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
日軍的炮彈在我們的陣地上爆炸,我們也同樣向他們傾瀉著。重機槍,僅有的一門迫擊炮,調到了最大射程、已經不管有沒有準頭的擲彈筒——把我們一切寒酸的彈藥儲備向他們扔了過去。克虜伯拉著他的戰防炮在壕溝里尋找著新的陣位。這回他不用一個人拉了,不辣和蛇屁股都一聲不吭地在幫忙。
迷龍打掉了幾個捷克彈匣,輕機槍在這種距離上的盲射接近徒勞,他自己也知道,一骨碌起來便把重機槍手從槍位上扒拉開,順手把捷克式往人家懷裡一扔:「換著打!」
重機槍手著急地說:「你這破槍也打不著呀!啥也打不著呀!」
但迷龍不管,他早已沉浸在重機槍震耳欲聾的轟鳴之中了。迸飛的彈殼後有一張仇恨的臉,而我們很久沒能看見迷龍仇恨的臉了。
那天我們和日軍打了自上祭旗坡以來最激烈的一仗,激烈到完全不顧我團寒磣的彈藥儲備,聲勢之大搞到虞嘯卿親命發來了補充彈藥的卡車。這一切是為了一個活著不多、死了不少的破老頭子,他一生中沒能幫過任何一個人,儘管他不自量力地想幫每一個人。他從不惡毒——中國人習慣為死人說好話,這是我能為他想到的最好一句話。
彈道在頭上飛逸,是我們打向日本人的,也是日本人打向我們的。我伸出一隻手,讓它們看上去就好像在我的手心裡穿行。我和迷龍無能為力地坐在這裡,我們也許願意把自己當作炮彈扔到對面的南天門上去炸了,但我們只能坐在這裡。
「……他就是只報喪的老烏鴉,又像個做法事的。」我說,「誰都救不活,就能給死人做做飯,順便當仵作。傷員一看他過來就吐口水扔石頭,說:滾蛋,離我遠點兒……」
迷龍發著呆:「……誰呀?誰呀?」
「不過,到死的時候,你總能找到他的手可以握。」
迷龍讓我閉嘴,我不閉嘴,還接著說:「好了。現在咱們死的時候沒手可以握了。」
迷龍吹牛:「握我的。」
我說:「拿來。」
迷龍把手伸給了我,我握著。他撐了五秒鐘,然後甩開了,宣布:「我雞皮疙瘩都掉了。」
我笑得比哭還難看:「所以你瞧,不是誰都能做得來的。你要死了,他把手伸給你。他很歉疚,因為你要死了,他還活著——別人不會這麼想。你我都不這麼想。」
迷龍呻吟:「閉嘴呀,閉嘴。」
我閉嘴了,聽著來自戰防炮炮位上的炮聲。
我們不僅失去了一隻在死時可以握住的手,還喪失了我們中間唯一的老人。我們只剩下二三十歲人的衝動和瘋狂,因為我們喪失了一個五十七歲人的沉穩和經驗。我們失去了軟弱,可並沒變得堅強,我們發瘋似的想念獸醫式的軟弱。
我的團長幫著克虜伯親手打了幾十發炮彈,終於掀翻了那門九二步炮。黎明時日軍終於偃旗息鼓,我和迷龍冒死下到了峭壁之底。我們從沒試過用這樣大的陣仗去搶回一具屍體,但我們無法想象損失這具屍體。
我和迷龍用繩子從峭壁上縋下,幽深的涼氣從我們剛踏足的江岸灘涂侵了上來。我們在石礫和淙淙的流水之間尋找,槍聲還在我們頭上的山谷間零星地響著。
後來我找到了。
我們深一腳淺一腳地奔向那個俯卧在石礫上的老人。我抓住了他一隻軟塌塌的手,不敢把他翻過來,怕一旦看到他的臉我就會坍塌。迷龍看來和我有同樣的想法,他跪在郝獸醫的腳邊,手足無措地觸摸著那具身體,喃喃地問:「怎麼辦?怎麼辦?」
我們用繩子穿繞好郝老頭兒的肋背,然後對著峭壁之上放了三槍。
上邊的人開始拉拽。我們低下了頭看著自己的腳面,不想看著一個已死的人軟綿綿地立直,然後升起。但是老頭兒的腳面蹭到了迷龍的臉,於是迷龍忍不住抬頭看著。後來他拉了我一把,我搖頭;他捅我——要我一起看,我也仰了頭看著。
獸醫被繩子勒得張開了雙臂,像個被折去翅膀的老天使。他逆著日光,和初升的太陽一起照射著仰望的我和迷龍。
我們獃獃地看著郝獸醫冉冉升起,和太陽成為一體。他像在飛翔,用郝獸醫式的緩慢速度升入天際。
「——升天啦!」迷龍叫道,他看著那個搖曳的身影跪了下來,然後哭了。我又好氣又好笑又想哭,對著迷龍的屁股猛踢了一腳。然後我看著郝獸醫,郝獸醫低垂著頭,在進入天堂之前悲傷而溫和地看著我。
我覺得三魂六魄一起飄逝,呆了。我看著老頭兒一點點升入陽光,升入陰暗,如同到了我永遠無法到達的純真之地——誰說他不是升天了呢?
我又踢了迷龍一腳,迷龍的嗚咽變成了號啕。我也哭了。
我翻騰著這小洞里曾屬於郝獸醫的那個角落。每一件零碎都要讓我犯一會兒愣:針線、破布頭子、線團、瓶瓶罐罐、舊報紙、煙盒、一塊快漚爛了的糖果、哈喇了的油,諸如此類匪夷所思的東西。我像是撞進了一個撿破爛為生的人的家中,但每當我想明白這件東西是用來做什麼用途時,便要再忍一會兒眼淚。每當我看見我覺得老頭兒會想帶走的東西,便把它挑揀出來。
在郝獸醫的破爛中有一封信,這封信算是較新的,我很輕易就從那些破紙頭中間把它挑揀了出來。這信來自獸醫之子的同僚,幾月前他們所在部隊公然投敵,獸醫之子不從,被陣前槍決。死則死矣,連小勝都沒得半個。
我坐了下來,不辣從我身邊經過,問:「煩啦,老頭子有么子東西要帶走的?」
我忙把那信塞在我翻出來的幾張舊照片下:一個孩子的照片,這個孩子長大了的軍裝照片,郝獸醫亡妻的照片,郝獸醫壯年時的照片,都發黃了,照片上的人端著架子,像是畫的,像是假的。
「這些。這些要帶走的。」我說。
不辣拿了這些東西就走了。我坐在洞口,掏了掏口袋,掏出張紙頭:自撰一良方,服之,卒。我看了一會兒,把它團了,塞進嘴裡,吃掉。
這是我開過的最惡毒的玩笑,惡毒到我做夢都會被自己的惡毒嚇醒。我現在知道郝獸醫真是傷心死的,當他頭抵在樹上的時候就已經死去:「我真是傷心死的。」他這麼說。死者在對活人說一個既定的事實。
是什麼讓我成了一條談笑風生的毒蛇呢?什麼時候?
我起身,搖搖晃晃地走過我們的戰壕。我想去見個人,見到他我也許就不用在驚詫和懊悔中如此無力。我撞到了迷龍,握住了他的手,深鞠了一個躬:「對不起,迷龍。」
迷龍一愣:「幹啥玩意兒?」
我繼續往前晃著,不辣在壕溝的拐角處偷看著照片,發著呆,我把他扳過來時他忙著擦眼睛。我說:「不辣,一直對不住。」
不辣也是一愣:「哈?」
我急切地想進入我所住的防炮洞,阿譯正從那裡邊鑽出來。我猛地握住他的手,他被嚇了一跳,這樣的親近一定會讓他有受傷害的聯想。我說:「對不起,阿譯,我對不起你們每一個人。」
阿譯嚇了一跳,但是他比別人好點兒,至少會注意到我的瀕臨崩潰。他勇敢地驚喜地也大聲地說:「怎麼啦,孟煩了?我能幫你忙嗎?」
我甩開了反而被他握住的手。我終於找到了我避風的巢穴,一頭扎進我的防炮洞——這也是死啦死啦的防炮洞。
死啦死啦的背影在炮洞里坐成陰暗的一團。他的人很殘破,於是他成了我們殘破的希望——唯一能把我們拔出泥沼的人。我終於能確定了,他做的一切都是在救他自己,也救我們。
我沖沖地過去,悲傷而瘋狂,驚得狗肉抬了頭警惕地瞄我一眼。
那傢伙用脊背對著我說話了:「不要發神經。」
我沒法不發神經:「你想怎麼打?怎麼打?」
他毫不驚訝地看我一眼:「你其實不想知道,斷子絕孫的打法。對對面怎麼陰損也不叫斷子絕孫的,我說的是我們斷子絕孫。」
「我是不想知道你怎麼打——我來告訴你,我看見死人。他們拿眼睛跟我說話,我在心裡聽見。他們說,別過來,不要死。」
「知道啦,知道啦。你說過了。」他說。
「他們還說,打過來,別死,打過來。他們很驕傲。他們回不去,可把什麼都還乾淨了,他們不虧不欠,都已經盡命而為——這我沒跟你說,他們說打過來。」
死啦死啦安靜地看著我,嘆了口氣。
「還了這筆債吧,照你說的做。」我說,「我憋屈夠了,這筆債賴不掉了,沒什麼該做不該做的。我們在這兒了,看見了,在它中間活著,它找上我們了。」
「……終歸虛妄。」他喃喃地說。
我看著他:「什麼虛妄?鬼神之說?我說的是我的弟兄啊,去他的鬼神。我說的是我的同袍。與子同袍,豈曰無衣。」
他不為所動:「你現在出去,抬頭,找塊雲,覺得它像極了你在禪達的相好。過會兒你再看,就覺得它像你吃的那碗稀豆粉。是你終歸虛妄,你沒定性,沒準繩,並不是日本人搞得你沒站腳的地方,你沒數,可我要想的是這整團人到底往哪裡去,你是不是看見了死人跟我怎麼做沒相干。」
我噎住了,堵住了——被悲傷也被氣惱和絕望。諸如此類的話他不是沒跟我說過,但不是說在郝獸醫死了之後。他窩在那裡,看來我如果願意可以給他一下,只是什麼也改變不了。
防炮洞口有人影晃動,不是一個,而是一群。我回頭,先看見虞嘯卿,他仍拄著他的刀,然後是唐基,他仍然是一副什麼信息也不給你的和氣生財臉。他們身後跟著那幫年少輕狂的精銳們。今天他們看起來不那麼輕狂了,因為都瘸著,尤以張立憲瘸得厲害,看來師座的軍棍打得足斤足兩,但是他們看著我們的眼神並無怨恨——那是虞師座要打的,他們認命。
我捅了捅死啦死啦,讓他站起來。虞嘯卿已經到了近前。他收拾過自己,不像上回那麼憔悴,和我有點兒像——我是病態的瘋狂,他是病態的狂熱。
虞嘯卿看著死啦死啦:「又給你團送來一車彈藥。我把自己也捎過來了。」
死啦死啦說:「謝師座……」
虞嘯卿在他三個字還沒落音時就又一次直挺挺跪下,咚的一聲,我想他膝蓋上撞青掉的都是同一個地方。「你告訴我怎麼打。」他說。
寂靜,沉默,他的手下木雕泥塑地站著,靜得能聽見狗肉的鼻息聲。它老實不客氣地湊過去,把虞嘯卿從頭到腳聞了一個遍。虞嘯卿仍然沒有表情,而張立憲們的臉上終於露出了怒意。
「……我的軍醫死啦,我得去把他埋了。」死啦死啦說。
虞嘯卿問:「什麼時候回來?」
「……也許不回來。」
我跟隨著我的團長出去,虞嘯卿紋絲不動地在那裡跪著空氣,他的手下環護著他,瞪著空氣。
我們在郝獸醫做醫療站的草棚里整理他的屍體。我們把他放在床上,鄰床的傷員痴獃地看著他。一床發灰的蚊帳是我們在祭旗坡能找到的最接近白色的東西,我們用它把郝獸醫包裹了,連同他的旱煙袋和不辣拿著的那些零碎一起裹進去。
迷龍在豆餅的幫助下在棚外做了一副薄皮棺材,這真是做給死人的,而不是做給他的未來。迷龍看起來悲傷得有氣無力。
有時我們會看看棚子外邊,死啦死啦在遛他的狗,或者說他心不在焉地跟著狗肉,被遛。
在這裡的人都問心有愧,所以我們無心把郝老頭兒的下葬弄成儀式或鬧劇,沒有隆重到非得團座主持,葬在一個不會落炮彈的地方足矣。我的團長是在逃避,虞嘯卿一刀刀都砍在了點上,他只好逃避。
我們把白色的獸醫連板抬放進棺材里,看著那個白色的軀體。
白色的軀體已經成了黑色的土丘。蛇屁股把一個木牌子釘了下去:少尉軍醫郝西川之墓,陝西西安。喪門星不知從哪兒搞了把冥紙,迎風一撒,他不撒還好,他一撒實在是寒磣得讓我們想哭也哭不出來。
像所有的葬禮一樣,刻板、單薄、冰冷。死人入土了,每個活著的人心裡空空落落。死啦死啦蹲在旁邊,一聲不吭,玩兒命地撓著自己的頭髮,撓得頭皮屑滿天飛舞。
郝老頭兒也許該料理好自己的喪事再去,他是我們中間殯葬經驗最豐富的人。我發誓我們都想把自己分內的事做好,可最後做得越來越糟。我們只剩下把事情搞砸的經驗。
喪門星說:「人來了。」他的意思是虞嘯卿一行已經下山,正走過我們視野中的空地。
虞嘯卿步子很僵直,兩條腿像是彎不過來,走得也打晃,倒要他幾個瘸著的手下攙著。他們走得很悲憤、冷峻,目不斜視,像在寒江邊冰凍了整個晚上的丹頂鶴。
迷龍只好把笑悶在嗓子里:「……那孫子,一直跪著嗎?」
我同樣笑得好像咳嗽:「他恐怕……幹得出來。」
克虜伯咂嘴:「三個多鐘頭哎。乖乖隆里個咚。」
但我注意到了一件不好的事情。死啦死啦猛烈地撓著頭,差不多要把自己的腦花給撓出來了。虞嘯卿們迅速上了他們的座車,但虞嘯卿不願意坐,僵硬地站著,扶著槍架。唐基坐在張立憲旁邊的副駕駛座上。
死啦死啦猛地站了起來——我就知道他要惹事。
「師座!」他大叫。
虞嘯卿回頭,眯縫著眼瞧著他,泥人也要早被惹爆了,何況虞嘯卿不折不扣是個火人。
死啦死啦把一隻手從口袋裡拿了出來,然後揮了一下,他手裡的玩意兒划著拋物線向虞嘯卿的吉普車飛了過去。
那是一枚MKII破片殺傷型手榴彈,肯定就是幾天前他從迷龍手裡下的那枚。
准得要命。當的一聲,那玩意兒結結實實砸在吉普車的后廂里,從椅背上彈到椅墊上,又從椅墊上彈到虞嘯卿腳下,在他腳下滴溜溜地打轉。一秒鐘的啞然,然後那個小車隊上的人哄地一下作鳥獸散。和虞嘯卿不坐一輛車的何書光們猛翻下車,藏在了車身之後;和虞嘯卿同車的唐基以與他年齡極不相稱的敏捷翻身下來,他老精得很,一頭扎到了車下。張立憲為自己找的是車頭位置,但他剛藏好又跑了回來,想把他的師座撲倒。
他的師座一直冷冰冰地看著那枚手榴彈在腳底下打轉,隨手把張立憲甩開,說:「別出洋相。」然後他彎下腰,撿起了那枚沒拉弦的手榴彈,對著死啦死啦甩了過來。死啦死啦沒怎麼丟臉,伸手接住。
虞嘯卿問:「你什麼意思?」
死啦死啦說:「有件不怕死的事情,要找不怕死的人一起做。」
虞嘯卿嘴角都沒動,可給人的感覺是他好像有半個笑容:「你何不再來一次?」
「不敢。」死啦死啦嘴上這麼說,可他還真就把那枚手榴彈給扔回去了。這回虞嘯卿有預備了,伸手接了。然後那傢伙下車,走過來,順便把手榴彈拍在死啦死啦手上:「上哪兒?」
死啦死啦指了指我們在山下的臨時住處,虞嘯卿一馬當先地去了。死啦死啦嫌拿著手榴彈礙事,隨手又甩給了我,我連忙緊緊握住保險夾——那玩意兒被迷龍整,再被他們當棒球扔,保險銷已經有點兒鬆了。
我們所有人鴉雀無聲地看著。虞嘯卿先進了那間屋,然後死啦死啦進去。虞嘯卿的手下慢慢回神,我們的人也慢慢回神。阿譯不知道從哪裡冒了出來,把唐基從車下扶起來。
再出現在門口叫我的居然是虞嘯卿:「中尉,進來!」
我並沒有立刻進去,先拔掉了手上那個燙山芋的保險銷,把它往無人的地方投去,轟然的一聲爆炸響徹了山谷。這玩意兒是惹禍精變的,而我聽見了命運的回聲。然後我進了那間我非常非常不想進的屋子。
我進屋時虞嘯卿正把大氅脫扔在一邊,死啦死啦正在桌上攤開那張在南天門下畫得的地圖,一邊尋著各種各樣的零碎,不光用來壓地圖,還得用來扮演各個攻與守的分部。偏生這原為美國人蓋的房子就沒怎麼用,零碎奇缺,我的團長開始做伸手派:「來點兒東西壓著。」
我都懶得理。虞嘯卿在這事上老實,槍也下了,中正劍也卸了。死啦死啦還伸著手,虞嘯卿看著我們兩個死樣活氣的人乾瞪眼:「你當我出門還帶褡褳啊?沒有啦。」
他看了一眼我,我知道那是指責,可我身上最重的東西恐怕是老泥。「我讓他們拿。」我說。
「把門關上。這事絕密。你哪兒都別去,就在這兒聽著。」死啦死啦的強調讓我覺得好笑,如果不是虞嘯卿在我就真會笑。虞嘯卿可笑不出來,他咧咧嘴,看起來很想不輕不重地再照我的團長來一下:「你自己不有嗎?」
「我待會兒要用的。」我的團長說。
我知道那又是一個小圈套。從小便宜著手,讓你步步失據,最後忘掉原本要堅持的是個什麼。但虞嘯卿可不知道,他氣得想哼哼,但是低了頭蹺了腳,過一會兒,咚咚兩聲,兩個馬刺扔在桌上。 死啦死啦把他的地圖壓得平平整整:「師座也不騎馬,總套兩個馬刺做什麼?」
虞嘯卿氣結:「……我願意。」
「倒是蠻好看的。嗯,師座還沒成家的。」死啦死啦哪壺不開提哪壺。
虞嘯卿的臉上就有點兒青青紅紅白白的架勢:「你管得著嗎?……老子的心愿是有一天縱馬揮刀在中原痛斬日軍的頭顱,提前套你管得著嗎?」
死啦死啦還不依不饒:「也提太前了吧?而且……套來踢坦克?」
「你……再多嘴就自求多福吧!」虞嘯卿一根手指頭快戳到了正忙著的死啦死啦後腦上,死啦死啦卻猛一下轉了頭,讓那根手指對著自己的鼻樑:「必須在大霧天開始進攻。」
虞嘯卿愣了一下:「什麼?」
「進攻啊,師座。」
虞嘯卿快要因自己的失態而羞愧了,幾乎有些訥訥地縮回手:「哦,進攻。」
我冷淡地看著死啦死啦的小花招和虞嘯卿的進退失據。故伎重施,繞你個七拐八彎,然後猛撲自己要去的方向。他已經醒來了,並且振作,然後帶我們按他的計劃去死——當然,他會儘可能想辦法讓我們活。
虞嘯卿已經鎮定並且正經。用語言對付這個油滑傢伙他實在力不從心,他唯一的辦法是比正經更加正經,比虞嘯卿更像虞嘯卿,這讓我幾乎覺得他有點兒可愛。
而死啦死啦已經在說他的第二個必須:「必須抵近到拼刺刀的距離才能開火,甚至不要開火。」
虞嘯卿也是反應相當快的人,他反問:「等等。大霧天進攻是為什麼?滇邊的大霧天飛機起飛等於自殺,大霧天表示炮兵的壓制威力至少去其三分之二,空中打擊完全失效。我們等這麼久等的是什麼?單發步槍和刺刀?」
死啦死啦說:「我只知道竹內連山一直等著,在某個萬里無雲的好天應付美國飛機和師座的大炮。」
虞嘯卿不再說話了,至少這一切都已經在沙盤上印證過了,不會有人比他印象再深。
一支鉛筆戳在地圖上的怒江分界線上,那個點就是我們一趟趟下水過去西岸的地方。那支筆一劃拉便過了江,但願我們過江時也能那麼輕易。然後那支筆沿著江岸,在南天門之下我們曾往複爬行數次的灘涂上推進。
「……不進入竹內在怒江上鋪的射界,用曾經用過的渡江路線過江。重武器不要想,幾條渡索最多也只拉得動兩百個腦袋往褲腰上系的傢伙。照經驗日軍在大霧天一定會猛打盲射,帶多了人是嫌他們的命中率太低。我運氣好的話,可以和兩百個傢伙摸到這裡。」死啦死啦說。
我輕微地打了個寒噤,我知道將會發生什麼,虞嘯卿也知道:「然後,拼刺刀?」
死啦死啦聳聳肩:「有啥使啥唄——兩百人,必須全是打過四年以上的老兵。」
虞嘯卿蹙著眉,讓他放棄準備了兩年的飛機和大炮他眉頭都沒蹙得這麼緊。我們的戰爭法則里新兵就是用於頭陣,炮灰中的炮灰,打四年還沒死沒殘的老兵全是瑰寶,太過金貴。
「你老兄要第一陣就報銷完我師的骨血?」虞嘯卿問。
「我不想被新兵的屍體堵住甬道——甬道很重要,往下全靠它。」死啦死啦說得很平靜,但也有點兒悲傷,因為決心已定。這樣的決心讓虞嘯卿沒再反駁,而我又一次打了個輕微的寒噤。
死啦死啦的筆推進得很慢,筆尖雖然在地圖上標出的甬道上,但他的心思在黑暗的地底穿行。虞嘯卿和我也是一樣,我們都摸著黑暗,不見陽光。那隻會讓心情更加沉重,即使是虞嘯卿也不例外。
「沒光,缺氧,只能靠嗅和聽,只能用肘和膝爬行,一槍能打穿好幾個人——這樣的地方,一個日本兵能擋住我們一個連。」他說。
「那是好的,這樣的地方很容易被炸塌,裡邊的人就是永遠沒人來開的罐頭——我聽說憋死的人會把臉抓爛。」死啦死啦說。
虞嘯卿皺了皺眉,他對血腥並無想象的興趣:「你適可而止。」
「我是說,一個中國兵也能在這種地方攔住日軍一個中隊,只要他把自個兒當個死人。」
虞嘯卿掏出塊手絹擦了擦汗,他當然想得到,我們都想得到。我也很想擦汗,只是我只有臟乎乎的袖子。
日軍的戰鬥技能和文化素養都強過我們,這樣打,我們其實是佔了便宜,雖說是無可奈何的便宜。我們是偷襲,在老鼠洞里不用摸著對方來確定身份。死啦死啦說我們可以學幾句日語;在每一個轉岔的通道口放一兩個人,讓他們根本搞不清我們進攻的方向,還可以混用一部分日軍槍械,反正大家都只好聽聲辨敵;伸手不見五指,只要夠膽把自己扔進黑暗,心裡有數的人總能佔到便宜。死啦死啦強調說總之這件事必須保密,要絕密,甚至這事對上峰都不能明細,我們多少事就敗於泄密。
虞嘯卿看著我:「那我該殺人滅口嗎?」
我戳直了讓自己面對他,反正他看我從不會順眼,我知道我的團長也絕不會讓他把我怎麼著。
死啦死啦搖頭:「這個人不好,可也能派個孬用場。他有用。」
虞嘯卿要死啦死啦接著說,因為這些計劃對於攻打南天門來說還不夠。
死啦死啦接著說:「必須訓練。這是賭命,輸不起。得搭出場地,讓兩百人能把汽油桶當家。」
虞嘯卿可以提供一個閑人免入的禁地和汽油桶,可是兩百人去鑽汽油桶,一個傷亡一具屍體就能攔住前路,他問死啦死啦那該怎麼辦。
死啦死啦沒猶豫:「後邊人炸開。」他當然早已想過。
「但是封閉的地方,汽油桶里的一串人,爆炸必然波及他人,那又該怎麼辦?一串人,沒退路,沒進路。」
死啦死啦說:「離炸點最近的人拿身體阻攔爆炸……以免波及他的袍澤弟兄。」
那是一個瘋子和英雄的想法,加上了死士和白痴,以致虞嘯卿和我都有想哭的衝動。
虞嘯卿問死啦死啦:「誰會這麼不要命呢?」
死啦死啦看著虞嘯卿:「我會,你也會,師座,誰都會,連這個孬傢伙都會。因為我們早鑽在汽油桶裡邊了,沒進路,沒退路。」
虞嘯卿沉默了一會兒,那是為了讓他的注意力回到現實,而非壯懷激烈的空想,然後又問:「汽油桶只通到二防的半山石,這裡有日軍的機槍群,兩百人絕摸不過去。硬撼?你死的時候會有六條胳膊也捂不過來的槍眼——怎麼辦?」
死啦死啦攤攤手:「只好打了。」
虞嘯卿難以置信地說:「兩百人?在兩千多日軍的包圍中?」
「有條地道,是正經的永備工事,有燈有電,有水有通訊,直通主堡,離這兒只有五六米的土層。我抄特務營張營長的打法,以半山石為救命石,據石為守,明火執仗掘進去。」
「直取主堡?」
死啦死啦說:「要不瘋個什麼勁兒呢?做了那麼些不是人做的事。」
虞嘯卿現在介意的已經不是這個了:「拿下主堡,然後死守。兩百老兵,挾精良器械,據險要堅實之地,大有可為,可壓制正斜,可遏制反斜,是強灌到竹內肚子里的毒藥。這時候……不,這之前,你們剛打到半山石的時候,我這邊便開始渡江總攻。」他興奮著。
而死啦死啦現在的神情介乎期待和逃避之間,或者我更該簡單地稱之為僥倖,他問得都很猶豫:「……怎麼樣?」
虞嘯卿一繃臉:「漏洞太多,破綻百出。」
死啦死啦說:「要說到行軍布陣,聯合攻擊,我可連海團長的一半也趕不上。只是個異想天開,硬撼是絕對不行的,就是看看這樣有沒有可能。」
「很異想天開。所以……兩百人,兩個主力團、特務營、搜索連、警衛連,不乏驍勇善戰的傢伙,你只管去選。」虞嘯卿慷慨地說。
可死啦死啦並不以被相信為榮幸,他總有那麼多要與虞嘯卿對著乾的由頭:「那不行。那是在給竹內送點心。我要用我自己的人。」
虞嘯卿又怒了:「我的人是點心?那你的人只好是發霉的窩頭。」
死啦死啦解釋說虞嘯卿的那些人很好,都很了不起,可他們不聽他的。
虞嘯卿說:「令出如山。你拿了我的槍,陣前誰不聽你的,連我也照斃。」
死啦死啦坦率地說:「師座,咱們實打實說,令出如山,可這是打仗?哪國軍人打這種仗?人進了老鼠洞,命令還管得用?這是擦屁股好不好?沒人幫你擦屁股,只好用自己的手。」
虞嘯卿猶豫了一會兒,他還沒固執到把死啦死啦的話當作胡柴,但這也離他一開始的預想相差太遠。然後他說:「……那就全無勝算了。你的人一無用處,可我也無心讓他們去送死。」
死啦死啦喝道:「孟煩了!」
我愣了一下,主要是沒承想他和虞嘯卿頂著還有隙給我來一槍:「……啥事呀?」
虞嘯卿倒笑了:「這種神憎鬼厭的調門回過來,你還指望帶這種部下打仗?」
死啦死啦對我說:「孟煩了,我做每件事都是別有用心的。誰都沒叫,叫了你來,聽這本不該你聽的事情,是要派用場的。」
我知道,而且我並不想聽。
「你現在知道我要你派啥用場了。你很煩,煩啦,先別煩,你看著南天門長成妖怪,也在妖怪腳底下活來死去,死去活來,現在,我們要去打妖怪。對,又是我們,不是別人,不是那些你覺得虧了欠了你的人,還是我們這些九條命打死八條窮剩半條的野貓野狗。別說怎麼又是我們,就是我們,怎麼著吧?這仗沒譜,敗就是日軍把我們的屍體扔進怒江,我們追著康丫走,南天門還在他們手上;勝就是你不喜歡的那些同僚踩著我們的屍骨,他們上了南天門。生也有時,死也有日,每個人造的孽,每個人欠的債,每個人自己還。現在你告訴我,我們,我和你們這些人垢子、兵渣子,我們去打這場仗,用我的辦法,能不能贏?」他問我。
我說:「別問我……問我幹嗎呀?」
「沒問你。想想你的袍澤弟兄,無分你我,同一塊泥巴,掘出來,被造化燒成了磚,哪裡還分得開?我只在捫心自問,你也要摸著心問一問。」
「我不想說。……你帶我們去死好了!你有這權力!上峰給你的!我們也把命交給你了!」我的聲音越來越大。
死啦死啦搖頭:「我沒有了。以前我做夢都想有,現在我唯恐我有。老頭兒死啦,以前我怕他。是啊,我沒你坦直,他是我最怕的一個人,我不愛跟他說話,因為爛得沒臉見他。現在他死啦,我想我該掏槍把自個兒崩了,因為那是我的疏忽。你呢?孟煩了,你怎麼想?」
我大叫起來,簡直是尖叫:「能贏!能贏!你不就是要我說這個嗎?!我說啦,放過我好不好?不是你帶我們去,是我們一起去,還你說的債!錯不了,我們能贏!贏死了!殺光他們,我們賭自己的命!這麼瘋怎麼可能不贏?!」是的,這就是他步步緊逼的目的。
死啦死啦拍了拍我,轉了身,看著虞嘯卿。虞嘯卿一直在旁觀,並不冷眼,而是觀察。死啦死啦開始說話,背著我,卻是對我說的:「出去吧,孟煩了,找你見著覺得輕鬆的人。現在你可以說你想說的話,你已經把最不想說的話說過了,你派了用場,對得起你自己。走吧。」
我真想謝謝他,總算說了一句我想聽的話。我覺得很累,像一具被人推著的骨架子那樣晃了出去,而我出去的同時,虞嘯卿一直在和我的缺德團長對視。
虞嘯卿一直想知道為什麼他不要臉地追著死啦死啦問該怎麼打,死啦死啦都不說,但現在說了。他也不相信死啦死啦告訴他的原因——「因為師座也是個不怕死的。」
我站在門口,打算離開,但又回頭看了看他們倆,一個佝僂,一個筆挺,那個佝僂的竭力想挺直自己,但他已經駝成習慣了。
「我投降了,師座,再也頂不住了。誰都信你,把命交給你,誰都是。我交給誰?我信什麼?空心人,再一壓就破了。我不胡思亂想了,投降了。就這樣,找個信得過的人,把事做了。」死啦死啦看著虞嘯卿說。
虞嘯卿半信半疑:「真的假的?」
「把事情做了就好,有個交代就好。管他真的假的。」
「……我從來沒指望過你跟我說這話,我不知道該高興還是惱火。我們這些年誓發得太多了,我不想發了,我只能說儘力,好對得起你不知道真假的信得過。」虞嘯卿拍了拍死啦死啦的肩,因為我的團長現在看起來很茫然。他笑了笑,又說,「我得讓你知道,信得過就是信得過,它不叫投降。」
我覺得他好像很想擁抱一下他永遠不馴的對手,但他一定會討厭有第三個人看到他的流露——我搶在他瞪過來之前離開了這裡。
我在空地上深深淺淺地晃蕩,狗肉顛了過來,用它的方式給我打了招呼。我蹲下抱了抱它,摸了摸它的牙——我也很覺得自己需要擁抱點兒什麼,後來它就跟在我身邊晃蕩。
真還是假,富足到寫個名字要費半硯台墨水的虞嘯卿才有空去想。我只知道死啦死啦早頂不住了,這老騙子最羨慕的是個被賣了還幫人數錢的紅腦殼。紅腦殼已死在西岸,像我們的答案一樣,我們的答案也早埋在西岸。
張立憲、何書光們瘸著,但仍試圖讓自己像他們的信仰一樣筆直。他們也知道師座大人一時半會兒不會出現,就在他們停車的地方燃了篝火,順便烘熱一下帶來的乾糧以打發今天的晚飯。
唐基不知去了哪兒,據我猜測一定是又拉了阿譯去了解我團劣跡。沒個把穩的,那些傢伙看我的眼神就更不友善。我把本來就沒扣好的軍裝拽了一下,拽做披風,讓他們更加悻悻。我摸了摸狗肉的頭,以讓他們明白這回我並不那麼弱。
不辣從我身邊經過,他的步子很怪,僵硬筆直得像兩腿間夾著什麼似的。我拿腳絆了他一下,他居然沒撲過來,而是莊嚴地沖我點了點頭。
我問他:「你發什麼嗔啊?」
「軍裝不是這樣穿的。」說完他伸了只手過來,把我衣服上能扣的扣子全扣上了,讓我們本來就很破的衣服更加像塊破布。
我真的詫異起來了:「淋雨多啦,腦袋裡進水否?」
「有外人在。不能輸給那幫小雞雛。」他瞄一眼永遠筆挺的張立憲們,並且還用力地挺一下單薄的胸脯,讓自己更像個破布架子。我啞然了,也無心再去解開被他扣上的扣子。
但不辣還有閑散的興趣,晃著他的巴掌:「團長今天挨了幾下五百個?」
我答非所問地說:「我們快要做英雄了。」
不辣「哈」了一聲:「他們看得起我們了?」
好在天很黑,我可以離我這些不知死活的同袍遠點兒。把自己堆得像就要去打仗的蛇屁股在那兒拔胸脯亮相,喪門星武教頭似的戳那兒站著,刀柄上的紅布在腦袋上展得似旗,一二三四五地數,豆餅像個類人猿或猿人類一樣在大翻筋斗。
喪門星聲大如號地說:「虞師還有沒有人能這樣翻的?」
蛇屁股接話:「沒有啦!再有我把菜刀吞啦!」
豆餅摔了個嘴啃泥,喘著氣說:「……翻……翻不動啦。」
蛇屁股、喪門星一起捂了他的嘴,小聲急切囑咐:「再翻,再翻。」
虞嘯卿在屋裡叫:「紙!筆!六號地圖!張立憲!進來!——余治,把美國人叫來!」
我回頭看了一眼,虞嘯卿又回屋了。和什物並列的張立憲再不瞪我們發狠,並且不捂屁股就跑了進去,何書光余治們開始忙著找虞嘯卿所要的那些東西,他們也不怎麼捂被打爛的屁股。
炮灰團今晚過得不好,因為精銳的存在,再破的炮灰也想從虛空中抓住從沒有過的尊嚴——可那不是我們。
虞嘯卿立刻就把指揮部搬到了這裡,精銳們像雜役一樣進進出出。我不知道今晚怎麼睡得著——有人正在計劃我們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