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30章


  我們衝過巷角,何書光因為腳步聲而回過頭來。一路上我們的尾隨都死樣活氣的,叫他也放鬆得很。他瞧見我們的第一個反應是想拔腰上的刺刀,但一馬當先的迷龍、不辣著實凶神惡煞得叫他發愣,於是他服從了自己的第一反應:撒腿就跑。


  迷龍把他的石頭包甩手扔了過去,砸在何書光的背脊上。那傢伙又跑了兩步,搖搖晃晃地摔倒。我給了他一腳,迷龍撿了他的武器,又把他踢了個滾,不辣快樂地在他身上跳了兩下。


  「左手第二個院門。」我說。我們衝進院子。我們期待著衝進去就對目瞪口呆的精銳們一頓暴打,然後搶了小醉跑人,但目瞪口呆的不僅是院子里的精銳們,也包括衝進院子里的我們。


  如果不是那些晾著的軍裝和隨處可見的來自虞師的什物,這裡恐怕和任何一個禪達的住戶沒什麼兩樣。它顯然是張立憲何書光這樣的單身漢找來讓自己放鬆的地方。單身漢好聚居好扎堆,於是不僅僅是特務營的人,恐怕那些師直屬的傢伙,只要跟張立憲們關係好的都會往這裡扎。我們看見的是十幾個什麼都像,就是不像軍人的傢伙,不論他們有沒有穿著軍裝。


  余治端著一鍋灰乎乎黃突突的糊糊——那是我愛吃而死啦死啦絕不待見的本地小吃稀豆粉——穿著一件雨衣權當圍裙。搜索連連長拿著一笸籮餅,他們正在吃早飯。桌子不夠,凳子照樣不夠,坐的站的靠的跟我們真沒啥區別。李冰在洗衣服,他站起來時我們只好把他破了幾個洞的襯褲一覽無餘。輜重營副營長撩著衣服在讓同僚幫他往背上的青腫處塗藥,那是不辣昨天拿扁擔打出來的。幫他上藥的警衛連副連長是個上海人,沒穿軍裝,露出一個我們在阿譯身上也見過的假襯衣領子。


  最讓我瞠目的是小醉和張立憲。院里最周正的一張小桌子給了小醉,包括最周正的凳子,只是面了院壁放——那也許就是他們能做的懲罰。小醉也面了壁坐著,正在吃早飯。我真高興她吃得那麼香甜,她甚至因為背對著院門而沒瞧見我們進來。幾年的禪達生活讓她對那種食物已經完全適應,並且是把餅泡在豆粉里的本地吃法。更讓我反應不過來的是張立憲,他肯定是整個院子裡衣服最周正的一位,連一身的披掛都沒卸掉,並且脖扣扣到了炮灰團任何一人絕對無法忍受的地步。只是他單膝跪著,像足了一個求婚的姿勢——當然,那主要是因為凳子不夠使,而他又很想和一個對著牆坐著的人臉對臉地說話。


  桌上放著兩塊很緊俏的香皂——那是張立憲的饋贈——以及他剛才又拿過來的幾張餅。他側對著我們在那兒輕言細語,因為太全神貫注而沒看見我們。他臉上的表情瞎子都看得出來啥意思——又沮喪又絕望,又容光煥發,一個折騰自己的傻子。


  虞師的大男孩們算把自己狠狠難為了。他們吹噓著要「包了」小醉以便懲治,幫凶大把卻找不著夠種的行刑者。然後他們的小老大發現逮來個小姑娘而非悍婦,這小姑娘還是自己的同鄉,這事就徹底串味了。他們一邊罰小醉面壁思過,一邊送來香皂和早飯。


  日常瑣碎的那些嗡嗡聲一下消失了,除了小醉和張立憲之外的所有人和我們面面相覷。


  余治慢慢放下鍋子,李冰慢慢從水盆里操起那塊肥皂水直滴答的搓衣板,警衛連副連長放下藥瓶子去操一根棍子。迷龍和不辣抬高了手上的兇器做無聲的嚇阻。而張立憲傾心全意地,一廂情願地和小醉說得好不熱鬧。小醉現在最介意的恐怕是左手的稀豆粉和右手的餅,但在張立憲那個傻蛋看來,小醉那副餓慘了的吃相多半代表活力和健康。我們還真是沒聽過張立憲把四川話說得像眼下這麼柔和,他說家鄉話一向是狠巴巴更適於罵人的,而現在阿譯跟他比都可算硬剛剛了。


  可憐的輜重營副營長兩隻膀子朝著天,連腦袋一起套在秋衣里,轉著圈,裸著個沒人給抹葯的脊樑找葯:「葯嘞?葯嘞?你們幾個寶器,也叫女人拿眼睛吃了是不是?」


  我們背後來了聲氣急敗壞的暴喝,來自剛掙進來的何書光:「打呀!扁腦殼先下手為強啦!」不辣回頭一腳踢在他的肚子上,讓何書光又滾出了院子。


  終於亂了,李冰掄著搓衣板沖了上來,那塊板被迷龍一石頭包打作兩截飛了出去,險些開了警衛連副連長的瓢。警衛連副連長去搶地上的棍子,卻發現余治和他在搶同一根棍子。要同袍情義便不好要屁股,警衛連副連長放棄了那根棍子,卻被我對著屁股一腳踢成了馬趴。不辣和搶到了棍子的余治糾結在一起。


  張立憲從桌子邊彈了起來,立刻又是大將風範了,摁著個刺刀把兒裝虞嘯卿。這裡根本是虞師暴力團的扎堆地兒。十幾個閑散人等揮著亂七八糟的傢伙撲了上來,我們仗著個突然還暫時能夠應對。


  混戰中夾著小醉情急的叫喚:「你們不要打捶嘞!快走!他們腦殼喬得很!」那就是腦袋有問題的意思,張立憲只好冷酷地摸摸自己的後腦勺。


  輜重營副營長終於擺脫了自己的蒙頭布,死死抱著迷龍的腰以便讓另外幾個上來揍人。一個空碗飛過我的頭頂砍在他的頭上。我和一個勤雜兵扭在一起,摁著他的頭,回頭瞧見小醉正在找更多可以扔出來的東西。張立憲左右不是人地看著她逞凶。我摁不住手底下那個勞動人民出身的傢伙了,他挺直了身子,把我掀過他的頭頂摔了個嘴啃泥。


  擺脫了輜重營副營長的迷龍把石頭包掄了兩個圓,自己差點兒剎不住腳,但總算也把包圍圈給逼開了些,然後他向著張立憲叫囂:「四川佬,放馬過來跟格老子玩玩!」


  四川話可不是讓人學來調侃的,張立憲摁著刺刀把兒又晃了上來。一切都和昨天一樣,迷龍又把他的石頭包掄了過去,張立憲退了一步,拔了刺刀在手,由下而上地一揮,迷龍的兵刃便又開了個大口子,石頭落了一地。我被勤雜兵摁在地上,氣急敗壞地大叫:「迷龍你傻呀?!」


  張立憲看來很喜歡用同一種方式再揍迷龍一回。迷龍手上一輕的時候他已經縱身過來,抬了刺刀把兒看來便要對著迷龍的腦袋杵一下。那一下卻沒能杵得下來,向迷龍圍攏過來的傢伙們忽然散了開去。張立憲木雕泥塑地站著,刺刀把兒仍懸在迷龍的頭上,卻被迷龍揪著衣領。


  我算是知道迷龍跑回家一趟幹啥去了——他手上抓著一個破片手榴彈,大拇指上扣著手榴彈的拉環。那小子得意得不行,還要拿腦袋往刺刀把兒上蹭:「敲啊,敲啊。我任打任挨的,就我小老弟脾氣不好,一敲就爆。」說完,他給了張立憲肚子上一拳,張立憲彎了一下,又挺直。迷龍又來了一下,張立憲又彎,又挺直。迷龍樂了,狠狠地來了一腳,張立憲彎了,又直了,然後摔在地上。


  迷龍舉起了手榴彈,讓想衝上來的人又退了回去。終於大家放手了。我從勤雜兵的屁股下掙起身來。我們隨手敲打著剛才把我們收拾狠了的人。


  我眼觀六路地靠近迷龍,他現在正在收拾余治。一個手榴彈不可能鎮住一群同樣喋血生涯的人,實際上他們的顧忌是這樣的事有否必要搞出人命。


  我說:「……快帶了人走路。——小醉,你過來。」小醉便連忙過來,還沒忘了帶上那兩塊緊俏得很的香皂,還沒忘記低身跟張立憲說一聲:「謝謝你啰。」不辣也聽話,抄過來。不聽話的是迷龍,永遠是迷龍。


  他還沒完呢,要讓虞師的人把腳板底都抬起來。我已經知道他要幹什麼了,只好苦笑。迷龍挨個兒查看踩過他臉的腳板心。


  何書光第二趟掙進院子里,他也是個喬腦殼,啥都不看先開始嚷嚷:「放趴他們!」


  迷龍握著手榴彈的手就快杵到了他的臉上:「腳抬起來!」何書光愣了一下,看了看事態和幾隻仍然金雞獨立著的腳,慢悠悠地把腳抬了起來。


  迷龍看看就樂了:「你何書光?」


  何書光問:「怎麼的啊?」


  迷龍翻手就把何書光掀到了地上,呼嘯一聲,抬了腳便踩,看來他是鐵了心要在何書光的臉上照印一個腳印。何書光滾地閃開了,迷龍便一腳踢了過去。


  誰會願意看自己的同袍被人這樣臭揍呢?——周圍的人已經蠢蠢欲動了。


  我催促迷龍:「走啊!你把他們惹急啦!」


  晚啦,張立憲已經從地上爬了起來,伴之一聲大喝:「抄傢伙!」傢伙有的是,只是大多沒帶,帶的也不好因拳腳鬥毆拿出來。張立憲這一聲喊,幾支手槍便舉了起來,而余治、李冰跑進了屋,更多的長槍從屋裡被抄了出來。


  我們僵持著,整個班的槍械對一個手榴彈。


  迷龍從來也不懂,暴力引發更多暴力。現在大家都下不來台,虞師打架本是便飯,只要不擾民,虞嘯卿甚至覺得有壯軍人血魄,可打到師部地盤來玩軍火,頭次。


  張立憲說:「把手雷給我扔下來——不,放地上!」迷龍嘿嘿地樂,也不放,還拿手指頭捅著他的槍眼。


  「公了還是私了?」張立憲問。


  迷龍說:「啥叫公了啊?這種事哪兒有公了的?」


  「瓜娃兒要得。」張立憲掃了眼旁邊,不知哪個孫子剛剃過頭,攤子沒收,剃刀和水盆都在,他叫余治幫他拿過來。刀立刻就到了他手上,張立憲拿著在我們面前晃著,「每個人留一半頭髮:兩條眉毛,就可以走了。我說話算話。」


  迷龍慢悠悠腳踩在躺在地上動彈不得的何書光臉上,不輕不重但結結實實印了個腳印,邊踩邊說:「你吭哧癟肚的整啥呀?給你個腳巴丫子。」然後他開始嚷嚷,「整不死他?」


  為了方便動手,他把手榴彈塞我手上了。不用他嚷嚷不辣也已經躁動起來,嗖嗖地揮著他皮帶上拴的鎖頭。我手上扣著手榴彈瞪著那幾個槍口,把小醉推開。張立憲還沒下令開槍,但這樣下去怕是遲早的事。


  一隻手握住我手上的傢伙,另一隻手沖著我一個大耳光扇了下來。我驚怒交加地想搶回那個手榴彈,但我看見了一雙包裹著繃帶的手。我的整個身心都放鬆了,也放開了那個該死的手榴彈。我想迷龍和不辣也放鬆了,儘管死啦死啦一個沒落,各給他們賞了一記耳光。


  死啦死啦掃了眼那些還對著我們的槍口,槍口放下了——他畢竟是在場的最高長官。張立憲跟他眼對眼地瞪著,恨則有之,但對這個在沙盤上蕩平了虞師的人也不是沒有敬意。


  張立憲問:「公了私了?龍團座?」


  死啦死啦看著他:「公了?張營長,你樂意陪著我這幾個癩頭兵一起被打屁股?」張立憲只好無話,死啦死啦便伸了手,「小片刀借我使使。」


  他拿了剃刀在手,把手榴彈塞回口袋裡,向我們發威:「三個臭皮匠,就來沖人家老窩,勇猛得很——只可惜南天門在你們掉了頭的方向。」我們直撇嘴,迷龍、不辣嘿嘿地樂。


  「該聽這話的人也在你掉了頭的方向——跟他們說去。」我說。


  「小孩子打架才爭誰先動的手呢。今年貴庚?」他一聲暴喝,「頭低下來!」


  被張立憲們剃頭那是寧死不從,被他剃頭倒是無關緊要。我們嘻嘻哈哈地低下了頭來,剛磨過的刀快得很,被他摁著迷龍不辣的腦袋,一刀下去就是見青頭皮的一道,幾刀下去迷龍不辣腦袋上的毛兒已經各少了一半,一左一右,相映成趣。


  死啦死啦又沖我來了:「你戴個帽子幹嗎?老子是你的勤雜?」他可真問到我高興的地方啦,我一臉詭秘地把帽子摘了下來——我腦袋上現在寸草不生,我可不想帶著個被張立憲們剃成狗啃的腦袋到處亂晃。


  死啦死啦眼神有些發直。迷龍和不辣笑得喘不過氣來,好像在場最可笑的人不是他們兩位,而成了死啦死啦或我。


  那傢伙瞪著我生了幾秒鐘的氣,然後把剃刀折好了,順手揣進了口袋。他也是個得什麼拿什麼的主兒。


  死啦死啦問張立憲:「張營長,有糨糊的沒?」


  張立憲和他的夥伴表情古怪地看著我們——剛才是憤怒,現在是一種不知道該不該笑的表情。


  死啦死啦從地上撿起鬼知道曾屬於迷龍還是不辣的一撮頭髮,蘸了點兒糨糊。他要把那撮頭髮粘在我的頭上,但我頭上已經沒地方了——迷龍和不辣的頭髮現在各有那麼一半在我頭上了。


  不辣笑得快瘋了,我想就算把南天門打下來他也不會這麼高興。小醉顯然覺得笑了就對不住我,可那玩意兒沒法綳得住。迷龍這會兒比不辣和小醉堅強,那是因為他試圖把我的假髮整出一個髮型,如果笑得像不辣那樣會影響他的設計。


  找不著地兒粘頭髮的死啦死啦便決定把那玩意兒粘在我的人中上,以造就一撮仁丹胡。我堅決地拒絕:「這個不行。別再來一次啦。」


  他更堅決:「手足相殘,視與日寇同謀!——所以你就這副德行!」


  我只好由他搞了,我也豁出去了。於是我便有了一撮仁丹胡,一個糊出來的馬桶蓋頭。我嚴肅地看了看所有人,於是又有幾個被我幹掉——笑得脫了力。


  死啦死啦——他始終是像我一樣嚴肅的——向張立憲抱了抱拳:「得罪。告辭。」


  張立憲有點兒躊躇,但從他的腦袋后伸出又一個怒氣沖沖的腦袋,那是何書光,鞋印在臉上猶存——他今天已經光榮地被干倒三次。他說:「怎麼能叫幾個連槍都抓不穩的傢伙蹚了來回?」


  我們的臉色又沉了下來,但死啦死啦揮了揮手:「走。」我戴上了帽子。夜長夢多,我們走。


  何書光想動手,又有些氣餒,只好向著張立憲抱怨:「明天大伙兒搬回師部住吧,省了被兵渣子打,又有臉又安全。」


  張立憲臉上可就掛不住,抓了余治手上的長槍,橫在我們要出的院門前,他倒是特意先錯開小醉:「站住了——無禮義,鮮廉恥,到這裡嘻嘻哈哈耍個苦肉計就想走了?」


  死啦死啦和藹地掃了眼橫在眼前的槍管,然後更和藹地看著他。我們倒不生氣了,只是做好打架的準備——有人要倒霉了。


  死啦死啦忽然叫道:「哎呀,師座!」


  屋子塌了,張立憲也許不帶回頭的,可這兩個字就一定教他正冠正襟地回了頭。於是槍跑到了死啦死啦手上,槍托子狠杵在張立憲的腰眼子上。張立憲還是不肯彎,趔趄了一下,扶著門框子讓自己穩住了。死啦死啦可不管他的驚怒交集,戳著鼻子罵:「我要是你,就拿根管子,從這張鳥嘴通進去,直通到屁眼,看是什麼塞住了那一肚子學問,於國於民都用得上,可永遠倒不出來!我是團長,就算是炮灰團,也是一個團長。你是營長,就算是十足親信,也是一個營長!以營對團,全無敬意,忠孝信悌禮義廉恥,掛在嘴上,踩在腳底!這一下只讓你們知道,除了虞嘯卿,世界上還有你們必須敬重的東西!」


  張立憲忍著痛,橫著臉,揮揮手:「打。打完我自己去班房。」


  但死啦死啦又開始作怪,正冠正襟地挺直了,還是向著張立憲身後的院外:「師座!」


  張立憲氣得眉毛都快豎起來了,連氣出來的四川話都叫人聽不懂了:「嚯!你個崴貨扯洋盤著癮啦……」來自他身後的一腳結結實實地著落上他的屁股,他撞到了迷龍身上。迷龍像我們幾個一樣綳著立正,板著臉把他推開。何書光那幫傢伙也在做和我們一樣的事情,槍械棍棒板磚瓢盆,各種隨手抓來用於械鬥的玩意兒落了一地。


  虞嘯卿一臉黑氣地站在門外。看著他我們也多少理解了精銳們所做的出格事,那完全是出自無能為力的痛楚。一個永遠挺得鋼槍一樣的人一夜間便黑了眼圈,瘦削出了骨頭。他拿著一把長刀卻沒有任何殺氣,因為那把刀是拿來做拐杖的。他看起來有點兒佝僂,整個神態讓我們有一夜白頭的錯覺。但是虎死不倒架子,那傢伙照舊不顧那一院子向他敬禮的人,只管他最介意的人——他只盯著死啦死啦:「你是知道我在外邊,還是信嘴胡柴?」


  死啦死啦正氣邪氣又都沒啦,只剩下阿諛氣:「師座安好!師座無恙?唉……我是說,師座我挺挂念您的……」


  虞嘯卿嘆了口氣:「……果然又是胡柴。我把你想成鬼怪了,還當你看得穿牆。」他一隻手扣上了張立憲的腦袋。張立憲保持著一個敬禮的姿勢,被他輕輕地把腦袋擰了過來,就眼淚盈眶地看著他的師座,兩秒鐘后,一行眼淚掉了下來。


  虞嘯卿的口氣倒是柔和得很:「哭什麼?我要是死了,你要麼衝上去,把血流光,要麼回家,討個老婆,看舉國淪喪。哭什麼?」


  張立憲立正了:「是!師座!」又是一行淚。


  虞嘯卿在他的後腦勺上輕輕拍了兩記,那個從來學他挺得像槍一樣的傢伙彎了,低著個腦袋瞪著自己的腳尖。虞嘯卿卻又不管他了,他找的是我的團長,從進來找的就是我的團長。


  他對死啦死啦說:「抱歉。他們跟上我的時候都是小孩子。打得很苦。我跟你一樣窮過,沒東西可以犒勞。無賞即無罰,無賞無罰即無管治。我能給他們的只有嬌縱,於是嬌縱太過。抱歉。」


  死啦死啦說:「沒事。」


  「你的部下已經懲治過,我的部下還沒懲治。」虞嘯卿揮了揮手讓隨著他的警衛進來,「全體禁閉,禁食麵壁,肚子空了腦子會想得多點兒。」


  後來考慮到正是用人的時候,禁閉暫免,每人去自領十記軍棍。張立憲承擔責任,說是自己帶的頭,領走二十記。料理完了他的部下,虞嘯卿便在一個很近的距離跟死啦死啦大眼對小眼地看著。


  虞嘯卿說:「你告訴我,我知道你有辦法的。」


  死啦死啦低了頭:「……沒有。」


  「有的。我壓根兒沒說是什麼事的辦法,炒雞蛋的辦法?或者治腳氣的辦法?你就回我一個沒有。——有的。」


  「……沒有。」


  虞嘯卿在他拄著的刀上找了找支點,然後跪了下來:「在這裡見上,不是碰巧。五個小時前我想打穿自己腦袋,連槍都被人下了,然後到處找你——我從祭旗坡找過來的。」


  我們一片死寂,連驚訝都忘掉了。


  虞嘯卿一夜煎熬,於是自殺,自殺未遂,於是靈光閃現,然後滿禪達找一個該死不死的人。目高於頂沒削掉他的智慧,我們所在的世界從不缺少人精。我不再瞪著虞嘯卿了,反正最不可能的事他也做了。我只關注著死啦死啦的後腦勺,看著那個後腦勺一點一點地低迷,慢慢地耷拉下來。


  「……你又高看我了。我看不穿牆,我沒有辦法。」說完死啦死啦從虞嘯卿身邊走過。他沒有去看虞嘯卿的勇氣,更不會有扶虞嘯卿起來的勇氣。我們耷拉著頭,用做賊一樣的步履從我們的師座身邊走過。


  被我們留在院子里的人們如同凝固了一般。


  我們灰溜溜地走過巷子,虞嘯卿的小小車隊也灰溜溜地停在外邊。我們看見了讓我們非常驚詫的一景:唐基和郝獸醫坐在虞嘯卿座車的後座上。郝老頭兒仰著天,把一顆腦袋橫擔在靠背上,哭得不像樣子。唐基輕輕拍打著他的肩膀,一隻手拿著他想給郝老頭兒用,但郝老頭兒卻從沒用過的手絹,他已經用習慣了衣袖和衣擺。


  郝老頭兒是送死啦死啦來的,剛才就在外頭等著。


  迷龍嘟囔:「個老笨蛋,咋和那麼個老人精混得人五人六。老天扒地的。」沒人能回答他。


  唐基很難得地沒有眼觀六路,而是專註於他身邊那個同齡者的傷痛。這又是個方言怪,他和郝老頭兒掰陝西話:「……莫事啦,莫事。老漢,老哥哥,人生一世,彈指一揮,有什麼懂不得的?你我不過是分坐了兩趟車,你坐了牛車,我坐了汽車,可坐車的不還是個人,不還都是從娃娃坐到老漢?」


  郝獸醫只是仰著,本想少流淚,結果多流淚:「……莫得啦,都莫得啦。」


  「得之幸,失之命。話反過來講也可以的,得之命,失之幸。得失我命,得失我幸……我不講嘞,越講你越哭,你哭痛快就好,我聽,我不好陪你哭。」


  「莫得啦。莫得啦。都莫得啦……謝謝,謝謝副師座。」


  「我日他媽的副師座。」唐基說。


  我們想迅速離開這裡,迷龍、不辣、小醉也許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但憑他們的本能都能嗅出來氣氛的怪異,儘管虞嘯卿沒追上來,也沒有任何人攔我們。我們走到巷口時,郝獸醫拭著紅腫的眼睛追了上來。


  迷龍問他:「你跟那麼個老妖怪虎啦吧唧地嘮啥呢?你想做阿譯的學徒啊你?」


  郝獸醫說:「莫啥莫啥。他會講老家話,我跟他講老家話。」


  不辣很好奇:「你哭么子嘞?」


  郝獸醫說:「老人病。見了貓貓想哭,見了狗狗想哭,黃土都埋到這兒了,見了雷寶兒連捶天搶地的心都有……見了你們都想哭。」


  不辣抱怨:「你不要哭喪嘛。」


  郝獸醫晃了晃,忽然扶著牆慢慢地坐了下來。我們當他是體力衰竭,那在我們不是大事,所以我們又走了幾步才覺得不對。郝老頭兒的眼睛渾濁得嚇人,他茫然地看了看地面,又摸了摸地面,用一根蘸了口水的手指去碰觸空氣,又把手指塞進嘴裡品嘗剛沾上的空氣。他看著包括我們在內的周圍的一切。如果你把一條在黃土地生活了一輩子的老狗蒙上眼猛扔進滇西的山巒,那狗只怕也會像他這樣。生活中對它最重要的一切:陽光、空氣、呼吸、土質,全都變了。


  我們回到他身邊,迷龍和不辣,雖刻薄,實則關切,在他眼前晃著手指頭。


  郝獸醫念叨著:「……黃土坡坡下大雨啦?這風咋甜絲絲呢?」


  迷龍疑惑地看著他:「咋啦?失心瘋?」


  郝獸醫說:「……我這是在哪兒?」


  不辣就高興得不得了:「我是哪個?快講快講,講不出來你就是老豆腐渣渣。」


  老頭兒答道:「你娃是不辣嘛。可我這裡在哪塊?這是哪兒呀?」


  我不想說話,在我一個二十多的人看來,他臉上的皺紋多得嚇人也深得嚇人。我伸了兩隻手,給他扒拉開來皺紋。


  小醉發急了:「你們不要吵。要老爺爺自家想,自家想出來才好。」


  迷龍說:「呸他的老爺爺,他是六十歲的大小夥子。」


  我糾正他:「五十七。」


  死啦死啦喝道:「閉嘴。」


  我們閉了嘴,看著一個老頭兒坐在那兒苦想,不到六十的他衰老得像是一百二十多歲,而我竭力抹平他的每一條皺紋——那當然是徒勞。


  後來我們攙起了郝老頭兒,沉默地離開這裡。我們來的時候很熱烈,走的時候像灰孫子。


  我們扔下了虞師座,可看見一個記住了我們和自己,卻丟失了整個世界的老頭兒。郝獸醫幾分鐘后就恢復了記憶,甚至忘掉了他曾對著唐基哭泣。


  一輛破卡車停在我們旁邊,蛇屁股坐在司機身邊,搶到了喇叭往死里摁。炮灰團的一切都是破爛的,油也是最劣質的,我們淹沒在劣質的油煙里。死啦死啦他們都已經上了車,我還在車下,在油煙里。我盡量把小醉推到油煙之外。我不喜歡這種告別,我討厭任何形式的告別。


  我從炮眼裡看著對面的南天門。南天門一成不變,還是那樣,明的刺,暗的刺,看得見的,看不見的,你既一片茫然,你就無法征服,所以我的心思根本不在南天門上。我用後腦勺研究著死啦死啦,而他在研究狗肉的爪子。


  虞師的攻擊被迫無限期滯后,於是我們活著,活得很高興。若為安逸故,兩者皆可拋。日軍想必也很高興,因為永無休止的炮仗終於停止。


  郝獸醫正帶一張失落而茫然的臉,鼻孔里堵兩個布卷,在治蛇屁股的戰壕腳——但願不要又治成截肢。迷龍拉了他們的新朋友柯林斯,弄了個水煙筒,在那兒你傳我我傳你地吸著,彼此被嗆得昏天黑地是他們的娛樂。豆餅洗著一大盆也不知道是誰的衣服,但並不能逃開被他們時時噴雲吐霧過去的厄運。喪門星弄了個炭盆,幾個破瓦罐上拿鐵絲綁了長把手,一會放點兒茶葉,一會加點兒糯米。不辣、蛇屁股一臉虛心求學的樣子窩在旁邊。也別管他們在煨什麼玩意兒,總之是件只要有事就絕不會去費工夫的閑玩意兒。


  最近很消閑,悠然見南山,因為我們中間那顆過度活躍的靈魂終於消停。我知道虞嘯卿和孟煩了的腦袋同時在他的腦袋裡打架,這回好像我贏了,我知道他正在步我後塵,正在變成我們。人渣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他們用後腦勺也看得見他的無所作為,用腳指頭也聞得出他的沮喪。


  我還在那兒裝模作樣拿個望遠鏡觀察對面的南天門,一隻鞋猛砸在我的頭盔上,這樣粗暴的舉動目前只可能來自我的團長,他說:「不要拿後腦勺看我!」


  我惱火地轉了頭:「誰像你個肚臍上也生眼的妖怪……」


  第二隻鞋也飛了過來:「也不要轉過來看!」我算知道人為什麼要穿兩隻鞋了。


  我愣了一下,把兩隻鞋給他踢了回去,然後扯了我床上的被子,從腦袋上蒙了下來。現在我的背影對死啦死啦來說像一床會走路的被子,然後我用望遠鏡對著南天門,從被子下瓮聲瓮氣地發著抱怨:「這樣好了吧?沒事就齷齪,安逸生事端。誰也沒瞧你,你現在活脫一條九頭蛇,倒有八個腦袋在瞧著自己過不去。你何不去找點兒事干?」


  「沒事做。」


  「麥師傅很想跟你擺擺美國龍門陣。全民協助很想你帶他去打獵,他打兔子,你就可以打打也許還沒死光的流亡日寇。喪門星熬了馬幫茶想請你喝……」


  剛踢回去的鞋又飛了過來,我憤怒地轉身,但立刻又拿被子蒙住了頭,因為第二隻鞋又焦不離孟地飛了過來:「不要裝模作樣地看著南天門!你幹嗎不拿個破望遠鏡去看屎老大搬牛糞?!」


  我忍無可忍地抓起他的鞋回擲:「我看你就夠了啊!——你要的啊!」


  在這場抓起屋裡的任何東西投擲對方的戰爭中,我佔了上風,因為我站著,而他就是賴在那裡不起身。但他沒東西可扔的時候就拍了一下狗肉:「狗肉,給我上!」狗肉愣了一下,當確定這不是開玩笑時,就沖著我沖了過來。


  我嚇呆了。這是什麼世道啊。


  我拿床被子抵抗著狗肉的咆哮,從防炮洞里連滾帶爬地逃出來。狗肉比我的團長有分寸,至少不再追了,於是我從地上爬起來後有機會把被子扔回屋裡,邊扔邊罵:「你拿被子把炮眼堵上啊!你就看不見南天門啦!它在不在那兒關我們屁事啊!要不要我們挖個坑把你埋啦?」


  人渣們高興得不得了,總算有點兒事了。迷龍樂得跟個貧嘴老娘們兒似的:「他放狗咬你啦?他放狗咬你啦?」


  我拍迷龍的頭:「迷龍,給我上!」迷龍抓著我就咬了一口,然後呸呸地吐土渣子。


  我悻悻地坐下來:「喪門星,給口馬幫茶。」喪門星從他的瓦罐里整出那麼一小杯來遞給我。「太苦啦。放多點兒糯米。」我挑剔地說。他就從他身上的一個小包里給我按粒算地加著糯米。


  我們的人渣又回復了無所事事的狀態。我們訕笑著,觀望著克虜伯無處宣洩地擦他的炮,他用一根鐵條綁了布條在炮管炮膛里抽抽拉拉。


  我感覺到一道愁苦的眼神從我身上挪開,於是轉頭,看了一眼郝獸醫愁苦的眼神。我不想以我的無聊和他的衰老對視,我也迅速挪開了目光。


  我錯了,我的團長不會像我,我們都只會越來越像我們自己。時間就是吞噬自己尾巴的一條蛇,我們身在其中,永不知何謂始,何謂終。


  我懨懨地走向我的晚飯,死啦死啦跟在後邊,比我更加懨懨。我們的晚飯在那些說是臨時卻快成了永久使用的破棚子里,在它和我們之間隔著驗槍通過才能吃飯的規矩。 麥克魯漢老遠便看見我們,很振作地過來——整個陣地上怕也只有他們兩個美國佬很振作了。


  他遠遠的就喊道:「我是你的支持者!No,我是你的fans!」


  死啦死啦向我尋求一個解釋:「啥意思?」


  我有氣無力地告知:「他迷上你了,沒錯,他愛上你了。」


  死啦死啦更死樣活氣了:「哦。真不賴。」


  麥克魯漢走近了說:「有空我也許該槍斃你的翻譯。可現在我想說,先生,我認為制止一場敗戰的人比在戰鬥中犧牲的人更該稱為英雄,儘管你沒被人當作英雄。跟中國人混得久了,我知道在千夫所指中堅持並不像在美國那麼容易……哦,當然在美國也不是那麼容易,你看看我。」


  「看出來啦。您甚至都孤獨到和我們成了朋友。」我說。


  聽了我的話,麥克魯漢建議現在就斃了我這個翻譯,死啦死啦卻不願意在我身上白瞎子彈。我不懷好意地沖麥克魯漢笑了笑:「我會活下去的。」


  「好吧,」美國人接著說,「那天你也在,你們倆做了好事。那麼,為什麼沮喪?你可以把消滅法西斯作為你的事業,可為什麼要為一場錯誤的戰役而遺憾呢?」


  「麥師傅,這場仗只要打就是錯誤的嗎?」死啦死啦問。


  「我早說過了,你們的高層想打,有幾場中途島和北非才能讓這雨林成為萬眾矚目,可不是由他說了算。軍事勝利能帶來物資和政治勝利,英國、蘇聯,所有的盟國都想把眼球拉到自己的戰場上。」麥克魯漢調侃著,倒也不乏同情和嘲諷,「哦,還有我的祖國。三個現代軍事強國和你們下這盤棋,而你們是唯一一個古老的近現代國家……如果我直說落後,你不會說打倒帝國主義吧?」


  「打倒帝國主義。」說完之後我勝利地沖著死啦死啦,「聽見啦?」


  「你們的師座從來不管這個,他只想打仗。他和你們的軍長、戰區長官們竭力促成這場戰役,他們只想壯大自己。」麥克魯漢說。


  死啦死啦說:「他不是這樣想的。您也是站著說話不腰痛,並沒有半個美國被人佔領和屠殺。」


  美國人不想爭辯這個問題了,他來是特地送一樣禮物給死啦死啦的。


  死啦死啦莫名其妙地看著麥克魯漢遞給他的東西:「這是什麼美國把戲?」那是一張他的照片,來自麥克魯漢那一車零碎中的相機。這不奇怪,奇怪的是照片上的他被扎滿了大頭針。


  「你是個好人,你的部下也是。所以不要這樣對你自己和你的軍隊——否則我只好像個中國老太太一樣詛咒你了。」


  死美國佬一向刻薄的臉竟顯得有些友善,他微笑著。死啦死啦以苦澀還他的微笑,拿著那張照片端詳了一會兒,說:「……你也是個好人。」然後他就把麥克魯漢扔在那裡了,我跟著,因為麥克魯漢的茫然而向他報之一個鬼臉。


  飯棚里,迷龍正和柯林斯吵得不可開交。迷龍快把他那支半拆開的捷克式杵到柯林斯的大鼻子下了,而柯林斯做出一副如對大便般的嫌惡表情。真難為他們倆,一個光會幾個英文單詞,一個光會幾個中文單詞,居然也可以吵得比一千隻鴨子還要熱烈。


  我們在這種亂勁中想進飯棚,偏柯林斯在這方面是一個不落,一隻毛手就伸了過來:「Weapons!」


  我的槍倒擦得乾淨,開膛即過。死啦死啦的槍可比迷龍的還過分,從槍匣里掏出來時便掉著土渣。柯林斯打開一看,做出個嘔吐的表情:「You!不擦屁股!No food!」


  「你沒有飯吃。」我立刻翻譯給死啦死啦聽。我們都又驚又喜,期待著他像迷龍那樣大鬧一番,可那傢伙只是哼了一聲,對柯林斯點了點頭:「喔,那就不吃。」


  我們訝然地看著那傢伙離開。


  我拿著一個杯子在空地上尋覓,遠遠的我看見死啦死啦扛著一架梯子蹣跚過去。他現在似乎比我更愛好往沒人的地方扎。他把梯子架在我們搭的某間破房子上,然後爬上了屋頂,在屋頂上坐了下來。


  我看了他一會兒。他臉朝著南天門那個方向,從他這個角度看去南天門被祭旗坡擋了,所以他只能是在看雲。一個傢伙看著隨時幻變的雲層,你根本不好說他在看什麼。


  我就著梯子往上爬。那是個背後生眼的貨,我爬到半截他開始推樓梯,我大叫:「哎!哎!灑啦!好東西!」


  於是我被放行了。我坐下,把手上的杯子在他身邊放下,又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牛肉罐頭。死啦死啦看了會兒雲,然後往杯子里張了一望,聞了聞。


  「威士忌。」我說,「全民協助偷麥師傅的。規矩是你訂的,總也要給人下個台階。」


  死啦死啦抿了一口酒,然後差點兒噴在我臉上:「你想毒死我嗎?」


  我喝了一口,是威士忌,而且還是不錯的威士忌。我想該是每個人的口味不一樣,就放下杯子拿起了罐頭:「土包子一個。這個可以吧?腌牛肉。」


  沒說可以也沒說不可以,既然慣他了就慣到底吧,我拿從柯林斯那裡抄來的叉子餵了他一塊,然後看著他那個古怪的又酸又苦的表情。


  「……你一直連大便都吃得下的!」我氣憤地說,然後把罐頭放在旁邊,也躺下,我在屋頂上躺下來的架勢快把屋頂砸塌了。我瞪著山脊之上的雲層,問:「……你爬到這上邊來,是覺得這樣離死去的弟兄近一點兒嗎?」


  他沒吭氣,我轉頭看了眼,我得承認,他現在的舉動比承認或者否認更讓我氣結——他在看從我家抄來的《金瓶梅》,而且是那種只翻看某些篇章的看法。


  「——《金瓶梅》不是這麼看的!」我說。他沒吭氣。


  我聽見郝老頭兒在下邊叫我:「煩啦?煩啦?」我探出半拉頭。郝獸醫扶著梯子,可憐巴巴地看著我,可憐巴巴不是因為他想做出可憐樣,而是他最近身上總有種讓人看了就想哭的勁頭,怪兮兮的。


  老頭兒說:「我聽見你在上邊嚷。」


  「我有酒,還有肉,郝老頭兒你要不要吃?」


  老頭兒不要。


  我詫異到憤恨:「這都被美國大頭針扎了嗎?」


  他問我:「煩啦,就你一個人?」


  我憤憤地說:「就我一個活人。」


  「你跟我嘮嘮行嗎?」


  「那你上來。」我說。


  「我上得來嗎?勞你瘸步,咱們找個清靜地方。」老頭子說著就走開了,佝僂而蹣跚。我看了會兒那個背影,那麼伶仃的一個背影實在沒法不讓你著了魔似的跟著。我把杯子和罐頭都在死啦死啦跟前放了,叉子豎插在罐頭上,拜了一拜,說:「塵歸塵,土歸土,你老早死早投胎,南無阿彌多婆夜那啥的。」


  然後我爬下梯子,去追那個佝僂的背影了。


  「你要去哪裡呀?」我問他。


  「尋個清靜地方。這裡哪兒都是人。」


  「鬼門關倒是夠清靜啊!」


  老頭兒趕緊說:「年輕人,嘴毒要觸忌的。你快呸。呸呸。」


  「呀呀呸。小太爺不走啦!」


  我不想走了,看著老頭子走著,在身上摸索著,念叨著:「……我那鎖鑰呢?我鎖鑰又尋不見嘞。」


  「……什麼鎖鑰?」


  「什麼鎖鑰?我家裡的鎖鑰嘞!這回家咋開門嘞?」


  我愣了一下,看了那張一半在現如今、一半在過去的混亂的臉。我攙住了他,或者更該說我摟住了他的肩,以制止他那徒勞的尋找。


  「別尋啦。」我說,「鎖鑰在我這兒,到家就幫你開門。你老人家現在要上哪兒?」


  「你這娃娃就不做好事!」


  「我是誰?老爺子?」我有些糊塗。


  「你娃娃又來耍人,我不認得哪個還不認得你?——福娃你個小猴子,不要你去當兵你非去當兵,現在你爹都當了兵啦,你還不回來。」


  我又愣了一下。我初以為他在占我便宜,但後來發現沒有人會那樣甜蜜而傷感地佔人便宜。於是我扶著這個腦子燒糊塗了的老頭子,像兒子扶著老子。


  郝老頭兒終於找到了他覺得合適的地方,巧得很,就是我上次撮了堆土拜對岸死人的地方。郝獸醫張羅著一截樹根,殷勤得那像是他家的椅子:「坐嘞,上座。」


  我提醒他:「可不要做了山炮的靶子。」


  老頭兒倒明白:「這地方哪兒有炮炸過?就是個閑散地嘛。」


  我點頭:「那倒也是。逝者如斯,小日本也老實多啦。」


  「請上座。」老頭兒又請。


  我就座,然後被郝獸醫眼光光地看著。我開始後悔來了,我不喜歡被人那麼看,便用稀里馬虎回他的目光:「爹,你咋啦?」


  「啥爹不爹的,你神經呵?」


  「……您老人家眼裡我現在是誰呀?」


  「孟煩了唄,你個一肚子壞水的小娃娃。」


  我只好苦笑:「老頭兒啊,你多活三十二年,你告訴我,夢遊的人一被叫醒是不是就真會失心瘋?」


  「我不認得夢遊的人。」他搗鼓著他的旱煙袋,「抽一口?」


  我現在放鬆了,他明知道我不吸煙的。「有屁快放——咱們明白人不用講客氣。」我說。


  老頭子說:「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就是說像孝敬自家老人一樣對別家老人,像照顧自家孩子一樣對別家孩子。你老孟家先賢說的。你娃娃的書都讀到哪裡去了?」我就沖他扔沙土,免得他嘮叨沒完,老頭子終於服輸了,「好好,說正事——怎麼啦?」


  我們大眼瞪小眼地看著,我裝傻,而他堅持。我們互相瞪了很長時間。


  我顧左右而言他:「什麼怎麼啦?天也沒塌,地也沒陷,怒江也沒倒流。」


  老頭兒搖頭:「你娃娃哎,你眼裡大概除了團座就剩傻瓜了吧?我是。我是傻瓜。可我有年頭嘞,我是過來人,我看你們也都是犟人瞎人滑人痴人怪人嘞,你就莫騙我嘞。」


  我說老也是個精,只是缺副老花鏡,看也看不清。


  老頭兒說:「哎呀,看不清你告訴我嘛,相攜相幫嘛。你以前有話總是跟我說。」


  我不再沖他扔沙土了,我撮著沙土,我犯著猶豫。


  老頭兒看著我:「會憋出病來。你娃總不能刨個坑對土講。」


  「你有空啦?不用管你的傷員啦?」


  「也不打炮咧。沒傷員咧。也好也好,那些個槍炮傷怪頭巴腦的,搞得我祖宗十八代都被傷兵娃娃罵個臭死。」


  我告訴他,那不怨槍炮,是他治不好。


  老頭兒擺擺手:「不說這不說這。也好。我都有空跟你聊天咧。」


  「我跟你說,不是怕憋著,就是要你說個對錯。」我發著狠,「我就不信我錯了!」


  「莫錯莫錯。你說。」


  我還是犯著猶豫:「你發個毒誓,不對第三個人說。」


  老頭兒發誓:「天打雷劈,老死不得歸鄉。我發誓。」


  「……你這誓發得跟喝湯似的。你得拿你在中原前線打仗的兒子發誓。福娃是小名對吧?」


  他愣了一下,神情又恍惚起來,幾乎又沉進了這些天他常掉進去的狀態。我不得不承認我怕這個。我忙著拍打他:「算啦算啦。就是隨便一說而已,我也不信這個。」總算把他給叫了回來。


  「我發誓。」老頭兒又說。


  我忙打斷他:「斗個嘴扯上幾千里地外的人幹嗎?——我這麼說吧,再讓咱們上趟南天門,死個精光,功勞全給不相干的人占。你干不幹?」


  老頭子驚恐地瞪大了眼睛:「為啥?給死也要給個痛快吧?」


  「就是這樣的。咱們自稱炮灰團,那是自嘲的,可有人就真把咱們看作炮灰。拿堆炮灰換個南天門,何樂不為?」


  郝獸醫激憤地罵:「我日他個何樂不為!——真叫咱們上啊?扯蛋呢。」


  我高興了,我終於找到了一個同盟:「放心啦,不會上啦。我讓死啦死啦閉嘴了,我知道怎麼讓他閉嘴。」


  「閉啥嘴?他閉嘴我們就不上啦?」


  「他有個絕戶計,也許能磕下南天門——我是說也許啊——可咱們十個得在南天門上再撂下九條。他現在不說啦。我師也拿著個啃不下的南天門沒轍啦,虞嘯卿急瘋啦。那也不說,就不說,憑什麼又是我們?從東北到西南,死得最多的都是我們。驕子們上吧,這回渣子要退後啦……現在我很高興。沒錯,我真高興。」我儘可能一臉輕鬆地跟郝獸醫說著,他原來是張苦瓜臉,現在還是張苦瓜臉。我儘可能讓自己幸災樂禍地覺得高興,最後我成功呈現出來的是悻悻大於高興。


  「……啥玩意兒?」老頭兒聽不大明白。


  我跟他解釋:「輪到他們啦!跟咱們沒相干啦!你快可以脫了這身去找你家福娃啦——怎麼幾天就老成老糊塗啦?」


  老頭兒忙搖頭:「不是。那啥,南天門打得下來?」


  「我說也許啊!怎麼耳朵也完犢子啦?」


  「……那這事……這不對啊!」老頭兒在發急,急得快出汗了,犯哆嗦。


  看著他我都著急:「你哆嗦啥呀?五十七歲的人就老成這樣,你還沒被他們作踐夠呀?你還有啥可以效忠的啊?老胳膊老腿,自愛自惜,留著回家跟兒子團圓好嗎?」


  「你娃看不得我老,你娃就是不好好說話,可是……這還是不對呀!」


  「你前言也搭下后語呀!我說拿炮灰團換南天門,你說日他個何樂不為!」


  「我當是換不下來啊!」


  「……瘋啦?!」我這樣的暴喝幾乎把老頭兒嚇在那兒了,他畏縮了一下,以為他面對的是個瘋子,然後他面臨著我鬱積的狂暴。我在林子里走來走去,瘸著,跳著,走著,踢著灌木,抽打著樹枝,叫罵:「你我有過什麼呀?又還有什麼沒做啊?現在我們又是軍人啦?給你指條路,說是回家的,只是要你拿死人來鋪?——可我們離家越來越遠了呀!讓他們打去!讓他們去打!他們油光水滑的,皮膚下的油脂該耗耗了!你說話呀?你讓我說了就要說透啊!在叢林里流亡,回城裡也不輝煌,還覺得欠了一屁股債!管他鮮花和流彈,全他媽的沒有方向!」


  郝獸醫不說話,他坐在樹根上,把腦袋頂在樹榦上。往常我早去關心他了,但是現在不。


  我氣憤難消,說:「你說話。你說不對,該打就打,該罵就罵。」


  郝獸醫搖著頭,由於他的腦袋頂在樹榦上,就像是拿他的腦袋鑽樹榦。


  「我不是我們中間最怕死的,我只是太明白,」我說,「讓炮灰團去打這仗得死多少人。死的是你、我、迷龍、不辣,南天門是什麼?它值這個?告訴你個秘密,地球是圓的,在轉,半個地球都在打。咱們停下,管他的。南天門會轉到咱們跟前,塌掉。咱們該怎麼著怎麼著,回家。」


  老頭兒仍然搖著頭,鑽大樹。我有點兒操心他的腦袋,那一定很痛。


  我不想看他這鬼樣子,但他偏給我看這鬼樣子。我說:「你說大道理啊?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是吧?我不是志士仁人,我是匹夫!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耳矣——對吧?那是顧炎武說的,我是孟煩了!」


  老頭兒嘴裡念叨著:「……我是傷心死的。我早跟你說過。」


  我聽不下去了:「……你大爺的!我最怕你說這屁話你就拿出這句屁話!」


  「我真是傷心死的。」


  「我走啦!你在這兒慢慢磨大樹傷心死吧!只怕是三五十年之後的事啦!」我真的想走我也真的走了,我匆匆到連我自己都知道是在逃避,我不想看見那老頭子絕望地拿腦袋頂著大樹。多少年之後,我如果哭醒,一定是這一景又復現於我的夢境。


  但是現在,年輕的孟煩了快氣炸了肺,儘管這種氣更多是因為心痛,但是表現出來時是暴烈的。我氣極了又回頭叫囂:「沒人會傷心死的!」


  但是老頭子從口袋裡慢慢掏出一張紙,看著。我沒法不好奇,又回去看。我真的想揍他了,是我那天開玩笑送他的字。老頭子先看了我爹寫的那面,又看我寫的那面,念:「……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


  我沖他叫:「你別看那邊!你這人不經逗啊?」


  但郝獸醫就翻過來看著我寫的那面:初從文,三年不中;后習武,校場發一矢,中鼓吏,逐之出;遂學醫,有所成。自撰一良方,服之,卒。


  「開玩笑的!」我嚷嚷。


  老頭兒跟沒有聽到似的:「這寫的就是我呀。」


  「這寫的是我們每一個人!每一個做什麼也都沒用的人!」


  郝老頭兒頭頂著樹,聲音傳出來瓮聲瓮氣的很怪:「我已經這樣了,這輩子啥也沒做成。你們還要這樣嗎?」


  這更讓我生氣:「我們在還我們祖上欠的債!我們吃了很多很多的虧!沒便宜輪到我們占!記得康丫嗎?他永遠在跟人要不要的東西,因為他知道沒更多的便宜給他占!我們只是在保除了我們沒人稀罕的小命!」


  「……康丫說他看不清。」老頭兒喃喃自語。


  「你看清啦?——神仙!」


  「……我是傷心死的。」


  「雷劈了你吧!沒人會傷心死的!」我憤怒地走開了。


  郝獸醫沒說話,仍然將他的頭抵在樹上。我本想鬆鬆心卻碰上這麼大個疙瘩,現在只想離他遠點兒。我回頭又瞪了瞪他,他還是紋絲不動。然後我聽見了來自對岸的炮彈出膛聲。我回頭,愣了半秒鐘,認為它一定不是沖我們來的,但是那迅速變成一種在我們頭頂的空中碾壓空氣的聲音。沒錯,它就是沖我們來的。


  我大叫:「獸醫!躲!」


  老頭子頭抵在樹上,還是紋絲不動。我沖向他。我剛邁開步子,炮彈就在他身邊炸開了。我被氣浪衝撞得摔在灌木叢里。我爬起來,老頭子消失了。


  我在林地間試圖找到老頭兒的影子,哪怕是屍骸。半張被撕碎的紙頭從空中飄飄悠悠地落下,我接住了,看了一眼:自撰一良方,服之,卒。我忽然間福至心靈,發著抖,一步步走向下邊便是怒江的懸崖。為了避免日軍再來一發冷炮,我趴下了,從草叢中探出腦袋。


  郝獸醫平張著雙臂,用一個十字架一樣的姿勢俯卧於懸崖之下、怒江之畔的石礫之間。


  我干張了張嘴,發現自己什麼也說不出來。


  ……從那個黃昏直到第二天凌晨,炮灰團所有的人都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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