全無間隙真是快要讓人發瘋了。一個設炸點的傢伙跟在蛇屁股後邊,他想逃遠一點兒,結果從戰壕那頭削過來的機槍打在他背上,一點兒血也沒有,塵土飛揚跟打中個土人一樣——他們一伙人已經被泥土蓋上好幾層了——當然他還是肉做的。他死了。
何書光掙扎著,嚷嚷:「讓我上!讓我上!」泥蛋強把他塞回那個炸不到的角落,說:「你要被炸到了全都死!」
然後又一次地動山搖。實在是過於瘋狂了,這樣的重複爆炸人躲出幾百米也不過分,我們卻簇擁在連一個小隊也裝不下的預備戰壕里。泥蛋被衝擊得與何書光抱了個滿懷,何書光倒找著了空子端著他的傢伙就往上頂。
過路的喪門星一刀把子把他給干蜷了:「怎麼說你才會聽?」然後他趕過去堵漏——這回日軍是從戰壕里掩過來的。
死啦死啦又一次對著蛇屁股大叫:「開了沒有?」
蛇屁股的回答從煙塵里傳出來:「再裝!」這真讓人想對著自己的腦袋摟火。
人們都麻木了,幾個人拿著炸藥包爆破筒又鑽了過去。
張立憲從藏身處蹦了出來,扛著他早裝填完畢的巴祖卡。他莽得都沒招呼一聲,他身後的人靠著眼疾手快才能趴下避開那熾熱的尾流。怪異的聲響是這種武器諢名的來源。一發火箭彈穿飛塹壕,在霧氣盡頭的日軍群落中爆炸。安靜多了。我們快發瘋了,日軍也被他們過於慘烈的傷亡弄得快要發瘋了。
死啦死啦低下了頭,槍握在手上隨時待擊。他看地圖時像是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但我知道他其實也已經無奈得快瘋了。
我沖他嚷嚷:「你蒙錯地方了!」
「沒有的事!」他說,但那是強撐和色厲內荏。
霧氣和硝煙飄過我們中間。張立憲抱著巴祖卡在發抖和啜泣,迷龍和他的新助手給馬克沁裝上又一條彈鏈,喪門星用槍瞄著此時並無目標的壕溝盡頭,把刀插在身邊以便子彈告竭時可以上去砍他娘。他不放心地回頭瞅了眼何書光,還好,這回何書光聽話地在個子彈打不到的角落裡沒動。唯一值得安慰的是更多的呻吟與哭叫是從日軍那廂傳來的。
又是謊言,偷襲已變成了決一死戰。四川佬在哭,死亡對他們是很壯烈的事情,只是沒想過會這樣排著隊去死。我們也很快對豆餅的死麻木了,日後談起來,我們說,他是第一個被點了名的。
不辣發出嘿嘿的笑聲。
我瞧了眼他,那傢伙永遠髒得像土猴,比較不像猴子的地方是他左右開弓地拿著兩個手榴彈。「笑你個鳥。」我說。
不辣拿手榴彈比畫了一下:「小東洋在哭。」
我愣了一會兒,在他的腦袋上彈了個崩。我手上有塊破布,我遞給他,讓他擦掉他那臟臉上永遠去不掉的臟污。
蛇屁股又從那個已經炸進去的死洞口爬出來,交叉地揮舞著雙手:「要炸啦!要炸啦!」
我們再做縮頭龜鳥獸散開。蛇屁股貓著腰跑向我們,滿漢跪在洞口拉著引出來的導火線想引爆,剛點燃的時候一個手炮彈落在他身後,於是他背上扎滿了彈片趴在洞口,眼睜睜看著那條火線向洞里燃進。
又一次轟然的爆炸,只要不去想那煙塵里有一個人,它與別的爆炸也沒什麼兩樣。蛇屁股他們這回不用人喊便扎了回去,連鏟子帶手扒地在炸出來的浮土裡掘進,迅速消失於煙塵瀰漫的洞口。
我們瞪著那個鬼地方,已經不想再問也不想再說了。
不出所料,蛇屁股從裡邊瓮聲瓮氣地喊:「炸藥!」
死啦死啦拿腦袋在壕壁上猛撞了一下,這是他迄今表現出來的最沮喪的動靜,過了一會兒槍聲從土層里傳來,依稀難辨,但可以確定是一支湯姆遜。
蛇屁股很快從那個半塌方的洞子里連滾帶爬地撞出來,鏟子扔掉了,手裡抓著打空了的湯姆遜。他不是驚喜而是驚惶地大叫:「來啦來啦!」
那個洞子里日語的嘈雜聲漸近。死啦死啦向何書光揮手,一直被我們強迫遠離危險之地的何書光茫然瞪著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
不辣推他:「該你啦!當自己是委員長嗎?」
何書光幾乎是屁顛顛地跑了過來,扛著他的噴火器。他從極低的角度對著洞子里做了一個危險的發射,連人都被后坐推出了幾步遠。烈焰和濃煙從洞里倒卷了出來,連慘叫聲都沒有,安靜了。我們面面相覷了一下,沒想到這玩意兒竟具如此的威力,但我們同時也交換了眼神——我們對待何書光的方式實在是再正確不過了。
何書光滿意地看了一下我們,調整了發射角度,毫無必要地擺出一副警戒待射的樣子。
死啦死啦說:「回去!」
何書光沒有反應過來,說:「……啊?」
我們已經動手了。
「回去回去!你就是委員長!」
「看起來。快把他看起來!」
何書光暈頭轉向地被我們搡了回去,讓幾個人給裹在子彈打不著的地方。死啦死啦把長槍背了,霰彈槍和毛瑟二十響調整到便於上手的位置,將一個長電筒綁在自己胸前——看來他這回要打頭了,我們沒人提出異議。
「路是要大家闖的。我也說不清路,就是一條心地往上走。山頂。」他拍了拍電筒,「這不是拿來照路的。不要有別的光。我照到了什麼,你們就一起開槍。」然後他拍了拍狗肉,跪在洞口,確定那裡邊熾燒已過可以進人時,他鑽了進去。我們一個個鑽了進去。一條找死的生路,唯一的一條。
一片漆黑,熾熱、焦臭、火藥臭、血腥、嗆死人的硝煙,比起上回鑽的老鼠洞,唯一的好處是它開闊得多。這是一個可以稱為工事的坑道網路,我們居然能奢侈地直立行走,甚至可以並排兩人或四人。壞處是它四通八達,每一條岔道都可能是不歸路。在一片漆黑中,我們清晰地聽見土層之上的槍炮聲和來自岔道里的嘈雜。
一路上沒人說話,心裡再沒著落也儘可能少說話是這趟黑暗之旅的起碼要求,因為我們能藉此分辨出日軍,日軍也能藉此分辨出我們。我身後的一個傢伙大概是緊張過了頭,槍口杵到了我背上,他跟我說了聲對不起。我拔出刺刀捅進了話音來源往下半尺的方向——他說的是日語。然後我被一個槍筒頂住了鼻子。
「我他媽是孟煩了。」我說。
槍筒子挪開了,粗大、雙筒、切口像刀一樣,只能是我那團長的。
「往上。往上。」那傢伙焦躁地說。
我們蜂擁在一起往上走。這樣擠在一堆怕是要擴大傷亡,但我們現在最怕的不是傷亡,而是走失。
前方的黑暗裡傳來聲音,像我們一樣,壓抑著,嗡嗡的,那說明有很多人。我們完全沉寂下來,那邊也沉寂了,沒人願意開口,不然會有一半的機會招來子彈。
電筒亮了——死啦死啦把電筒和他的霰彈槍一起瞄準著那個方向,光柱下一個抓著手榴彈的日軍像暴露在陽光下的蟑螂,他後邊還有一群像我們遲疑不定的人。但我們快了半秒,死啦死啦把兩筒霰彈全轟了過去,同時熄滅了手電筒,他在黑暗裡大叫:「開火!開火!」
我們發了狂地傾瀉子彈,槍火映著射擊的人和倒下的人,真他媽像十八層地獄里的某一層。
死啦死啦又大叫:「噴火手!噴火手!」
被我們簇擁在隊伍中間的何書光笨手笨腳地就著槍火的映照沖了上來。我們自動給他讓開條道,他開始發射,「轟——嘶」的一聲。現在我們什麼都看得見了,燃燒的人體和燃燒的洞壁都是我們的蠟燭。我們迅速擁上去,把何書光給淹沒了。他噴火的樣子很跩,可被我們當危險品包圍起來時就顯得比阿譯還傻。
「照說好的干!」死啦死啦吩咐。
我們在火焰中穿行,殺死倖存者,砍斷電線和電話線,炸塌岔道的洞壁,向亮起的光源開槍。我們好像要徹底把這裡干塌了,然後再把自己活埋在裡邊。
我向著岔道開火,轉過頭來,張立憲扛在肩上的巴祖卡尾部正好沖著我的頭,我惱火地把它推開。他卻讓我幫把手。我從他背上拿下一發火箭彈,幫他裝彈,拍打他的頭盔,那傢伙向著正前方開火,崩落的土石像瀑布一樣掩住了來援的日軍——只希望我們待會兒還過得去。
死啦死啦在我身後大叫著噴火手,何書光又一次引燃了點火器,火焰鑽進了我們身後的側道,映亮我們這群顧頭不顧腚的小鬼。
第一梯隊的兵們從老鼠洞里鑽出來,在穿行短距離的戰壕后扎進那個我們生炸出來的洞口。戰壕的拐角上,重火力仍在阻滯霧氣里來襲的日軍,因為我們在坑道里的突襲,他們承擔的壓力已經小了許多。
麥師傅和他的電台被人從老鼠洞里拽出來,他是被三四個人保護著的,三四個人一起簇擁著他穿過這段暴露於敵火之下的距離。他將是我們唯一的喉舌,關乎我們之後的炮火支援和兵力調度。
一切讓我們發矇的東西加倍讓這個死美國佬發矇,他貓著腰費力地跟著中國人穿行,然後他停住了。中國兵不確定這個忽然跪在地上的美國傢伙是不是受傷了,因為每個人身上都是焦土、血、難以名狀的各種黏合物。
那個美國人跪在焦土和屍骸中哭泣著呻吟:「……你這瘋子,你這瘋子……哦,你這個發動這場戰鬥的瘋子……我的上帝,你這個死啦死啦……」一邊畫著他混合著眼淚、鼻涕、血液和焦土的十字。
橡皮舟從人的肩膀上砸進水裡,和日軍打過來的炮彈一起濺起水花。霧大得人都不知道要去何方,但許久以來虞嘯卿一直讓他的部下幹勁沖天,不乏征服的狂想。
灘涂上的虞嘯卿還是坐著,拿著那張紙條子,他的表情很古怪,好像就要發作又好像就要笑。唐基表情也很古怪,像是說你發作吧,笑也行。總之是一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樣子。
紙條上的意思很簡單:攻擊立止。
虞嘯卿又低頭看著自己腳下的礫石發著呆。
霧氣中所見有限,但舟在泛水,人在登舟,武器和輜重的洪流經過虞嘯卿身邊匯成一片茫茫中的箭頭,這也是他這些年唯一的箭頭。現在這些喧囂都好像離他很遠。
虞嘯卿終於站了起來。我們的師座很彷徨和惱火,他本打算站起來就耗盡心血。這場仗他等了很久,從他成了虞嘯卿就在等著。炮彈濺起的水花落在他身上,唐基巨細無遺地幫他擦凈。虞嘯卿耐著性子等待,像個壞脾氣的臟小孩等著家長給他清理乾淨。
「給個解釋。」虞嘯卿看著副師座。
「解釋?」唐基說,「解釋就是蜘蛛網。解釋多了,你我就都成了網上黏著的蒼蠅。」
虞嘯卿忍著氣:「你無須給我解釋解釋。」
唐基甚至比虞嘯卿更義憤填膺:「師座說得好,我們最不缺的就是解釋,如果我們的解釋能變成物資,我們准比美國人還富足。」
虞嘯卿吼了起來:「你怎麼回事?!」
唐基,平時最玲瓏的人,現在不識趣得像個卡住了的留聲機:「令行禁止,就是行伍之人的解釋。現在命令來了,明白無誤寫著攻擊立止,這命令來自上峰,上峰的上峰……」
虞嘯卿打斷他:「你他媽的給我上到天上我要的還是解釋!」
唐基平靜地說:「家母你也是認識的。從小沒少抱你,現在已經作古了。」
虞嘯卿不知道該道歉還是該讓自己的怒火再上一個台階,他堅持地說:「解釋!」
「虞侄。」
「叫我師座!」
唐基,一臉父輩的寬和,一副「你又做錯事」的表情。
虞嘯卿對這副表情非常熟悉:「一叫那倆字你就又是那個表情——『你又做錯事』。」
唐基說:「錯是早就錯了,早過界了,可怎麼樣呢?這是亂世,說的是為人之道,不是什麼槍配什麼子彈的准數。你是虞家的長子,虞家的長子就是要桀驁行事的,只有人錯你對。我來這兒也不是要你聽庸才的使喚,那我也成了庸才,我來這兒是要所有人覺得你對,那就先得搞明白一件事情:對錯無關緊要。」
虞嘯卿現在反倒平靜些了:「千軍萬馬就要去粉身碎骨——你挑這時候來教我做人,所以……我該斃了你嗎?」
「虞侄,虞侄,」唐基嘆道,「你要的又何嘗是個解釋呢?解釋你自己心裡早有,日軍必敗無疑,這仗又何嘗要你我來決出勝負?想想上回的滇緬之戰,是什麼成就了你?」 「這是軍人之恥,被一場敗仗成就。」虞嘯卿說。
「或者你願意做你麾下的川軍團團長?他的人叫他什麼來著?死啦死啦。全無威嚴,倒被身邊人看作活該去死的小丑。你願意做他?」唐基問他。
虞嘯卿點頭:「我願意做他啊,我做夢都想做他。我現在百倍千倍一萬倍地想做他,因為他在上邊。聽見沒有?你聽見他沒有?我在這裡跟你扯皮。這個你聽得見——我們都只聽得見自己!」
唐基歪著頭看著虞嘯卿,幾乎有點兒恨鐵不成鋼的失望:「是什麼成就了你,虞侄?」
虞嘯卿梗著,憤怒在霧氣中也模糊了,只剩下失望。他說:「是利益成就了我。是的,解釋我心裡早有,利益讓我們一敗再敗。無定河邊骨,春閨夢裡人。都敗掉了,都死了,我們成了,成了,也連裡子帶面子、連骨帶肉地全敗掉了。我的攻擊計劃異想天開膽大妄為,竟得恩允,因為為了利益,那時候我們做出積極姿態只為成為主戰場,成了,便有源源而來的物資,方便我們做任何事情。現在,這利益是不是已求之而不得,黃了?大局已定,便當保存實力,任仍重,道亦遠之?」
「你瞧,我就知道用不著給你解釋。」
虞嘯卿嘆道:「唐叔,唐叔,你來做什麼?幫我分到虞家的那一瓢利益?」
唐基笑了笑。
「和我高山仰止的上峰們一樣?想法不錯,你去做著試試?——拿來試的是我手下的命哪!——為什麼不早告訴我?!」
「時大局未定,風向飄忽。幸甚至哉……」一發日軍的迫擊炮彈炸中了一條剛泛水的小船,打斷了唐基的話。水花和船隻的碎片一起在霧中飛舞,第三梯隊出現的第一例傷亡就不小。
唐基看了一眼,仍堅持著幸甚至哉下去:「……亡羊補牢猶未晚矣。虞師還未動——只動了部分先頭。」
救護兵沖向剛炸起的水花和霧氣——對那船上的半數人來說,救護已純屬多餘。虞嘯卿看著這一切,說:「未晚?未動?晚不晚就看對誰說了,動不動就看怎麼動了。」
對覺得用壯丁就能補足炮灰團的上峰猶未晚矣,但對正要過江的虞師是當頭一棒,對正在地底和霧氣里殺戮的我們是滅門一刀。虞嘯卿曾經這麼認為——上峰們現在還這麼認為——炮灰團的存在只是為滿足一師三團編製的數目字而已。
「虞侄,你一師之力撼不動怒江。」唐基勸道。
虞嘯卿看著霧氣,從他身邊抬下去的死人也沒能讓他側目:「你們撼動我的信仰。如果我衝到半山就死,那是氣短而死。」
「你要搞將在外不受君命那套,你就沒有後援。就算你能撞下南天門,也會在日軍的輪番衝擊下消耗殆盡。牛師馬師,多少不堪的傢伙等著漁你之利,虞家一向桀驁,桀驁之人失勢便成宵小,你的家族也就什麼都不剩。」唐基意味深長地說。
虞嘯卿像能看穿霧氣一樣地瞪著江面與南天門。日軍的盲射炮火打得有點兒譜了,簇集在江畔的人們的傷亡在增多。他轉身對著唐基咆哮:「他說一天內虞師必須攻上南天門,否則他們必死無疑。我說四小時,四小時內我在竹內的屍體上擺好虞師的酒桌!他掉頭跟他的渣子兵說四天,做好四天的準備——我很生氣!我說軍人不要搞這種討價還價,爾虞我詐!他說——那時候我真想揍他——他笑嘻嘻地說,你本來就姓虞。他早就知道這是個沒數的事情,他還是上去了!」
唐基勸慰他:「龍團長也算是號人物,若得生還,終成正果。」
「我明白他了。死啦死啦,我終於明白你了。這回我叫你兄長,可不是因為你就要死了。」虞嘯卿很想哭泣。他是那種人,若哭了便不打算再藏著,他毫不遮掩地用袖子把眼淚擦乾淨。唐基拿出他潔白的手絹,對一個正哭的人——一個軟弱的人——總是好辦一些。他一邊把手絹遞過去,一邊說:「攻擊立止。眼看不惑的人,哪兒能沒個委屈呢?但是虞侄,攻擊立止。」
「我已經站起來了!我坐下去的時候想的是,要麼死,要麼勝,可以倒下,不再坐下!」虞嘯卿狂怒而暴躁地在灘頭走動,偶爾要殺人一樣地盯著唐基。唐基不說多餘的話,有人抉擇,他就等待。
「攻擊……」虞嘯卿抬起一隻手,盯著唐基。唐基看著他,慈和地點著鼓勵的頭。
「攻擊!攻擊!攻擊!」虞嘯卿揮著手,在灘頭的水柱和濺射的子彈中咆哮,「攻擊!虞家軍!你們都不姓虞,可是跟著我這個姓虞的!攻擊!三小時!三小時我們吃下南天門!」
唐基慈和地看著他,點著頭,然後優哉地走開。
我們還在用噴火器和衝鋒槍掃射每一條坑道,把手榴彈扔進每一個拐角,用炸藥塊炸塌岔道,砸爛看見的任何通訊器材,切斷所有電話線,連最原始的通話管都被我們砍斷。
死啦死啦亢奮地喊著他根本稱不上口號的戰鬥口號,發著根本不算命令的命令:「干光它!燒死它!炸塌它!」
迷龍現在是當之無愧的敢死隊隊長,他沖在最前邊,馬克沁的槍身縛在背上,使用著輕武器。這傢伙怪怪的,用輕武器衝殺的時候就紅了眼,用重機槍的時候又變得冷得瘮人,我不知道是不是那過重的分量給壓的。
日軍從一條寬闊的岔道里嘈雜洶湧而來。
死啦死啦大叫:「燒死它!炸塌它!」
我們閃開身子,讓我們一直用身體保護的汽油桶何書光出現。那傢伙往裡噴了一下,我們又把他護住了。一個兵獰笑著把炸藥包扔進了那一甬道的火焰中,大叫:「要炸啦!要炸啦!」他提醒我們倒是提醒得好,可那截岔道就在他腦袋上塌了下來。
死啦死啦說:「倒霉鬼!」他抹了把臉,把一張鬼臉抹得更加滿臉花,他向前方的坑道揮舞著他的兩支短槍,「吃他娘,穿他娘!開了大門迎闖王!闖王來了不納糧!」
我們就瘋子一樣地往前擁,在槍焰和爆炸中搏殺自己的命運。
我的團長和我們的師長曾把現在的瘋狂演示過無數次,演得快把對方真給劈了,這一切讓我們迄今還在占著便宜。南天門現在耳目失聰了,是頭癱瘓的巨獸,否則我們早被碾死。
前方的機槍爆響,那是坑道里用沙袋匆忙壘的一個工事,沖在前排的三個人一頭栽倒,迷龍站在他們中間,莫名其妙,可還站著。一發子彈甚至打中了他縛在背上的馬克沁,造就的一發跳彈直接命中他身邊副射手的側顱——可他他媽的還是完好無損地站著。
那個只能卧姿使用的簡易工事後的日軍輕機槍組也莫名其妙地瞪著他。
死啦死啦扒拉開迷龍,用兩筒霰彈轟擊了那個槍位,然後用另一隻手上的毛瑟二十響過去收拾殘局。他一腳把那挺衝鋒時使不上的歪把子踢開了,拿空了的霰彈槍指著迷龍笑:「沒天理啦!什麼世道!」然後他毛瑟槍一揮,我們跟著往前擁。迷龍還在那兒撓頭,我從副射手的屍骸上解著攜行架——一挺老水冷機槍很管用,虞嘯卿真沒說錯。
我邊解邊說:「我要離你遠遠的!妖怪!」
迷龍終於給自己找到了解釋:「我老婆准在家燒香呢,這娘兒們。」
死啦死啦又在前邊鬼叫:「炸他娘!」
張立憲衝上去了,撲在地上,這回是死啦死啦幫他裝的彈。前方一群日軍抓狂地試圖用沙袋和能找到的一切封上坑道,他們幹得頗有眉目也頗見聲色,投入得忘了我們的存在。張立憲連轟了兩發火箭彈。
然後死啦死啦指著那片硝煙,硝煙之後的坑道呈明顯的上升趨勢。
「南天門。」他說。
虞嘯卿在灘涂的礫石中、淺水裡和霧氣中走動著,年輕的精銳們簇擁在他身邊——但只有他們簇擁在他身邊。「進攻啊!進攻!今天不是吃齋念佛的日子!……都怎麼啦?!」他怒氣衝天地對著灘涂和霧氣叫喊,「你們怎麼回事?!」
虞師獃獃地站在灘頭和水裡,融入霧氣的同時也像飄忽的霧氣。他們不可謂不勇敢,零星的炮彈就在他們一無遮掩時給他們製造傷亡;他們不可謂不內疚,內疚得只好站在那裡發獃。
虞嘯卿拔出了槍,開始在他鞭策的人群頭上揮舞:「進攻!進攻!二十分鐘前我們就該進攻!」
沉默。一個就差被他拿槍頂了頭的兵終於囁囁嚅嚅地說:「……團長……」
「團長怎麼啦?」虞嘯卿明白過來后開始咆哮,「海正沖這個王八蛋呢?!」
一個小排長搭腔:「剛才他被唐副師座叫走了。」
「唐……」虞嘯卿回過頭想尋唐基的晦氣,可原本站著唐基的地方,現在只余霧氣。看著空白,虞嘯卿的眼神也變得空白——他不是個傻子。
戰爭就像生產線,和所有瑣事一樣,靠著看庫的、放給養的、寫公文的、拉大車的、灌汽油的運轉。虞嘯卿想把自己當炮彈打出去,可他那隻管瑣碎的唐叔已經把炮拆成了零碎。
但他是不怕死的,不怕死的總有尋死的辦法。他轉過頭來便又揮著槍:「海正沖撤職查辦,副團長指揮!各營營長集合聽令!」
他槍口下的人吞吞吐吐地說:「……都一撥兒叫走了……」
虞嘯卿又愣了,瞪著他的攻擊部隊。他的部隊一半在水裡,一半在岸上,看著他,其中不乏像他一樣落空的悲憤。
「你們的同袍正在霧那邊給你們開出一條血路!你們可以不管,你們也從此死了!我有了一師行屍走肉的軍隊!」他悲憤地說。
李冰在他旁邊附耳,虞嘯卿憤怒地轉回身來,說:「有話大聲說!我還不用騙著弟兄們去打仗!」
「軍部把所有輜重車都調扣了,說鄰防區急用……」李冰吞吞吐吐地說。
虞嘯卿冰冷徹骨地看了李冰一眼:「我要叫你帶個手槍隊,見到唐基殺無赦——做得來嗎?」他沒憤怒了,只是打心裡涼了出來,涼得他只想熱,哪怕自己點個火堆也要跳了進去。
李冰答得也算是不打折扣:「副師座的車好像走了好一會兒了,說是去軍部。」
「好樣的。我算沒看錯你,小張小何總說跟你隔著一層。」虞嘯卿指了指霧氣,「小張小何就在那山上。」然後他點了點頭,在李冰的肩上拍了兩下,又將他猛地推開了。他繼續向他無能為力的軍隊下無能為力的命令:「……我指揮渡江攻擊。……各連連長,集合,聽我命令。」這種無能為力是無法掩飾的,每一個字里都是挫敗。
他戳在江水裡的部下亂了起來,在打架,很多人追打一個,打得水花飛濺。虞嘯卿走過去,他踩著水,越來越冷,真是很冷。
「我們還要怎麼個亂法?廉恥呢?」他冷冷地問。
打架的停了,為首的年輕軍官回了頭,憤怒地指著那個被毆倒在水裡的人:「他破壞渡船。」
虞嘯卿看了眼系浮在水面上的橡皮舟,一把刀插在舟上,噝噝地漏著氣。「很好。」他說,「你們連長呢?」
打人的傢伙再一次指著水裡的傢伙:「他就是。」
虞嘯卿對著水裡的人開了一槍,安靜了,他覺得自己心裡好像也安靜些了。他瞧著那個揍人的軍官以及和他同樣年輕或更加年輕的手下——總還有人想他所想。
「現在你是連長——準備渡江。」他對那個揍人的軍官說。
年輕軍官卻說:「不行。我們過去了根本沒有後援。」
「我馬上就送過去一個營!一個團!整個師!」
年輕軍官堅持著:「您不可能就這樣把全軍給送過江。」
虞嘯卿把槍口狠狠戳上了那傢伙的胸口,但那也是個不怕死的,他對虞嘯卿說:「攻擊立止,團長走時早把這道命令傳得無人不知了。這樣過去就是送死,死了還叫嘩變,連名字都要除了,這輩子對別人對自個兒都像做夢一般。」他讓虞嘯卿看他袖口裡的手,確切說是有肘無掌的手,「我已經一個巴掌拍不響了,我還有兩米半的腸子留在江那邊。」
「……你們他媽的正在嘩變!」虞嘯卿大叫,可他能對這麼個人開槍嗎?他只能咆哮,「那你就由得他毀船啊!鬼叫什麼?!」
那軍官又一次讓他看自己不存在的手:「我總得留條路,給它拿回來。可不是今天,不是搭上全連。」
虞嘯卿木了一會兒,怒沖沖地走回岸上,一路上推開那些試圖攙扶他的親衛們,用力極猛,幾個人被推得翻倒在水裡,倒像是打架一樣。李冰在後面叫他:「師座,軍部急電!」
「鈞座還是唐基?!」
李冰明顯地猶豫了一下,真話抑或假話?——但他還擋不住虞嘯卿剮刀般的眼神,他離唐基還差得遠,他囁嚅道:「……您的父親。」
虞嘯卿倒笑了起來:「還不夠嗎?老子已經像個土匪一樣拿槍逼著部下去死了,還要十二道金牌嗎?」
他沖向那個馬扎后的灘涂,那裡的一個掩體里陳設著通訊設備,除了拉進去的電話線,還有無線電台。幾個通信兵正在忙碌——那是為了虞師座需要而挪前了的通訊部。通信兵向他敬了個禮,線早接好了在等著,通信兵把話筒遞了給他。
虞嘯卿根本沒等那邊發聲,用他的家鄉話對話筒里來了一句:「爺老子,你只當莫生我。嘯卿……要翻天了。」然後他把話筒砸了,拔出他親隨背的刀,砍斷了電話線。他走出掩體,看著他用不上的軍隊。他倒平靜了,選擇題他已經做完了。
「好吧,我現在就從名冊中除名了——老子現在就嘩變了!」他瞧著他的親隨們,一個個年輕、從無挫折的臉上寫滿沮喪憤怒和忍無可忍。
「要麼勢如破竹,否則粉身碎骨,做人是要拿命來換的——至少我們撞上了這麼個年頭。你們願不願意跟我上南天門?」他振臂高呼。
那幫孩子沒讓他失望,至少在這方面從不讓他失望,十几几十個發出上千人的音量,但說到頭他們也只是十几几十人。
「願意!」
「做鬼去吧!願意!」
「由頭多得很,咱們現在是沒理的!那就走,過了這奈何橋,去做我們沒理的無名鬼!留他們在這裡,做有理有名的人!」虞嘯卿慷慨激昂地說。
在軍隊出現這種事便叫炸營,一師之長當先,領著一眾血氣方剛的少年,從灘涂沖向水裡的渡船,分開人群就如船頭分開水流。少年們自覺火力不足,一路搶掠著他們眼中退縮者的武器彈藥,氣壯得可以,也亂得可以。
虞嘯卿當先上了船,他的人搶了槳,解開纜索,船頭在混亂中掉向,還不斷有人跳了上船。虞嘯卿看著霧氣里旋轉的天地,聽著從山肚子里傳出來的爆炸,這也許真就是他期待已久的結果,一事無成但終於自由,這讓他有些暈眩。
「師座!師座!」李冰踩著水追來,手裡高高舉著一張薄紙。
虞嘯卿掃了眼被拋棄在水裡的舊日親信,說:「不看。」
「是南天門上剛傳回來的!聯絡官發的電文!」
那就不得不看了,船止了,還在船下的親隨拿自己身體當著錨樁,虞嘯卿從船上伸手接過,然後便開始皺著眉頭。
那確是麥師傅發的電文,只是被唐基遙控著做了拉回他家虞侄的道具。麥師傅以他慣常的據理力爭和寬容說道,他理解這樣大的強攻不可能步步到位,但為什麼十五分鐘前就該展開的炮火支援還未來臨。
虞嘯卿憤怒地盯著他的下屬,儘管那不是他任何一個下屬——甚至包括李冰——的錯。「炮兵呢?」他問。
他的親隨惶恐地往東岸大霧的深遠處指了指:「師炮兵和軍里的重炮早在那裡放列了,不知道怎麼……」
還能怎麼?虞嘯卿重重地從船上又跳回水裡,隨手抄過了部下手上的長槍:「跟我去!老子至少親眼看他們把炮彈打完!」
把自己填過去,只是個良心的交代,派的用場還不頂炮群一次齊射。偌大的炮群可不像唐基一樣好藏,虞嘯卿想,這是他至少還可以為他兄長爭到的東西。他那麼驕傲,在他心裡,讓他愧得以命相報的團長周圍沒有我們這幫小弟。
一個兵沖了上去,把槍舉到九十度的仰角準備射擊,那是不可能和上邊的人比射擊速度的。砰砰的幾槍從我們瞧不見的上邊蓋了下來,最致命的一發從他頸窩穿入,肋下穿出。我們抓著他沒撒手的槍把他拖出射界,子彈又打在他的腳後跟上。幾個和他做過同樣嘗試的人已經躺在射界里,連救都不用救了。
這裡的坑道幾乎是垂直的,很陡的金屬梯東一折西一折地折了上去。我們看不見的日軍就在我們看不見的上頭守著,火力並不強,但守這麼個地方並不需要多強的火力。
上邊扔下來的手榴彈在我們眼前爆炸,擾得我們一身土。我和不辣讓那個傷兵靠洞壁坐著,也救不了他了,坐著吧。他一聲不吭地坐在那兒捂著自己的頸窩。
死啦死啦處於半瘋狂狀態,吐著嘴裡的土笑罵:「龍王爺爺廟奶奶!上邊就是南天門!」
傷兵靠在從土裡突兀出來的一截大樹根上,我摸了摸那樹根,拿槍輕砸了一下。
「石頭做的?」不辣問。
喪門星告訴他:「樹生得太久了,就長成了玉。」
「那老子還屙金條呢。——騙鬼。」雖然這麼說,但不辣已經開始企圖撬下一塊來。
我懶得瞧他的洋相,而死啦死啦在出餿點子:「——干它?」他滿懷期待地看著何書光,何書光沮喪地搖了搖頭,他用噗的一聲模仿他噴出的火焰,然後讓那火焰落在自己頭上:「我們都會燒死的。」
死啦死啦又瞧張立憲,張立憲只管搖頭,屁都懶得放一個了。
我不想瞧這份一籌莫展了,轉過頭來。那個傷兵已經歪在牆上死了,神情倒是恬靜得很。麥師傅在護送下到了我們身邊,神情茫然,我們拍他的肩也沒個反應。
死啦死啦忽然開始抽羊角風,他對著狗肉大叫:「狗!狗!殺了它!」狗肉瞧著他如看一個習慣了的怪物,無動於衷。然後那傢伙在狗肉腦袋上輕拍了一巴掌,聲音也很輕——「狗肉,上!」
狗肉忽地就衝上了樓梯,我們瞧著它在階梯上一閃而沒,像枚會拐彎的炮彈。
死啦死啦還在鬼叫:「它咬人!小日本的狗!殺了它!」
叫歸叫,他手上一點兒沒耽擱,一支滿彈的衝鋒槍抓在手上,扶著護欄的手上還抓著霰彈槍,毛瑟二十響插在腰裡一抓即得的位置。他開始隨著狗肉往上沖。他剛起步時我們已經聽見上邊的咆哮與撕咬,以及日軍的尖叫和槍聲。
我們醒過神來,跟著他一擁而上。我眼前還是七拐八彎的階梯時,已經聽見上邊衝鋒槍的掃射,然後霰彈槍轟轟地響了兩下。我爬了上去,眼前一片被狗肉咬過也被死啦死啦打過的屍體,狗肉正和拿著刀的最後一個日本兵在撕咬著,死啦死啦連換彈匣的工夫也沒有,拔出他的毛瑟二十響,砰砰地一梭子。
這裡有扇小門通往外邊不知哪兒的地方,死啦死啦的槍口指向那裡。何書光這回意會得快,聽著日軍奔來的嘈雜聲就沖了出去,然後焰光和熱流從外邊卷了進來,更多的人衝出去填補他,響起一片爆炸和槍聲。
門小得很,一窩蜂而上要卡住的。我們幾個筋疲力盡地窩在那裡候著。死啦死啦沉默地摸著狗肉的後腿——它也掛花了,腿上著了一槍,但那傢伙一聲不吭忍受著的德行真是叫我們汗顏。
我們一邊排著隊等著衝出去廝殺,一邊每個人都摸了摸狗肉的頭。
我知道竹內連山養了條狗,和狗肉生得像孿生兄弟。但我們肯定,全世界只有一條狗肉。我們的狗肉。
我們終於得窺了這座妖怪一樣的樹堡內部全貌,從外觀看它猙獰扭曲得已經超乎了現實,像日軍向我們伸著的一隻巨掌。從內里看,它連同其下的根基和土石都被日軍挖空了,又用鋼筋和水泥加固過,一看就結實不過的金屬樓梯連接著環內周築造的二層環道,更高處的三層監視哨則用一個豎梯連往了樹頂。從一層到二層都分佈著層層疊疊參差不齊的槍眼炮眼,對外部想攻佔它的人來說,那就是要命的三百六十度重疊射界。除去那些專用於殺人的構造,它的內部乍一看像工業化的機械生產車間,甚至還安裝了用於吊運輕型裝備的小龍門架,架子上密布著鋼筋吊索、滑輪組、射燈,讓我們這些來自農業世界的人覺得到了另一個世界。
很多的金屬門連往我們還不知用途的各個房間,也連往和主堡一體的各子堡,那些錯落層疊的子堡用於把主堡本已滴水不漏的火力再度加強。
但它所有的設計都不是用來對付像我們這樣從它內部的地底下冒出來的人——我們摸上來的本只是一條用於把主堡和整個工事網路連接起來的應急甬道。我們從那道小門裡蜂擁而出,在近距離上賣弄著自動武器所佔的便宜,掃射那些正企圖把重機槍和輕火炮掉頭的日軍,往每一個房間里扔進手榴彈,噴射火焰。慘叫從這個蜂巢結構的各個部分傳來,迷龍幾個已經悍不畏死地在向二層衝刺。
在這場殺戮中,一條巨大的狗站在主堡洞開的門邊,向我們拚命吠叫著,那絕不是友好。我也很發愣:「狗肉?!」但我知道狗肉傷了,應該是還在我們上來的地方歇息的,死啦死啦給了我一個耳刮子。「是竹內的狗!」他說。
我認為我挨得活該,但那就沒什麼猶豫了,我抬槍就要打,死啦死啦卻向著那條猛犬發出一陣比瘋狗更像瘋狗的咆哮,竹內的狗愣怔了一下,一溜煙兒跑沒了。我回頭瞪了眼死啦死啦,他拿著槍,卻不射,向我笑了笑,聳了聳肩,然後把半夾子彈全打在二層一個正想向我們投彈的日軍身上。
我也向二層突擊。二層的傢伙已經快被先衝出來的傢伙清光了,迷龍正在猛撞一道金屬門——這個白痴——我在他把自己撞傻之前對鎖眼開了幾槍。
迷龍檢討:「暈啦暈啦!」但他檢討時卻永無檢討的樣兒,往下他一頭衝進那個房間。
我也跟著衝進去。不知道為什麼,迷龍過於暴烈的動作總讓我有一種他將不久矣的感覺——儘管他動作一向這麼暴烈。那傢伙背上縛著他的重武器,端著他的輕武器在那兒發矇。我像他一樣掃視了這房間后也開始發矇。這房間藏不下什麼的,除非角落的衣櫃里能藏人。它很乾凈,乾淨得有些幽靜,用的是從中國人家裡掠來的傢具,卻擺設出一股日本味。除了桌椅、衣櫃和行軍床之外,它幾乎堪稱家徒四壁,說幾乎是因為它的牆壁上釘滿了圖:很少的地圖和很多的設計圖,桌上放滿的也是繪圖和測繪工具,沒軍刀,沒武器——一句話,它不像一個軍人而像一個設計師的家,一個忙碌而大有可為的設計師、一個日本知識分子的家。
我看著衣櫃,迷龍這個莽子一個短點射打了過去。我狠踹了他一腳,用槍筒挑開了櫃門。
迷龍疑惑地問:「咋的啦?」
「你把竹內連山整死啦。」我說。
我把大喜過望的迷龍扔在那兒,讓他去對著柜子里一套被打出幾個洞來的大佐軍裝空歡喜去吧。竹內連山顯然不是個奢華的人,他甚至是個簡潔的人,柜子里沒什麼衣服,這房裡也幾乎沒有非生活必需的奢侈品。我端詳這屋裡他唯一的情感所倚:很多的照片。照片貼在唯一沒貼地圖的一塊空牆上,連相框子都沒有,他夠節約的。戴著安全盔在看施工圖的、在收拾自己家小花圃的、年輕時穿著學生裝的、帶著老婆挽著孩子的,穿軍裝的不是沒有,但是很少——最後一張和狗合攝於南天門某處的照片讓我確認了竹內連山的身份。
迷龍就沒懷疑過這點,他拿著個巨大的繪圖規問我:「這是啥兵刃?」
「畫圖使的。別瞧著個尖玩意兒就只想拿來捅人。」我把圖規拿了過來,看著那張男人與狗的合影,把圖規的銳尖扎在那個男人頭上。
迷龍笑:「傻北平佬,你跟麥師傅學會了下咒嗎?」
我小時拿著父親的繪圖規就派這種用場。竹內的家讓我有些錯亂,因為父親的屋子曾經像這裡一樣,紛亂、繁忙、大有作為——那時父親還沒把自己砌進書牆。爹,如果有張安靜的書桌了,你又會怎樣?
死啦死啦在外邊尖厲地吹著哨子,那哨子是他從美國佬那裡搜刮來的,能吹出與刮鍋子同樣的音效,但現在才用上。我掉頭衝出去,迷龍在忙活,他把牆上的照片全塞進了自己口袋。
「要那個幹什麼?!」我問他。
「要賞錢啊!不賞我就拿黑市上賣,一張十塊大洋!」
「不要臉!」我說。可我肯定我會買一張的,在滿足了溫飽之後,我會拿來貼在馬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