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34章
今天不進老鼠洞,而是回禪達,這應該是戰前我們最後一次回禪達了,最後放鬆一次不如說了卻一下最後的心事。如果贏了,從南天門到禪達也就一個來小時的車程,但很多人註定回不來了。
車在禪達街頭行駛,我們沒法不注意到這座小城的臨戰感已經越來越強,在某些當街處都已經壘起了高射炮位。
車上的氣氛很沉悶,因為死啦死啦造的孽,也因為我們總被路邊的軍與民表情古怪地看著。活該,炮灰團與師部精銳的組合,是禪達農人也能看出的差異。
死啦死啦偷來的那袋食物在我腳邊晃蕩,有時就碰到我的腿。大部分時間我不怎麼去管它,我在做迷龍他們所做的事情,大家一聲不吭地和張立憲們大眼對小眼,而張立憲們也在做同樣的事情。我肯定即使在老鼠洞里廝打,我們也比現在的冷戰來得融洽。
食物很多,除了給父母,還有可以給小醉的一份。我再沒想這是偷來的還是我拿命換來的,人不能總想這樣的事,我們只是看著他們想,可算擺脫王八蛋了,到地頭就甩了你。他們也一樣。
我瞪著張立憲,迷龍瞪著何書光,張三瞪著李四,某人又瞪著某人,有時候我們又交叉瞪著,並非要打架,而是沒地兒可看又不想說話。
車停下了。
死啦死啦的吉普從我們的車邊一駛而過,那傢伙今天準是打葯了,亢奮地大叫:「瞪!瞪死他!說出來——到地頭就甩了你,可算擺脫王八蛋了!」然後他就從禪達的街頭,也從我們的今天消失了。我們因他的鬼叫而遲疑了一下,眼神里是明擺著,但被叫穿了總是不自在。
「……下車。」張立憲向他的弟兄們說的,也覺得有必要跟我們表示一下,「你們不下車?」
「下。」迷龍說,這傢伙腦子暈,毫無必要地又補了一句,「下他個王八。」
我們剛下的車開走了。我們獃獃地站在禪達的街頭,像一群傻子或者難民,部分是因為被死啦死啦和虞嘯卿聯手給折騰得太狠,還有一部分是我們都不大清楚該怎麼對付對方。大家的眼神都有些渙散,髒得要死,也累得要死,人渣像精銳,而精銳又像人渣,心裡都想同一個問題,就是怎麼甩開對方。
真甩了嗎?我們被強擰在一個老鼠洞里,現在沒人擰了,可是真甩了嗎?沒了洞的老鼠茫然戳在街頭,看著沒人折騰你的禪達,真甩了嗎?
喪門星摟上了我的肩附耳,老實人也許辦事情更直接一些:「說兩句面子話走人不好嗎?」
那倒也是。我清了清嗓子,那邊的余治也在跟張立憲附耳,張立憲也清了清嗓子,可說真的,要消掉他那一臉倨傲,也許只好給他換張麵皮。
他說著更似挑釁的場面話:「要不要上哥們兒那泡個茶什麼的?」
不辣也挑釁似的說:「老子家沒茶啊?還是就你家有桌子?」
何書光說:「就你們那破團還真沒幾張桌子。」
迷龍不滿了:「啥意思啊?我們破,你們新?除了那幾張嫩臉也沒哪兒新啊?」
何書光瞪著他:「要打嗎?」
迷龍打哈哈:「這小嫩孩是真不怕整死。」
張立憲說:「行了行了。行了!找鏟啊?我說你們,沒地方去就直說!」
不辣不嘴軟:「有地方去啊!就是沒地方打架!」
「打架要找什麼地方啊?就這兒。這兒。」余治說。
迷龍爽快地說:「那就整唄。你個小老鼠臉子。」
余治氣惱地說:「……王八再讓你進我的坦克!」
蛇屁股起鬨:「打呀打呀。不打也沒事做。」
何書光說:「那就打!」
我開始叫囂——不是想打,而是實在聽不下去了:「打!都打死算了!」
張立憲熬不住了,說:「你總算說出人話來了!」
我們七個不服八個不忿,氣勢洶洶以拳相向,連豆餅都捏著個拳頭濫竽充數。眼看是又要拳頭見肉了。喪門星手比腦快,已經對冒失衝上來的余治給了一拳,迷龍跟何書光摟在了一起,看起來親熱得要命,我跟張立憲互相抓著對方的衣領子,舉著拳頭。我們彼此瞪著,像兩條被鏈子拴著沒法把牙齒咬到對方身上的惡狗。
但是我們真的已經打夠了,不想打了。於是我們又瞪上了。我忙著把踴躍上前的不辣往後拉,說:「老大不小了。懂事的說話。」
懂事的張立憲猶豫了一會兒:「好吧。誰有地兒可去?誰去的地方想別人一起去?誰去的地方想自己一個去?」
迷龍建議大家掉頭走兩撥不就完了。我讓他聽張立憲說完。
張立憲說:「各人說話。你要去哪兒?」
我們互相看著,疲憊而警惕。余治摸著挨揍的部位,喪門星一臉抱歉地拍拍。
然後我們一臉古怪表情地分開,走向兩頭。再不是人渣和精銳這樣齊刷刷的兩撥,而是分出幾茬子參差不齊:不辣、蛇屁股居然跟上了張立憲們,而余治跟著我們。
各人說話,便生驚詫。原來人渣並不想總跟著人渣混,不辣跟了精銳去看某精銳的相好,真是司馬昭之心,希望回來后他不要還是老童子雞;蛇屁股跟人去吃好的,儘管最近吃得不差;喪門星要去寺廟為他弟的骸骨祈禱,余治跟了去就不知要為誰祈禱;克虜伯希望去看師里的大炮;而豆餅哪兒都想去,除了跟著迷龍——他想得心亂如麻,根本安排不過來,於是向我們招著手:「迷龍哥,我走啦。轉臉就回來。」
迷龍悻悻地說:「轉臉幹啥呀?別轉別轉。」
迷龍很悻悻,因為我們走得很孤獨,實際上分完撥以後我們這一大群就剩了我和迷龍兩個。還有兩個更孤獨的,張立憲和阿譯都還站在原地發獃發木。
我向阿譯叫喚:「你還沒想好?」他苦惱加孤獨地搖了搖頭,讓我覺得理他都是多餘,那便留著他對著個張立憲想去,我和迷龍走開了。
阿譯還沒想好,既然最平常的一天對他都是左右為難的一天,那今天更該讓他絞盡腦汁。張立憲去哪兒,誰也不告訴,何書光因此快跟他急了。
我轉過身去的時候,迷龍已經一頭鑽進路邊店為他的兒子挑選零食和玩具。
「乖兒子耶!」迷龍大叫一聲,像一隻大笨熊一樣對著雷寶兒拱過去了。雷寶兒靈巧地手足並用地推搡他碩大的頭顱。沒辦法,這小子表示任何熱情時都是沒分沒寸的,是個人的第一反應就是拒絕。他的兒子並不乖,拿他的腦袋當鼓敲,但這無關緊要,迷龍很快樂,他拱在雷寶兒懷裡,雷寶兒大笑,迷龍就假哭:「兒子哎,爸爸難受,快來哄爸爸高興。」
雷寶兒哄他:「龍爸爸!」
迷龍吸鼻子:「還難受。」
雷寶兒接著哄:「龍爸爸龍爸爸。」
迷龍乾號啕。
雷寶兒只好被迫地在迷龍臉上親了一下,真是委屈得很。迷龍不號啕了,但是皺一張苦瓜臉,說:「還是難受。」
雷寶兒忍無可忍連踢帶踹地從他懷裡掙出來了,說:「不管了!」然後他一頭紮上樓了。迷龍從我手上搶了為雷寶兒買的那些零散就追了上去。
我父母不在,還沒起,或者沒出屋。迷龍老婆已經幹了很長時間家務了,我們剛才一直一起看著迷龍和兒子的渾鬧。我把我那整袋子都遞給她,說:「……過日子的零碎,用得上的。」我知道她一定能處理得當的,反倒是我會拿這些東西不知道該咋辦。
她接了,拿進了伙房,再沒出來,我不用再操心我從不擅長的部分了。我開始幫著做一些搬送的粗重活,有時候我停下來看這院子,炮灰團在禪達唯一的家。
迷龍的家,也是我父母的家,貧窮又富有,安靜又嘈雜。我現在奢望活下來了,所以它也許是我的家。團長說本地東西你都吃得慣了,為什麼還一定要回北平?
迷龍老婆出來,我拿來的食物已經被她分出來了,公公平平的,把一半給回我手上。她總是把事情做得那麼好。我不怎麼好意思地笑笑——死啦死啦也就罷了,被一個女人太知道你的心理總不是多好意思的事情。
她說:「你等一會兒再過去吧。他們快起來了。」
我「嗯」了一聲,迷龍和雷寶兒嘈雜著從樓上下來,這回是迷龍把雷寶兒從樓上扛了下來,而雷寶兒一直在連踢帶打地抗議,迷龍一臉焦慮地陳述著他的理由:「你老子我回來不光為陪你玩的,你老子有大事要做的!」他也不管孩子要不要聽。
大事是什麼?大事就是迷龍下了樓,把一小堆吃的玩的塞給雷寶兒,然後就混到他老婆身邊,扒拉著他老婆的肩膀,就那臉見不得人的表情孫子都知道他要做什麼了——雷寶兒在旁邊沒好氣地踢著他的小腿肚子,他也知道大事是什麼的。
我哼哼地冷笑。
迷龍把雷寶兒扒拉到我懷裡,說:「我沒工夫管你啦。老婆,咱們家有點兒要緊事。」然後拖著他老婆就又上樓了。我還算配合地抓著雷寶兒,雷寶兒憤怒地鼓起腮幫子沖著他不屑之父的背影吹過去一口大氣。我贊同地拍著他的腦袋,尋思過一會兒又得聽那鬼動靜。
然後我和雷寶兒就大眼瞪小眼了,我們瞧著對方琢磨了一下今天該怎麼對付對方。雷寶兒在我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就把迷龍塞給他的東西都塞給了我,然後竭力打算從我的手裡掙開。
我揣測不出來他怎麼個想法,問他:「你啥意思?都送給我了?」
雷寶兒玩兒命地掙扎:「要去啦。就要去。」
我嘿嘿地笑:「那可就不大成話。」
雷寶兒叫道:「爸爸。」然後就如對他老爹一樣敷衍了事地在我臉上親了一口,這明擺著他在用他僅有的資本做一筆和成年人的交易。我有點兒發愣,而雷寶兒趁著我這發愣掙脫,連滾帶爬地上樓,我連滾帶爬地追在後邊,還得悶著嗓子叫:「回來!回來!」
回來有鬼了,雷寶兒手腳並用爬那窄樓梯的速度可不是一般的快,幸好迷龍正從樓梯上下來,拎他那機槍似的一把手把雷寶兒拎了起來,一邊說:「忙死了忙死了!忙忘了!」
我擠在一邊給他讓出道,一邊詫異地看著跟他下來的迷龍老婆,迷龍老婆只是給我個模糊的笑臉。迷龍夾著雷寶兒從我身邊擠過。
他下樓把雷寶兒放下,開始把一間屋裡的東西往外折騰。我看著那些東西:做泥子的泥灰、釘子鎚子鉗子剪子、通常用來裝彈藥物資的鐵皮軍用箱子以及更多的這種箱子、一些敲了一半或者整根的鐵槽鐵管——連上邊的軍用綠漆也沒有去掉。迷龍找了個地兒,開始敲敲打打那些玩意兒。雷寶兒倒乖覺了,自己坐下來玩他的玩具。
迷龍的要緊事,就是把水槽歸攏一下,下雨的時候能讓水往一處淌。今天他又有了在南天門山上一小時造一口八寸棺材的神采。而且他得抓緊趕完,趕完好那啥。
他色眯眯瞧了瞧他正在幹活的老婆,很是得意,那也沒轍,誰讓他是我們中間唯一有老婆的一個。我瞧了會兒那個叮叮噹噹的背影,決定幫他敲打點兒什麼,以便讓他儘早得償所願,但看來要把這活兒結了是搭上整天也完不了的事情。
我父親出現了,衣冠筆挺齊楚,顯然起床已不是一時半會兒了,但例行的下床之氣還沒過得去,一臉酸酸的氣惱。這陣子敲打已經讓他的氣惱加深了,再看見我和迷龍,惱火便又平增了一倍:「敲敲敲!砸砸砸!如入菜市,盡遇莽夫!一大早就搞出這套拆房揭瓦的動靜來,這地方還住得活人么?!」
迷龍嘿嘿地笑:「老爺子真精神得上了戲檯子似的。這不才敲了五分鐘不到嗎?美國話說的,這氣頭把坦克都發動了。」
英語我父親會說,卻沒聽過這種美國話,不知己知彼,就只好瞪著眼生氣。
我就硬著頭皮,鞠了一個足夠覺到腰痛的大躬:「爹。」
他早看見我了,卻好像一副剛看見的樣子,說:「回來了?你媽一天倒跟我念你七八十遍,還真能把個人念得回來,倒也不易。」
我只好又來一次腰痛式的大躬:「軍務繁忙,勞您二老費心了。」
「我沒費心,是你母親費心。」他扁了扁嘴,我就知道大事不好,果然他連酸帶寒地又要來了,「軍務如此繁忙,那就是光復在望了?」
我能如何回答呢?迷龍一邊叮叮噹噹的,沒出聲,可那個表情跟笑岔氣了差不多。
我說:「孩兒與弟兄們一起,是枕戈待旦,不敢稍有鬆懈。」
「哦,枕了多少年,后枕骨都枕塌了,這筆爛賬也不要提了。我倒是有正事與你商量。」
我簡直有點兒受寵若驚了,忙把頭又低了低,說:「了兒聽著。」
「傷好得怎麼樣了?——這倒不是我要問的,是你母親問的。」
「本來就是皮肉傷,沒大礙了。」我想我的樣子一定近乎討好,「了兒這些年在外邊,別的長進沒有,倒是練了個皮糙肉厚。」
我父親說:「照舊是隨了我,臭皮囊包一副骨頭架子。這倒也不用說了,我們什麼時候搬家?」
我愣了一下,抬起頭來,所有裝的乖臉全飛散了:「啥?」
我父親說:「我知道你和他們是桃園之義,可這樣久居籬下,總也不是個事情吧?男兒於世,當有立錐之地,我跟你說的,也只是有個放得下一張書桌的地方,可無論如何,不是這個叮叮噹噹的打鐵鋪子。」
我只好茫然看了眼迷龍老婆,她苦笑。雷寶兒吹了個口水泡。我望了眼迷龍,他低著頭在掄鎚子,身子在發顫,我以為他替我難過的時候他噴出了笑聲:「桃……桃……桃那啥的……」他笑到把鎚子掄到了自己手上。
我只好又看著我的父親。父親很客觀地看著我,攤了攤手讓我說話。我知道他已經很耐心了,他居然能把這樣一件事拿出來商量,我的弟兄們功不可沒。只是我像在烈日下一樣,有些發暈。後來我跪了下來。父親明顯地愣了愣,今天他並沒在興師問罪,就人而論他已算得上和藹可親了,我沒必要下跪。
我說:「爹,這世道太破,放不下您安靜的書桌。我這去給您打塊兒放書桌的地方回來,只求您別再怨這世道太破。」
我的父親忽然顯出了一些虛弱,他很想急,但他也看出了我身上有某些不對,又不願貿然就急:「這是……這是什麼莫名其妙的話?」
「我只想您真的能用上這張桌子,不要像我一樣。」說完我站了起來。迷龍用一種又驚訝又好笑的神情看著我,迷龍老婆看我好像在說這小孩子終於做了一直想做的那件錯事。我父親瞪著我,狼狽又茫然,那比什麼都讓我痛心。我很想逃走,也這樣做了,衝到院門前我才想起來我忘了拿分給小醉的那份食物,只好又轉回身。父親還在那裡,離了整整一個院子看著我。
我跪了下來,跪在我孟家已是家常便飯,但我心裡很痛,痛得我給他磕了三個響頭:「爹,我一直就想知道,我到底讓您覺得難堪,還是覺得驕傲?」
父親嘴唇發著顫,瞪著我,不知道該維護他的尊嚴還是問出他的擔心。我拿了那袋子食物出去,我知道這多半是我作為一個活人最後一次見他了。
離開院子的時候我聽見父親在院子里叫我:「了兒,回來!」
我知道他絕不可能出來追我的,事關我也深受其害的倨傲和某種所謂的尊嚴。我儘快地離開了。
那是我最大的奢望,但因此又說了蠢話。我做過什麼可以讓他驕傲?我去死了,給父母留下的只有無窮無盡的難堪。
到小醉家門外時我已經恢復過來,不習慣也得這麼無恥,我想我們中間沒有任何人希望今天成為氣惱或哀悼。
門關著,掛著牌子。天曉得,殺了我的頭也想不通為什麼以前來這裡會讓我覺得緊張,現在我走進這條敗落的巷子都覺得輕鬆。我敲門,敲門的同時摘下了那塊木牌,臭不要臉地把它揣進了自己的口袋。
小醉應門時我自覺地就進了院,而她在我身後偷偷地想做的第一件事是下了那牌子,至少是把它翻掉。我讓她詫異了好一陣,然後拿出那塊牌子在她眼前晃蕩。於是我著了一拳加一腳,但是我敢打賭,這一切比藏著掖著要好多了。
我從袋子里掏出死啦死啦塞進去的那些寶貝,豐富得很,以致我懷疑迷龍老婆不是從裡邊掏出了什麼,而是又塞進去了什麼——罐頭、麵粉、咖啡、酒,甚至還有幾條臘肉,正是這幾條臘肉讓我對迷龍老婆起了疑心。
我和小醉像兩個叫花子,不,我們就是兩個叫花子,每當我們從中掏出一件我們沒想到的東西時就要訝然和讚歎一陣,儘管相比之下,我的讚歎顯得做作。
這是快樂的,我拿給她那些豐盛的食物;這是快樂的,我的團長甚至在裡邊塞了瓶酒,我發誓他當時一定淫賤地想著我和小醉酒後的故事,他以為我們要玩一出醉生夢死。
我恨恨地瞪著那瓶酒,洋的,我又給自己找了個對立面。
我恨恨地說:「誰他媽的要喝酒啊?」
小醉順著我:「不喝。」
我問她:「你不會喝酒吧?」
她又順著我:「不會。」
我和小醉坐在她的屋裡,酒瓶在桌上,已經空了一多半。我很沒面子,不勝酒力到舌頭已經有點兒發直。小醉酡紅著臉瞪著我,最要命的是她還拿著杯子在一小口一小口地喝。
我們倆都沒啥話。小醉一個勁兒沖著我擠眉弄眼,看得我眼睛有點兒發直,我問她:「……啥……啥?你說啥?」
「……我們要把生米煮成熟飯嗎?」她說。
我疑惑地問:「……煮飯?剛弄了個酒飽,幹嗎還要煮飯?」
小醉也許該舉桌子把我拍了,但她順著我:「不煮。」
我想明白了煮的是啥飯時,就忙看了小醉一眼,好在她跟沒事人一樣。
「那個飯……也不煮。」我說。
「不煮。」她說。
我們開始不大好意思瞧對方,後來就對著傻笑,也許往我們中間扔個打死了郝老頭兒的那種炮彈,我們還會一樣傻笑。
這是快樂的,我們就不像我那不要臉的團長想的,就不那樣度過今天。我知道我又在犯痴,但犯痴是快樂的。我不打算告訴她我要去做什麼,不光為了保密,也因為每趟出門她都認為有一百條槍對著我,說也白說。
的有人在外邊敲院門,讓我聯想到一個比我喝得更多的醉漢。小醉的表情就沒有原來那樣好看,原來那樣只給我一個人看。
我呵呵地樂:「隔壁王大媽?」
她也咬著嘴唇樂:「搞不好是王大爺嘞。王大媽沒把屋門鑰匙留給他。」
「王大爺可以爬牆嘞。反正王大媽一不在他就偷雞摸狗,躥屋上樑,練得一副好身手。」
她就連嘴唇都咬不住了:「要不得。王大爺屋裡的牆好高。」
「有好高嘞?」
「每回子王大爺跪完搓衣板,上床都得架梯子。」
我「哎呀」了一聲,說:「床都跟齊天大聖一般高了,硬是要派他去打南天門。」
小醉已經岔氣了好幾回,但外邊那個死敲門的就不停歇,我們終於有點兒撐不下去。
她說:「沒得人在家嘛。哪裡有射門打這麼久的。」
我說:「有這個勁頭子不派去前線真是虧了。」
「你們要去前線?」她警覺地問。
我就連忙大打哈哈:「問得奇怪。我們一直就在前線啊。」
外邊那個混蛋終於開始鬼叫,我發誓我一聽就知道他是誰,儘管他只在罵人時才用他的川音:「我曉得你在裡頭!我是軍人,不光用眼睛看事情的!」
小醉也知道是誰了,有些難堪。我沒給她任何鼓勵,因為幾秒鐘內我的臉色已經變得難看了很多。「我認得他。」我說。
她說:「我曉得你認得他。我不曉得是他,他一直禮貌彬彬的。」
「一直。你們還常來常往嘛。」
她辯解:「也沒得。後頭他來過三兩次。」
我冷冷地說:「也沒幾天。三兩次?三次還是兩次?還是三次加兩次?那就五次。」
小醉看了我一眼,我陰著臉,我知道在她眼裡我忽然變得不好打交道了。我也知道,但永遠控制情緒是我孟家遺風。
她仍辯解道:「他來也不做么子……是來找老鄉講話的……不是你想的那樣。」
「只有你信。他要找個四川人說話不用費這老勁的,直接讓他的狐朋狗友小嘍啰一繩子捆來就好了。」
小醉只好笑笑:「你講得他好像個惡霸一樣。」
「不用像了。就是。」我說。
而外邊那個強搶民女的小惡霸在呻吟,儘管他用了叫囂的力度:「講啥子你都笑。我又不是個獃子,曉得你啥子意思——還不就當我是個獃子?就是嘛,我是個獃子。我送把你個獃子,你不要笑,別的男人講他是個英雄,是個好漢,是個大官,是個財主,他什麼都是,就不是個獃子。我送把你個獃子……你不會要,我曉得,我聽到你在裡邊笑。」我都能想到張立憲那廝扒拉著門框子的醜態。 我忙看了小醉一眼,確定外邊那個傻子是在幻聽。小醉沒笑,只是在聽著。我寧可她笑。
我打了個哈哈,我肯定小醉並不喜歡我的干哈哈,因為她直接告訴我了不要這樣。
「他幹嗎不爬牆?防君子不防小人的牆。」我說。
「他又不是小人。」小醉又替那傢伙辯解。
我站起來,說:「那我受夠了他這樣的君子。我都知道他現在是個什麼樣子,扒在女人門框上,貼著門縫看,鼻子都快擠平了,急得快要尿褲襠。君子。」
「我曉得,你也早講得明明白白,你連命都交代把那條跛子。你不喜歡我叫他跛子,沒法子,我就不想叫他名字。」張立憲咬牙切齒在門外接著說,「他是條雞腸狗肚的小人。」
我一邊恨恨地咬著牙,一邊泛出一臉笑意。
小醉倒直接得多:「他腦殼喬得很。」
張立憲在外邊拍著自己的胸脯,拍得山響,你只好當他在對老天爺講:「他這裡頭有問題!你看他那個小三角眼,小老鼠頭,三角眼看人,拿老鼠子腦殼想,能想出啥子好來?他看啥子都是黑黢黢的。這些子黑黢黢一輩子都搞死他。我不是要講他壞話,真不想講他壞話。他做老鼠子還是老虎跟我相干個鎚子?我是看你著急,他著實害得死你——不講了不講了,再講你要出來罵我,其實你不出來也好,隔著個門板子倒也安逸。」
我坐了下來,把我的手放在桌子上。我泛著一臉笑意,但一直玩自己的手指,通常這樣就表明我已經鬱悶到了極點。我一個一個咔嚓著我的骨節,小醉使勁按摩著我的肩背,但即使她抽空親上我一口也無法稍解。
她讓我不要搞了,搞得人心裡硬是涼颼颼的。我讓自己成了一個鬥雞眼,然後把她拉過來看我的鬥雞眼:「三角眼。」
她強忍著笑,拚命地不要看——當她不笑時就變得很正經。「我出去趕走那個瓜兮兮的。」她說。
我搖著頭,並且使勁拉緊自己的麵皮,拉出一副鼠相:「老鼠頭。」
小醉又一次忍笑,但她不笑的時候就極其緊張,因為很明顯,當我放回自己的麵皮時,呈現在她面前的是一張漠無表情的臉,一張憎惡的臉。我使勁揉著自己的臉,我從來沒讓她看到我這樣的表情——實際上除她之外的所有人都見過我這樣神憎鬼厭的表情。
那傢伙壯懷激烈,入骨纏綿,他要養她,要娶她,什麼都不要,只要她好。他要帶她回他們的四川家鄉,這事死跛子辦不到,他是她的哥哥她的弟弟,她的丈夫她的情人,哦,他什麼都不要,只是要把他未知的全部將來在十分鐘內全部許諾掉。
門外的那個傢伙已經是倚著門框,語無倫次地在哼哼:「我曉得,你不會要,你總講凡事都好得不能再好了。你就差講你喜歡沒衣沒食天天沒著落,喜歡個自己屁股都擦不幹凈的男人,喜歡跛,不跛你還不要……你也沒啥子好的嘛。還這麼一意孤行,最後你就好跟個跛子扯蛋……看得老子著急……」
然後他扒拉著門前的野草與土磚,本來就如喪考妣的,現在終於開始哭號起來:「我要死啦,我要死啦。我不怕死的,可現在有個挨球的,一天十七八趟讓你看自己怎麼死,我就沒搞頭了。我不能帶你回四川了,我曉得你也沒答應我去,我答應你的事都作不得數了,我曉得你也沒求我,是我自己答自己應。我們要去打仗了,打南天門,我一定是死的,我們打頭先的都是死的……」那傢伙一邊哼唧,一邊在身上摸索。
我聽著來自那傢伙的哭訴。小醉看著我,看著門外聲音飄來的方向,我知道她在想什麼,我聳聳肩。
那個塌了架子的硬傢伙就是一攤泥,那攤泥發出泥的哭訴:「……大後天你能不能起得早一點兒?大霧天,可你聽得到南天門高頭爆炸,那裡頭有我發的聲。我是最早發聲的,最早發聲都要死的……」
我接著他的話說:「……再說你就要不發聲地死掉了。」
小醉不知道我在說什麼,我罵張立憲小王八蛋,她也順著我跟著罵小王八蛋,但那並不能讓我快樂多少。我瞪著院牆,如果我的目光能高過院牆,就能看見院門外那個向來自命虞嘯卿第二,現在卻在一個土娼門外蜷作一團的傢伙。如果再高一點兒,就能看見那個垮在院門外的傢伙在渾身上下摸索著自己的所有:紙幣、銀元、鋼筆、手錶。他把摳出來的一塊土磚放在自己肚腹上,抽噎得丟盡了面子。
我們沒費太多的勁兒去說保密,因為知道這事的人都是沖在最前的人,哪怕只為惜自己的命也要在嘴上掛三把鎖,可有個賤人半個磕巴沒打就把他所知的秘密抖個乾淨。不奇怪,他的整個世界都當給了他奢望的一滴眼淚。
他得手了,小醉在哭。他賺翻了,賺到的可不止一滴。
我瞧著小醉。小醉看著我。我盡量讓她看到我不在意,可我知道從那傢伙一發聲我便再難掩藏我的悻悻。
那傢伙還在那裡哭訴加哼哼:「……你要是耳力好,就聽得到我發的聲。我扛的是巴祖卡,哦,你不曉得它是啥子,你只要曉得它發的聲。嘭——嗖——空通。蠻好認。」那傢伙開始做一個忘卻了台詞的口技演員,「空——哧——轟通。搞不好是。轟——嘶——通空。也有可能……記不得了。那東西聲音好大,每回我這個扛著它的人想聽倒聽不清。」
我沒法不笑出來,而小醉淚眼婆娑地看著我,我臉上還掛著那個惡毒的笑容。
她問我:「……你是不是也要去?」
我再也笑不出來了,僵住了。兩秒鐘以後我發現我衝出了屋門,五秒鐘以後我發現我正在打開那道上了閂的院門。
我打開了院門,而我們那位高傲的驕子正高撅著臀部,背著門弓著腰在做什麼。我一腳飛了過去,他撲倒,用土磚壓好的錢幣和細軟散了滿地——那就是他剛才在忙活的鳥事。
我看了一眼散作一地的東西,確定那是我不可能留給小醉的——即使我不用照料我的父母——這個發現讓我更加怒火中燒,於是我迎對他甩上去的一個耳光也更加理直氣壯:「是嘭!嘶!空通!孱蛋頭!」
他迅速地反撲了上來,那是第一反應導致的勇氣:「挨球的瓜娃子!」
「來呀來呀!到時候沒空打了!」我說。
那傢伙胸有成竹地把拳頭捏得嘎巴響,那是,他至少有和迷龍打平的能力:「鏟你還用不到刮耳屎的時候!」
我喝道:「師座說泄露此次軍機是什麼處罰?!」
那傢伙愣了,我正好沖著他送上來的臉一個大耳光甩了過去:「你把我們連骨頭賣得乾淨,就為一個永遠瞧不上你的女人!」
他張嘴辯解:「我不是……」
我管你是不是呢,反正我趁著他心慌意亂,巴掌一揮就又賺到一個:「玩你個川猴子的羅曼蒂克!你當我們去干球毛?——去死!」
「羅什麼……」
什麼他也羅不出來了,因為我掐著他的脖子,把他頂在牆上:「去拿這條小命拚死,大人物!你當你死成骨架子還一表人才么?大家都是土坑下的爛肉!你拿堆隔幾天就要爛完的儀錶堂堂來這裡賣?你的資本?小娃娃你沒格來賺活人的眼淚!騙子!因為你跟我一樣,都他媽的要去死!」
他沒反抗,儘管我快把他掐死了但他沒反抗,他只是伸出一根大拇指,往旁邊指了指。我往旁邊看了眼——真難為他,被我掐得都翻白眼了還注意到小醉已經出來了,站在院門裡獃獃地看著我們。然後他拍了拍我的手,那是希望我把他放開。我放開了,那傢伙咳了兩聲,整理他的衣領,隨著他一起恢復的除了他的喉管,還有他在一個心儀女子面前說死不倒的驕傲。
「一死以謝。帶我去見師座。」他說。
我又一把掐住了他,存心把他剛整好的領口又撕爛了:「請!你和你的師座!」然後我猛地把他推進了小醉的院門。
我在小醉的眼前把門重重關上,她驚恐欲絕也哀傷欲絕的臉隨著猛撞上的院門刻進我的腦子裡。我迅速地離開這裡,如果上次做逃兵時我以這樣的速度奔跑,也許已經做成了逃兵。
讓我去死吧。老天,讓我活下去。
我忽然想起我的團長在遇見一隻淡紅色的小螞蟻時瀕臨崩潰,我像那時候的他一樣呻吟:他真年輕,哦,他媽的他真年輕。
我奔突過禪達的街巷,從後邊看我是一個醜陋到活該自慚形穢的瘸子;從前邊看,我是一個面目猙獰、未老先衰的年輕人。
虞師終於等來了他們的大霧天,這樣的霧即使在滇邊也屬罕見,霧與雲已經完全接壤。每個人都感覺到孤獨,我們的世界已經被縮減成極目難辨的一片茫茫白色。
余治和他的車手們在擦拭坦克上的武器,把滿基數的炮彈傳遞入炮塔。他們今天註定落寞,他們孤零零地停在空地上,他們看得見的和看不見的地方都是空的,全是空的。
克虜伯在拭擦他的炮彈,他今天有很多的炮彈,可他今天能瞄準的只有茫茫的霧氣,也許還有他那顆胖心臟里的空落。
在他周圍霧氣中出沒的兵軍容整潔,是海正沖團長和第一主力團的士兵,祭旗坡陣地已由主力團接防。
在怒江之畔下水的我們如同濕重的鬼影,沒下水就已經被霧氣浸得又濕又重了,無聲。纜繩是加固過的,兩根,但它們無論如何不會保障這霧氣中幾百人的性命。我們分成了兩列浸入水中,在沒被沖走、沒被凍死和沒被身上的裝備壓死之前儘快到達西岸。
管你生氣勃勃還是未老先衰,人渣或者精銳,最後總要像現在這樣,靠一根怒江里的纜繩系住自己的小命。突擊隊六十人、第一梯隊一百四十六人,由炮灰團和特務營的老兵組成,阿譯率領的第二梯隊則集中了剔除老弱病殘后的整個炮灰團,它很可能用不上,因為虞嘯卿率領的第三梯隊——整個虞師將會在接收到第一個信號時同時發起攻擊。
我們把口浸在水裡,鼻露在水上,裝備被捆在事先扎制的小木排上,用繩索和我們每個人綁在一起。我們大氣不敢喘,聽著耳邊湍急的水聲和遙遠的槍聲,其實沒必要緊張,那不過是大霧天里日軍在打例行的盲射。
有人脫離了固定索,在江水中打個晃便不見了。我們沒有反應,我們最大的反應就是沒有反應——你又能做什麼?
我自私地感謝上蒼,沖走的人中沒有我的朋友。所有人都自私地感謝上蒼,雖然這場大霧讓所有飛機無法起飛,但也隱藏了連綿不絕順流直下的屍體,否則日軍早已經為我們準備好火力網。
我們這批所謂的突擊隊已經登岸,跟土地結結實實地接觸一下便算休息,然後沿著西岸的江沿線,把自己半浸在江水裡爬行。
霧茫茫的,每個人都只能看清離自己最近的幾個人,再遠的人成為像要隨霧氣發散一樣的鬼影,再遠則成為虛無。我只看得見身邊的不辣、身邊的蛇屁股,喪門星在我前邊,再遠的死啦死啦成為鬼影,再遠的迷龍我無法看見。
爬行,爬行。槍聲越來越近了,幾乎聽得到它的出處。子彈從我們頭上劃過,落入江水裡,你不可能看到它濺起的水柱和偶爾一個手炮彈濺起的更大水柱。有時一個照明彈暗淡無光地升空,迅速便被霧氣吞沒了。
我們看不見,全世界好像就剩下離你最近的幾個人。我們沒時間,人生出來就慢慢死去,霧出來就慢慢散去,遲早將稀薄到讓我們無所遁形。第一梯隊還在渡江,第二梯隊還在東岸。我們一半浸入江水,一半浸入霧氣,向南天門爬行。
死啦死啦爬行在前列,本著多條槍多個保險的暴發戶邏輯,他帶足了他這些年搜羅來的那些破爛——湯姆遜、毛瑟二十響、柯爾特和截短的霰彈槍,他只好盡量讓自己不要像個叮噹亂響的鐵匠鋪。迷龍這樣的機槍手本不該太靠前,但作為虞嘯卿的欽點,最後的折中便是他輕裝地爬在前列。他只帶了卡賓槍、手榴彈和刺刀,必死也得是殺幾個再死。我拿了卡賓槍、刺刀和手槍,還算幸運,雖然光背包就有十幾公斤,可我至少只比標準超了不多的負荷。不辣除了身上掛的,還在負荷之外背了整包的馬克Ⅱ和馬尾手榴彈,畢竟那是他保命的工具。喪門星在他的大刀外加了攮子,他是要和迷龍一起沖前頭的。蛇屁股無論如何會帶著他的菜刀,那把尖頭玩意兒實際是把屠刀,他前些天剛用它給我們殺過豬,很鋒利。
我們這些輕裝的之後是悲慘的重火力們,他們每一個人都像是怪異的巨型蝸牛。張立憲的巴祖卡和何書光的噴火器也許平時能讓他們顯得很神氣,但現在他們像長了腿的破銅爛鐵。任何重武器在能展開之前都是破銅爛鐵,他們在這之前將註定全無還手之力。但看到豆餅他們一定會覺得幸福的,豆餅像一座四肢爬行的小屋子,攜行架上堆了幾層的馬克沁彈藥箱、水箱和三腳架,他已經不可能再多帶一根針了。
一個六十人的小隊,偏勞一個師長和一個團長爭吵咆哮幾十次,最後爭論出來的結果就在這兒了。克虜伯和余治只好在他們擅長的距離上望穿秋水,聯絡官麥師傅編在第一梯隊,全民協助在第二梯隊。據說張立憲那幫子是我們的重中之重,因為他們背負僅有的攻堅武器,可我們說好了離他們遠點兒,因為他們炸開了可不是玩兒的。
霧氣里的一挺日軍機槍調低了射界,從來自特務營的一個倒霉蛋身上削過,那傢伙在痙攣中死死摳住了江水裡的礁石,他倒是到死都沒出一聲。子彈仍在往他身上攢射,我們盡量爬得離他遠一點兒。
那傢伙後來被授予忠勇勳章,我們異口同聲——他是為了大家。可在場的人都知道,那是因為誤會。他以為不出聲子彈就不會鑽進肉里了。我的團長擅長造就這種誤會。
罪魁禍首死啦死啦冷漠而努力地在礫石上爬行,霧氣中是我們造就的簌簌聲。我們像被打濕了蹦不起來的螞蚱,而冬天眼看就要來臨。
死啦死啦已經到了我們曾藏身數天的那塊石頭之後,他親手挑選的幾個陣前風沒讓他失望,幾乎和他同一時間到達:迷龍、喪門星、不辣,以及幾個特務營里的主力打手。
他們看著淹沒了山坡的那片霧氣,什麼也看不見,但他們知道對方就在那裡,聽得到日軍在戰壕里在霧氣里的說話聲。一發盲射的子彈砰地射中他們藏身的石頭,讓所有人下意識地縮回了頭。日本人在笑,對,今天飛機和大炮,連隔江的直射火力都無法攻擊,今天沒有戰事,是個可以放鬆的日子。
死啦死啦揮了下手,他身邊已經爬到了五個人,那就用這五個。
我是第六個。我還在奮力地爬到那塊石頭下,我前邊的那五個在死啦死啦的揮手之下撲向霧氣。
戰壕里的日軍抽著今天的第一支煙,剝出昨天剩下的海苔飯糰,給機槍刷著酒,抱怨著這江邊濕地給傷腿帶來的疼痛。剛盲射完一倉子彈的傢伙又裝填了一倉,向霧氣里又放了一槍,然後我們從霧氣里沖了出來。
我們像塌陷的石方一樣落進了戰壕,拿著刺刀、砍刀、工兵鏟和鐵鍬。
死啦死啦帶領的人是第二批,他們躍進戰壕並向縱深掩入時,迷龍們手頭上的日軍還在掙命。第二批人置若罔顧地向縱深掩進,收拾那些不喜歡早起的倒霉蛋。
我從一具新鮮的屍體上抬起我的身體,也拔出我的刺刀。周圍很靜,霧氣之中好像只剩下我一個人,這感覺很要命。霧氣中死啦死啦如鬼一般浮現,為了讓我們看得清楚,他猛力地揮動著手和手上的一個電筒——電筒的光暗淡之極,但意思明確得很:往這邊來。
我向他的方向移動。更多的人從霧裡冒出來,奔向他的方向。我終於可以把懸起的心放回嗓子里——我們還有很多人。
死啦死啦站在一堆戰壕里的雜物和兩具日軍的屍體旁邊。不用他指出來了,狗肉正以它的方式在研究一個黑黝黝的洞口,窄小的圓形,以鐵桶為壁——就是它了。
我們帶了一盤繩子,死啦死啦從別人身上把那盤繩子拿了過來,開始在我們腰上打結。第一個要被打結的就是迷龍。迷龍有點兒退縮,我們都理解,我們都有點兒退縮。
迷龍說:「太小了。我哪兒進得去?」
死啦死啦邊打結邊說:「別胡扯,都一樣。」
迷龍還在說:「哪一樣了?你量好了再告訴我……」
死啦死啦不說話了,把繩子交到迷龍手上,拔出槍。
「得得得。」迷龍開始自己給自己打結,「回去的告訴我兒子別當兵,沒理講的。」
繩子事先處理過的,一根長繩上帶著幾十個結口。我們也給自己打著結,但我們的心思並不在繩頭上,我們看。迷龍又一次整理了他的裝備,把刺刀叼在嘴上,長槍斜背了,短槍插在後腰,然後貓腰鑽了進去。他的屁股在洞口很是拱動了一會兒,儘管聽天由命地沒再說什麼,但就那個碩大的屁股我們亦能看出他的猶豫和憤怒。
死啦死啦小聲吩咐:「繩子一拉直,下一個就上。」
每個繩結中間也就是隔著八米的距離。繩子隨著迷龍在裡邊的拱動很快就拉直了,第二個人開始上。第二個是喪門星,第三個是不辣,然後是蛇屁股,我是第五個,死啦死啦和狗肉在我的後邊。他後邊的豆餅是最難為的,我們早已驗證過他不可能背負著那麼多的負荷鑽過油桶,所以他最後的方式是將攜行架綁在身後拖行——他一個人要干兩個人的分量。
我們每個人進入的方式都大同小異,很快就輪到了我。我瞧著蛇屁股屁股后的菜刀在黑暗中消失,然後我的鋼盔被人拍打了一下。
「知道啦。知道。」我說,然後嘆著氣,趴下,鑽進甬道。黑暗來臨了,但那早已經不是我最害怕的了。
聲音和氣味都出不去,便在這黑暗裡回蕩:刀刺入肉的聲音、把槍口頂在身體上開槍的悶響、被掩住了嘴的呻吟,甚至是動脈被切開血流的奔放聲都清晰可聞。這甬道里本來就有的惡臭味和忽然瀰漫開來的血腥味混雜成一個難以言喻的世界。
當身後的微光也徹底消失時,我終於習慣了這裡的黑暗。蛇屁股的腳蹬在我的臉上,連蹬幾腳,讓我沒法不想成一個人垂死時的抽搐。
「屁股?你沒事吧?」我問他。
沒回答,我聽見那傢伙使出了吃奶之力的哼唧聲,便把叼在嘴裡的刺刀拿到了手上。
「沒事……沒事。你老母!」那傢伙的聲音從前面傳來。
如果不是在這麼個環境,我一定要急得跳起來了:「什麼事?」
「沒事。你自己慢慢瞧來細細看。」他吁了一口氣,然後便加速地爬走了。
我現在遇到他撞見的問題了:一雙腳頂在我臉上,那卻不是蛇屁股的腳,而是一雙日式皮鞋,一具日軍的屍體。我懷疑是不是我前邊的王八蛋每人都捅過他幾刀,以致血噴得這個狹小的圓形空間里到處都是。他已經不具危險了,除了我必須得從他身上擠過去——那表示我得臉對臉眼對眼地和他貼在一起,前邊幾個人就是這麼做的。
我爬在他身上嘔吐起來,死啦死啦用他的槍在後邊捅我:「怎麼啦?」
「死人,前邊的管下刀子不管收場……」我說。
槍管子更粗暴地捅過來:「弄走。這是看出口的,附近一定有出口。」如果我轉得過身來一定就喊回去。我告訴他我卡住了。
他催我:「弄走弄走。你動動手,活的要被死的噁心死嗎?……求你別吐啦,我也快吐啦。」
我抱著那具能讓人發瘋的屍體一起在管道里挪行。真該慶幸這一片漆黑,只要還有一點兒可以讓我看見的微光,我一定已經瘋了。
我終於找到了那個出口,那是個上行的開口,同樣用汽油桶搭成。我擁抱著那具屍體擠了出來,即使是抱小醉也從未抱得這般緊過。死啦死啦在下邊幫著我,但懷裡那雙死魚般的眼睛仍讓我第一眼就想大叫起來。我轉開頭,把他的帽子下拉得遮住了半張臉,才有勇氣把下邊的活繼續幹完。
霧氣茫茫,我不知道透過那片混沌的霧氣之後有多少個槍口,但是外邊的空氣真是清新。
死啦死啦在我還沒來得及吸進第二口空氣時便開始猛拽繩索:「下來!下來!」
我們都是一根繩上的螞蚱,我待在上邊便意味著其他人全體等待。我又鑽回我的老鼠洞。
一切順利,四個把守甬道的日軍成了屍體,漆黑中永遠便宜那些下死手的。我們沒有損失,只是在剩下的日子裡,我們中間的很多人完全喪失了嗅覺。
一個死去的日軍被從甬道口推了出來,然後是血糊糊的迷龍。周圍很靜,迷龍靠在壕壁上喘息,喪門星比較敬業地把那具屍體拖開,好方便後來的人出入。
我們出現於半山石之下的戰壕里,這一段無人防守。真正要命的工事在半山石之後,死啦死啦曾藉此狠狠地收拾了沙盤上的虞師,這一段必須要打的。
先出來的人從洞口把後邊的人拖將出來,也不管他在窒息、異味和漆黑中已經被弄了個半死,便把他推搡向半山石后搭築陣地。我還立足未穩便被死啦死啦拿腦袋在後邊頂開,他站了起來,嫌惡地在衣服上揩了一下手上的血污,看了眼這個他曾經來過的地段。那些正在搭架子支武器的傢伙們是無須他管的,他要管更要緊的事情。「這位置。往裡挖。」他說。
我拿出了地圖開始確認。憑回憶畫就的地圖並不精確,但從我們現在所處的戰壕挖下去,也許四五米、也許七八米之後會通上日軍的主坑道。蛇屁股幾個已經鏟鍬齊上往裡掘進。甬道口還在往外吐人,豆餅和他沉重的負荷先後從甬道里被人拖了出來,那意味著我們已經有了一些重火力——只是還沒展開。
死啦死啦和我們一起蹲在壕壁后,皺著眉,看著進度,也看著地圖。他嫌太慢,讓我再去叫幾個人來幫忙。
甬道口還在往外拉人,剛出來的傢伙大部分集中在那片,我跑過去時踩了甬道里剛伸出來的一隻手。
那邊連痛都沒有叫,只是沒好氣地說:「卡住了——幫把手!」
我同情這種我也有過的遭遇,於是伸了手。那邊卡得不輕,我先拉出了一隻手,然後拉出了張立憲的腦袋。我愣了一下,張立憲比我反應更快,把他的手拽了回去,在無人幫助的情況下掙命。他的境遇我可清楚得很,後邊拖著一架火箭發射器和備用彈。不幫就不幫。
這時候一塊石頭滾落下來,掉進壕溝,落在我的腳下。我抬頭,我們所有人都抬頭,霧裡邊冒出來的那個傢伙倒背著他的三八槍,在霧氣打濕的山脊上打著出溜滑下來,也不知道是要去看他哪個已經成了我們刀下鬼的同僚,反正他心情好得很。我們在同一時間瞄見了彼此,他居高臨下,驚詫地看著我們,我們仰著頭,驚詫地看著他。
用刀已經沒可能了,就算喪門星也沒可能在這麼個七十度角的山坡上追上再砍翻別人,還要對方不發一聲。那傢伙猛地轉了身,把屁股著地變成了四肢著地,他開始猛力地想爬回霧裡,連槍都摔得順著山脊滑了下來,他也不要了,可即使這樣他仍是一個爬三步滑下來兩步的行情。
喪門星幾個已經爬上了壕沿,我拿著卡賓槍,瞄準了卻不敢開槍。我不知道那傢伙為什麼不喊叫,但他倒是選擇了一種比喊叫更有殺傷力的做法——他轉過身來,手上抓著一枚已經拉開弦的手榴彈。
死啦死啦的槍響了。沉悶的一聲,他用他那支霰彈槍把山脊上那傢伙打得開了花一樣。我和其他幾個人的子彈只好命中一個從山脊上翻著往下滾的身影。短暫的寂靜,霧仍在翻滾。然後我們聽著壕溝那一頭日軍的喧嘩和喊叫靠近。當快到近前時,他們沒聲了,他們不打算隨時讓我們知道他們的所在。但我們能騰得出來的槍口都已經對準了壕溝那邊,只要他們露頭便猛掃過去。壕溝那端暫時安靜了,偶爾傳出幾聲呻吟,我們不知道他們在霧氣里留下了多少死傷。
張立憲還在往外掙,甬道里的人幫著他推。我沒工夫管他了,跑回死啦死啦的身邊。我經過之處豆餅正在支上馬克沁的架子,打算給戰壕那邊過來的日軍準備一道每秒鐘十發射彈的火網。
蛇屁股們挖掘的速度已經快得讓人無法看清他們手上的工具,但死啦死啦還在他們背後猛捶著。「快挖!快挖!」忽然他猛揮了一下手,「停!」
我們不知道他怎麼聽到的,但我們現在也聽到了——霧茫茫的一片靜寂中,日軍悶悶的喊叫與命令聲像是從地底傳來,又像是從我們頭上傳來——那不矛盾,我們頭上是山脊的土層。
然後土層動了一下,土石的滾落並不起眼,但往下露出的東西起眼得很——一個黑黝黝的九二重機槍槍口。那個暗堡的位置與半山石正好平行,它的射界把我們完全籠罩在內,它近到了要命的地步,近到在這樣的霧裡我可以把它看得一清二楚。
我撲倒了死啦死啦,幾個反應稍慢的傢伙在噴吐的火舌中栽倒。我們都蹲伏了甚至趴下,但仍然很要命,它居高臨下,身子抬得稍高就會被它的火線掃倒,而且它還能造成跳彈。
我們開始混亂。
那座暗堡就是為我們這種躲在巨石后的人設的,日軍一定在後悔沒設三個甚至六個堡,沒放四挺甚至是十挺機槍,可這麼一個暗堡一挺機槍已經夠我們全軍盡沒了。
死啦死啦一邊把蛇屁股抬得過高的腦袋壓低了,一邊猛敲他的頭盔,用力之猛讓人擔心蛇屁股會得腦震蕩。「炸開!」他大喊。
蛇屁股喊回來:「要死人的!」
死啦死啦沒理他,組織反擊去了。也許就在蛇屁股眼前天靈蓋被開洞的一個兵是對他的最好說服,他和他的木土工們開始倒騰炸藥。
死啦死啦大叫:「噴火手呢?!」
我告訴他還堵在洞里。
死啦死啦吼叫,不知道是為了壓倒機槍聲還是宣洩憤怒:「怎麼還在洞里?!」
「誰敢讓個汽油桶沖在前邊?大家悶著燒嗎?」我說。
那挺要了命的重機槍在我們中間來來去去地划拉,它造成的傷亡遠大於那些盲射過來的手炮彈和槍彈。張立憲終於從甬道里掙出來,拖著他的巴祖卡和幾發備用彈。他蹲踞在戰壕里,靠自己一個人完成了裝彈,然後起身欲射。
只是他用那麼個平射玩意兒套准一個七十度角上的玩意兒實在需要點兒時間。機槍向他猛掃了過來,張立憲在移近的火線前想堅持到最後一刻,但在金屬的鏗鏘聲中被掃倒。
「一點兒用也沒有!」迷龍罵道,然後他撲了過去,豆餅也撲了過去。張立憲從地上爬了起來,被打中的是他的火箭發射器而不是他。
迷龍和豆餅狂掘著土,想打好馬克沁的槍架,但你如何在重機槍手的眼皮子底下,在一個七十多度的陡坡上打好槍架?他們只好又蹲回壕溝里,敗得比張立憲好看一點兒,但目的是照舊地沒有達成。
「一點兒用也沒有!」迷龍猛捶豆餅的腦袋。對他來說,沒用的永遠是別人。
那挺重機槍一點點削掉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